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相見,感覺黃彥忠與典型的花臉演員不盡相同,并非魁梧粗獷,他精瘦而干練,年近50仍保持著小伙子一般的身材。眼睛是他臉上最為活躍的一部分,常年的職業習慣使然,說到動情處雙目瞪大一輪,思考時則靈動地左右顧盼。好像生活是他的另一個舞臺。
如果時光倒流,還會選擇京劇作為一生的追求嗎?
黃彥忠沒有立刻回答,他認真地想了想:“會的。京劇給了我巨大的成就感,付出越多,投入越多,越愛它。再難再累,一聽到觀眾的掌聲,一切煙消云散。”
從武術之鄉到青海京劇團
黃彥忠1963年生人,家鄉是全國著名“武術之鄉”河北省保定市蠡縣。這里的人們崇尚武術蔚然成風,農閑時,每天清晨或者晚飯后,常常看到上百人在空地上練拳習武,上至80多歲的老人,下到四五歲的小孩,踢腿的、翻跟斗的,指點的、演示的……熱鬧非凡。
在黃彥忠的記憶中,大家還經常像模像樣地扮上戲裝,表演河北梆子中的武打戲。一次,黃彥忠到大爺家玩,大爺是河北梆子的鐵桿票友,家里有一大箱子演戲的行頭。黃彥忠好奇地湊過去看,滿滿一箱色彩斑斕的衣裝、盔頭、厚底靴……黃彥忠愛不釋手地把玩這些物件,還煞有介事地裝扮起來比劃兩下,心中漸漸升騰起對舞臺的向往。
父親對黃彥忠的一生影響極大。他是拖拉機廠廠長,業余最喜歡聽河北梆子。忙完一天的工作,父親總會優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打開收音機聽上一晚上。在他的鼓勵下,黃彥忠開始跟幾個小伙伴一起練習翻跟頭。每天四五點鐘放學后,他們便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共同探討、琢磨。只要聽說附近有劇團要搭臺唱戲,大家便趨之若鶩。父親下班后總會騎著自行車專程繞到黃彥忠練功的地方,靜靜地看一陣子,點評幾句,再跟兒子一同回家。
16歲那年,青海京劇團來到蠡縣招生,黃彥忠順利考取。當時他對青海完全沒有概念,“以為青海在海邊呢,去了才知道原來都是山啊。”那一年,黃彥忠的哥哥考上了保定師范學院。兩個男孩要同時離開家了,父親還有點舍不得,“怎么都得留一個啊。”母親則開始為倆人準備行李,因為黃彥忠的距離遠,一切先盡著他。于是,他帶著家里最厚實的被褥登上了前往西寧的火車。
在青海的歲月,黃彥忠結結實實地跑了一年龍套,“在本地劇場演出,主要是翻的打的武戲”。這一批共從蠡縣招了18個演員,都是帶功去的,平日也有專門的老師輔導。一次,青海京劇團到北京參加匯演,黃彥忠也是其中一員。排練間隙,黃彥忠在排練廳跟一些老演員逗樂打趣,高興了就吼兩嗓子。忽然,團長從排練廳旁的廁所提溜著褲子急匆匆出來了,“剛才誰嚷嚷呢?”黃彥忠不明所以地站了出來。“你再嚷嚷兩句我聽聽。”黃彥忠照辦。團長樂呵呵地走了,黃彥忠則完全摸不著頭腦。
過了幾天,突然有人通知黃彥忠去北京戲曲學校進修。當時團里正缺花臉演員,命運幫黃彥忠挑選了這個行當。
潛心向學,文武兼修
如此這般,1980年,不到18歲的黃彥忠與另外三名同事開始了在北京求學的生涯。北京戲曲學校單獨成立了一個代培班,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演員,可謂臥虎藏龍。剛開始學戲,最先接觸的是《上天臺》和《打焦贊》兩出劇目,一文一武。黃彥忠雖然“帶著功、能翻、有嗓子”,但并未接受過系統的訓練。一個倒板唱了兩天還沒背下來,黃彥忠坐在床上急得直哭。在這段迷茫的日子里,師父張德華給了他許多啟迪和幫助。
張德華早年畢業于天津稽古社,以“銅錘、架子和武花臉三門抱”的全才花臉而著稱。師父的性格耿直倔強,他常常說:“我沒演過的不教你,因為我沒實踐過。”師父從事教學工作多年,經驗豐富,他擅長挖掘每一個學生的特點。他認為黃彥忠的嗓音洪亮寬闊、武術功底不錯,是一塊全才花臉的好料子。張德華精心雕琢這塊璞玉,手眼身法步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會反復推敲,再用最精煉的語言悉數傳授給黃彥忠。“臺下似綿羊,臺上似虎狼。武花臉就跟老虎下山似的,威風凜凜;而亮相則如同大門兩側的獅子雕塑一般,巋然不動。”這些話讓黃彥忠銘記終生。
“有好學生沒好老師,不行;有好老師沒好學生,也不行。缺一不可。”黃彥忠發誓不讓師父失望,他練起功來的“狠勁”在學校人盡皆知。“為了練功三天三夜不睡覺,一股信念支持著我,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精力。”
黃彥忠學戲的拼命勁頭引起了班主任李桂珍的注意,“這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從早到晚都在練功,真不容易。”當她得知黃彥忠睡眠不好后,特意為他找了一個單間,并承諾:“小伙子,好好學,將來畢業,我讓你文的唱《大探二》,武的唱《火燒余洪》。”黃彥忠聽后激動不已,業務上更為克己勤勉。
北京戲曲學校的78班是“文革”后恢復傳統戲招收的第一個班,學生個個百里挑一。78班在排演《火燒余洪》的過程中,得知代培班的黃彥忠武功扎實,便邀請他來擔綱主演。這出戲是武花臉摔打的重頭戲,但又不是一般武花臉拿得起來的,因為戲中有唱有打有翻,前半出長靠,后半出短打,若無扎實的功底和嗓子實在難堪重任。那段日子,黃彥忠一頭扎進四面透風的練功廳里,苦心孤詣地和師父一起分析人物性格、探討表演技巧,創作的激情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火燒余洪》公演后,黃彥忠一炮而紅,上演了近百場。1984年,該劇在北京市戲曲調演中獲得最佳表演獎,并在戲曲調演閉幕式上作為觀摩劇目演出。
曾有專家這樣評價黃彥忠,“唱腔剛直渾厚中蘊含著含蓄婉約,念白大聲大氣、字正腔圓……開打時動作快而不亂、溫而不斷、準而不慢,顯示了表演上的‘溫’‘脆’‘帥’。他的表演為觀眾們帶來了一種久違的興奮感。”
1985年,黃彥忠畢業后留在北京戲曲學校實驗京劇團。1989年,隨實驗京劇團并入北京京劇院。黃彥忠終于實現了留在北京的夢想,在京劇的發源地探索這門古老藝術的靈魂。
博采眾長,藝海無涯
“花臉這個行當很難,老話說,‘千生萬旦一凈難’。花臉塑造的人物性格可以正直、勇猛、魯莽、狡詐、殘暴等,正反面均有;從年齡來說,上至八九十歲的老人,下至十來歲的少兒;身份地位懸殊,庶民屠夫也可,帝王將相也可。‘銅錘花臉’重唱功,一般扮演性格剛強的角色,如包公、《二進宮》的徐彥昭等;‘架子花臉’重做工念白,一般扮演性格暴躁的角色,如曹操、張飛、竇爾墩等;‘武花臉’一類重把子工架,一類重跌撲摔打。”黃彥忠在學校開蒙時便廣泛涉獵,能文能武,成為不可多得的全才花臉。
1986年,在紀念北京戲曲學校校長郝壽臣先生誕辰100周年的演出中,黃彥忠有幸與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大師袁世海先生同臺演出《曹八將》,袁先生飾演曹操,黃彥忠飾演曹操手下的一員大將。袁先生開創了架子花臉主演大型劇目的先河,黃彥忠早就聽聞先生“活曹操”的美名。這次近距離合作,袁先生精湛的表演技巧徹底把黃彥忠征服了。“展現曹操看到火燒赤壁后慘烈的景象時,袁先生以情傳神,表現得淋漓盡致。我被他帶動、感染,幾乎要落淚了。”這一次的演出經歷令黃彥忠永生難忘。
1994年,梅蘭芳金獎大賽,花臉組全國有6位進入決賽,黃彥忠是其中最年輕的,其他5位分別是鄧沐瑋、康萬生、孟廣祿、唐元才、楊赤。黃彥忠憑借《火燒余洪》和《黃一刀》一舉拿下梅蘭芳金獎大賽銀獎,在凈行組中他是北京地區唯一的獲獎者。表演結束后,袁世海先生特意找到黃彥忠,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子,我跟你說幾句話。我看過你三出戲,《戰宛城》《黃一刀》《林海燈紅》。銅錘不是不好,架子花臉也需要人才啊。你具備了一切。最后我說一句,有待學習!”而后袁世海先生又托人打電話欲收黃彥忠為徒,但因黃彥忠早于1985年拜在張德華老師門下,為了各方面的關系,只好委托時任北京青年京劇團團長的王玉珍婉言謝絕。
對于袁世海先生的忠告,黃彥忠一直銘記在心。
“袁老入科時,學的就是曹操,他深入人物內心,把一個既奸、權、疑、詐,又文武雙全、有政治頭腦的曹操演活了。袁先生曾說,要想演好曹操,必須同時具備銅錘花臉、架子花臉和武花臉的功底。為什么?以銅錘扮戲太文氣,缺乏一代梟雄的英武,以架子花臉、武花臉扮戲又太武氣,不像是有謀有略、統領三軍的大帥。你具備了三方面底子,一出來就是曹操,就是軍事家!”
除了得到袁先生的指點,黃彥忠的優異表現還受到當代最負盛名的凈角藝術家尚長榮先生的青睞。
2011年1月2日,黃彥忠正式拜入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門下,成為其20多名弟子中的一員。其實,黃彥忠與尚家頗有淵源,在北京戲曲學校學習期間,他便與尚長榮先生的大公子尚大元是同班同學。“我唱《姚期》他演劉秀,他唱《擊鼓罵曹》我演曹操”,臺上配合默契,臺下感情甚篤。“尚先生對我很了解,(拜師)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尚先生堅持銅錘花臉、架子花臉兼優并舉,走出了一條將“架子花臉銅錘唱”與“銅錘花臉架子功”相結合的道路。尤其是他在創作人物時極力追求“性格化”的表演藝術,對黃彥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最近,北京京劇院隆重推出新編歷史劇《楊七娘》,黃彥忠飾演楊七郎。他憑借深厚的銅錘和架子功底,將正直剛烈的楊七郎塑造得有血有肉。
多年來,黃彥忠從不張揚自己,在名利面前不爭不搶,臺下踏踏實實低調做人,臺上憑借精湛的藝術水平認認真真演戲,塑造的每一個角色,都得到了前輩藝術家的首肯和觀眾的好評。已近知天命之年,黃彥忠對藝術的理解越來越深刻,“我們這個歲數是舞臺上最好的時候,精力、經驗、身體各方面都處于頂峰。年輕的時候看功看嗓子,而現在,才真正讀得懂、撐得起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