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偉：梅香馥郁大青衣

眾所周知，京劇梅派的藝術特點講究一個“圓”字。不僅唱腔要求醇厚清亮、圓潤甜脆，而且做工的表演也要凸顯一個“圓”，要讓觀眾從任何角度觀看演出都有一種美的感受。在圓的背后，則是“方”作支撐。所謂外圓內方，其實是東方女性特有的一種氣質。雖然改革開放后，受“野蠻女友”思想的影響，外方內圓的姑娘越來越多。但在中國的古代，女孩們還是圓的時候多，僅在大是大非面前才展現自己剛正不阿的一面。如《宇宙鋒》中金殿上大罵秦二世的趙艷榮；《紅鬃烈馬》中撇了官二代不做、情愿隨夫身赴寒窯的王寶釧；《穆桂英掛帥》中身披鐵甲、親率大軍戍邊守關的穆桂英……她們體現了中國女性溫柔背后堅強的一面，也是我國古代女性與命運相搏的珍貴一面。梅派很好地將這一面保留了下來，并用抽象的形式在舞臺上呈獻給大家。我想這也許就是梅派藝術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只要和尚偉聊上幾句，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找到那份東方的古典氣質。她說話不緊不慢、溫婉熨帖，嘴角時常帶著閑雅的微笑，好像社會上一切與浮躁有關的東西都和這個人絕緣了，看著她你會馬上聯想起她唱的梅派。我進而產生一個疑問，究竟是梅派塑造了她，還是她天生的氣質把梅派襯托得如此淋漓？也許兩者都有，好比雪水相溶，兩者本就是一家。

藝海無涯，七年作舟

尚偉出身梨園世家，大爺爺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祖父尚富霞一直傍著尚小云唱小生。尚偉的父母也在梨園界工作：父親尚長貴是著名的月琴師，曾先后師承高文靜、姚品一、何順信、王瑞芝、唐在等著名琴師。從上世紀60年代起，曾先后為張君秋、楊淑蕊、趙燕俠、梅葆玖、譚元壽等京劇名家伴奏。母親則在后臺專門給梅葆玖先生做化妝師。可以說，尚偉一出生就長在京劇的一方沃土上。她兒時正趕上傳統戲重回舞臺，父母經常帶著她去現場感受京劇的藝術魅力。小尚偉在前臺看、后臺看、樂池里看，她用一個孩童的眼光，360度全方位地欣賞著這門博大精深的藝術，看著那些阿姨鳳冠霞帔、珠翠滿頭，真美！“小時候看戲，就是覺得好看、漂亮。”如今尚偉回憶道。

1981年，北京市戲曲學校招生。因為家里人都覺得小尚偉遺傳了尚家的一副好嗓子，所以決定送她去學校考一下試試。此次北京市戲曲學校，是改革開放后繼1978年第二回招生，考試的過程很嚴格。初試的內容是考朗誦，小尚偉輕松地過了關，接到學校的通知單，叫回去準備《我愛北京天安門》這首歌，復試來唱。至于為什么唱這首歌，尚偉現在分析道：“這首歌有一個高音唱段，學校可能是想看看孩子能不能唱上去。能唱得上去，就證明孩子的嗓子過關了。”

對于小尚偉的嗓子來說，這首歌唱上去自然不成問題。可由于當時年紀小，父親說她有點五音不全。為了讓閨女把音唱得更準，父親特意找了一個音笛，天天陪著她練。有了專業月琴師的精心培養，小尚偉很快解決了音不準的問題。她胸有成竹地去參加復試，最后順順當當地被學校錄取。

進入戲校后，尚偉和大多數同學一樣，面臨的第一個挑戰就是自己白紙一張，什么都得從頭學起。每天早上天還沒亮，老師就帶著她們去喊嗓子。除此之外，像毯子功、腿功、把子功等這些基本功樣樣都不能少。尚偉清楚地記得，那時她剛練毯子功，因身體瘦弱，臂力不強，拿頂時老師剛扶她上去，立馬就掉下來，如此反復不知多少次。虧了尚偉有韌勁，那時每天的毯子課有兩節，尚偉就咬著牙堅持苦練。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要求拿頂堅持一分鐘，她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尚偉說，上學那會兒，年年都有基本功的課程，每學期都有考試。這一是學校全面培養學生的唱念做打能力，二是給可能會倒倉的男同學留碗戲飯，學文不成還能學武。七年坐科，直到最后一年，學校才放松了文戲學生的基本功考試要求，這也多是怕她們練武太多，致使嗓子充血。

練功七年，尚偉說受傷的事不勝枚舉，崴腳扭傷時有發生。最嚴重的一次，還摔折了鎖骨。那是尚偉剛上一年級的時候，練一個“搶背”的動作，這動作要求人跳起來空中斜翻一個跟頭，落地時掖過膀子，后背著地。可是那次她做這個動作時，落地時膀子沒掖過去，因此肩膀正面直接著地，摔折了鎖骨。當時父親看見了，心疼得不禁淚水泫然。尚偉說剛受傷那一個月鎖骨特別疼，坐科七年，練功的苦沒少受，但都值得。畢竟只有經過系統的基本功訓練，演員在臺上的表演才好看，這也是職業演員最基本的要求。

除了年年練習基本功，專業課的教學更是學校的重中之重。由于尚偉面容清標、嗓音甜潤清亮，加之身段頎長，全年級的女生里數她個頭最高，所以入學第一年分行當，她就被分到了青衣組。老師上課說戲教唱腔，問題也接踵而來。那時候上課學唱腔不像現在，現在有手機、MP3、錄音筆等各種錄音設備。老師上課說的每句話、唱的每句詞都能完好地錄下來，而且即便沒錄上，在網上一搜，相關的音視頻也能找到。那時可沒有現在這么便利的條件，老師教唱腔都是面傳心授，課上完了不會再單獨給你說第二遍。面對這個問題，尚偉的解決辦法就是靠眼疾手快、好腦子。上課時認真仔細地聽講，并且把老師說的唱腔要點及時快速地記在劇本上，哪個地方高點、哪個地方低點、哪個地方要拐小彎兒，她都分毫不茍地記下來，晚上上自習課再細細揣摩。即便如此，由于唱腔要點的繁雜，尚偉仍會有應接不暇的時候。有時明明把老師說的記在心里，譜子上也標了記號，但過兩天再翻出來看，還有想不起來的地方。“唱腔繁多，對于一個小孩兒來說，有時學起來確實挺煩的。”尚偉笑著說。

好在小尚偉是個踏實的孩子，面對浩如煙海的京劇技藝，她總是踏踏實實、有條不紊地一一領會。憑借著勤奮上進、堅持不懈的精神，小尚偉錙銖積累，成了老師眼里的好孩子。入校一年后，青衣組的學生跟著張玉英老師排演《二進宮》。小尚偉憑恃優異的表現成了此戲公演的正式演員。這出戲隨后在新街口的一家劇場公演，她獨挑大梁。那是小尚偉第一次正式登上京劇舞臺，彼情彼景她前所未遇。臺口的燈光耀眼刺目，臺上燈火通明，臺下卻是黑壓壓一片，也不知底下坐了多少人。小尚偉在臺上想著，身在其中似醉里夢里，全然忘了緊張二字，迷迷糊糊就把《二進宮》唱完了。演出結束后，想不到觀眾的反響十分熱烈。大家本來就喜歡看小孩兒戲，精彩之余透著可愛。再加上尚偉等幾位小主演，功底扎實，演出讓人印象深刻。這次演出，尚偉的父母也親臨現場，場下對閨女一年的努力表示了肯定。尚偉采訪時告訴我，自打那次演出之后，父母只要沒演出任務，就來看她的表演。他們特別支持自己的京劇事業，也關心自己一點一滴的進步。

自第一次演出之后，尚偉參加公演的次數越來越多——中和劇院、廣和劇院、吉祥劇院、老長安劇院……她舞臺實踐越來越多，演出技藝不斷精進。尚偉15歲那年，一次出演《鳳還巢》，觀眾席間坐著的榮高棠，看得津津有味。榮老是出了名的愛京劇，那時候演出還有中場休息，榮老利用休息這一刻鐘時間去了后臺，給小演員們鼓勵打氣。他見了尚偉說：“小姑娘演得挺好的，以后好好學。”尚偉聽了特別高興，演出后專門和榮老合了影。

入學3年后，尚偉開始跟著賈世珍老師學習梅派。賈世珍老師是喜富連成“世”字輩的老藝術家，一直傍著梅蘭芳先生唱戲，梅派藝術造詣深厚。他給尚偉說了一出《霸王別姬》。尚偉感覺梅派藝術比之前所學，更講一個“美”字。而且其聲腔、動作都須剛柔并濟，所以這種美，可謂美而不膩、柔滑有骨。后來，學校又請李慧芳老師給她們說了一出《白蛇傳》。其中“出手”的技巧甚是難練。而為了練好這個技巧，尚偉綁好了棉制的護腿，就開始踢繽紛飛來的花槍，一踢就是大半天。等他練完了，把護腿墊子解下來，發現小腿已是青一塊紫一塊地腫起來了。尚偉告訴我，學校一直特別重視學生全面素質的培養，在臨畢業的前兩年，還專門請了孫毓敏老師給她們說了花旦戲，豐富她們青衣的表演技巧。

漫漫從藝路，喜得拜名師

1988年，尚偉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戲校實習京劇團。1989年，北京京劇院以北京戲校實習京劇團為基礎，又成立了北京市青年京劇團。尚偉在團里有很多舞臺實踐的機會。不過當時的京劇藝術氛圍并不好，改革開放后人心浮躁，各行各業都忙著賺第一桶金，一些人陡然成了富一代。相較而言，京劇行業演員的收入只能算微乎其微，一個月工資60多塊錢，演出一場一塊錢左右。很多演員選擇轉行，有去做買賣的，有去唱流行歌曲的。“我們那屆70多個學生，如今還干這行的只有十來人了。”尚偉略帶遺憾地說，“其實我們這撥兒條件都挺好的。”

面對當時蕭條的京劇市場，尚偉也曾有過一絲動搖，也曾想過干脆不干這行了，但也只是想想。她覺得自己畢竟學了7年戲，各種酸甜苦辣如同飲水——冷暖自知，怎能說放棄就放棄？況且她改行了，一切還要從頭學起，能不能成功也是未知。

最后尚偉堅持了最初的選擇。她因為工作后舞臺演出實踐機會的增多，加之院里老師的指點，成長速度很快。后來尚偉青梅竹馬的男朋友高彤，拜王和霖先生為師，要排一出《南天門》。這是一出老生與青衣并重的對兒戲，已經很多年沒人唱過了。高彤說需要一個搭檔。尚偉靈機一動，想起多年前在學校，恩師張玉英老師跟她們說，自己會唱這出戲，以后她們誰想學，可以來找他。尚偉想起來，便去張老師家里學了這出戲。尚偉說，演《南天門》最大的難點是要披著老仆給的衣服演戲，特別是走“屁股座子”（跳起來坐在地上）時，身上披的衣服不能亂。尚偉練的時候非常仔細，最后演出效果很好。

1996年，尚偉正式拜梅葆玖先生為師。她原來在學校曾跟賈世珍老師學過梅派，覺得梅派特別美，早有學梅派的意愿。1992年，尚偉又得到梅葆玖先生的指點，排練了《天女散花》和《霸王別姬》，受益匪淺。尚偉的母親是梅先生的化妝師，父親給梅先生伴奏。尚偉憑借這么好的便利條件，如愿以償拜在梅先生門下，跟著老師學了《穆桂英掛帥》《紅鬃烈馬》《龍鳳呈祥》等劇目。那時尚偉已有了一定的梅派功底，梅先生以指點為主，也有手把手教的時候。例如說《穆桂英掛帥》這出，梅先生就是在排練廳一招一式給尚偉說的，一說一個下午。直到日頭偏西，到了吃飯的點，梅先生仍不厭其煩地講著。

學有所成，名至實歸

1998年，尚偉以一出載歌載舞的《廉錦楓》榮獲北京市青年京劇演員優秀表演獎。同年，北京京劇院希望院里優秀的年輕演員，可以在實踐的同時多學一些理論知識，希望這些年輕人可以去中國戲曲學院進一步深造。尚偉和愛人高彤都要參加這次考試。考試最難過的是文化課這關，需要背的東西特別多。尚偉和高彤白天上班、參加團里演出，晚上還得照顧孩子。等孩子睡熟了，他們才開始安心背書，每天都背到夜里兩三點鐘。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尚偉和高彤雙雙考進中國戲曲學院。入校后，尚偉跟著朱文相、趙景勃老師學習戲劇理論；跟著逯興才老師學習戲曲小品；還選修了李金鴻老師的課，學了《思凡》《繁紅關》《虹霓關》三出刀馬旦的戲。

2000年，內蒙古呼和浩特京劇團排演《草原母親》。女主演因為腿被燙傷，突然不能演了。呼和浩特京劇團向北京京劇院求助，北京京劇院派尚偉去救火。此次尚偉可謂臨危受命，因為她接到任務時，離正式演出僅有半個月的時間。尚偉到了呼和浩特就連排了五天戲。到了第五天，大家均覺得尚偉的表演已經可以正式登臺了。可就在這時，因為過度勞累，加上呼和浩特氣候異常干燥，尚偉的嗓子突然失聲了。眼看著還有一個星期就要演出，劇團里上上下下都急壞了。大家趕緊帶著尚偉找當地醫院的老專家，輸了三天液。三天后，尚偉的嗓子有驚無險地痊愈。《草原母親》最后在草原藝術節上大獲成功。2001年在南京市舉辦的第三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中，尚偉還以《草原母親》一舉榮獲了優秀表演獎。而她又憑借這份殊榮，獲得了考取中國戲曲學院研究生班的機會。她沒有讓機會溜走，2002年9月，她正式成為第三屆中國京劇優秀青年演員研究班的一員。

2012年2月19日，京劇《霸王別姬》在梅蘭芳大劇院上演。這次演出最叫座的是劇院特邀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加盟演出。在戲的中部，也就是最吃功夫戲核兒部分，由尚長榮先生飾演項羽。而業已深得梅派真傳的尚偉，在她的堂伯父爐火純青的表演藝術提攜下，歌舞淋漓盡致。那著名的唱段“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和“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贏得滿堂喝彩。而尚先生的表演，舉手投足都盡顯西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勇武和威風，唱腔道白每每迎來碰頭喝彩。尚偉一張一張給我看她和伯父同臺獻藝的照片，那精彩的瞬間、恰如其分的表演——我真后悔沒能親臨現場。好在未來的路還很長，我相信正值藝術黃金期的尚偉，還會給廣大的戲迷帶來更多的精彩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