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頗具實力的地域文學群體,中原作家群對河南這片熱土有著非同尋常的執著的探索,其中男性小說家們對鄉村與農民的描繪與刻畫構成了當代曾經很是鼎盛一時的一類寫作——鄉土敘事——很重要的一部分。多位小說家憑借自己獨特的鄉土敘事在全國文壇站穩了腳跟,如劉震云的“故鄉”系列、閻連科的“耙耬山脈”系列、周大新的“盆地”系列、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系列等等。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離開了河南,但仍有不少小說家固守在中原農村,一直在努力通過作品表達著自己對鄉土的理解。南陽作家韓向陽即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個。
韓向陽生于農村,長于農村,只有讀大學時到了省城,畢業后又回農村基層任職。這種“復返”的人生走向與當代作家們一旦成名便離開鄉土安居都市的姿態迥異。求學這樣一種短暫的離開,仿佛只是韓向陽獲得寫作手段的一種必需,它使作家的觀察與思考獲得了超越鄉土本身的思路與視野,也使其之后扎根農村的經歷變得既切身,又超拔——在生存體驗上切身,在哲學關照上超拔。許是因了這樣的經歷,韓向陽的小說作品開掘出一條別樣的鄉土敘事路徑,體現出當下鄉土敘事中很多“記憶返鄉式”作品所沒有的現場感與縱深感:既有對農民艱難困苦生存環境的切膚體驗,又在傳統文化之經與西方文化之緯交織的哲學背景下對鄉土文化的歷史命運進行了深度燭照,并用鄉土化與西化并存共生的反諷性語言加以敘述。正是這樣一種敘事特征貫穿于他的小說創作,提升了他的創作品質,令他在南陽作家群中脫穎而出,在文學界贏得了一定聲譽。
《無名橋》的主人公經歷與作者的經歷有某些暗合之處。出生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主人公蕭大春也是成長于農村,進城讀書,畢業后返回家鄉大溝村的。學有所成的青年蕭大春立志在家鄉做一番事業,為鄉人做一點事情,具體來說就是在八迭河上建一座大橋,方便人們出行。然而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在周圍紛亂復雜的人性環境之合圍中,一件很簡單的事終于變得格外復雜而終至流產。小說以建橋為主線,以競爭副縣長為輔線,在幾十年間八迭河大橋屢建不成的種種矛盾沖突中,在各方人等以各種謀略沖擊副縣長之職位中,串聯起大溝村的過去、現在甚至將來。主線與輔線時常交叉,互為印證。大溝村人以及鄉黨委縣委相關人等,你方唱罷我登場,共同演出了一幕幕看似荒謬又直指人性痼疾的命運悲喜劇。
在《無名橋》的書寫中,為了更真實有效地體現人物所生活的時代背景,體現時代對人物命運走向的巨大裹挾,韓向陽向西方敘事大師們借鑒了許多敘述手法,使整個文本呈現出一種寓言化寫作的特征。人物塑造、敘事結構、語言修辭及敘述手法等多方面的精心設計,使整個文本呈現出相當程度的隱喻性。這種寓言化特征和隱喻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人物的符號化,人格理想的荒謬化。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無疑借鑒了類型化的寫作方法,基本上一個人物就是一個類型。類型化能凸顯人物形象的典型性,使之迅速在讀者心中鮮明起來。如擅長勾心斗角心機隱秘的書記趙玉府,面上總是似笑非笑讓人摸不透看不明的表情;擅長武斗的書記馬鐵軍,就是披著軍大衣拍桌子的形象;著迷于戰爭狂想的韓大奇,動輒滿嘴軍事譫語;而投機商人王金懷則是一副絕對的金錢萬能的嘴臉, 等等。這些人物特征放在當下一定被人視為瘋子、傻子,總之不是正常人的理想追求。然而這種荒謬的人生理想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政治環境下,卻是真實可感的,使當代讀者能對特定歷史環境下人作為文化存在的類型一目了然,對當時社會的文化結構有較為宏觀的認識,是比較能呈現出一部作品的歷史感與時代感的。另一方面,這種符號化和荒謬化很鮮明的帶有象征意味,形成對時代的文化隱喻效果。
時代演進中人物命運、權力爭斗及相關事件的同質化呈現。從物理時間上來看,大溝村幾十年已經過去了,昔日的青年才俊或潑皮無賴都垂垂老矣,然而從人性的層面上看,一切恍如昨日,圍繞權力進行的爭斗依然在上演。社會的物質建設進程也許眼見著在一點點往上堆積、提升、加強,但關涉到人的文化的心理的人性的進展卻微乎其微,異常艱難。小說中建橋的主線與副縣長競選的輔線交叉對比中,時代進展中人性的復雜與頑固被絲絲縷縷的呈現。不同時代出現的同質化的人物、事件帶來的是一種歷史的宿命感,是作家對這宿命感背后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性格文化心理層面的深度思索。
語言敘述的后現代化特征也帶有強烈的隱喻色彩。小說主要采用了反諷為主的敘事語言,夾雜了意識流、戲仿等手法,形成黑色幽默的敘述風格。用這些后現代的敘述手法來反映中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段荒謬而幽暗的特殊歷史時間段,達到了以假來表現真的惟妙惟肖的藝術目的,無疑與作品的內容表達是相得益彰的。
韓向陽以底層寫作最缺乏的在場感為出發點,以挖掘鄉土社會歷史進程中的文化縱深感為己任,努力開拓鄉土敘事的新路徑。大溝村是鄉土中原的一個濃縮,也是對鄉土中國的一種文化隱喻?!稛o名橋》致力于對中原鄉土文化性格的探索與描摹,實質上也是為廣大讀者提供了一份可資解剖分析的鄉土中國的文化性格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