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知道“梅蘭芳”這個名字,胡文閣剛剛7歲。
“這個女人好漂亮啊!”胡文閣端詳著鄰居大爺手中的一張珍貴的舊劇照,片中人優雅端莊的古典仕女扮相令他驚艷不已。“其實他和你一樣,是個男的。”“他是誰?”“他叫梅蘭芳,解放前就已經是紅遍全國的京劇名角了。”
從此,“梅蘭芳”便鐫刻般留在胡文閣心里,如同一縷梅香,縈繞一生。
從秦腔演員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反串歌手,再到梅派第三代唯一男旦傳人,關于胡文閣的爭議從未停止。繁花絢爛的舞臺,每一次跨越的背后,是他默默求索的身影。
秦腔小生的成長
家鄉,古城西安,永遠是胡文閣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座城市歷經千年滄桑,深刻的人文底蘊滋養出率真淳樸的西安人。胡文閣生于斯長于斯,愛極了西安的古樸和安逸,直到18歲那年決定到大千世界里闖蕩一番。
胡文閣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童年時便表現出了超常的文藝天賦。3歲就被專門培養文藝人才的西安勞武巷學校招進了幼兒園文藝隊,4歲看了《紅色娘子軍》之后立志當舞蹈家,5歲時便考入西安有名的業余舞蹈學校。時值“文革”,學校經常組織學生交流演出,與日本奈良、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等代表團同臺獻藝。演出結束后往往很晚了,每次都是姐姐們到劇院門口接他。還沒到家,小文閣已經趴在姐姐的背上安然入睡了。
小學畢業后,胡文閣考取了一所外地的舞蹈學院,已經去上學了,卻被思兒心切的母親硬生生拉回西安。胡文閣只好另作打算,進入西安市藝術學校學習秦腔小生。在西安,秦腔這門古老的藝術既是人們消解愁悶的一劑良藥,也是宣泄情感的一種方式。胡文閣逐漸體會到了秦腔的美,勁爆的干鼓、悠綿的板胡、激昂的梆子、鏗鏘有力的唱腔……他心思細密又勤奮肯學,很快便唱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了。
恰巧西安秦腔劇院排演傳統戲需要小孩角色,表現突出的胡文閣自然引起了劇院的注意。在校期間,胡文閣有近一半的時間跟著劇院四處演出。一面在學校扎扎實實地練基本功,一面豐富著自己的舞臺經驗,一個文武雙全的小生演員就這樣煉成了。
初識男旦之美
在劇院期間,秦腔劇院聘請來的一位專家引起了胡文閣巨大的好奇心。這位老師似乎有一股魔力,他的房間經常人來人往,甚至京劇名家劉長瑜、楊春霞,舞蹈界的陳愛蓮等都前來拜訪。“這老爺子怎么這么厲害?”胡文閣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決心探個明白。
一天晚上,心里翻騰著無數個問號的胡文閣夜不能寐,干脆爬起來溜出寢室。漆黑的劇院里只有一間屋子依然亮著燈光,隱約閃動著一個身影。胡文閣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奇怪”的老師在舞動著一對水袖。靈動翻飛的水袖猶如綻放的鮮花、翩躚的彩蝶、奔騰的水流,一瞬間,世界消失了,唯有這兩片長綢在無聲地訴說著,美得攝人心魄。胡文閣呆在那里,竟然動彈不得。
這便是曾風靡劇壇、被戲曲界舞蹈界譽為“水袖大師”的李德富老師,也是著名的男旦表演藝術家和教育家。
這一幕在胡文閣心里掀起了風暴,他一有空便偷偷跑去看李德富老師排練。行云流水般的水袖舞起來,近50歲的人仿佛變成了一位妙齡少女,柔美細膩的京劇唱腔適時破空而來,一切猶如夢境。一段日子之后,胡文閣終于鼓起勇氣找到李德富,“李老師,我也想學水袖和男旦唱腔,您能教我嗎?”李德富老師思索片刻,說:“秦腔戲不允許男性演旦角兒,更不能學習京劇男旦。不是我不想教你,眼下還不行。”看著胡文閣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李德富老師心下一顫,“你是唱秦腔小生的,用小嗓兒和男旦唱腔有共同之處,但發聲、用氣則完全不一樣。你的面容線條非常柔和,嗓音又獨特,是棵好苗子。雖然我不能公開教你,但你可以在一邊兒看,千萬不能對別人講。”
就這樣,兩人心照不宣,胡文閣跟在李德富老師身邊,認真而虔誠地偷起了藝。每當李德富老師練習各種水袖技巧和男旦唱腔的時候,胡文閣便仔細琢磨其中的奧秘,用心感悟。有時候,李德富老師故意放慢速度,好讓一旁的胡文閣能夠抓住細節。師生二人配合得格外默契,胡文閣沉醉在男旦藝術的美妙中,技藝大為精進。
紅極一時的反串歌星
年僅15歲的胡文閣畢業后,正式調入西安秦腔劇團擔任小生演員。按照慣例,新演員總要跑幾年龍套才能成角兒。但胡文閣的才華令人刮目相看,剛來沒多久便挑起了大梁,成了不折不扣的臺柱子。
1986年,胡文閣所在的秦腔劇團排演魏明倫的荒誕劇《潘金蓮》。在炎炎夏日中,胡文閣用了近3個月編排舞蹈、設計臺詞、動作,可謂殫精竭慮。但在這出戲公演時,胡文閣發現,無論節目單還是海報上都沒寫他的名字。年少氣盛的他覺得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尊重,一氣之下離開了秦腔劇團。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胡文閣開始跟隨一個輕音樂團四處走穴,跳些霹靂舞之類流行舞。披星戴月,四處奔波,遍嘗艱苦滋味。一次在四川演出的過程中,團里幾個女演員貪吃火鍋病倒了。情急之下,團長想到了胡文閣,“文閣,你唱過小生,又學過男旦,救場如救火。”胡文閣別無選擇,飛快跑到后臺換上演出裙裝,精心化妝后款款登上舞臺。一曲溫婉柔情的歌曲結束了,觀眾掌聲雷動,絲毫沒有看出破綻。工作人員也沒有料到胡文閣男扮女裝竟如此妖嬈,歌舞亦天衣無縫。當團長向觀眾公布胡文閣是男兒身之后,觀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胡文閣用渾厚的男性嗓音向大家問好時,觀眾又驚又喜,完全被他以假亂真的表演征服了。那一晚,其他的節目黯然失色,胡文閣一口氣唱了半個場次。
此后,胡文閣開始在各大城市表演反串演唱,名氣越來越大。1989年,胡文閣選擇了在深圳打拼,很快就成為各大歌廳和夜總會的大牌明星。他大膽地把通俗、美聲、戲曲的唱法兼容并蓄,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藝術風格。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逝著,看似名利雙收的安逸生活卻無法令胡文閣心滿意足。浮華之下,這門藝術始終無法登上大雅之堂,胡文閣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今后的藝術道路。在他的心中,那個夢想一直在,從未遠離。梅蘭芳藝術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胡文閣無法平靜,他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放棄一切,進京學戲。
半世紀來唯一的男旦梅派傳人
1993年~2000年,胡文閣先后在著名相聲演員楊少華、日本歌舞伎大師坂東玉三郎等人的引薦下,與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葆玖接觸,并逐漸開始學習梅派劇目。2001年,胡文閣拜梅蘭芳的兒子梅葆玖為師,成為半世紀來唯一的男旦梅派傳人。那一年,胡文閣已經34歲。
“梅派藝術最難的地方就是唱腔,唱腔中沒有亮麗的高音兒,是在平緩中起伏婉轉。在優美的韻律中見瓷質的嗓音,這是梅派男旦的特別之處,也是女人所唱不出來的效果。音色不僅純正,而且有力度,但力度又不能沖破柔美。難就難在這里。沒有一點捷徑可走,更沒有可投機的地方。”胡文閣說道。
以30多歲的“高齡”開始學習梅派戲,胡文閣克服的困難是難以想象的。梅葆玖先生曾這樣評價他:“人們有這樣或那樣的擔心,因為文閣是半路出家,而且錯過了學戲的最佳年齡。但文閣有扎實的戲劇功底,再加上他天資聰穎好學、肯于用功,進步非常之快。能夠長期靜守淡泊,潛心學戲,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是不容易做到的,但是胡文閣做到了。”
2004年,北京京劇院在排演京劇交響詩《梅蘭芳》時,胡文閣被導演陳薪伊相中,扮演“戲中戲”的梅蘭芳。胡文閣出色的表演讓梨園行和觀眾對他有了全新的認識。一位國家領導人看到這部戲后,對胡文閣大加贊賞,一紙調令將他調入北京京劇院梅蘭芳劇團工作。剛剛加盟北京京劇院,胡文閣便擔綱新編歷史劇《連升三級》的主演,效果不俗。
自從跨入梅派的大門,師父梅葆玖對胡文閣的兩次夸贊令他刻骨銘心。
2011年11月紀念梅蘭芳仙逝50周年演出,胡文閣出演了梅派難度最大、也是最冷門的一部戲——《生死恨》。按行內的說法,這部戲是悲劇,從頭到尾都很“溫”,就“夜遁”一場戲比較出彩。“這出戲很難演,很多旦角不敢駕馭,完全是‘人保戲’。”但是,胡文閣一出戲下來贏得了十幾次的掌聲,其實在這背后都是汗水和心思,“我用了半年準備這出戲,先花很長時間對人物進行分析,每一段唱練到滾瓜爛熟,再背下大段的道白念詞,用戲曲的程式把這些融合在一起,然后還要和其他演員配合,要一起排練很久,推到舞臺上以后還不算成功,還需要千錘百煉的磨合。”師父梅葆玖對胡文閣的要求很嚴格,極少贊美之詞,這一次,卻破了例。
同樣是2011年底,梅葆玖和胡文閣一起參加水立方全球華人晚會的錄音。胡文閣唱梅派經典《貴妃醉酒》,滾瓜爛熟的一段戲,胡文閣卻對自己要求很苛刻,僅“海島冰輪初轉騰”這么一句唱腔就錄了五六遍。晚上,胡文閣開車送師傅回家,在夜色中梅葆玖輕聲道:“你現在唱得夠水準了,能成為一個大角兒了。”一瞬間,胡文閣的心中百感交集。
正如梅葆玖先生所言,“梅派藝術平淡里見麗質,委婉中見‘骨力’。而‘骨力’就是男旦演員所具備的氣質、力度及藝術修養。”胡文閣深知,這種“文化底蘊”和“個人魅力”要用一生去修煉。
流光魅影,回眸一笑,顧盼生姿。舞臺上,胡文閣盡情地演繹著劇中人,梅派藝術的博大和美妙令他如癡如狂。波瀾起伏的人生閱歷讓胡文閣的心中愈發清朗,唯有京劇才是他的心靈最終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