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煙稀少,非但人與人競爭沒有那么激烈,人和動物都一樣,所以動物都比“我們這里的”動物傻一些,不怎么怕人。比如小松鼠,到處都是,春去花還在,人來鼠不驚。我們學校的池塘里有群鴨子,但是附近光禿禿的,不適合生兒育女。前年,一個鴨媽媽鴨母三遷,選了個非常好的地點——找到我們圖書館門口一棵柏樹下,做窩,孵蛋,面對南來北往的學生客。后來小鴨子孵出來,鴨媽媽就率領自己的子女,打算回池塘去,恰巧圖書館員chris的太太推著童車經過,為了防止鴨子路上被車壓著,于是童車開道,一略護送,人媽人孩,跟著鴨媽鴨崽,倒也是動人的一景。
我們附近有群野火雞,最近成了社區常客。這群火雞是我市名流,附近很多人都知道。野火雞們感恩節之前不知藏在了哪里,節后出現了,神氣得很,仿佛剛被從感恩節大餐里特赦了一般。我第一次看到是送小孩上學的時候。火雞把左邊的整條車道都給占據了,對面來的車輛無可奈何,一個個停下來等著,按喇叭。這些呆雞根本不予理睬。此后連續數日,它們在學校門口草地上吃草。
再后來,它們開始出現在我們小區了,一家一家的草坪上開始有組織有紀律地掃蕩。那神態整個一旁若無人的樣子,仿佛我們小區的產權已經轉歸了它們所有。我開車匆匆而來,看到了它們卻總要緩慢下來,想想這些長了翅膀的“游牧民族”,又不種,又不收,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照樣活得悠閑自得,我不由肅然起敬。
但是火雞的存在,小區的狗不干了。這些狗心里想:哼,這是我的地盤,爺不讓你來,你們就別來。聽別的狗說,你們這些野火雞咬起來也不怎么好吃,野味太大,我還是喜歡吃沃爾瑪買回來的狗糧。于是狗們就商量好了,要采取一些行動。
昨天我放假在家里,突聞一陣狂吠,又聽到呱啦啦的叫聲,然后是“停住”、“回去”這樣的人聲。兒子跑去一看,說是所有散了繩的狗都在追火雞,火雞四處亂躥,所謂雞飛狗跳的盛況,活生生出現在我的眼前。人說美國是好山好水好寂寞,野禽、家畜和人類在一起,如此的喧嘩和騷動,我還真沒見過。于是我也統帥著我的兒子,抄起我的iPhone趕過去,共襄盛舉。
但此時火雞已經被趕到了我們屋后,于是我們從后門籬笆出去,可惜我忘記了籬笆門鎖的密碼,試了好多次才打開,沖出去一看,火雞居然有的上了樹,有的上了房頂,狗們雖已被主人——牽回,仍不肯罷休,有的狗前爪搭在籬笆樁上,仍狂吠不已。誰知道是在恐嚇火雞私闖它們的地皮,還是看到自在的火雞而為自己在籬笆后面的郁悶日子懷疑狗生。
而那群火雞發現局面已經得到控制,遂俯沖下來,其狀頗似老鷹。下來后,它們又聚集到一戶人家的草坪上,啄將起來。仍舊是那樣的逍遙而悠閑,讓人好生羨慕。
不過一想我也是一個高等哺乳動物,羨慕一只火雞做什么,委宴荒唐,于是又走回家,把碗洗了。
小時候沒有吃夠 胡展奮
去長輩家拜年。排出宴來,居然是個“沒吃夠宴”:黃魚鲞燒肉、鰻鲞清蒸、水筍燉肉、罐裝鹽水火腿、蛋餃肉丸粉絲湯……長輩說了,都是你們小時候沒有吃夠的,今天敞開吃!
最出彩的是餐后茶點:自制紅茶菌,伊拉克蜜棗!
大家眼睛一亮,純進口的伊拉克蜜棗!久違多少年了。栗色外皮,半透明的肉質一口下去,無渣無滓,馨甘滿頰,甜而不膩,糯而不粘,小時候也沒有吃夠啊,由此又忽然想起那天電梯里看到的一幅廣告畫,當場饞火中燒。
是罐頭廠的罐頭大全,什么五香鳳尾、清燉豬肉、紅燒扣肉、蜜汁東坡肉……說實話,論吃,我這幾年也算得是老饕了,真的要我嘗罐頭,大抵是一口就膩了,可就是擋不住的眼饞。原因只有一個,小時候沒有吃夠。
是心理性的“饞癆”,如同心理性的“性成癮者”,治也難的。
我們小時候自然是物質短缺的時期,那時候的罐頭在我們眼里就如宮廷御膳一樣地遙不可及,哪個同學家里開了罐頭,事后總合不得洗,大家傳著,輪流嗅一遍,那種參雜著肉桂和豆蔻的獨特香味總是使大家抓耳搔腮,想著,將來一定會實現的共產主義,大約就是可以天天嗅這樣的香味了罷。
小時候沒有吃夠的東西還很多。油條,早飯時只準吃四分之一,多蘸點醬油,啃下很小的一口反復嚼著,以至于直到現在一有機會我仍要報復油條,—個人吃2根甚至3根,大碗里剪碎了,放上醬油味精蔥花麻油,再用滾燙的粥下去,燙豬—樣,見者無不駭然。
花生醬也沒有吃夠。小時候母親要我們去醬油店1毛錢打一匙來,牛眼股一灘,加水加鹽攪拌,三兄弟一人只能吃幾筷而已,余香可以議論幾天。
現在可輪到我收拾它們了——大瓶的過來,要幼滑型的,視若敵愾地挖下去,發起飆來一個人就千掉它半瓶,快哉快哉。
四川榨菜和“猢由渣”也常是我原汁原味報復的對象,它們總是辣得我窒息或“蠔”得我千咳——事實上,我就是馬上把它們吐掉,也忍不住事先猛吃它們一下。
至于咸帶魚,可能欠我更多。當年的干煎咸帶魚,鮮美而且細膩,一口咬去,抿在舌下,腴香透喉,如醴如酪,半天舍不得下咽,真不知人間美味還有愈此者,但是這幾年報復咸帶魚時卻使我大跌眼鏡,那帶魚絕咸,香味既已蕩然無存,肉頭倒比火雞還粗,一口咬去如擊敗革,說是來自南非的“綠眼帶魚”,如此舊夢不溫也罷。
龍蝦片、老咸肉、“老虎腳爪脆麻花”……五十來歲的人回頭一看,少時沒有吃夠的東西實在太多,現在卻“資源豐厚”,真聽謂此一時,彼一時。但是后之視今未必如今之視昔,某小朋友就曾鄭重地提醒我,“經研究發現”,他肅穆地說,你們常念叨的“小時候沒有吃夠”的,幾乎都是垃圾食品啊!
我說,人類用高溫用油脂用調味料把食物弄成美味的過程,就是垃圾化的過程,因此,不僅“小時候沒吃夠”的常常就是垃圾,就是“吃夠了”的,何嘗不是“垃圾”?其實吃慣了的,就是最喜歡的,沒吃夠的,才是最念想的。人是習慣的俘虜,朱元璋和李自成進京后都保持喝雜糧粥、吮面糊糊的習慣,歌頌農民起義的趕緊說,“舉義成功不忘根本”!豈知那其實是他們“小時候沒有吃夠”,或者自小吃慣了的。爰至現代,一些名人,特別是國家級名人,不管身份如何變化仍舊愛喝粗茶愛啖紅薯小米或者下水臭鹵豬油渣,這其實很本真,很滿足兒時記憶。就像粗茶滋味厚重,喝慣了的會覺得盡管“龍井”是“王者之香”,也不如粗茶過癮;而油渣呢,舊時家家自制,我們小時候都曾有過趁大^不備,叼一塊就閃人的經歷,如今再吃,不是覺得小時候沒吃夠,而是就愛小時候那傻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