




8月25日,周至樓觀生態園。一群已是鬢生華發的男男女女,大聲叫著彼此的名字,興奮地握手、擁抱。
這些當年的學兵連“老兵”,將在這里集體度過他們的60歲生日。現場舞臺的LED屏幕上,“學兵19連、20連花甲禮贊”幾個大字引人注目。
“背上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在手風琴伴奏下,《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的歌聲依然嘹亮。學兵連老戰友聚會,總要唱這首歌。在歌聲里,每個人記憶的思緒都會飄向遠方……
寫下血書上三線
40多年前什么最時尚:當兵!那可是眾多少男少女夢寐以求的理想。
寧勇,當年的學兵19連副連長。他說,為上三線,他曾寫過血書。“那年頭,似乎只有血書,才能表達那份迫切的心情和強烈愿望。”寧勇說。
電影里常見寫血書的鏡頭是:把右手食指放進嘴里,用牙齒咬破,在紙上一揮而就,血書就寫成了。可是,當寧勇“如法炮制”時,卻發現行不通。“咬不出來血,除非把肉咬下來一塊。”他試了兩下發現難度太大,干脆找來刀片把手指劃破,在新買來的白手帕上寫下了幾個字:“我要去,寧。”
讓寧勇沒想到的是,他去給軍代表交血書時,發現軍代表那里已經有很多同學送來的血書,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愿。
寧勇心里立即變得忐忑不安,因為在此之前,他已有過兩次失敗的參軍經歷。
有一次,部隊到學校招特種兵,軍代表一眼就相中了身高一米八、身體素質出眾的寧勇,詢問了他的學習情況和家庭關系,最后因家庭關系不合要求被淘汰。
一心想當兵的寧勇又把目光投向了文藝兵,他覺得文藝兵對家庭出身可能不會那么嚴苛。可體檢那天,也許是過于興奮和激動,他幾次檢查血壓,高壓都超過130,不合要求。
寧勇急了,在病例本上撕下一頁紙,把指頭弄破,寫了“我要參軍”四個血字,交給了醫生。但醫生對他說,寫血書沒用,我們給部隊輸送的一定要是身體合格的人。
“能當鐵道兵,也是一種圓夢的方式。”在寧勇看來,哪怕是到部隊喂豬呢,也總算參了軍了。
這一次,寧勇夢想成真。
1968年,中央決定投巨資緊急修建襄渝鐵路。作為三線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襄渝鐵路被稱作是由毛澤東親自劃出的一條紅線。
當年“三線”的劃分,是指沿海為一線(前方),西部內地為三線(后方),中間的過渡地帶為二線。珍寶島戰爭的發生,讓中央有一種判斷:不僅要應對侵略準備打仗,而且還要準備打大仗。加快三線建設,是國家戰備的當務之急。
襄渝鐵路連接湖北襄樊和四川重慶(當時重慶屬于四川的一個城市),途經陜西,全長894公里。在不足襄渝線總長三分之一的陜西段,部署了鐵道兵五個師,民兵40萬人。由于施工難度很大,鐵道部要求陜西增加民工數量。時任陜西省委書記李瑞山想到一個辦法:在自愿報名的前提下,將待下鄉的69屆、70屆初中畢業生送到襄渝線參加鐵路建設。
于是,1970年8月和1971年3月,陜
西西安、寶雞、咸陽、渭南、銅川五地先后給襄渝線輸送了25800多名初中生,編成141個連隊。不過,他們雖然被編入鐵道兵的序列,并擁有正規部隊的番號,但領章帽徽是不戴的,因而沒有軍籍。
不過這些學生并不知實情。軍代表宣布三線學兵名單時,第一個叫到的就是寧勇的名字,他高興地跳起來喊了兩聲:“毛主席萬歲!”
當時這些學生年齡最大的十七、八歲,最小的只有十四、五歲,是新中國歷史上惟一一支學生兵,也是陜西獨有的一支鐵路建設史上的特殊團隊,人稱“三線學兵連”。
住上了自己蓋的房子
“盡管對鐵道兵和修鐵路沒有什么了解,可一聽說是接受部隊管理、教育,我們班一半男生都來了。”當年同樣加入了學兵連的高和全說。
1970年8月22日,一輛接一輛的解放牌大卡車,從秦嶺灃峪口進山,向安康方向馳去。“進山后不到一個小時,剛剛還熱鬧地唱著歌的學生,在盤山路上一顛,都吐得一塌糊涂。”高和全說,卡車在大山里走了三天,很多地段的公路正在建設,半道上常能碰見點炮炸石,一路走走停停,第三天傍晚才到紫陽縣城。
紫陽是當年全國4個不通公路的縣之一,5810部隊2師10團19連的駐地在向陽溝(現在是向陽鎮),因為沒路,全連180個人都背著行李向30里外的向陽溝步行進發。8月的陜南驕陽似火,學生們走了不大一會兒,就一個個汗流浹背了。
“想象中修鐵路的場景,一定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傳出激揚的音樂,可我們到了才發現,那兒啥都沒有,就是山,就是河,能看見的只是一線天。”高和全回憶說。
在一個較為平坦的地方,他們支起了帆布帳篷。帳篷里打了地鋪,挨著地是一層圓木,原木上面鋪上稻草。雖然有褥子,但還能感覺到下面的凹凸不平。不過,這些跑累了的孩子們,很快就呼呼大睡了。
隨后幾個月,他們一直就住帳篷里,直到他們把自己住的房子蓋好。
“房子就是干打壘,往兩塊板子間填土夯實,就是房子的墻;支撐屋頂的是鋼架,上面鋪上油毛氈,再覆上稻草,就可以住了。”高和全說。
那天,學兵們去縣城扛蓋房用的鋼屋架。一大早,每人吃一碗稀飯,再加一個4兩的饅頭,160多號人就浩浩蕩蕩地向縣城出發了。中午飯是一個饅頭,大家都揣在衣兜里。性急的沒到縣城,就一塊一塊地掰著把饅頭吃完了。等他們扛著百十斤的鋼架回到向陽溝時,一個個都餓得前胸貼后背,河灘上躺倒了一大片。
經過幾個月的忙活,他們終于住進了自己蓋的房子,睡上了床。雖然是大通鋪,雖然每個人只有60厘米寬的地方,可他們一個個還是很快樂。
大受歡迎的“憶苦飯”
“全連180個人,一個月只有不到80斤油,平均一天就一小杯。”19連炊事班的王西欣,指著桌子上一個小茶杯對記者說。
學兵連每人一月供應的定量是油4兩,糧45斤,其中百分之六十是雜糧。早上是雷打不動的玉米面、高粱面發糕。大家給死硬死硬的高粱面發糕起了個名字,叫“紅板磚”。
他們常年吃不到新鮮菜,最常見的是“壓縮菜”。“這么大一捆,在水里一泡,就一大盆。”王西欣用手比劃著說。“壓縮菜”是給部隊專供的,為了便于運輸和儲存。
第一年,工地上物資運輸優先,以保證施工,生活物資則常常運不進來,學兵們必須自己到縣城去背糧,一人一袋面,50斤的重量。因為是填飽肚子的大事兒,所以大家背著糧食走30里山路,沒一個人喊累。
斷糧的日子還是來了。“那陣子最難熬,能吃到嘴里的只有煮南瓜。陜南的南瓜長的好,只要撒上種子,就能結臉盆那么大。”但高和全現在最不愛吃的就是南瓜,“被南瓜吃傷了”。
后來有了糧食,這些正長身體的娃娃們一個個食量驚人。“現在一塊錢四個的那種饅頭,那時候一頓能吃30個,沒有菜,干吃。”高和全把這些講給兒子聽,兒子卻總說他在“吹牛”。
在工地過第一個“建軍節”時,有一個連隊的學兵被請到部隊開聯歡會。聯歡會上供應肉包子,只能吃,但不能帶走。學兵們一個個狼吞虎咽,一口氣吃完七、八個后,才開始變得斯文起來。但是,有一個學兵一直在吃,吃到最后,已是咽不下去了。看到連長要奪他手上剩的半個包子時,他還是飛快地把包子塞進嘴里強咽了下去。幾分鐘后,這個學兵渾身開始痙攣,被送到團部醫院洗了胃。
那時候還有一種“憶苦飯”—讓年輕人吃舊社會的飯,以便使其更加熱愛新社會。有一天,學兵連炊事班用做豆腐剩下的豆渣拌上野菜,滿滿煮了四大鍋飯(一丈直徑的最大號鐵鍋),沒想到卻被全連的學兵風卷殘云地吃了個精光。還有人小聲嘀咕說:“要是頓頓有這飯就好了!”
“鐵道兵吃飯管飽,一個月一斤半油,差不多是我們的四倍。”在高和全看來,這是他們和正式鐵道兵最大的“差別”。
一年后,學兵們吃上了自己養的豬,也能用部隊給的黃豆發豆芽、磨豆腐……生活開始好轉了。
補一天衣服斷一包針
那是一個票證年代。
“離開家時,就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在工地勞動很快就磨爛了。衣服破了,沒布票也買不了新的。”高和全說。
學兵們穿著部隊發的棉衣,后背磨得連棉花都沒有了,就剩里面的一層布;衣服扣子掉光了,大家就攔腰扎一條電纜;褲子側縫撕開了,就用細鐵絲串連起來……
連長問:“誰會用縫紉機?”
高和全大聲說:“我會。”
高和全家里有一臺縫紉機,家里人的衣服多半是母親做。高和全耳濡目染也學了個皮毛,但補衣服是足夠了。
但19連并沒有縫紉機,高和全必須抱著大家的衣服去向陽溝對面的服務社。服務社是西安商業系統為支援三線建設辦起來的,除賣日用品,也修理縫補衣物。
高和全到那兒一看,服務社的一個工作人員恰好是母親的徒弟。有了這層關系,高和全就可以很方便地使用縫紉機。
“大家的衣服上都沾著洗不干凈的水泥,時間一長就結成一層硬殼,補起來經常就把針弄斷了,一天一包針都不夠。”雖然這樣,可大家總算是有囫圇衣服裹身了。
女兵趴在鐵軌上放聲大哭
在這次聚會上,劉蒲菊是僅有的三個非10團的特邀來賓。
劉蒲菊是渭南的學兵,69屆畢業生。1971年3月,她和1970屆、1971屆的初中畢業生一起去了旬陽。那時旬陽也不通公路,她們坐著大卡車繞道湖北,在鄂陜交界的險灘前下了車,然后走了一夜的山路,翻了不知道多少山頭,才到了目的地。
學兵們一到工地,每人就喝到一碗白糖綠豆粥。綠豆粥是營部以及幾個施工連隊特意節省下來招待女兵的。劉蒲菊說,那是她一輩子喝過的最香甜的一碗粥。“后來吃的任何美味佳肴,都比不過那碗粥。”
29連就是劉蒲菊所在的女子連,這個四營惟一的女學兵連隊,被營部安排到遠離陳家溝工地的一座罕無人跡的臨江山崖上做材料運輸工作。
剛到工地,女學兵從運輸船往岸上卸水泥,肩扛一袋水泥,晃晃悠悠地走在下船的木板上,雙腿直抖。不久之后,她們就能扛著兩袋水泥,在木板上疾走如風,驚得船工咂舌稱好。
裝卸施工材料時,常有女學兵不小心從木板上掉進江里,后來,她們索性撤掉木板,直接站在江水里。常年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已超過了女孩子的生理極限,很多女學兵例假周期紊亂,一月數次,或者經期延長,出血不止,落下了嚴重的婦科病。
工地上沒有娛樂,沒有書刊報紙,連最簡陋的澡堂都沒有。即使是在北風刺骨的冬天,女孩子們也是在漢江里洗“天然澡”。
劉蒲菊記得,那時早上出操也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兒。女孩子還在睡夢中,就被尖利的哨聲吵醒,幾分鐘之內就要集合完畢,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憋得小肚子生疼的那種感覺,現在還記憶猶新。”劉蒲菊說。
林彪事件之后,部隊進入一級備戰狀態,晚上經常要緊急集合拉練。哨聲一響,學兵們就要摸黑穿衣服、打背包。最糟糕的是睡在上鋪的女學兵,幾十人的大通鋪,只有兩個梯子,大家都慌慌張張往下擠,越擠越亂。膽子大點兒的,干脆直接往下跳,有女孩子還因此受了重傷。
工程終于結束了,可以回家了。女學兵趴在鋪好的鐵軌上,放聲地哭著。這一幕,也出現在1998年拍的《三線學兵連》紀錄片中。
回憶,寒暄,告別,這個180多人的大聚會也要結束了。大家吃了大蛋糕,也吃了長壽面,在簽滿名字的學兵連紅旗下再次留下一張合影……
有人說過,60歲,人生才剛剛開始。眼前這些60歲左右的三線學兵們,也期待著另一段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