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雙手推門。
門吱呀一聲敞開來,一束明亮的光線立刻投射在堂屋的神龕一壁。神龕上的香爐里青煙繚繞,神龕下坐著我那蒼老而矍鑠的父親侯秀才。
父親的眼神立刻變得沉靜,兩眼發出幽深的藍瑩瑩的光,像黑暗里貓的眼。父親的臉色立刻變得灰黑,青紫,最后是一種略帶豬肝色的血紅。
“月兒,我房子漏了。你看我的頭,左邊頭發已被雨水淋丟了;你看我的腳,后跟已被雨水泡爛。我周圍的都是大房子啊……”父親的最后一句話仿佛積累了平生的力氣,在房間里發出嗡嗡的回響。那聲音還挾裹著一陣冷颼颼的風,這冷風吹得我的長頭發飄起來,乳白色的連衣裙飄起來。
父親的身子在冷風中動起來——他整個身體像一尊石雕,石雕在空中慢慢翻轉。我清清楚楚的看到父親的左耳到頭頂一大塊地方一根頭發也沒有,頭皮也沒有,直接看見白亮亮的頭蓋骨。當石雕翻轉,頭朝下,我又看見父親的兩只腳的后跟都已腐敗,潰爛,流淌著桃花膿。父親不是幾年前死了嗎?我害怕了,“胡星漢,救我!”我邊跑邊喊。
我醒來,全身汗淋淋的。C城暖暖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金黃色的紗簾,把整個屋子烘烤得溫馨而舒適。剛才的夢太可怕了!我嘆口氣,見胡星漢躺在我身邊,他雙手雙腳攤開像個楷寫的太字,他勻稱而平穩的呼吸漾溢著對我們昨夜的滿足。
“你醒醒……”我推他,喊他。
胡星漢醒來,問:“咋了?”
“我夢見我爹了。”我說。
“哦!”他應一聲又睡過去了。
“你醒醒,你醒醒。我要做點事,要用一些錢。”我還沒說完,胡星漢翻個身,說:“做什么都不重要,錢,我出!”
“真的?”我問。
“我出。”說完他又睡了。我想把我的夢向他說說,但他已響起鼾聲。
我洗漱完畢,給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了個電話。先接電話的是母親。聽了我的夢,母親說:“怕是你老猴兒的墳該修整一下了。這種人活著時不安分,死了也啰嗦。你們想給他把墳修漂亮點是你們的面子,我一個孤老婆子,泥巴已淹到頸子了,管不了這些。你們自己拿捏吧!”
我聽出母親是支持給父親修墳的。
我打電話給我哥侯金星,接電話的是嫂子。
“你在哪里?月妹兒,幾年你都不支一聲,媽整天想你呢!”嫂子倒嘴快。
“我在C城呢,大嫂。哥和你在一起嗎?”我問。
“咋不在一起呢,兒大女成人的了,怕還會長翅膀飛?”嫂子說,“湯圓兒你倆一個月存多少錢?”
忘了告訴你,湯圓兒,真名湯元二,是從老家鶴市大梅縣雞窩鄉和我一起出來打工的我的男人。在老家在親朋的意識里我和湯圓兒是追求自由婚姻的一對,而實際上,現在的我和他,雖然同在C城謀生卻過著格格不入的生活。他在建筑工地做泥水匠,我在C城商界很有名氣的徐冰老板的星河大酒店做三陪,我們貌合神離地做著名義上的夫妻,三五星期見上一面。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需求。
“存個鬼的錢,”我說,“我搞推銷一個月千把元,他上工地也有二三千,只是他的活計不湊手,閑下來時手爪爪癢找著的都輸了吃喝都靠我。”我佩服我的臨場發揮,居然把謊言說得那樣流暢那樣自然。
“哦,十賭九輸。勸勸吧。”嫂子說。
“不好勸。我們在一個城市的兩個區,坐車也要幾十元車費,平時很少在一起。”我慶幸我還會適當說點真話。
“大嫂,我夢見你們了。”我說這話時,胡星漢已醒了,吵著問他的手機和鑰匙。我將左手食指豎在嘴前方示意他別出聲。
“真的?”嫂子似乎感到很驚奇。
我把昨夜之夢全盤說出,包括我自己的想法和母親的意思。
“我們還想不到那一塊去呢。妹,爹死時安埋的錢都還欠著我后家幾千呢。我和你哥靠挖包谷疙瘩能挖幾個錢?上有老下有小三個娃兒加上他奶奶六張嘴巴像六個無底洞等著我兩去填滿。我們顧活人還顧不過來呢!你和你哥說說吧!”
我聽見電話那頭我哥無奈的接過電話的聲音。
“想法是好的,”哥說,“不過哥倒在兒女債里,手長衣袖短,作揖不方便,伸不起手啊!”
“哥,我前些年打爛仗,連爹死也沒來看一眼,媽又由你一個人照顧著。只要你同意給爹修墳,錢,由我出。”我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勇氣,果斷地說。
2
我謀食的大酒店是C城最上級別的幾家酒店之一,是我的家鄉鶴市大梅縣各級官員省城出車的聯絡點,娛樂點。酒店老板徐冰包辦了市縣各級官員在省城的吃住玩,把各級官員照顧得巴巴適適而獲得了利益,我們也偶爾有機會在各種正規或不正規的場合認識市長縣長這些在老家難得一見的高官要員。這也是一種收獲——徐老板說。但我的心里沒有一點由于認識那些人而產生的榮耀,因為人在掌握了他認為較為合適的金錢和權力后,他作為人的本性就會漸漸退化而其獸性就會逐漸顯露出來——我親眼看見一位領導因為小姐給他修腳時不慎傷了他的腳趾而對小姐施行煙頭燙乳的懲罰。在C城,在燈紅酒綠車來車往的現代都市,我,我之類的人們,卑微得像一粒塵土。
然而在鶴市大梅縣雞窩鄉,我和湯圓兒卻也算小有名氣的。我們的名氣來自父輩,我們的父親都是當地名人。
名人之所以是名人,是因為名人可以作為一塊面積合適的地方名片,如湘潭的毛澤東,南陽隆中的諸葛孔明,浙江紹興的周樹人……我的父親侯秀才和湯圓兒的父親湯端公,是我們大梅縣雞窩鄉兩張亮麗的名片。
傳說。像故事里的傳說一樣,傳說我爹侯秀才和湯圓兒的爹湯端公的上輩都是解放前雞窩鄉大地主菜老九的家奴。傳說侯秀才的爹是菜家的轎夫湯端公的爹是菜家的先生,侯秀才和湯端公年少時都和菜地主家的少爺小姐在菜家的私塾里同過學。傳說湯端公因私塾先生是自家爹而占盡心理優勢,以致有口無心,學得些皮毛;侯秀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認真當陪讀,踏實勤奮深得少爺小姐親睞也學了不少東西。白云蒼狗,世事滄桑。后來,湯端公憑能寫幾筆字,嗓門大,便做了端公,靠做點水陸道場招魂引路混點日子;侯秀才基礎扎實加上個人的勤奮,便博學多才,人送雅號“秀才”。傳說菜地主的兒子青年時期死于煙毒,大女兒遠嫁國民黨軍官隨軍而去,小女兒菜有喜在歷經歲月滄桑后成了湯端公的老婆也就是湯圓兒的媽我的婆婆。更傳說侯秀才和湯端公一輩子的爭斗與菜地主的三小姐有關。
我爹侯秀才和我的公公湯端公,在雞窩鄉像兩條勢不兩立的的惡狗,像兩只發性的斗雞,一見面總免不了斗嘴,有時還伴以拳腳上的切磋。不見面時又仿佛覺得孤獨,覺得因沒有對手而無聊。沈從文說過,獅子永遠孤獨,那是因為它的文彩與眾不同。不見面時的侯秀才和湯端公都是孤獨的,因為他們在雞窩鄉是獨特的,是與眾不同的。
如果給我爹侯秀才適當包裝后讓他端坐于電視臺演播廳的嘉賓席,絕對可以在他的名字之前冠以“大師”“專家”等頭銜。他學識淵博,閱歷豐富,精明干練,是典型的“全才”。他吹拉彈唱書法繪畫無所不能,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童年記憶里,每有月明星稀之夜,父親總是提一把二胡端坐于院壩里的核桃樹下,把一群青年男女拉得唏唏噓噓掩面啜泣,把一個夜晚拉得悲悲切切。每當哪家有婚喪嫁娶,父親都會被請去,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他先挽了袖子,將一張張紅紙或白紙裁剪成比巴掌略寬的紙條,再把右手袖子挽得更高一些,將墨碗里泡得飽飽的毛筆用拇指食指中指輕輕提起,將筆尖在墨碗的碗沿上輕輕按兩下,左手再提一提右手的袖管,開始在紙上寫字。年輕人們站在旁邊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然后恭恭敬敬的幫他把寫好的對聯擺在地上晾干。除了幫人寫對聯,我父親還幫人掛簿子(登記名字),無論你姓啥名誰,拿多少禮,我父親總能幫主人家記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湯端公之流的人是不行的。有一次有一家辦事因我父親病了臨時請湯端公掛簿子,他把姓覃的寫成姓譚的,把一個叫庹剛的寫成脫肛,庹易福寫成脫衣服,鬧了笑話。
我的公公湯端公雖不及我父親的廣博,卻在水陸道場和陰陽風水方面在方圓幾十里首屈一指。記得我們小時,有一年干旱,田里的秧苗干死,山上的樹葉焦枯,湯端公帶了幾個弟子在龍潭邊做了半天的求雨法事,下午真的下起大雨來。當時的鄉長書記都來拜望湯端公,稱贊他急人民之所急,想政府之所想,精神可嘉。只怪記者見識短,說是迷信,否則按鄉長書記的意思此舉完全可以上縣報的頭版頭條。
兩個名人的爭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每次見面語言上的爭執和碰撞在所難免,人們也津津樂道于他們語言的交鋒,有的你來我往的對答甚至成了鳥窩鄉的故事成了經典。我也不怕你笑話,不避我父親我公公的諱,講幾件他們的故事給你聽。
一次,兩位名人在村口相遇了。我爹侯秀才老遠就唱:“拿來摸——阿彌陀佛——”聲音極其怪異,且邊唱邊用手摸頭。人們知道這既是和湯端公打招呼又是譏諷他,因為“吶唻嘛,阿彌陀佛”是法事道場里的一句常用唱詞,而湯端公又是禿頂,形同彌勒。人們都笑了。湯端公也不示弱,頭一點,一揚,雙手從脖頸往后做輕拈髭須狀,拿腔拿調的唱:“猴兒們,給爺把寶貝拿來!”原來他做的是古裝電影《美猴王》里的孫悟空的動作,意即他是猴之祖宗齊天大圣了。人們大笑。他們總算打個平手。我爹侯秀才說:“湯端公,我講一則新聞給你聽。”湯說:“講嘛。”眾人都靜聽。侯秀才說:“先前,有弟兄二人,兄成家,弟單身。兄為生計奔波于外,弟在家閑得無聊時便幫嫂子解悶,兩叔嫂頗得云雨之樂。不久,兄歸,使其弟外出謀生。離家前夜,弟輾轉反側于床,難眠,遂自取性器把玩,握性器而嘆曰:人家不在時,爾有福可享;今人歸也,爾可憐哉!其兄隔壁聞弟嘆息,遂來探望,推門曰:汝何故哀嘆?其弟答曰:我和我的雞巴擺龍門陣與你啥子相干?”眾人大笑。湯也笑。笑畢,湯說:“我也說個新聞。遠山鄉一家養一母牛,牛肚甚大,欲娩。牽于堂,全家靜候。忽牛尾一翹,牛B一張,產一牛犢,立地能站;牛尾再翹,牛B再張,又產一犢。其家甚喜,紛紛聚于牛尾處靜看牛B再張,久待,牛B不張,全家皆曰:牛B,再來一個!牛B,再來一個!眾人盼時,見牛尾又翹,皆以為牛犢將至。近看時,牛尾翹處,一坨黑乎乎的牛屎落地。其家人曰:這牛日的牛B里原來是屎。”眾人又一陣笑。兩人還是打個平手,不相上下。
一次,兩人又碰頭了。還是和故事一樣,也有許多圍觀的人。侯說:“湯老者,你的家族有大難,要防啊。”湯說:“從何說起?”侯說:“湯,糖,躺,燙,必定肥胖。肥胖病生,病生早亡。”湯說:“無理取鬧!”而侯秀才也吃過一次虧。一次,兩人路遇,湯說:“侯兒,你一定不是真正的姓侯,是假冒偽劣。”侯問:“依據?”湯說:“以前的猴子屁股紅,現在的猴子臉蛋紅,該不是變異吧?”侯秀才陪眾人一笑,他知道自己把臉湊近火爐燒草煙而燙傷了左臉,此時臉上擦了一些紫藥水,確實有點紅。
這兩個名人之間的爭斗,沒完沒了。他們爭斗的原因,是個謎。
我和湯圓兒的結合也沒有改變兩人斗嘴的現狀,兩人反而因為是親家更加肆無忌憚了。在我爹看來,我和湯圓兒的結合純粹是個錯誤,但當初我和湯圓兒都離家在幾十公里外讀初中我們有共同話題——貧困的悲哀和離家的孤單,我們都需要幫助需要撫慰。我和他初中沒讀完就在互相撫慰中偷摘了青春的禁果,然后我們逃到了C城,(我之所以說“逃”,是因為我們的父輩的關系決定了我和他在家鄉永遠走不到一起,也因為除了年輕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初中沒讀完就結婚是大逆不道。)正如流行傳唱所言: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現在,我和湯圓兒都感受到年輕的沖動帶給我們的懲罰,我們都貌合神離的形式上堅守著,廝守著。在城市的兩個區,我們相距遙遙,偶爾相聚,在演戲一樣地應付,演戲一樣的山盟海誓之后是吵鬧。在心的間隙,在疲憊的應付之余,我們有著各自的生活。
3
正午的陽光從前面那棟灰色的大樓樓頂斜射下來,靠窗的沙發白亮亮的皮靠背更加亮麗耀眼。胡星漢移過雙腳,把一雙臭腳完全曝曬在陽光下,屋子里立刻彌漫著難聞的餿臭。
“電話。”他說,把電話遞給我。
是大嫂!我心里一陣驚喜,給父親修墳的想法可能得到了他們的支持。
“妹,還好不?”她問。
“還行,大嫂。修墳的事你們同意了?”我問。
“還在準備。我要說的也是修墳的事。”
“你說吧,大嫂,我認真聽著呢!”我說。
“我兄弟,小王六,和你小學同學的那個,你記得不?”嫂子問。
“記得的,大嫂。”我答。小王六,我怎么記不得,我們小學時在寨子里田老師的堂屋里讀書,每個年級只是四五個人,小王六是我三年級時的同學,后來我留級,他先上初中了。后來聽他說考起了師范當了老師,我讀初中時他家還曾托媒人來談過我呢, 我父親沒答應,原因是我哥娶我嫂子時她家為難了我們,我爹說:“我家不跟小家子人家打兩次交道。”
“月妹,我兄弟,你小學的同學,他湊了些錢給我爹修墳,但我爹的墳在氣象局牛局長家的墳前,人家不讓動,扯皮了。”大嫂說得有些激動。
“哦——”我說。
“月妹,聽回來的人說,你和縣上的人認識,你能不能幫個忙請個人調和一下。”嫂子像在哀求。
“誰說我跟縣上的認識?這些嚼舌根的。不過,大嫂你別急,我想想辦法,晚上我打電話給你。嫂子再見!”我掛了電話。
胡星漢聽出事情的原委,說:“你本事大了,受重用了。”
我不管胡星漢的冷嘲熱諷。我決定要給我哥嫂幫上這個忙,就憑他們相信我。
我記得去年冬天縣上的領導上省城開會,下榻在我們酒店,我們老板盛情地把省城大梅縣籍的領導請在一起吃飯。當時一位瀟灑的年輕人不勝酒力醉得不成樣子是我送去房間休息的。那年輕人進入房間后不醉了,說是為了逃避酒局學會的醉酒術。在房間里他突然問:“是送我來睡覺的哈?”我說:“嗯。”他笑起來,說:“不是送來睡覺,是送來休息。”我說:“休息和睡覺還有區別?”他說“一個人進入夢鄉,叫休息;兩個人躺在一起入夢,叫睡覺。”我覺得好笑,當官的對休息和睡覺還有講究,便又問:“那三個人或者四個人睡在一起呢?”他說:“三個人那叫熱鬧;四個人那是神話。”我問:“那成龍和金喜善的《神話》里怎么只是他倆?”我和他都笑起來。因為有休息和睡覺的玩笑做前奏,那晚的感覺很好,他也十分開心,給了我一筆數量不菲的小費并主動要了我的電話。當我告訴他我是大梅縣人時,他謙虛地說需要我們的支持。從他的言談中我聽出他是一位副縣長。他也主動地在我的手機上存了他的電話。存就存吧,我想,這些逢場作戲的人我見得多了,明天,誰又記得誰?我摸了摸兜里那一疊紅太陽,抽一張出來對著燈光驗了一下真偽,沒在意他在我的電話上存個什么鳥名字。
我翻通訊錄,一個叫辛計科的名字躍入眼簾。
就是他,那個年輕的醉漢。
“喂,你好,是辛縣長吧?”我問。
“小月啊?近久忙,沒給你打電話,生氣了吧?”辛縣長居然還記得省城里的我,還怕我生氣,并解釋理由,真讓我感動。
“人家也怕打擾你嘛!”我故意把“我”說成“人家”,這是我們這種人說話的藝術。
“怎么會打擾我呢。”對方仿佛無話可說了。
我馬上抓住機會說:“縣長,有事相求喲!”
“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辛縣長說。我知道我的事十拿九穩了。我,一個卑賤的三陪女,我的事,竟然也是縣長的事!如果此刻是在歌廳,我一定自己點一首《翻身農奴把歌唱》來表達我內心的喜悅。
各位,不用我再啰嗦了吧,小王六,人民教師,他所辦不到的事被我輕松解決了。你信不?
第二天,嫂子來電話,一聽就是滿心歡喜。“妹兒,牛局長家讓步了,說縣長打過招呼了,要我們先修好他家才修呢。我弟說改天他要親自謝你。”
“謝就不必了,自家人。”我說,“遇事忍讓點吧,這次是有個朋友幫助。”
“朋友?你和縣長交上朋友?妹兒,安逸了,選舉馬上來了,你跟縣長說說,好歹選你哥當個主任或委員,不說得多少好處,給自家整兩三個低保,自家該得的各種補貼各種款項不短缺就行,媽和我們就衣食無憂了。”嫂子是那種得一望二眼盯三的人。
“縣長是我朋友?做夢都不會。是我朋友的朋友認識縣長。”我冷冷的說,打擊了我嫂子的熱情,制止了她浮想聯翩的胡扯。
“牛局長的老婆倒有些過分,指桑罵槐的罵他家的人,說他老公牛局長一家干不了大事,弟兄幾個人當官卻斗不過一個教書匠;說教書匠修墳那就保佑教書匠世世代代當教書匠吃不飽餓不死窮死;說她老公弟兄幾人執掌著幾個部門的公章,還不如一個雞婆的兩塊B。”嫂子大有告狀之意,被我“難聽”一句止住了。
“事辦了就行了!”我說,掛了電話。
4
六十年前,也可能是七十年前或以前。
某天。
夜,暗了下來。
幾個仆人都睡了。
侯老轎夫把主人菜地主家的院墻門關好,大門抵得嚴嚴實實,再在門后放了一副磨盤。覺得不放心,他又在磨盤旁邊擺了一個狗食盆,那條忠實的大黑狗吃了晚飯便很懂事的蹲在門邊。侯轎夫十來歲的兒子小侯兒也跟在父親身后,幫著父親檢點火鉗鐮刀之類。
主人菜地主家四立三間大瓦房加上東西廂房畜圈廁所幾十道門,侯轎夫一一看過。回到西廂房,女主人唐奶奶正在油燈下檢點少爺菜有福的功課。三位小姐正在旁邊做著女紅。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少爺斷斷續續地背書,瞌睡來,一點頭,母親手里的大竹條就打在少爺的手背上,少爺手背腫起像透明的繭,但母親卻沒有停止的意思。見此情景,小侯兒悄悄的躲在父親的背后。
“侯伯,你休息吧。”女主人說,“你忙了一天,該休息了。”
少爺也帶著哭腔說:“侯伯休息了。”
“好的,你們也休息吧,少爺也累了。” 侯轎夫說。
侯轎夫還是沒睡。出于對死去的菜地主的感恩和對地主婆唐奶奶的尊敬,侯轎夫又點著馬燈將院前院后各道門看了一遍。
主人房里的燈一一熄滅。
侯轎夫裝上一鍋蘭花煙,吹滅了燈,側著身子在兒子小侯兒的身邊睡了。
夜,非常靜。風吹過窗外竹林的聲音,像千軍萬馬在遠方奔馳。
前院的大黑狗突然叫起來。
“拿住小毛子!拿住小毛子有吃喝!”后院的山墻上有人喊。
頓時,前院后院都亮起了火光,也聽見火藥槍的轟轟聲,仿佛感到門窗都在抖。
土匪來了!侯轎夫意識到。
趁著火光,侯轎夫弓著腰火速跑到西廂房。
已有人從后面的山墻上翻過來,大聲喊:“拿住小毛子,拿住小毛子有吃喝!”
大黑狗狂叫著從前院咬到后院。
幾個家奴慌慌張張的亂跑。
西廂房,唐奶奶很鎮靜,一邊命令大小姐菜有祿把少爺的一件衣服穿上,一邊將一個包裹捆在少爺身上。
“侯伯,你帶有福兒從東跑,我帶有祿兒往西吸引他們,菜家這一炷香的本,靠你了!”說完一把將少爺推到侯轎夫面前,說:“聽侯伯的話,逃出命了重建家業,我和姐死了你就跟侯伯姓。聽話!”
侯轎夫接過少爺的包裹伸手牽著少爺開始跑時,唐奶奶已拉著大小姐爬上西邊的圍墻。
“少爺,快跳,再慢就不行了!”侯轎夫正催促少爺往圍墻下跳時,火光中,看見三個小孩兒向這邊跑來。在中間的是自己的兒子小侯兒,他兩手牽著主人家的二小姐三小姐。
“快!快跳!”侯轎夫喊。
少爺看著高高的圍墻外面黑咕隆咚的,又回頭看看自己的兩個妹妹,不敢跳。
侯轎夫急了,在地上摸到一根長竹竿,拿著竹竿向著墻頭一掃,少爺怕打著腳,一跳,摔向墻外了。
三個孩子已站在自己跟前。
“畜生,你跑來添什么亂?”侯轎夫邊責罵兒子邊把三小姐二小姐推上墻頭,最后把自己的兒子推上墻頭。
土匪沖到前院。
一個土匪模糊中看見東面院墻上有小孩,大聲喊:“小毛子在這邊,抓住!”
火藥槍向著東邊放了一陣槍。三個小孩子一歪,從院墻上落下去了。
土匪們繞過大門向外追去。
菜地主家被洗劫一空。
兩天后,唐奶奶帶著大小姐回來了;第三天早上,少爺回來了。下午,三小姐和侯兒也回來了。二小姐因從圍墻跳下時崴了腳,被土匪帶走了。唐奶奶把老轎夫葬在東院墻的大柳樹下,把少爺和小侯兒緊緊摟在懷里。從此,菜大地主家有了兩個兒子。
冬去春來,唐奶奶重振家業,并在自家辦了學館,聘了湯先生教兩個孩子讀書。湯先生也不古怪,只要求讓自己的孩子湯文翰在菜家學館陪讀其余沒特殊要求。
光陰荏苒,歲月如歌。
五個孩子漸漸長大,他們暗流涌動的青春開始棱角初現。少爺英俊干練,小侯兒機智沉著,湯文瀚調皮機靈;大小姐練達智慧,三小姐文靜賢淑。因小侯兒曾和菜家同歷患難,自然他們親近些,但也因為歷經患難,成了孤兒,小侯兒總是沉默寡言;相比之下湯文翰有著父親當先生的心理優勢,又能投機取巧取悅于少爺小姐,所以許多時候小侯兒是被孤立的。
因為被孤立,小侯兒便在孤立的清凈里讀了許多書,其睿智和聰慧便漸漸脫穎而出頗得先生和唐奶奶賞識也逐漸贏得三小姐的傾慕。在三小姐眼里,小侯兒的聰明才智足以讓菜家重振雄風;在小侯兒眼里,三小姐菜有喜最善解人意處事待人最得唐奶奶真傳最可親可敬。湯文瀚也不賴,能講會說處事方圓他心里也藏著三小姐的影子。
月亮上來了。小侯兒拉起了他心愛的二胡,三小姐從二胡的幽怨里聽出了他心里的萌動和生的憂傷。
月亮落下去了,小侯兒從三小姐掩門回屋的一瞬看出她心里的顧盼。
后來,歷史的車輪無情地將幾個年輕人的萌動碾碎,地主婆唐奶奶也退出了歷史舞臺。再后來,唐奶奶死去,少爺死于煙毒。再后來,命運和故事都沒有順理成章的讓小侯兒和三小姐喜結連理而是生硬地把三小姐設置成了湯文瀚妻子。再后來人稱侯秀才的小侯兒成了家有了侯金星侯金月,湯文瀚潦倒為端公有了湯圓一湯圓二湯圓三。再后來是侯秀才和湯端公無休止的斗嘴和吵鬧。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宿怨,只聽說侯秀才成家之后也曾經帶著湯端公的老婆逃跑,一但被生產隊干部抓回,抓回后菜有喜就神經兮兮瘋瘋癲癲了。消息靈通的人還說當年湯文瀚得手菜家三小姐是因為他在小姐的飯里下了煙毒。
5
我和胡星漢在車站像熱戀的年輕人一樣,像演戲一樣靜靜對視,緊緊擁抱,深深地接吻,我甚至哭泣,然后我們揮手說再見我登上回老家的車。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我的夢想自由的飛翔……”是我的彩鈴。陌生號碼,我不接,任鳳凰傳奇的仰望一遍遍飛翔。
同車的都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用眼神表達著對我的反感。我接通了電話。
“喂,你好,我是C城交警大隊,在二環路赤水街路段發生一起交通事故,死一人,傷三人,其中一位叫湯元二的傷者的電話里有你的電話……”我大吃一驚。
畢竟我是他的老婆。交警就憑他電話里存的“老婆”號碼找到我的。
在紅會醫院急診科,全身布滿藤藤網網的湯圓兒還在昏迷之中。胡星漢也和我一起坐著等湯圓兒醒來。我和他商量好了,湯醒了,胡星漢就自我介紹是我們酒店的財務員,剛為我送錢來的。胡星漢還開了一個幽默的玩笑,說:“你一定要說清楚,是送錢來不是送情來,怕引起誤會。”在我老家,因為海拔高,霧雨大,鼻炎病人多,許多人鼻音太重,往往把鹽巴說成銀巴,把面條說成命條,把發錢說成發情。但他的幽默沒有觸動我的笑神經,畢竟我知道此刻我扮演的是病床上昏迷者的妻子。
湯圓兒的交通事故解決了。雖是湯圓兒騎車違章,但有徐老板出面有胡星漢運作,對方答應賠五萬元錢一次性解決。
數完錢,送走徐老板和胡星漢一群人,我迅速到附近銀行存了錢,我知道我應該象征性地做做妻子了。我到樓下買了水果,買了兩套內衣,買了一個電動剃須刀,兩包煙,20元一包的那種,又買了些零食。我提著大包小包推開門時,湯圓兒哭了。
“老婆,我們回去吧,在外邊風風雨雨,不知哪年有歸宿。回家,我們修房子,生孩子。”看見他哭,我也一陣心痛一陣感動。在沒有愛的婚姻里,愛的做作和表演也會讓人感到幸福感到心動。是的,幸福與金錢與卿卿我我無關,幸福是瞬間的感覺。此刻我相信,湯圓兒是幸福的。
我不回答,我佩服我的極具表演性的眼淚竟然會流得那樣自然,畢竟我不好回答。
我和拖著半條腿的湯圓兒回到老家。我的真實目的是看看我的家人并出資給我哥嫂讓他們給我父親修墳,因為父親頭發被淋丟腳跟被淋爛的那個夢一直困擾著我。
沒料到湯圓兒也說要給他父親修墳,他吵著說父親辛苦養他一場,說他大哥湯圓一和兄弟湯圓三都還是光棍攀扯不上,還說如果在車禍中一命嗚呼那留著錢有屁用?他大哥卻不贊成,說如果有錢要先給湯圓兒作后續治療,然后再給老娘——我的婆婆菜有喜修一間房子。他弟兄二人的觀點發生了分歧,湯圓兒說,房子有住就將就住著,而墳,一生只有一座,并且是要千年萬古留下去的,特別是像他爹一樣有名氣的人,不修一座像樣的墳怎能流芳百世?湯圓一說,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日子過得好就行了,死了修墳純粹無聊,把墳修得金碧輝煌用黃金包裹尸體照樣是腐爛的尸體;做兒女的要做好老人生時的贍養,死后的修墳是浪費。
因為我站在湯圓一這邊,所以湯圓兒想給他父親修墳的想法被迫流產——雖然我和湯圓一的出發點不同,但畢竟我有財權。
但我有時也會濫用財權。那天閑得無聊,到村支書家走走,想給村支書送幾百元錢。我們不在家支書主動給我的母親和湯圓兒的媽申請了低保,這是大人情。我到他家時見他家里聚了許多人在殺豹子(一種賭博),我先是只打算看看的,但看到贏錢的大把大把的往包里裝錢我心動了,支書和支書老婆勸我說難回家一次玩玩不要緊。我就玩了。結局是我裝的兩萬多元也完了,要送支書的幾百元都還來不及表示。那天回到家,我輸錢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家里了,湯圓兒拖著半條腿坐在床上哭,說我賭掉的是他的救命錢是他的命。
6
給我父親修墳的事總算定下來。我悄悄給了我哥三萬元錢,叫他不要聲張。
冬月初六,宋石匠帶著他的弟子們來動土。動土是我們農村修房造屋干石工活的一個啟動儀式,大概相當于城市里的工程奠基。冬月初六,便是動土的黃道吉日。
在我爹的墳前,宋石匠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點了香燭,五個方位擺了刀頭敬酒,五個方位都燒了紙錢敬了酒,潑了水飯,然后叫我哥跪在五個方位的中位,燒紙,然后拿著鋤頭挖三下,再作揖,站起,動土儀式就算完畢。
我哥作揖動作還未完成,忽然,我父親的墳后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這聲音蒼老,低沉,悲滄,卻又飽含著滿意和真誠,但結合剛才動土儀式的嚴肅莊重,這一瞬間竟有些令人感到詭異,恐怖。
“是誰?”大家似乎都在問又都沒有問,面面相覷。
我哥膽子大些,走向我爹的墳的尾部。
“哦,原來是大嬸!”我哥如釋重負。
我們過去看時,原來是我的婆婆菜有喜。我的婆婆很多年前就神經兮兮瘋瘋癲癲的了,幾十年來她哼哼唱唱嘻嘻哈哈已是平常,但今天這種場合出現,我們心里都不是滋味。宋石匠還說有點不想干這樁活了,說一動工就來個不干凈的,不是吉兆。
“媽,咱們回家吧。”我走過去挽著我的婆婆的手,想要把她護送回家。
“不要拉我,你的手不干凈。”她說,語氣冷清,面無表情,眼睛冷冷的看著遠方。她不像一個有問題的人。但她衣服邋遢齷齪,蓬頭垢面,又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媽,我洗過的。”我說,我心里暗笑。
她站起來,走了,嘴里嘮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么。
第二天,我瘋婆婆又來了。她笑著,唱著,在宋石匠的工作區周圍瘋跑,一會兒又看著宋石匠嘻嘻的笑。偶爾還遠遠地伸著臟手向宋石匠要煙抽。宋石匠給他煙,她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拈起香煙,其余三個手指輕輕翹起,像舞蹈里的蘭花指。她把煙放進嘴里,吸一口,然后劇烈咳嗽,然后她把吸過一口的煙放進我父親的墳頭的一個縫隙里。
之后她還是來,還是笑著,唱著,瘋跑,要煙,把煙放進縫隙。許多時候他會把帶來的洋芋,饅頭之類的東西放在墳頭。一個瘋了的人,一切都是正常的。
7
山里的春天總是來得太遲。
早晨,暖暖的陽光從鳳頭山的山坳里照過來。在陽光的照耀下,梨樹坪的千萬株梨花迎著微風,張開了笑臉,千萬朵梨花蓬蓬勃勃的綻放著那毫不掩飾的白色。那白色,白得朦朧,白得素潔淡雅,多么像漫天的大雪呀!春風拂過,梨枝搖曳,千朵萬朵,壓枝欲低,白清如雪,玉骨冰肌,素潔淡雅,靚艷含香,風姿綽約,真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的氣勢。輕撫梨花嬌嫩綻放的花朵,輕托梨花羞澀含苞的花蕾,沉醉與眩暈在心頭交替;佇立在夢牽已久的花海,仿佛置身于輕煙薄霧之中,輕盈、飄渺。
我父親的墳總算修成。精巧的結構,精致的雕工,高大的墓碑,墓碑旁威武的石獅……在梨樹坪,我父親的墳掩映在梨花的花海里,詩意而凄美。
隨著鞭炮的噼噼啪啪地炸響,有關我父親的記憶和傳說便在梨樹坪的花海里永恒。
“大嬸!大嬸!”
我們突然聽見我哥急切的喊。
大家來到我爹的墳后,我婆婆菜有喜倒在那里。她得面容安詳而恬靜,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她全身收拾的干干凈凈,連頭發都梳理得光亮亮的,在她頭上,帶了一個用不知名的小花編織成的小花環。
人們圍過來。我哥抱起她使勁搖,使勁喊,但她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一行人抬著我婆婆的尸體離開梨樹坪。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死得那樣淡定那樣悄無聲息。
回望梨樹坪,那素潔淡雅玉骨冰肌千朵萬朵的梨花如漫卷輕飄的云如白浪涌動的海如鋪天蓋地紛紛揚揚的雪。
責任編輯:劉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