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的雜院,不是開發商按設計蓋的專用住宅。擋風遮雨,坐著能直腰,躺著能伸腿,就是“宅”。低矮的棚子,高大的廳堂,都將就。破廟宇、舊會館、沒落的宅門、倒閉的商鋪、廢棄的庫房,都是雜院的開發地。
雜院的形成、發展和“局勢”相關。從民國說起,北洋軍閥混戰,人們躲戰禍,往城里跑。日本侵略中國,“跑日本”,也是城里相對太平。國共內戰,也有人擠進城來。人多住房緊,一撥又一撥,雜院就日見其多。
北京歷來為移民城市。想發展,奔前程,上北京。躲災禍,求太平,進北京。北京雜院,省錢,容易相處。四海之內皆兄弟,關上門就是一家子,廣為包容。
我說的雜院,位于城南廣安門內大街一帶,時間是上世紀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別的地區不熟,早的沒趕上,晚的變化大。
窮人的謀生路子不一樣,生活習慣不同。可同一個社會階層,會有共同的一面,住在一個院里,也必有許多共同認可的規范和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半個多世紀,經過了大的浩劫,小的人禍天災,磨光沖凈舊日痕跡。趁著沒忘干凈,記下些,留些先前的曾經,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和補充。
家庭婦女的常規生活
那個時代女主內,家庭主婦操勞所有家務。睜開倆眼就忙,沒拾閑兒的工夫。
早晨第一個起來,下炕籠火(生爐子)。冬天,把爐子搬到屋外,掏凈乏煤爐灰。爐箅上鋪一層乏煤球,點著易燃的引柴,放進劈柴,擱上拔火筒。劈柴燒旺,添煤球,火苗子被壓住,冒濃煙,嗆得出不來氣睜不開眼。待青煙散去,煤球發紅,再續一簸箕煤球,拔上。十幾分鐘后,火上來了。藍色火焰,成了玫瑰色。拿開拔火筒,爐子端進屋。敲開水缸里一層薄冰,帶冰塊灌滿鐵壺,坐在爐子上燒水。招呼家人:“老爺兒(太陽)曬屁股啦,還不起呀!”跟孩子說:“起來,尿。我等倒盆兒呢。”睡覺時,炕前擱小凳放小瓦盆,伸手拿進被窩解小便。再倒進地上的大尿盆。不出被窩不下炕。早晨倒尿盆是主婦的事。倒尿盆回來(院里都有茅房),疊炕(被褥)。被褥折疊長條,靠墻碼放整齊,罩上單子(不許一人一卷地放,懶漢卷兒,光棍堂子才那么放)。掃炕,放炕桌。水開了,沏茶,悶上。漱口刷牙洗臉。喝茶吃早點。
北京人不做早飯,早點早點,就是點心點心。買套燒餅(芝麻燒餅夾麻花即油條,叫一套。油條是南方人的叫法,北京油條,是摞兩條面,中間給一刀,扯開,長圓圈下鍋。拉長了的焦圈,叫麻花。為區別就有脆麻花、蜜麻花、馓子麻花等),吃塊糕點,烤窩頭片,熱剩飯。(雜院早點打掃剩飯為主)。串暖壺,即把暖壺里隔夜水加熱燒開,灌回。打發孩子上學,伺候男人出門,備好換的穿戴,隨身用品。在干這些活計中捎帶喝茶吃東西。
人們走后,搞衛生,歸置屋子。坐到炕上,端出針線笸籮。補襪子、納底子,縫補舊衣,縫制新衣,織毛線,繡枕頭,無盡無休的女紅針黹。倘若男人掙錢少,還要攬外活添補家用。在家里給別人縫補洗涮,給小作坊紡毛兒(紡毛線),給鞋鋪縫搪底(布鞋底上的襯布),緝口(駱駝鞍兒毛窩前后梁上絲線縫的結)。工錢很低。雜院里的婦女還要算計著過日子,量入為出,都是從牙花子上省。手腳不得閑,心思也不得閑。
養家糊口的男人們
那會兒的冬天比現在冷多了,可屋里取暖只靠燒煤球的鐵皮爐子,不能安煙筒。為防煤氣中毒,添火續煤,要搬到屋外。火燒旺了(沒藍火苗了),再搬進來。夜里睡覺,爐子當然放到屋外。平房四下透風,“五風樓”,存不住熱氣兒。沒火爐子,就是冰窖。盆兒里碗兒里有水,夜里準凍成冰砣子。
男的常在室外,棉襖外頭腰上系條褡膊,沒褡膊系根繩,說是“多穿三層,不如腰里一橫”。下邊單褲夾褲棉套褲,褲腳綁腿帶兒,腳下毛窩兒(厚棉鞋)。做小買賣,挑挑兒,推車流動,腳底下要靈便。擺攤,固定一地兒,老站著坐著,腳底下就要暖和,笨重無妨。穿蒲草編的鞋,很厚(3厘米以上)、很輕,便宜但不結實。一般外頭包薄皮子(皮毛衣物的邊角料),底子縫膠皮或按鞋大小釘木板。胡同口上賣油餅、切糕、烤白薯的,穿這鞋的多。也有穿“氈疙瘩”(樣子如蒲草鞋,羊毛做的),貴點。
那時大男子主義者多,主外,掙錢養家為主。挑水劈柴費力氣的活,不得不干,別的就光動嘴了。當然,沒有休息日。除非刮風下雨,老天爺放假。鬧天兒,雜院狂歡——“過陰天兒”。家家剁餡,乒乒乓乓,切菜刀案板交響曲。吃餃子,喝酒!雜院兒的俏皮話,“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除了天氣惡劣,沒有閑著的功夫。
不論碰上什么,男人得出頭。露臉是他,現眼還是他。窮到要飯也得他在前面先喊:“老爺太太!行行好吧!”女人難,男的也不易。院里有了難事急事突發事,老爺們兒得先沖出去。北屋老太太一嗓子:“快來人吶!”西屋小伙子跑過去:“怎么了?大媽!”“你大爺暈過去了。我弄不動他。”“您靠邊兒,我來!”說著扶老爺子坐起來,一手拽過被子枕頭叫他靠著。別的屋聽見動靜,也跑過來。四五個人,把老頭圍上。“要不抬著上醫院?”老太太遇事則迷,亂了方寸,蒙了,念叨著:“也不怎么了?也不知怎么了?”小伙子用手摸了摸老頭的口鼻,順手掐住人中。扭過身,“沒事兒,沒事兒!出氣兒還勻實。開開門,透透氣。怕是煤氣鬧的。火沒上來,就端進屋?”“火苗子老高,才搬進來的。”“再呆會兒,緩不過來。就上醫院。”不大一會兒,老頭挺挺胸,張口喘氣,睜開眼,看一屋子人,問:“我怎么了?”別人問:“您覺著難受嗎?”“還行。像剛睡醒,渾身皺巴。”“您要覺著沒事兒,下地,扶您院里走走。”南屋大叔兒過來跟西屋小伙子說:“你回去緩緩。我來!”幾個人擁著老頭到院子里。走了走,好多了。老頭說:“我覺得沒事兒了。”老太太說:“真是的!折騰大伙半天。凈給添麻煩。”“瞧您說的!走道的犯病,碰上也不能不管吶!住一個院,還能分彼此?都是應該的。有事兒您就言語聲兒。誰都有用誰的時候。客氣倒耽誤事兒。您先回去歇著吧。呆會兒再看您去。”說著各回各屋了。
雜院里的生老病死
老人急病,沒人呢,就許出大事;有人,調理調理就許沒事。那會兒一個沒錢,一個醫院醫生少。雜院的人有病扛著,自己治,刮痧、放血、拔罐子,喝姜糖水、鹽水,吃偏方,送外祟(舊時迷信,認為有病是鬼魂妖魔纏身。舊黃歷上有這內容列表,按得病的時間和癥狀查找,然后按列表的解法做,叫作“送外祟”),到藥鋪問藥。都不見效,才輪到找大夫、去診所。上醫院還得駱駝撒尿——后捎捎(潲)。這一帶只有市立第一醫院,在萬明路。有病去醫院,是最后的選擇。一有病就找大夫,抓藥,雜院人認為太嬌氣。格格的身子丫鬟的命,有辱雜院人的剛強!
雜院的人不是不珍愛生命,沒學過革命的人生觀道理,可常聽評書,常在廟會上聽勸善的連說帶唱。往心里去,也當回事,奉行不悖。“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體上天好生之德。”尊重一切生命,把人倫道德看得極重。活著,長大成人,報答父母,報效國家。否則就是坑害父母,坑害社會。不贊成輕生。忍耐病痛,不是輕視生命,是生存的無奈。
雜院的人很少去醫院,住院就少之又少。平時是臥室,得病是病房——重癥觀察、病危監護、臨終去世,都在那間房!重病臥床了,全院人都會關照:說話聲小了,走路輕了,囑咐孩子:“劉爺爺病了,別在院子里鬧騰,門口外頭玩兒去!”有人不注意,在院子里高聲大嗓的,就有人提醒:“小點聲嗨!南屋有病人。”病人不行了,家里人手少,男人出面幫忙:找板凳鋪板、支床,把病人抬到床上(不許死在炕上)。幫助本主跑冥衣鋪,定燒活。上棺材鋪,定棺材。忙活后事的準備。
新生命的到來自然也是一件大事。那時候沒有政策限制,一對夫婦生三四個孩子并不新鮮。對孩子也沒有現在看得重,生孩子都在自己家里。有的婦女身體強壯,自己生下來,自己剪臍帶,包孩子,收拾一切,完全“自助”。大多數是請人到家里來接生。街坊里會接生的婦女,看誰家媳婦的身子顯了形,常熱情張羅:“到日子,我給你接,甭找別人。”不愿意搭人情,就請“姥姥” (北京人管收生婆叫姥姥)。有“官姥姥”(持有衛生機關發的執照),“私姥姥”(無照),官姥姥收費高。臨產,請姥姥到家里來。產后,街坊向產婦家人道喜致賀送禮。小米、黑糖、雞蛋、“缸爐”(專供產婦用的糕點)。產房堵得密不透風,房門掛紅布條,示知:坐月子了,不得擅入。產婦不出屋,丈夫伺候月子人,減少外出。有公婆,婆婆伺候。外人不進產房。滿月,外人能進屋了,街坊們會來看望憋白了的媽媽,道喜、慰問、夸孩子。有的給孩子點禮物,首飾樓買的鎖、項圈、手鐲、腳鐲,紅線拴制錢。過得著也送紅包,寫上“彌敬”,“弄璋之喜”(男孩),“弄瓦之喜”(女孩)等。有富余擺幾桌辦滿月,不富裕說客氣話給人道謝。孩子滿月,全院喜興一天。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