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水散發出在立冬特別生冷的腥味。
晉夷失蹤多年之后,郭離還是會常常站在岸邊遠眺,反復追想著河流上的那一個黃昏。當時恍如夢境,晉夷背著斜陽站立。后來,他轉過身離開船舷,身體在風中閃動,好像即將追隨著光逝去一樣。河流、航船、道路、人物都是那么的安靜,只有事后回味細節,才看清楚其中暗含著出人預料的征兆:河面上掩來的風正驅逐著光,模糊對面的身體;晉夷被弄亂的頭發,亮麗如荻花,呈現出一種流蕩的姿態;那卷起拂落的衣襟,削瘦,黯淡如鴉,撲翅欲飛。
郭離和晉夷曾經許愿要結伴遠行。在明夷巷,晉夷的家族以治琴為業,郭離的祖上則精研易數,因為同在捕捉天籟微妙的神韻,注定了兩家世代的交好,也注定了他們如影隨形的友情。少年時,他倆經常坐在河岸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艘艘遠去的帆船。那時,隨船的遠行者們,常常發上披紛著風霜,懷中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背上挎著簡陋的行李,從天涯而來,向天涯而去。他們一致認為,既然旅途如此寥落凄苦,為何還要一路茫然地前去?所以,成年后,當郭離和晉夷乘夜航船遠上省城,在途中一夜夢醒之后,郭離發現晉夷不見了,只留下一個隨身的行囊。晉夷朋友聞訊,倍感不解和震驚。粟小玉是晉夷的妻子,她似乎已忘記了啼哭。聯想到剛剛過去的夏季,樹木綠得濃郁淋漓時,晉夷從外地歸來,除了帶回預先訂好的木材之外,還帶回來一個名叫小茶的嬰兒。也許是婚后幾年一直沒能懷上自己的孩子,粟小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接受了小茶,毫不理會旁人的驚異。晉夷請郭離過來家中喝酒,告訴他,如果沒有為家族留下一個后裔,走路的雙腳就落不到實處。郭離聽后一言不發,他諳知歷經數代單傳這個事實背后血脈里深藏的恐懼。郭離在平時也為街坊鄰居卜算過子嗣財路之事,每每靈驗,但他和晉夷之間,從來不提及此事。小茶抱過來之后,郭離也曾留心過屋里的變化,但一切都顯得興致勃勃,有序的日常生活中,沒有出現任何令人擔憂的蛛絲馬跡:晉夷臉色光亮,暗含著樂觀的紅潤;粟小玉懷抱孩子,一副心滿意足的居家模樣。如果眼見為虛,倒是可以認真地卜上一卦。不過,世上沒有愿人不得喜樂的道理。燈火徹夜不滅,為啼哭的幼兒擔心,總比在暗夜深處為后繼無人嘆息強。所以郭離祝福他們一家幸福。晉夷笑著,把郭離送出了門。
道路。河流。白頭的蘆葦。有人在路上走著,背負著琴囊。郭離望著他過了橋,然后沿臨河街往上走,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那一刻,樹上的烏鴉啞啞地叫了一聲。但是郭離并沒有抬頭去看一眼。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副宛如掌紋般的地圖來,當眼前空無一人時,他還是在圖中辨認出那個人穿過寒氣的模糊身影。搜集地圖冊,一度是郭離和晉夷共同的愛好,在那些年里,他們都迷戀遠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沿著那些迷亂的線條前行,眼里閃耀著明亮的光。紙上的行走宛如飛行,或者乘風順著蜿蜒的道路流動。晉夷不太在乎方向和路線的選擇,卻仔細于如何應付途中遇到的河流與山谷,當碰到復雜如迷宮的地形時,捷徑總是很難打動他的心意。當郭離提出如果附加上氣候酷寒、大地干旱、臺風、潮汐這些復雜的天象條件后,晉夷就顯得愈加認真起來。他無疑是個很容易沉迷在一場夢里的人。但他們還是按圖上的規定,嚴格地穿越了河網密布的江南,越過了高原積雪的山峰,走出暴躁蒸騰的沙漠。有時,當郭離建議在某地稍作停留時,晉夷又總是焦躁不安,仿佛為風景沒有變化而束手無策。這樣的游戲進行了數年,貼滿四壁的地圖延伸到了天花板上,他們躺在地板上,比劃著,爭論著,直到完成了一個旅行者需要花費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走完的路程。而實際上,他們并沒有真實地邁出過一個腳步,因為他們在明夷巷生活得很幸福;因為他們還是少年,天真無邪;還因為他們正在開始學習和練習著如何捕捉靈光一閃的天籟。
后來,在某一個星月璀璨的夜晚,晉夷指著一個方向告訴郭離,他的祖籍就在北斗的下面。二十歲那一年,當晉夷去了一趟北方,回來后又告訴郭離,他是一個沒有故鄉的異鄉人。他描述了北方空曠的平原,雪花飛揚的天空,而且生活著無數豪爽而淳樸的人,但在他們看著他的時候,卻流露出一種陌生與謹慎的眼光。
在那個古老的村莊,中心的曬場上坐著一群閑談的老人和婦孺。當一個孩童將晉夷牽到場中的時候,他們開始盤問他的來意,盤根錯節的問題終于驗明了三代之上歸屬。于是,他問他們是否愿意收留一個歸來的浪子,好讓他居住在棗林間,重溫祖先的生活時,他們均緘口不言了。他掂量出沉默中的重重心事,心涼了下來,然而,也就是在那時,他醒悟出戶籍才是束縛的根源。
郭離琢磨著晉夷的話,前后矛盾的敘述確實有點奇怪。郭離對一個人的戶籍與祖籍區別并不怎么在乎,讓他更擔憂的是晉夷此后常把這句詩掛在嘴邊: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烏鴉又啞啞地叫了一聲。晉夷一直喜歡遠行。他說,人在路上才能感受到無拘無束的自由,是一種展開雙翅翱翔于天地間的感覺。多年來,飛鳥成群掠過河面的景象愈發少見,這也許是此刻郭離在回憶中,突然抬頭注目著烏鴉的緣故。舞蹈有時,哀慟有時。因為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在那一次,當他們的交談中提到烏鴉時,晉夷還隨口向郭離講述了一個故事。
故事中有一對戀人,他們在同一所大學里讀書,又在同一間教室里相遇。然而,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在于來自不同城市的出身。起初他們不愿意正視這一點,甚至在親友們提及時也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其實他們心里已經明白,相聚的時光很有限,未來的現實將會險象環生。他們當時正年輕,旺盛的精力,膨脹的熱情都顯示出不堪一擊的天真,從最初的開始就忽略了這個社會的核心。這個社會的世界觀造就出一種奇風異俗,心照不宣卻又不正式公告天下:人們的信仰、欲望和仇恨都是有目的的功能性行為,包括男女間的愛情,而功能性的欲望越強,便越善于畫地為牢。于是,這段愛情預先就籠罩在悲劇的陰霾之下。故事的結尾顯而易見,又令人茶飯不思:畢業后,為了能調動在一起,雖然男孩一次次踏進女孩的家鄉,四處求告、苦苦哀求、死纏爛打,都沒有辦法解決戶籍問題。兩地相隔令他們備嘗煎熬。那種辛苦的付出遠遠超出了一場愛情需要的激情。你來我往,相互探望的愛情變成一場徒勞邁出的腳步,惟剩迷失的游戲。晉夷還說,那個時代雖然刻板,但也比現在還要單純一些,不需要考慮購房,更不需要提前考慮孩子的入學和擇校這樣的無聊事。
天下烏鴉一般黑。郭離忍不住說道,他還是見識過兩地分居的愛情的,通常都是先結婚,然后再考慮調動在一起。晉夷的反應很激烈,他異常反對這樣的強調,好像暗示烏鴉天生就能帶來厄運一樣。他說,在北方的一個雪霽薄暮時分,見過落在鄰家屋頂上的一只烏鴉,就是深藍色的。郭離再也沒說什么,因為他也知道,烏鴉是什么顏色并不重要,只有人為的障礙,才會令人如此懼怵。
郭離想自己應該是清楚晉夷的,一個擅于陷入夢境的人內心實則盈滿浪漫與瘋狂。有一次,他親眼看到一把新琴制成,晉夷展開弓弦。啟動的音符真是叫人提心吊膽。他聽到一艘船出現在寬闊的河流上,超越了急速如箭的風,水面時而如被刀鋒破開,時而層浪翻滾。白帆鼓蕩,恍如自天空垂下片云,然后不知不覺消失在遠方。晉夷的眼淚流了下來。郭離看著晉夷的淚水流淌下來,當時一片寂靜。倏忽乍現的天籟,激發出真性情,總是令人敬畏。一曲之后,晉夷恢復了平靜,郭離事后也沒有再提及,雖然目睹的一幕如此清晰可觸,異乎尋常。而內心的渴望實實在在,已被忽略成難言之隱,郭離為自己的冷漠而戰栗。他本應該洞察到晉夷正在長出翅膀,嘗試著飛翔,但是他太過膽怯,只是將晉夷理解成了一只蝸居檐下的蝙蝠。一切都太遲了。
烏鴉飛走了。它等不到太陽從河岸對面升起,光芒將射穿凝結在枯草上的露珠,綻發出七彩的顏色。當烏鴉掠過田野,棲身另一棵枝頭時,枯黃的葉片正緩緩下落。但是烏鴉根本不把寒涼的蕭索放在眼里。等到晚上,它不停地一邊繞著樹枝盤旋,一邊啼鳴,似是在無聲無息地舞蹈,又似是在哀慟流去的光陰。黑夜掩蓋了通往天際的道路,直到下一個黎明的突然出現。郭離努力伸展雙臂,揮向水面上漫過來的白霧。一道道若淡若濃的霧色,聚散不定,猶如樹藤,試圖將他緊緊捆縛在原地。郭離在吐氣頓足,但霧的糾纏不會就此罷休。相反地,它們生生不息,盤根錯節,游刃有余地晃過來,將河岸、樹木、人物、枯草困在一起,模糊成一團。霧,落到了皮膚上,空茫總會突如其來地滲入內心,即便還不到骨子里冰涼的時刻,郭離也陷進了一種有質的困境。不相信自己,又害怕失去,即便是最普通的蕓蕓眾生之一,同樣也是孤獨的。
2
浮在明夷巷上空的霧開始散去,隱約露出一些細瘦的陰影,再慢慢勾勒出屋脊、樹木、街道的輪廓,而一只舊風箏就在上空盤旋著,像鳥般撲打著翅膀。它盡力顯示出翅膀在飛翔中的各種形態,但掛在檐下的一根線索阻止了它的飛升。當街道上出現行人以后,風箏的起落就會被忽略,在不知不覺地繁忙中被遺忘。郭離想不明白,他越仔細觀察明夷巷,就覺得它越像一張薄薄的紙。每天都出現在上面的人,同樣也是平坦而單薄的樣子,脫離了背景。他們默不作聲,或是得意忘形,不停地來來去去,就好像進化成了一條條游動的魚。有的人站在街邊好像打量著另外一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眼神卻是漂移的。晉夷說過,這是因為現在的人心事都很重。郭離回答道,世間心事重的人多了去,凈瞎琢磨,今天忘記了的事情,明天又撿回來再想,都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了,還總是要對著外面的現實揉眼睛,可仍然還是滿眼的幻影。郭離對晉夷說,這些人終日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大腦更聰明,而是因為進化成了魚類。魚都是漂浮的。一條魚的記憶力只能持續一秒鐘左右,如果它游出去一段路,再轉回來,它就會忘記了剛剛是被誰踩了尾巴。晉夷聽著他的話,心里想的卻是一個人的欲望和變化是肉眼看不出來的。
晉夷說:其實,一條魚也會被突然驚醒的。
幾年前一個忽陰忽晴的日子,當晉夷推開郭離的房門時,他正在爐子上熬一種氣息極苦的草藥。郭離問,想不想嘗一口?晉夷說,我結婚了。最初,他對晉夷簡短急促的語氣頗感好奇:音調帶著喜氣上揚,像是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澀,簡短的陳述含著不安。郭離說,結婚好啊,一個人只有結了婚才算成人,要好好過下去。他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也無外乎實現陰陽和諧罷了。女人是世界的另一半,她們雖然生性溫軟,但并不柔弱,也沒有男人那么糟糕。晉夷笑起來,然后問:“老人們都說,現實里不懂的事情可以問先生,但是要知道未來的事情,那就得問神算子。你給我指點一下吧?”郭離聞了聞藥罐,皺著鼻子說,苦啊!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而道路只有一條。他想了想,又說,路要走到盡頭才能看見另外一條路,天際遙遙在望,似乎觸手可及,卻很難達到。晉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他坐不住了,因為本來想占一卦的,但郭離除了擅于潑冷水,看起來沒有那么聰明。
后來,郭離隱隱約約聽說一個消息:晉夷因為沒有兒子,正在暗地里尋醫問藥。回想起來,最近晉夷確實很焦躁,走路仰著一張灰暗的臉。郭離一邊咽著苦澀的藥汁,一邊為好友擔憂。晉夷依然忙忙碌碌,在琴閣徹夜制作新琴,或是出門遠行,尋購上好的云杉,或者魚鱗松木,所以人們交頭接耳的消息仿佛又成了空穴來風。郭離知道自己不能過問這樣的事情,但是又不能不擔心,晉夷體內確實隱藏壓抑著一種神經質的冷清。郭離在街邊把晉夷叫住,既不明說什么,也沒有暗示什么,只是說自己手癢了,也許該替誰卜上一卦。晉夷擺手拒絕了這個提議。不管郭離是能夠洞察先機,還是僅僅只為了玩笑解憂,把自己的救贖寄托在幾句晦暗不明的辭句里,晉夷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然而,當晉夷的面孔陷入樹蔭之后,他清了清喉嚨,說自己遇到了一些事情,本身肯定是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清楚。他說,這幾年在山區跑,經常搭乘貨車趕夜路,偶爾會看到一間靜悄悄的房子立在路邊,里面透出昏暗的燈火。他感到非常好奇,想在這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人家,還那么安寧。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生活。第二件是在旅途中遇至4的一件事,當時住在一家小旅店里,半夜遇上檢查身份證,其中有人抱怨了兩句,說外鄉人又不是來歷不明的賊。于是便挨了打,還被關起來,最終交了一筆罰款才放出來。第三件是關于一棵魚鱗松的事。治琴的選材,從伐木階段就得開始挑選,再裁成板料,然后還需要儲藏上十年,甚至五十年才能使用。有人介紹他到了一個山區,告訴他那里是遠近聞名的林區,有成片的上好魚鱗松。他懷著興奮上路,獨自爬山涉水,不計辛苦。他在彎曲的山路間見到過載滿了木料的貨車排成長長的一隊。一路上他都有理由高興,鼻端盈滿草木和煙塵的氣息。天空很藍,沒有風,云是靜止的,鳥張開翅膀,像魚一樣漂浮著,不斷地劃出一些優美的弧度。晉夷一直向前走,走了很久,雙腳變得沉重而麻木,事后回憶起來,能記得的只剩下灰土干燥的味道。最后,他終于在一道山坡前停了下來,眼前光禿的景象令人吃驚:整片山坡只剩下最后一顆魚鱗松還突兀地立著:幾個伐木工手里拎著刀鋸,慢吞吞地向著最后一棵樹走過去。伐木工們大聲地爭吵著,手中的刀鋸閃著光,嘩啦作響,晉夷感到一陣暈眩。等清醒過來時,他看到那棵樹已經倒在山坡上,伐木工們正準備將它一截截地斷開。他阻止了他們,將整棵樹買下。準確的說,他買下的是一穎完整的樹干,這是因為他不忍心讓樹身里蘊藏著的光芒、云彩和風雨破碎與分裂。后來,他將樹干帶回了明夷巷,細心地儲藏起來。
特別是目睹伐木這一過程,讓晉夷坐臥不寧。他一直深信萬物有靈,樹木也有自己的意志。兀立在山坡上的那棵樹,一定感到了最后的孤獨和無助,它索性挺直了身軀,盯著眼前這群野蠻的人,磕碰著刀鋸,嘩嘩作響地撲上來。大地上塵土飛揚,石頭滾燙,但足陷群山的零余者,沒有異鄉可供逃亡。郭離對晉夷由衷發出的感嘆十分震驚。晉夷的話像鋸齒一樣刺耳,又像一只手猛然從身后伸出來,扯住耳朵。郭離把晉夷眼中掠過的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恍然大悟,明白晉夷已經回不去最初的時光了,他變了,進入了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郭離想采用一種特別的辦法來告訴晉夷,世界確實存在著不同的形式,但都不完美。他要說的是,我們都是同樣的人,總是朝一個方向凝望,但永遠都無法到達。
他們去了郭離的家。房子在深巷后面,獨立的小院,門前胡亂堆著些石頭,齊眉的短墻上爬著些綠色圓莖的藤蔓,上面發著薄薄的葉片,長而細的紫色花苞,有的正在變成一朵朵仰天欲鳴的喇叭。郭離栽種的牽牛花總是給到訪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并費盡猜想。但當郭離鄭重其事地告訴晉夷,這種蛇一般扭動彎曲的植物,能讓一個普通人的內心獲得神性時,晉夷還是覺得很好笑。在他的眼里,郭離擅于故作輕松的調侃,但內心細密謹慎,缺乏真正狂放的氣質。讓他好奇的是,在檐下的臺階上,還晾曬著很多黑色的牽牛花種子。晉夷問這些都是用來干哈的?郭離說,百草入藥,當然是用來治病的。他伸著指頭數落道,牽牛花這種植物可以治療腸胃氣脹、頭疼這些身體常見的小問題,甚至有人說可以治療性病與腫瘤,厲害吧?晉夷不置可否,要走。郭離攔住他,然后從屋里取出一瓶酒,對他說,在墨西哥,牽牛花種子至今仍被有經驗的巫師使用。他們將種子壓碎,再放入酒中,由巫師,或者問卜者飲下,植物喚醒的神性就會通過他們之間的交談,提問,解惑。晉夷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郭離在試圖引誘他進行一次幻覺世界的旅行。但是他需要是的一種能踩在實地上的自由,所以漂浮在無限空間的短暫旅行并不適合他。
郭離注視著晉夷,這個滿臉灰暗、形如草木的男人幾乎能隨風而逝。其實他覺得很難掂量出晉夷的內心,有時看起來像充滿幻想,結果僅僅是鬼迷心竅,一點也不像已經成家立業的人。有家業的人都想將自己的根扎得更深一些,開枝散葉,而不是像他這樣,為自己被束縛在某處而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一邊琢磨著這種陰郁的命運之錯,一邊認真地盯著晉夷的眼睛說:“世界上總有這樣的人,他們不能在自己希望的地方生活。他們永遠只能這樣。”
他把酒瓶塞進晉夷的手中,又加了一包花籽,暗示可以就此嘗試一下,但晉夷還是像來的時候一樣,蹙著眉頭,空手離去。他身上有種神經質的陰郁,在現實里,郭離在很多人臉上發現過這種焦慮的灰影,最關鍵的是,一旦人染上了這種暗淡的顏色,卻毫無變化,那才是奇跡呢。晉夷不是一個甘于渾渾噩噩的人。郭離看著他離去,身體在風中搖晃,甩動的手劃著兩條弧線。這個形象,是像魚一樣,向下游動;還是像烏一樣,向上飛翔:抑或就只是一只破舊的風箏,繞來繞去的消磨時光,等待破碎。郭離感到很懊惱。雖然,他知道人力無法參透天機,但此刻的六神無主還是令他周身酸楚,長嘆如風笛。
3
晉夷即將消失,粟小玉為預感的未來憂心忡忡,也知道一旦發生了那樣的情況,自己肯定會很想他的。想到這里,傷感就不由自主地涌入她的內心。但是晉夷此刻看上去好像很平靜,終日全神貫注地治琴,仿佛除了睡覺,吃飯以外,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有一次,他還告訴粟小玉,一把琴,就像赤裸的少女體態,靜美,優雅。他轉過視線,仿佛被美麗的肌膚吸引。那個下午,當郭離若無其事地進來時,粟小玉忍不住提起了自己的擔心,說晉夷全力以赴的勞作,令他持續消瘦;又說,晉夷的沉迷,好像隱藏著無法想象的渴望。郭離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關于晉夷的內心,他確實做過一番小心翼翼地猜測,而且這種猜測也未必準確。他將怎么說呢?如果粟小玉需要的是一個安慰,他說出的話只會增添不必要的煩惱和不安。栗小玉不是不知道一切都只是猜測,但她告訴郭離,她只是不想回避,但說無妨。盡管強調了晉夷只是暫時如墜入了云霧里一般,郭離眼前還是忍不住浮起了那個聽來的故事:從異鄉趕來的少年,一腳踏入情人所在的城市,前方的道路如一條條幽深的長廊,既蜿蜒交叉,又蒙昧不清。尤其是那一扇扇數不清的、厚重或是輕薄的、關閉或是敞開的、直白或是隱晦的、木頭或者鐵質的門,讓少年的步履變得更加晃蕩不穩,焦慮而苦澀。少年唯恐自己不能進入這個城市,而實際上從第一步邁出開始,這個城市就已經逐漸離他遠去了。
倒向茶杯的水猛地滿溢出來,粟小玉像從夢中驚醒,身上一陣寒冷。郭離注意到粟小玉在盯著他,眼睛因為潮濕愈發顯得冷亮,便勉強地笑了一笑。粟小玉僵著臉,喉嚨處動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來。郭離趕緊閉上嘴。兩人就這么面面相覷地坐著。其時,當粟小玉得知晉夷在無意之中對郭離講出這樣一個故事,心里的震驚不可名狀,她的擔憂不自覺地轉移了方向。因為晉夷說的不是故事,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粟小玉身上的經歷。她和故事中的少年有過一場苦戀,結果只是因為地理上的距離,不能在一起,而勞燕分飛。雖然往事就像深海里的魚,偶爾會浮上水面,繼而飛快地下潛游走,但她已經淡然了,只想和晉夷安居同一屋檐下,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嘆了口氣,再看郭離,反被他的緊張逗笑了,但是她很快收斂起笑容,用一種不經意的語氣問道,如果有一天,要消失的是我,晉夷會不會也像我現在這樣憂心忡忡呢?
郭離連忙表示肯定會的。他頓了頓,然后口氣一轉,說其實他們一家過得挺好,安寧而幸福。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吃有穿有住,就已經比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幸福了;如果一個家庭,銀行里有存款,錢包里有現金,手頭里有零錢,就已經屬于世界上最快樂的那十分之一的人群了;如果家人沒有經歷過戰亂、牢獄、酷刑、饑荒,那就比正身處其中的五億人幸運多了。郭離認真地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而且也應該過去了,雖然不可能每一天都發生一件讓人津津樂道的喜事,但也沒要因此就感到憂慮,感到煩擾,對不對?粟小玉不太情愿地點點頭,表示同意了。粟小玉起身,開始燒水,做飯,進進出出地忙碌,郭離一直沒有看見晉夷現身。放眼四望,真還看不出來這個家里現在有第三個人存在。晉夷確實像已經隱入空氣中一樣。郭離握著茶杯,蹙著眉頭,思索著。移動身子的時候,他聽到喝到肚子里的水在嘩嘩作響。時光如水,已經發生的變化真實可觸。作為一個研習易學的人,郭離看問題的方法不是一分為二,而是一分為八,反復推敲。但此刻所有的猜測、理解,看似頗有心計,卻是徒勞。人早就習慣于被困在一潭死水里,已經不可救藥,對于不經意問突然就冒出來的異樣,根本沒有辦法去看清楚它是來自什么方向。
粟小玉相信,一旦手里拿著傘,天空就會下雨。她暗自提醒自己,不知道不等于沒有。別人可以不知道,但自己不能視為若無其事。當晉夷告訴她,自己被緊緊束縛在一隅的這種感覺魘住了。她盡量忍住了喉嚨間的尖叫:你怎么能離開我?未來我又能和誰相依為命?在那一刻的寂靜中,她就已經聽到了簌簌的雨聲。明知道沒有多少指望,她還是堅持煎熬和飲服著中藥。大夫說,這種味道極苦的藥汁,有助于孕育。此后很多年,她都經常在夜里見到這樣一幕:一滴藥汁滴在白色的裙裾上,湮散開來,像輪褐色的月亮,而晉夷展開著雙臂,夢游般轉身離去,路旁的蘆葦颼颼作響。于是,她對自己說:命中注定。她不需要向誰尋求同情。真的不用。她就是感到十分悲哀。她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她曾想要一個平平穩穩、相濡以沫的家庭,使它能夠和鄰居生活中的任何一天相似,有最普通平凡的幸福。雨落在屋脊上,細細的響聲從上而下,寒涼浸骨,一直擴散到夜深人靜的夢中。
過了幾天,晉夷突然說,要出一趟遠門,隨即便杳無音信。三年后,他又回來了。接著他閉門不出,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制成兩把琴,其中的一把叫做驚起。如果不是家里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嬰兒,粟小玉真不知道應該是笑,還是應該哭出來。當晉夷抱著一個白胖的嬰兒出現在門口,宣稱這個家以后有新成員時,粟小玉顯得很沉靜。河畔的夏天總是濕熱,她抱過孩子時,卻聞到一股清涼的楓木氣息。晉夷說,嬰兒名叫小茶。她點點頭,繼續看著懷里的嬰兒。這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在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口里吸允著手指。粟小玉對他說,孩子,我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
那天郭離過來喝酒。等到粟小玉把孩子抱進里屋后,他揉揉發熱的臉頰,問晉夷孩子叫什么名字。晉夷說叫小茶啊。郭離問他小孩的出生時辰。晉夷清清嗓子,說在小茶愿意成為他的兒子之后就出生了。然后郭離又問他,就算晉夷不愿意如實說來小茶的生辰八字,他是否可以談一談自己對這個孩子的看法,至少從面相上直觀地預測一下孩子的未來。晉夷堅決地搖搖頭,告訴他,這個孩子一定會有好的未來,因為當他長大了以后,只需要弄清楚自己為什么不在他身邊的原因,就能理解世上不存在所謂理所當然的這個事實。一個人,只要不聽從別人吩咐,不看旁人的臉色,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著,就不會重蹈前人的覆轍。
郭離決心再也不過問這件事情。但是當粟小玉一臉溫柔地再次出現時,他只有低下頭,靜靜盯著手里的那杯酒,并暗自松了口氣,至少這個女人沒有哭哭啼啼。
4
自由,應是一個能使自己變得更好的機會。
晉夷把這句話復述了一遍。
他站在房屋的正面,打量著。黑瓦。白墻。檐上倒掛著的一只破風箏。落在地上的陽光多么祥和,小茶已經牙牙學語,逗得粟小玉樂不可支。他在想,這是不是就叫安居樂業了,平庸的美麗定義。盡管這樣想,他還是感到身不由己地受到了時間、現實和欲望的牽制,就像一個世代受制于井田制,或許戶籍制下的農奴,他討厭這種無比簡陋卻又深不可測的限制。只要陷在其中,就只能接受一種已經聽過、見過或是熟悉的生活方式,再也就走不去了。他吸入的空氣是無色的,呼出的氣體是白色的,這僅僅是寒冷顯示出的表面意義。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真相,即使有,也未必能發現。
臨河鎮西去200里,有一個四面環山的村莊。晉夷去過那里。有人說,那里居住是一群怪異的人,游手好閑卻又能歌善舞,他們擁有土地和農具,可還是喜歡游走四方,以算命和偷盜為生,直到北方寒冷了,才陸陸續續返回,等待下一個春天到來。晉夷確信這是一個從遠方遷徙過來的部落,不知什么年代因為一個莫名的原因停留。官府命令他們必須逐戶造冊登記,在劃定的土地上建屋開荒,進行春耕秋收的營業,但是他們內心里卻另有安排。一到迎春花苞吐露鵝黃的時候,男女老少的腳底板就發癢。他們結成三三兩兩的隊伍,迎著風中的飛塵向山外跑去。這是一個天性不安穩的民族,即便在土地上播撒了種子,有雨水及時澆灌,但還是不能保證收獲。因為該施肥鋤草的時候,他們只會在地邊舞蹈歌唱:該收獲的時候,他們卻身在遙遠的異鄉。管理的官員無論再怎么努力,他們也感受不到稼穡耕作的樂趣。晉夷一連去了三次,才弄清楚他們為什么如此快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因為不受時間和欲望的約束。他們不諳農事,不事紡織,糧食和衣物除了靠外界的接濟和施與。奇怪的是,一旦手中有多余的糧食和衣物,他們就會拿到市集上賣掉,然后買酒喝醉。在半醉半醒之間,他們已是手中空空,便乘興成群結隊地一走了之。然而,誰又能不羨慕他們酡紅的臉龐和快樂呢?
郭離推測他們是吉普賽人的一支,但是晉夷說,清楚他們也是人類的一份子就行了,名字并不重要。晉夷對他們的生存方式興趣濃厚,當他講到那些男人的手腳、女人的腰肢、烏黑凌亂的頭發、滿面煙塵時,整個人的精氣神為之一變,遠比記憶中的形象更為耀眼,需要進一步仔細認識、分辨,深入探究。
他們望著上面的屋檐,有風吹過,風箏猛地甩了出去,線斷了。坐在粟小玉懷里的小茶似乎忘了啼哭。這是奇怪的一幕,落在郭離的眼里,多少像個預兆。有一個故事,講的是在荒郊野外的破廟里,一個行者走進去歇腳,抬眼就看到破敗的壁畫上站著一個小鬼,面貌猙獰,高舉著尖銳的匕首,準備剜出畫中另一個人的心臟來吃。行者大怒,喝問:呔,惡鬼!你怎么如此丑陋?為什么不吃去饅頭呢?小鬼很憤怒,反問道:你以為這是我的選擇,而不是神的安排?被畫匠畫成這樣,是我的罪過?是的,不能簡單地理解一個人行為。不可思議的知覺。
然而,晉夷還是失蹤了。在夜航船上,河流深處有大星閃爍,這是郭離睡覺前唯一看到的形象。在隨即而來的短促夢境里,他看到水杯里有一只蟲子,晉夷把它喝下去了,接著那只蟲子又從他嘴里爬了出來。郭離睜開眼,冷汗浸透衣背。在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個舊色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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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郭離再次想起晉夷的時候,他的眼前一直浮現著那個場景:一個少年走在蛛網般的道路上,被眼前神秘莫測卻堅硬無比的磚墻阻擋,隔離。他本來只是在追尋著一縷若隱若現的花香,最初的眼光清亮,腳步落地無聲,直到有一天,所有的聯系變成亂麻,因為他正在陷入一種盲目而無序生活狀態。少年不明所以,他在道路上不停地疾呼,眼看著一道道門紛紛關閉,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他并不泄氣,還是努力前進,起早貪黑,但方向已經模糊一團。哀慟不可抑制,令他多少年來內心一直責備著自己的軟弱和膽怯。為了忘掉這一切悲喜和煩惱,他情愿變得人云亦云,毫無主張,甘心不可自拔而又渾然無覺的活著。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周圍發生的事情和一天天的變化使他意想不到:故鄉在遙望的過程里漸漸變成了異鄉,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令人驚訝的世界,在萬里河山內,一群無憂無慮的人如候鳥般遷徙,手舞足蹈。
作為一個曾經熱衷于收集、熟記山川河流地形的人,晉夷花了數十年的時間,幾乎將自己變成了一架散發出幽涼光澤的木琴。原因他把內在的信心和趣味當做沒有實際意義的東西,下意識地都掏空了。他成長為一個手藝出眾的匠人,嚴格按工藝流程制作,對于治琴的每道規格都熟稔在心,但是當他精益求精地完成一架木琴時,他沒有獲得臆想中的喜悅,反而陷入疲憊和沮喪。因為他讓天籟進入身體,又穿過了身體,僅此而已。
郭離心情沉重地將這件事思來想去,思考讓他把自由和尊嚴明確地聯系起來。前者是實在的,顯而易見如初春的綠意,在大地上蔓延,后者是微妙地,潤物細無聲地浸透在靈魂之中。有一種很普通的鳥,就是麻雀,當它被放入籠中,發現眼前雖然放有食物和水,但四面柵欄密布時,它會因無法飛翔的焦慮和絕望而選擇自盡。郭離一貫謹小慎微,他曾經對很多事物感到困惑,像站在河岸上,遭遇一片白色霧障的包圍和糾纏,渾身不自在,卻沒有意識到根本問題就出在自己的內心。為什么一條金魚放養在河流里,三代之后就會自然退化成了普通鯉魚?他開始反思這些年來時常莫名涌上心頭的激動、沖動和憤怒,那些拼命掩飾和壓抑過程里,只是一味地否定自己,不敢去質疑那一套套繁瑣而愚不可及的束縛。他弄明白了,眼睛因為羞愧而變得濕潤。
他決心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當再見到粟小玉時,他對她說,他將照顧她們母子的生活。粟小玉讓小茶親了他的臉頰。今年滿墻的牽牛花也開得甚好,如紫云婆娑,風情萬種,蕩漾喜悅。他常常說,一家好的藥鋪如果沒有牽牛花籽這一味,那么就像賣酒的人只會一個勁地往酒里摻水一樣無趣。但這一年,他把牽牛花籽都灑在了河岸邊的空地里,并不是因為他受夠了烈酒泡籽種引起的幻覺,而是因為~天晚上,他汗流浹背地醒來,突然想起晉夷揮著手在風中離去的模樣,如果那就是自由的開始,他不需要額外的啟示。一天清晨,他和往常一樣站在河岸邊看云氣,當白霧一團團掩過來時,他朗聲一笑,想起那句話: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晉夷的行為,看起來像任性,像破壞,像放縱,像是逃脫,反而更接近靈魂的真相。一個人才生出來,就意味著已經開始走向死亡,如果還在瞻前顧后,彷徨不定,到頭來只能剩下一片空茫。生命如此短促,很多人還沒有來得及鼓足勇氣開始,就已灰飛煙滅。失去了晉夷這個朋友,郭離才想明白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以及需要承負的煎熬與折磨。
但是那一天,白霧剛剛散盡,郭離就在河岸上遇見了粟小玉。她說,她相信晉夷還活著,正走在路上。遙望著天際,她的眉毛揚了起來,臉上流露出一種特別的表情。她接著說道,當年就在河邊的石臺階上,她還聽到郭離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唯一的愛情,只能遭受徹骨的憂傷之后被記取。”
張雷 男,1968年生,現居云南省臨滄市,閑余創作小說、現代詩歌。作品常見于《邊疆文學》、《滇池》、《臨滄文藝》等期刊。著《倉央嘉措詩說》(西苑出版社)。201 O年獲滇西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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