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得·海斯勒,生于美國,牛津大學碩士,曾任《紐約客》駐華記者。在中國,他叫何偉。
第一次來中國,他還只能算是一個旅游者,從俄羅斯偶然轉至此間。
后來,他加入美國志愿者組織“和平隊”,來到江城涪陵,身份是教師。在那里,他結識了后來翻譯《尋路中國》及《江城》的大學教師李雪順。
再后來,他考了中國駕照,沿著長城一路向西,或是南下……
1996至2007年間,他的11年經歷化作中國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和《尋路中國》。2011年1月《尋路中國》引進大陸,2012年3月《江城》也即將面市。“當美國的新興城鎮剛剛開始成型時,第一撥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銀行家,跟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律師。當人們還在住帳篷的時候,當地的第一份報紙已經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
何偉的太太也是記者、作家,他們全家目前已移居埃及。看看那里的此時此刻,何偉覺得中國模式尚未完成,自己所能寫的那一部分中國故事也未完待續。
美國牌“何偉”
彼得·海斯勒1969年出生于美國密蘇里州哥倫比亞市,16歲起立志當一名作家。他先后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學習文學創作和英國文學。碩士畢業后,彼得·海斯勒開始周游世界——從英國飛到捷克,在捷克開始坐汽車、火車去了很多東歐國家,再乘火車穿過莫斯科,進入西伯利亞,最后落腳中國。這一程,彼得和他的同伴一共去了30多個國家。
1996年的中國在彼得印象中比較開放,“我的學生都是從農村來的,他們的家庭沒有什么文化水平高的人,沒有什么上大學的人,有好多學生的父母是文盲,所以他們是一個年代的比較有特色的人,他們也是特別勤快,學習特別努力,他們也很尊敬他們的老師,我覺得在那里當老師特別好。”在這里,彼得結識了涪陵師范學院的英文教師李雪順。“那時候他27歲,他的英語說得特別好,他在四川讀的書,認識的外國人特別少,跟外國人交流不多,但是他的英語水平特別特別流利,現在他翻譯了我的書。”
李雪順曾撰文介紹說,“何偉”這個中文名字是彼得在涪陵時取的。“來中國以后我不是彼得·海斯勒,我叫何偉。”在他看來,“這是一個特別簡單的名字,何偉也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有點笨,說話慢,說得不清楚,有‘洋鬼子’的口音。”在那里任教期間,何偉深入社會各階層,廣交朋友,對中國尤其是西南地區長江沿線的社會文化和風土人情作了深入的觀察和了解。1997年冬天,何偉的父親從美國專程來涪陵看望他時,曾經非常自信地說,他的兒子——彼得早晚有一天會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作家。1998年,何偉回到美國父母家中“待業”,開始寫作《江城》,記述在涪陵的見聞。
何偉說,在涪陵這座小城,當時總共只有兩個“老外”,沒有互聯網,也沒有手機,幾乎與世隔絕。他除了教書之外,平時就在街頭游逛,和各種人混在一起。他學會了中國話,也了解了當地民情。
令人啞然的是,曾經6年的普林斯頓和牛津的名校經歷,并沒有刺激彼得在早期寫作里出現太多熟悉的英國和美國的細節記憶。“也許那時我的思維方式和寫作技巧都還不成熟,中國經歷給我塑造了一種觀察和思考的方法。”
在普林斯頓,他的專業是英美文學和創造寫作,彼得慶幸自己碰上一位好老師,約翰·麥克菲。“認識他之前,我覺得我要寫小說,但之后我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一些漂亮的、非虛構文學。”離開涪陵后,他開始寫《江城》。4個月寫完后,何偉看著自己的文字覺得很奇怪。“我的聲音變了——和以前自己的文字聲音完全不一樣了,我不認識自己了。這讓我信心倍增。”
雖然當時《江城》并未能在第一時間出版,時隔兩年(2001年),美國出版業巨頭哈珀·柯林斯看中了此書,一經出版就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被譯成多國文字熱銷海外,被譽為“認識中國必讀的一本書”。這本描寫連很多中國人都會忽略的涪陵小城的書共計賣了15萬冊,還獲得了“奇里雅瑪環太平洋圖書獎”。美國圖書出版協會曾毫不吝嗇給它評價:詩般的語言和樸素的故事,讓我們愿意了解現代中國人的心和靈魂。
何偉回憶,自己是在2000年以一篇記錄廣東小村吃鼠肉的長篇特稿《鼠湯》,而獲邀成為《紐約客》首任駐華記者的。那時他已離開涪陵,寫完《江城》等待出版,獨自搬到北京的老胡同做起了自由撰稿人。為了那篇文章,他跑去廣東羅崗和鼠肉飯館的老板建立了“長期的深厚友誼”。《紐約客》給他的反饋是:故事有趣,視角獨特。此后,他按照導師麥克菲的建議:你完全可以給《紐約客》撰稿,只要寫你感興趣的故事就可以。何偉就以這樣的“宗旨”持續給《紐約客》供稿8年。
向普通人致敬
“每個記者都有自己的選擇和方法。對我而言,有特點的普通人更能刺激到我。名人就像北京、上海、紐約、曼哈頓這樣的名城一樣,因為太有名,已經有那么多人都去寫了,我便不想再寫。我喜歡挖掘些大家很少關注,卻有價值可挖的人和事。這也不至于讓美國人看了覺得,中國到處都是北京。”何偉在北京生活過8年,所寫的有關北京的報道不過才3篇,有1篇還是定格在他所住的菊兒胡同。
大約在2000年時,何偉在北京市里一直住在“紫禁城北邊約一英里的地方”,鬧市區的一條小巷,名為菊兒胡同。何偉曾這樣描述胡同附近那家麥當勞:“在我初來乍到的時候,麥當勞是我的眼中釘——一種潛在的威脅:它代表著讓老北京消失殆盡的商業勢力的擴張。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胡同生活讓我產生了新的認識。其一就是,在麥當勞你不必吃這兒的快餐就能享受到店里的一切便利。在交道口的這家麥當勞餐廳,人們常常坐在桌前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就是不點餐。很多人在看書看報,下午放學的孩子在店里做作業,我還見過附近公司里的經理們安靜地坐在這里盤點賬目,而總有很多很多很多時候,你會看到有人伏在桌上睡得正香。不論從好的方面還是從不好的方面看來,麥當勞都與胡同生活截然相反:這里夏天涼爽,冬天溫暖,帶有獨用衛生間。”
曾在偶然聊起租車時,何偉談到十年前汽車租賃公司的偏執與“中國特色”——第一,規定不得駛離北京;第二,還車時,油箱剩油量必須與提車時一樣,加滿都不行。對于第一條,何偉認為在查看里程表之前,不會有人發現汽車是否曾駛去過內蒙古,并得出“在中國,事后原諒比事前許可要簡單得多”。對于第二條,何偉認真地記錄道:“中國人發明了指南針、造紙術、印刷術、火藥、地震儀、弩、雨傘等;早在15世紀他們就航行至非洲;他們修建了長城;過去十年里他們的經濟發展速度保持在相當高的水平,對發展中國家來說更是前所未見。他們還能做到還車時油箱不多不少剛好剩下1/8,而加滿油顯然不符合中國文化,不像是地道的中國式行事方法。”
有趣的是,何偉曾試過把車開到村鎮上,看著滿馬路上曬的糧食,他躑躅不前。兩邊村民示意他:開過去!開過之后才明白,來往汽車的碾軋可以幫助糧食脫粒。“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一次性公然違反兩種法律的行為——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食品衛生法。”何偉在書中幽默地說。
2001年,何偉開著租來的車,拿著一本《中國汽車司機地圖冊》,帶著走到哪住到哪體驗到哪的心態,相繼“發現”了三岔村的魏子淇一家,麗水內衣扣廠的羅師傅、小龍——他最需要的普通人個體。他跟蹤式地觀察他們的生活、心態、人生的各種變化,逐漸完成自己觀察“中國經濟發展”的紀實寫作。在結識魏子淇一家的同時,何偉發現這個寥落小村竟沒有一輛私家車,“全村的收入來源就靠兩樣特產:核桃和榛子。”時隔一年,中國汽車工業的發展出現第一個高峰,僅北京一地的居民就購買了25萬輛汽車。高速路連接起了通往村口的新鋪公路,周末開始有成群的北京人自駕游出現在三岔村。那年的電視新聞也開始報道“新工具催生農家樂雛形”。已和何偉幾乎熟悉成親密戰友的魏子淇一家,開始心思活絡、務實起來,醞釀起城郊度假村產業。短短幾年間,魏子淇不僅搞活了自己的農家樂,拿到了駕照,還因為勤勞致富搞經營入了黨,又因鄉政榮譽給他帶來了更多生意。何偉有時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他親歷感受著這些年以魏家為代表的三岔村的變化,感慨公路和汽車業的發展給華北城鄉經濟帶來的天翻地覆的變化。
有時他又本能地將自己還原成一個犀利的觀察家。“當美國的新興城鎮剛剛開始成型時,第一撥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銀行家,跟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律師。當人們還在住帳篷的時候,當地的第一份報紙已經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然而,中國的新興城鎮里存在的,只有商業這一樣東西:工廠、建筑材料供應點、手機卡銷售商店等。自由市場決定著發展初期的雛形,娛樂項目很快就出現了,卻很少有社會組織現身此地。”何偉在京郊三岔、浙江麗水深度體驗之后,驚訝于當地經濟由農而工而商、鄉村變城市的發展變化之快,也表示出了理性的憂慮。“變遷階段的中國打工者思想變化很大,這確實值得高興也值得擔憂。過幾年,我還會回來寫他們。”
待續的中國故事
2011年3月中旬,何偉在上海、北京演講,推廣他在中國內地出版的第一本書《尋路中國》,也是他“中國三部曲”的第三部。所到之處,年輕的讀者粉絲擠得水泄不通。這讓何偉大為意外。在2007年離開中國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外國記者。
當一個女孩站起來提問,說自己是四川人時,何偉突然用四川話問了一句“啥子地方?”聽眾哄堂大笑,“涪陵是我認識中國的基礎。”
“這一次,我是坐火車去的。”在那座早已辨不出當初樣子的江邊小城,何偉憶起15年前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那時,他還習慣叫彼得·海斯勒——這也是他那本書上所印的著者的名字。
2007年,何偉和妻子離開了中國,回到美國。“我有點怕一個作家在一個地方太長,你的眼睛可能不新鮮了。如果去新的地方,可以學習新的東西,回來之后有新的工具和看法。”何偉的太太張彤禾(Leslie T .Chang)曾是《華爾街日報》駐華記者,用三年時間扎根東莞,追蹤接觸了大量工廠女孩,寫成《工廠女孩》一書。兩人都在中國呆了10多年。今年夏天,他們準備去埃及,起一個埃及的名字,學習當地的語言,觀察和記錄那里的生活。
回到美國的何偉發現自己愈發不像“美國人”,他和妻子在買二手車的時候會用漢語交換意見,會說美國人“怎么吃這么難吃的東西”,儼然自己是中國人。何偉說,五六年后他們還會回中國來,讓一對雙胞胎女兒來學漢語。而他和妻子也會再次記錄中國新的變化。
記得在一次采訪中,記者問何偉:“《尋路中國》中文版據說半年內已經第四次加印,出乎你的意料嗎?”何偉的同事李雪順為他解了圍,他還記得10年前當地政府聽說了《江城》,想知道一個外國人到底寫了什么。李雪順組織學生把《江城》翻譯成初稿,印了20本給領導們看。他們看后并不高興,認為“這個美國人在說涪陵壞話”。
編輯/韓 旭 hanxu71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