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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蕎記

2012-04-29 00:00:00楊恩智
赤水魂 2012年5期

曾壽瀾

曾壽瀾站在樂居一中教學樓四樓的走廊上,干燥的嘴唇微張著翕動著喘著粗氣。他用左手抹了幾下那油珠般沁著汗的額頭,抹得他往兩邊分的頭發一陣糟糟亂。他的右手叉在他那藍色運動衣束著的腰上。因為喘息的用力,隨著他的腰在那兒一起一伏著。體質單弱、身材矮小的曾壽瀾,那纖弱的腰被手這一叉,就有些往前彎,以致差不多整個身子都有些往前傾斜了。或許是他有意往前傾斜的,他的頭都已探出了走廊的欄桿,他似乎在努力地往樓下看什么。

曾壽瀾的心還在跳得梆梆響,像有一筒鼓在里面梆梆梆地敲。上節課一下課,老師剛走出教室,他就抱上收好的書本和筆墨,風一樣側身穿出教室,在門外的走廊上往老師走去的另一個方向,向宿舍奔去。下樓梯的時候,他就不再是跑,而是跳、是躍了,三梯五梯一步地躍。下了教學樓,穿過籃球場和花園,他又三臺兩臺地弓著背狠命往宿舍樓上爬。他們班的宿舍在五樓。他連爬帶滾、氣喘如牛地進了宿舍,用一把來時早已握在手里、都握出了水的鑰匙,打開鐵床上的那只桃木箱子,用右膝幫忙撐住懷里的書本和筆墨,左手伸進箱子提出那個他早已裝好了的帆布書包,然后身子用力一傾,嘩啦一下把懷里抱著的書本和筆墨甩進箱子,又用空出來的右手按了按支棱著讓箱子蓋不嚴的地方,啪一下關了箱子,按上鎖,返身又開始往教室奔。回到教室,把書包放進書桌柜,看同學們大都還在外面,曾壽瀾又走出教室,來到了走廊上。他還想看看那個燕子般飛翔一樣在樓下滑動的身影。

樓下,那個栽有三棵雪松的花臺旁,那塊隨花臺蜿蜒著的空地上,有四五個女孩在玩著卡步的游戲。她們一個個地從遠處跑來,先是不顧步法狠起命地跑,跑到一條地皮自身開出的不直的無規無矩的地縫那兒,便盡力地借助身體的慣性,一步算一步地向前邁去。那是飛翔一般的邁動。邁了幾步后,又突然金雞獨立般地立了下來,立得搖搖欲墜,先向左邊晃了晃,又向右邊晃了晃。前面一個立住了,后面一個又開始跑,開始邁,開始飛翔,到了最后要立住的時候,還像被沖進了激流中的人要抓住一根露在眼前的稻草般地去扶先立在那兒的人,而那人偏又不想讓她扶,看到她伸手過來,敏捷地把身子讓開,這一讓,差點兒讓得使她那只一直控制著沒讓落地的腳落了地。

有一個女孩也穿一身運動服,她的那套運動服紅間有白,幾條白色的條杠,分別點綴在衣服的袖子、胸襟和褲子的條縫上。女孩的腳下,踩的是一雙回力運動鞋。在女孩跑了一陣,開始往前邁步的時候,曾壽瀾的心,似乎都要跟著飛翔起來了。女孩那兩根長長的辮子,和著她整個的身子,一起飄逸,一起滑翔。曾壽瀾覺得,女孩的那雙鞋,就不是踩在鐵鐵的地上,而是踩在云霧上,踩在棉絮上。曾壽瀾似乎聽到了女孩們咯咯咯的歡笑聲,同時也聽到她們啊啊啊的驚呼聲。在女孩最后欲停未停搖搖欲墜的時候,曾壽瀾的心常常被提得緊緊的,懸得高高的。

上課鈴聲催命鬼發出的吶叫般響起。同學們推推搡搡擁向教室。女孩還在那兒飛翔般地往前邁。曾壽瀾好似沒聽到鈴聲響,還在往下看著。走在后面的一同學扯了他的衣襟一把,說還不上課,有如像這樣只是看,還不如直接去找她,跟她說你喜歡她呢!這時女孩已不顧最后的動作標不標準,在最后那一立的步子上,就著往里傾斜的身子來了一個優美的轉身,隱沒般地消失在了走廊下。

最后一節課上的還是物理。教曾壽瀾他們物理課的是一個女教師,個兒高高的,像曾壽瀾家房后山灣里的那些杉樹一樣的苗條,一件窄小、但卻不顯得緊的粉紅色體恤衫上,散了一背的長發,像是她的外衣。這一節課物理老師沒講新的知識點,她講了兩道上一節課講的知識點的例題后,就布置了幾道作業讓同學們做。這一節課上,曾壽瀾無心做題,他的腦海里不時地晃動著那個女孩的身影,有時是她燕子般飛翔的身影,有時是她那兩個飄逸悠然的辮子,有時是她紅潤的臉上那兩個似有若無的小酒窩。

看到女孩那兩個小酒窩,并從此晃在曾壽瀾的心里,是在一次與女孩擦肩而過的時候。一次在校外的阡陌小道上背書時,曾壽瀾無意間看到女孩也在另一條小道上徐徐地走著背書,他就加疾步子,繞道轉彎地走去與女孩相向而過。是的,相向而過,擦肩而過。擦肩而過的時候,曾壽瀾看到了女孩那紅潤的臉,看到了她臉上那對似有若無的酒窩。擦肩而過時帶來的怦然心動,一直持續到曾壽瀾走回學校,上完晚自習,直到這一夜的夢里。女孩的臉蛋,女孩的酒窩,就在那個擦肩而過的瞬間,帶著她的整個人,通過曾壽瀾的眼睛這扇窗戶,小鳥依人般地偎在了曾壽瀾的心里。

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知道曾壽瀾喜歡上了一個一年級的女生。有的同學說,看不出來,平時不喜講話,只知道讀圣賢書的曾壽瀾,也竟然會暗戀起人來了。有的同學說,就那樣看起個屁用,喜歡,就去追啊!也有的同學說,看個屁,我還是勸你別看了,再看,你的學習就要廢掉啦!一個因為經常問曾壽瀾作業和他交往較密的同學私下跟他說,你這樣看不是事情,這樣下來肯定會影響你學習的,要不,你就去追了試試,表明自己喜歡她,成就成,成了是好事,不成就算了,讓你放下一個心事。漸漸地,同學們竟然把那女孩的情況都弄來給了曾壽瀾,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個班。有個同學特意跟他說她家是普家河街上的,又提醒似的跟他說她家的條件可能有些好!普家河,呵,和曾壽瀾還是一個鄉的呢。這個曾壽瀾還沒想到過,其他同學也沒提供過,只是她家的條件有些好,曾壽瀾還是憑一種直覺早就感覺到了。

這一周里的最后一節課,曾壽瀾是最怕上的。以往上這節課時,曾壽瀾覺得這節課的時間比一個星期還長。但今天,心里想著那個女孩,似乎還沒想夠,那下課鈴聲就如撞進了曾壽瀾夢里樣的響了起來。

曾壽瀾從書桌柜里拖出那個帆布包,提上,跟隨潰堤之水般往教室外擁擠的人群淌出教室,徑直往校外奔去了。校門處,兩排賣飯賣菜的小攤成一字從校門口往外逶迤而去逶迤得老遠,圍著小攤點買飯買菜的學生摩肩接踵、擠擠攘攘,他們手中的瓷缸瓷碗和著鋁勺木筷碰得叮叮當當、噼噼啪啪響。在沸聲四起、混亂不堪的校門口,曾壽瀾不敢逗留,他連往兩邊看的勇氣都沒有。他屏住呼吸,埋著頭,不斷地側著身向外擠去。曾壽瀾這樣往外擠的時候,他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種痛苦。但他又不能不這樣。他怕不這樣,那看到的東西和聞到的味道讓他更痛苦。就像在學校里的每一個早上,在他踏著夜色漸淡夜露鋪地的早晨走出校門去晨背時一樣,他不敢看那些擺在校門兩旁的炸得香脆的油糕、粉白的薄餅一般的餌塊、熱氣蒸騰的洋芋,他把頭抬得高高的,像是頭頂的天空中那欲退未退的星星或者月亮或者云彩就是他的美肴一般;他也不敢進行正常頻率的呼吸,他像在做著一次潛水運動,把胸中的那口氣一直憋著、憋著,直到疾速移動的腳步把他帶離擺有吃食的校門那兒,來到阡陌縱橫的田野,他才像在水里扎了很長時間的猛子剛浮出水面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做著深切而又悠長的呼吸。

不是校門處那些擺著賣的吃食不堪入目臭不可聞,相反,是那些東西在曾壽瀾的心里實在美艷得讓人難以形容,曾壽瀾怕自己的視線一碰上去,就再也拽不回來;是那些東西的香味只要有一絲絲的鉆入曾壽瀾的呼吸道,就會順其長驅直入直讓他的腸胃翻江倒海、呼天搶地、雷聲大作。

曾壽瀾很想停下腳步,吃上頓飯再走,但他知道自己的兜里已沒有買上一份飯的錢,沒有買上一份菜的錢,他已身無分文。一直以來,每個周末,他似乎就從未有過放了學吃了飯再往家趕的事。曾壽瀾知道自己不可能吃上這飯再走,他得趕快走,得趁著自己還有力氣走的時候趕快走,去翻越那高而陡的山,趟過那窄且長的谷,走進那三十多里外的家。只有走進家去,他才能吃上一頓飽飽的飯,哪怕那飯只是包谷飯,且不可能有什么好菜下著,但在數量上,總是可以盡著他吃的。

曾壽瀾一路小跑,過樂居,穿觀壩沖,就進了漁洞。樂居是一個村,觀壩沖是一個村。漁洞卻不是一個村,這兒沒有人家。漁洞也不是一個洞。漁洞僅是一個地名而已。這兒兩邊是高聳入云懸崖壁立的山,中間是一條河。這河算不上什么名河,它也就是流入金沙江的一條支流,卻也源遠流長,不知有多少條起源于這兒那兒的小河之水流入了這河里,致使這河床里的水流長年不斷,且春冬之季也不淺,夏季更是水流湍急深不可測。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政府決定要在這里建一水庫,并在兩三年前就開始做起了前期工作,把柏油路修去連上了昭通城。從樂居一中到這里近十里路,雖然平坦,但因為是鐵實的柏油路,一趟跑下來跑得曾壽瀾汗流至踵、腳底板生疼。但曾壽瀾不敢停下,進了漁洞不遠,他看著那筆直地一條線似地豎在眼前的路只感到心虛氣短。修水庫之前,路往山腳河邊的岸上走,但一年前,水庫大壩開始動工后,筑壩那兒就不能通過,就必須從大壩的這邊往山上爬,爬到那橫亙在高高的、在山腳舉目不見的山腰上的一條小道,從那兒橫插過去,再從那邊沿著陡峭得立步難穩羊腸一般的小道下到原來的河岸上來。

曾壽瀾把帆布書包繞過脖頸斜挎到背上,身子差不多彎成了一個直角,雙掌撐膝,一步一點頭地開始往上攀爬了起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曾壽瀾真想一鼓作氣地爬到那山腰的小道上去,但狠起命地爬了一氣后,氣喘如牛的他不得不停下來,雙手叉腰,危危欲傾地站在那兒歇上一歇。他想坐下去好好歇歇,但他又不敢坐下去,他怕坐下去后就站不起來,就在那兒坐成一座雕塑。甚至,就是那樣站著喘息,他也不敢把時間站久。山間的野風還沒有把他額上的汗吹干,站成那種欲爬未爬的姿勢還沒有讓他狂跳的心平靜,他就努力地用手撐著膝蓋,似乎是用手去抓著那腿,幫著那腿,讓那腿舉起往上爬的腳步,爬了起來。再而衰,他這一次往上爬的勁頭,真沒先前猛了,步子邁得也沒先前大了。但他還是在努力地往上爬著,努力地讓步子盡量大一點著。

這一坡爬下來,曾壽瀾不止歇過三次,但好在他沒有三而竭,他最終還是爬到那小道上了。在他邊喘息邊走地橫插過那一段山腰上的小道,就要開始往下到山腳那河岸小路上去時,有一種絕望的心情襲上他的心頭。他真想讓自己的身子橫下去,讓自己順著那山滾下去。但在這一念頭產生之際,他似乎又看到了氣息全無的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那河岸之側。

面對那似路非路陡得讓人看著就心顫的坡,曾壽瀾真沒有信心走下去。那坡也真不能走下去,只能跑,如立冰面滑翔一樣的跑。首先找好一處可以讓腳步進行緩沖,最好能緩沖到可以讓整個身子停下來的地方,看好,把那個地方記在腦里,包括它的位置,包括它離起步的這兒大概有多遠,都記住了,然后提起腳步,用碎步的方式,不停地移動雙腳,邊挪邊提,身子隨著左右晃動,以保持住整個身體的平衡,往那個看好的地方沖去。那是一種俯沖,老鷹在天空看到了獵物時的那種俯沖。沖到那個看好的地方,曾壽瀾還怕以腳上的力量緩不下來,把整個身子都蹲下去,連手也往那個特意找準的阻礙物撲去。如果在這個看好的地方停不下來,誰也不知道,還能安全地在哪兒停下來。或許,就根本沒有安全停下來的可能。是站著到達山腳,還是躺著到達山腳,誰也不敢想象。所以從這兒走過,每一個人都必須一步一小心。也正因為這樣,很少有人有膽量從這兒下去。這兒也不是一條唯一通到山腳的路,還有一條是從那山腰上,繞來繞去一直往河流的上游繞去繞到河邊的路,但曾壽瀾不走那條路,那條路不但繞到河邊遠,而且繞到河邊后,要走上曾壽瀾回家的路,又還得往回走上很長一段。繞完那一段路,沒有一個小時難以繞回來。曾壽瀾怕躺著到達山腳,他也怕繞上那一段路后,在離家的又一段路上還沒到家就爬也爬不動。自星期五下午就著從家炒了帶去的辣子吃過那頓飯后,到來到這里,他已經除了喝過水管里的自來水外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體力究竟能支持他走到什么時候,他不敢去嘗試著走那繞路,也一直就沒有去嘗試過。

下到山腳,站在河岸上,曾壽瀾兩只小腿篩糖般地顫抖個不停。曾壽瀾不敢回頭,他不敢回頭去看一眼他已經順利走了下來的那線一樣懸在山上的路。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又一次走下來了。這個時候,他再也跑不起來了,像是在剛才的那山路上丟了魂似的,只能趔趔趄趄一步一挪地走動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聽到了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的聲音。這種聲音,他還在學校里上第二節課的時候就聽到了,只是后來,上第三節課時他的心里想著下課后怎么去收拾要帶著回家的包,收好了包又想著那最后一節課什么時候才能完,在想著那女孩的過程中上完最后一節課就直往家的方向趕,以致就沒再聽到過這叫聲。現在,這叫聲又響起來了。這一次響起來后,就沒了停歇的意思,一直地響,響得曾壽瀾的腸胃一陣一陣的痛。曾壽瀾感到有些眼花繚亂,有些眼冒金星。抬頭往前看去,似乎有無數晶瑩的星星在那低低的空中閃爍。他揉了揉眼,再舉目看去,那些星星又幽靈般地消失了,代之耀眼的是一束束熾白的陽光。

走離漁洞河岸,曾壽瀾踏上了另一條山間小路。路隨山彎,也隨山緩緩地往上伸往上展。此時,曾壽瀾的雙腳像是拖上了重重的鉛,每移動一步,都是難以想象的艱難。

終于,到了下石拖姑。下石拖姑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七八戶人家,在那山間依山而建了或蓋了瓦或蓋了茅草的房屋。到了這兒,曾壽瀾的腳步變得有些快了。倒不是他想到這個村子的哪家屋里去弄點吃的,他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一家人,他沒去弄過,他連想都沒想過。他的步子加快,僅僅是因為這個小小的村子中間,有一口不深的井。每一個星期六回家走到這兒,他都要數次把頭埋進這口井里,狠狠地吃上幾氣水。對,是吃,吃飯樣的吃。

去井邊的最后幾步路,曾壽瀾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的。到了井邊,他雙膝往井前的一塊石板上一跪,雙手撐到井沿上,手還沒撐穩,頭就已探進了那水里。咕嘟咕嘟的聲音,在他的喉嚨里和肚子里聲聲響起,一聲未了一聲又起。咕嘟了一陣,曾壽瀾把頭抬起來。他的身子依然那樣匍匐著,雙手依然在井沿上撐著,雙膝依然在石板上跪著。他就那樣把眼閉上,把頭左兩下右兩下地搖了搖,像是要搖落什么搖回什么;搖了,又以頭帶動著身子往后仰兩下往前傾兩下,撐在井沿上的左手用了用力,左肩就高起來一下,接著撐在井沿上的右手又用了用力,右肩又高起來一下。他那雙肩的一起一落,像拳擊賽場上那些賽手們活動肌肉的樣子。接著,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井水,又緩緩地俯下身去。在嘴快要接近水面時,他鼓起雙顎,吹了吹那水面上飄浮著的灰塵草屑,又開始吃起了水來。這一次,那咕嘟咕嘟的聲音變得若有若無了。但他俯在那水面上的時間也更長了。在他把頭抬離水面后,他的雙手隨之彈離了井沿,雙膝也撐了起來。他以蹲的姿勢,在那井邊用雙手從井里捧了水,轉了一下身子,洗起了臉來。一捧,又一捧。他捧了三捧,洗了三把臉,才停歇下來。那井水被他這一攪動后,水下的泥就被攪了一些起來,水就有些渾濁了。曾壽瀾看了一下那有些渾濁的水,不禁地扭頭往近處的一戶人家看去。那戶人家鑲嵌在土墻里的烏黑的木門,關得緊緊的。堆了一堆刺柯的場院里,也沒有一個人的身影。有一只黑色的狗,睡在刺柯后面的背陰處,閉著沾滿了眼屎的雙眼,似睡非睡。還有一只公雞四只母雞在那刺柯旁漫不經心地游動著,不時地用腳踢著地上的什么,用嘴往那用腳踢過的地方啄上一下又一下。

整個山間,岑靜寂然。在這樣的靜里,看著這樣的人家,一個人是可以想些什么的,但曾壽瀾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緊回家,盡快回到家。所以他很快地就又回轉身子,把身子撲向那井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在這高高的山上,不但有這井水,而且這井水出奇地大,說它是泉涌而出一點兒也不夸張。這時,那水已經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渾濁樣了,先前被曾壽瀾攪起的泥,該沉的都沉下去了,沒能沉下去的,也早已隨著往外溢出的水流出去了。整個井里的水,除了不是先前的水之外,其模其樣跟曾壽瀾來之前真是毫厘不爽。曾壽瀾再一次跪在井水前的那塊石板上,手扶井沿,俯身向水飲了一氣水。然后他站起身來,一手拉拉背上的書包,一手抹抹嘴唇。這時,他的腳步,已經邁上了繼續向他家走去的路。

曾壽瀾感到自己肚子的脹,只是這脹的同時,他又感覺到肚子的餓。他還感到他的肚子像個水袋,在隨著他的走動往前后左右擺動,隨之發出轟隆轟隆的響。不時,他就感到了尿急,他抬頭往周圍看了看,前后的路上沒人,只有遠處的一片還長得不太高的包谷林里有兩個人影在揮動著鋤子。他停下來,站在路上,背著那山上的人影,迎向另一面山,解開運動褲的縮筋帶,挺胸括背拉出尿具,嘩啦啦地尿了起來。也就是在這尿尿的時候,他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一塊地里,在那塊隨山勢緩緩往上斜去的地里,他看到了蘿卜。是的,蘿卜。自從到樂居一中讀上初中后,走在這山野間,他無數次地拔吃過不知是誰家的蘿卜,他也不知吃過了多少人家的蘿卜。他甚至不知道,這路邊種了蘿卜的地里,還有哪塊里的蘿卜他沒吃過。但今年來,他還沒拔吃過。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就還一直沒到可吃蘿卜的季節。就是現在,雖然看去那蘿卜葉子已蓊蓊郁郁地長得一大籠一大籠的了,他也想不出那葉子下面的蘿卜長得究竟有多大了。他甚至懷疑那葉子下面的根,長得像不像蘿卜了。

面對那片蘿卜地,曾壽瀾不知自己看了多長時間,他的尿早已尿完,但他還在那樣站著,左手的拇指往下按著運動褲的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他的尿具,像是在等肚里的水現變成尿來尿似的。他終于回過神來了。他把褲子拉上,系緊了褲帶。他想轉身上路,但他轉身看了一眼對面山坡上的那兩個人影后,他的腳步卻帶著他的身子走向了那塊蘿卜地。走進蘿卜地后他又轉身向對面的山坡上看了一次,那兩個人似乎根本就沒有往他這邊看過,只有那長長的鋤把一下一下地高出包谷林來,水中的魚把頭探出水面樣的一探又一探,沒有停歇的意思。曾壽瀾終于俯下身去,隨著腳步的不停移動,彎著腰用雙手不停地扒拉著那些蘿卜葉子。在看著那些蘿卜葉子下只有手指般粗的蘿卜根時,曾壽瀾的心里涌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失落。幾陣失落后,他終于扒拉到一個拳頭般大的蘿卜,看到那個蘿卜,他就想立即把它拔起來,但在就要用力拔的那一瞬,他突然感到背脊上有四束目光在上面爬行,他的心悠地愣了一下。他想放下那蘿卜回頭看看,但又擔心錯過那一拔的瞬間,站起身來,迎上的就是對面傳來的叫罵聲,沒有在叫罵聲中再轉回身來彎腰拔起那蘿卜的勇氣,所以他忽啦一下扭下了那蘿卜葉子。沒了葉子,拔起那蘿卜來,就會不那么顯眼了。剛扭下那葉子,曾壽瀾又接著忽啦一下,那蘿卜就被拔出來了。那是一個水靈靈的蘿卜,長長的,埋在地下的那一截,比露出地面來的那截還圓潤,還細膩。真是的,它比預想的更安逸。曾壽瀾的心里升起了一陣喜悅。為這么一個蘿卜,就算被罵上一頓,也值了。曾壽瀾轉身往對面的山上看去時,那山坡上的人根本就沒像他想象中樣的,拄鋤往他這邊看,他們那鋤把還在一下一下地在包谷林里探著。

有這么一個蘿卜曾壽瀾覺得已夠了,但他在往蘿卜地外走的過程中,他又有意無意地扒拉著那些蘿卜葉子,往葉子下的蘿卜看去。在快要走出地的時候,他又找到了一個算是可以吃的蘿卜。雖然那蘿卜與先前拔起的那個沒一點兒可比性,但曾壽瀾還是把它拔了起來,然后兩只手一輕一重了拎著那兩個蘿卜走上了路。

這一段山間的小路,雖然窄且彎來繞去,但沒一處有漁洞那段路的危險。曾壽瀾在這條路上一個星期走兩趟,已走了四個學期,一趟又一趟地走下來,讓他對路上哪兒有個彎,哪兒有條溝,哪兒有個坎哪兒有個坑,都了然于心。在這段路上,他已不需要哪怕是一點點的用意,就憑一種感覺,閉上雙眼,他也不會走去撞到地埂土坎或者掉進溝壑坑塘里。曾壽瀾一邊啃吃著那手中的蘿卜一邊走著,不知不覺間,他已從幾戶人家的土墻房子旁穿過了上石拖姑,爬上了不陡卻高的石埡口。翻過石埡口,路就變成緩緩往下的下坡路了。這往下傾斜著伸展而去卻又不陡的路,走起來是要輕松許多的。再走上一小段,舉目一望,曾壽瀾就可以看那普家河的村莊了。別了才五六天就像別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家舉目可見之后,曾壽瀾的步子就輕快了許多。他又開始一路小跑了起來。

剛走到那間牛圈旁,還沒走進他家的場院,一條大黃狗就搖頭擺尾地向曾壽瀾撲了過來。曾壽瀾把右手舉著伸過去,伸向大黃狗跳著躍著探到他身上來的頭,腳步卻一點速度都沒放慢地往家門走去。大黃狗一躍一躍地親了曾壽瀾舉著伸向它的手,剛要親曾壽瀾的腳時,曾壽瀾的腳步就已停在了他家的門前。曾壽瀾家的門是關著的,但沒鎖。這兒的人家,門大都不鎖。門不鎖不是有人在家。這兒的人們上山下地都沒有鎖門的習慣。出門了,僅止是把門拉籠過來,再把門扣別上,以防止豬啊狗啊進屋去。上鎖防人的意思,他們似乎就從來沒有過。大黃狗剛趴下身去,像是要盡情地親親曾壽瀾的腳的時候,曾壽瀾已取下門扣,雙手一推推開了門。隨著曾壽瀾進屋的腳步,大黃狗也跟隨著一躍躍過門檻,進到了屋里。曾壽瀾也不趕大黃,而是雙手拉著書包帶一舉,頭一彎,把書包退下來,掛在墻上的一顆釘子上,就撲向碗柜旁一張木桌上蹲著的甑子,揭了甑蓋往里看。甑里的飯是有的,還有半甑,黃黃的包谷飯。曾壽瀾又打開碗柜,在碗柜里他看到了一海碗漂著星星點點油珠的酸菜洋芋絲湯,其余的就是一個小碗里有些快要見底了的鹽和一小碗上面汪了一層水汁的醬,除此而外,其他碗里,除了洗碗時沒倒凈的水似有若無地汪在碗底,再沒什么。曾壽瀾也沒想過還能找到什么。他伸手抓起一個四季豐收碗,同時隨手往那個插著筷子的罐頭瓶里抽出一雙筷子,轉身從甑子里舀了滿滿的一碗飯,再轉身,端出那碗洋芋絲湯,熱也不熱地往裝有飯的碗里倒去,倒得快要溢出來了,他才把剩下的放下,接著左手捧碗右手揮筷,如狼似虎地吞咽起來。

放下碗筷,走出門來蹲下身撫摸著大黃的時候,曾壽瀾看見他家的那匹白馬備著鞍具,站在場院里的那棵杏樹旁瞇著眼似睡非睡,尾巴一下一下地甩動著,一下甩向左邊,一下甩向右邊,尾巴甩過處,一只又一只的蒼蠅扇動著翅膀兀自飛起。同時,白馬的頭也在不停地甩動著,有時只是甩甩而已,而有時卻是甩去碰它的頸部,或者腿部。那晃蕩在它嘴筒子與杏樹間的僵繩,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曾壽瀾的目光穿過前面一間豬圈的屋頂,望向遠處的山巒。此時夕陽的余輝已快散盡,只留一片通紅的火燒云巖石一般一層疊一層地鋪在那遙遠的天際。這個時候,曾壽瀾才在心里開始猜想他的爹媽現在是在哪兒?在做什么?他想,天就要黑了,他們要不要回來了呢?

付生興

那一片通紅的火燒云還沒有褪盡,夜幕就勢不可擋地籠罩下來,如一張巨大無比的口,吞噬著遠處的層疊山巒和近處的稠密莊稼,以及所有的一切。付生興提著鋤頭走出包谷林,在那從地間橫穿而過的路坎上磕了磕鋤頭上的泥,順手讓鋤頭靠著一棵包谷樹豎起,便彎下腰,用雙手往路上摟起那從包谷地里薅刨出來丟到了路邊的雜草。夜色降臨的同時,那輪彎彎的月兒也浮在遙遠的蒼穹發出了它虛弱的光,讓付生興還能把那些散亂的雜草看個模模糊糊的大概。她的雙手隨著她轉來轉去的身子,呼呼這兒一下呼呼那兒一下,連摟帶抖地把雜草上的泥盡量地抖上一翻后,一抱一抱地把那些雜草裝進了一個大花竹簍里。

地上的雜草收得差不多了,那個大花竹樓也裝得緊緊的滿滿的了。付生興雙手抓著竹簍口沿,使勁地把竹簍挪移得靠近那個路坎,然后一手扶竹簍一手探過去拾過鋤頭,然后彎腰在竹簍前蹲下身去,把背竹簍的兩根蛇皮口袋剪成條后縫制而成的背帶套上雙肩,一手扶著鋤把,一手撐地,身子狠勁地往前傾去,在手撐腳踮的同時,渾身一起用力,趔趄了兩下,就把那竹簍背起來了。只是,裝得高出了竹簍沿口高出付生興頭頂許多的雜草,在付生興身子往前掙的時候,在她趔趄的時候,呼啦啦地晃下了一些來,從付生興的額前紛紛揚揚地撒到了地上。

付生興也不管那晃落下來的雜草,甚至連還在包谷地里薅刨著的曾吾澤也不叫一聲,就獨自上路走了。

因為背上背了那個龐大的竹簍,而穿插在包谷林里的路卻是窄窄的,所以那包谷葉子,就一片又一片地、不停地往那竹簍上撞,撞出沙沙沙的聲音。剛從自家的地里走時不覺得,但漸漸地,這沙沙沙的聲音,在付生興聽來就覺得是有一個人在她的后面跟著她走。她想回頭看看是不是曾吾澤跟了來,但她又不敢,她覺得不像。不像曾吾澤跟來的腳步聲卻又有些像腳步聲的聲音,讓付生興的心里一陣陣地發毛。在毛得她想找個地縫躲起來卻又找不到地縫的時候,她就讓自己的腳步似停未停地停了一下,同時豎起耳朵去辨別那聲音。而這時,那聲音卻又沒有了,像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付生興抬頭往前看看,想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不看不要緊,一看,就看到前面的路坎上方有一個黑影,一個人形黑影。黑影在那兒定定地站著,似乎還在若有若無地晃動著。付生興的心里就愣了一下,緊了一下。她真想歇下來,在那路上等曾吾澤。她真希望曾吾澤這個時候趕來,在她的身后響起一句兩句什么話語。但她知道,曾吾澤是還要一會兒才會來的。雖然天已黑了下來,但那塊地里的包谷已沒幾行沒薅的了。這地離家遠,足有七八里路,一來一去走一趟路不容易,按曾吾澤的脾氣,他肯定是要摸黑薅完了才會走的。

要不是還要到老墳山那塊蕎地里去掐些蕎葉帶回家去,付生興肯定就會和曾吾澤一起把那幾行包谷薅完然后一起走。雖然從早上曾吾澤沒去趕成集,沒去賣成那袋蕎子,最后他們沒經商量又不約而同地往這地里走來,一起薅刨這包谷地里的草,一直到現在,就沒再講上一句話,但曾吾澤到底是這家人的脊梁,有他在,付生興的心里,就有了一種無形的依靠。要是像以往,付生興肯定會和曾吾澤一起把那幾行包谷地里的草薅完,然后再一起叫上曾吾澤去那蕎地里掐蕎葉。但今天,她實在不想跟曾吾澤說話。她知道,她不叫,曾吾澤最后也可能會跟著她一起去,但這只是可能。要是他不去呢?她和他把草薅完,一起從這地里走,最后她一個人去那地里掐那蕎葉,掐了,又一個人在那前不沾村后不沾店還兩邊到處埋有死人的山路上走!付生興是怕走黑路的,而最怕的又恰巧是旁邊有墳堆的黑路。在這山巒起伏的地方,又有哪兒沒有幾座墳堆呢。夜色越來越濃,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誰也不能爬到天上去,像掀一塊衣擺樣的把老天拋向大地的這塊幕布掀上去。所以付生興提前了那么一會兒走,她只想自己趕緊提前去自家在老墳山的那塊蕎地里把蕎葉掐好,然后就同薅完了最后幾行包谷趕來的曾吾澤一起走過回家的最后那段山間小路。

老墳山之所以叫老墳山,那就是多少年前普家河人埋葬老人的一片山坡。現在,不知是什么原因,普家河人都不大往這埋葬自家死去的親人了。付生興家有一塊地在那兒,那地瘦,種上包谷都不大能成熟,前些年,她家是把這塊地種成了洋芋,但今年,種成了蕎子,而且是苦蕎。蕎子有苦蕎甜蕎之分。苦蕎賤,易種,易長,易熟,而且收入是甜蕎的五六倍。按普家河人的說法,苦蕎是一種懶莊稼。在點種完洋芋,而點種苞谷的季節還沒到來時,他們便借這季節的空隙,撮上一斗半斗的蕎籽,從廁所里舀出幾桶大糞,攪拌了用口袋裝好,系在馬背上,弄到這些貧瘠得連種包谷都不能成熟連洋芋都有些嫌棄的坡地,胡亂地揮舞著鋤子,播種了下去。不用施肥,過上個把兩個月,蕎子便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綠油油起來。普家河人說,蕎子是撿得吃的,隨便播下種后,不需要像其它作物那樣薅草施肥,等成熟后去收割便是。當然,種苦蕎也有讓普家河人顆粒無收的時候,那完全是因為受到了老天的捉弄。要么,就是苦蕎剛冒出芽來,或者剛開始成長的時候,遭遇了長時間的干旱,讓那本就貧瘠瘦弱的土地旱得掘地三尺也還是一樣的干,沒有一點點兒的水分,活活地把那苦蕎干死;要么,就是苦蕎都已成熟,已經等待收割,或者已經被割了一籠一籠地籠在那地里晾曬著,等待最后脫粒收倉,就遇上了一場冰雹,被冰雹敲打得最后只剩下一捆捆零亂不堪的蕎草。

想著曾吾澤可能快要薅完最后那幾行包谷了,快要回家了,付生興不敢再停留了,她怕還沒等她去掐好蕎葉,曾吾澤就上路回家,趕在了她的前面。雖然曾吾澤回家也要經過她家老墳山那塊地的旁邊,但要是她在曾吾澤通過那兒時還沒掐好蕎葉而到路上等著他,她是不好叫曾吾澤停下來等她的。以她目前心中那雖然想消但還沒消去的憤氣,她開不了這個口。付生興豁出去了。她帶著憂郁的心,邁出了堅定的步子,向那黑影方向的路上走去。她不敢再看那團黑影。她只顧低著頭,有些疾步流星地往前邁去。就算那真是個鬼,要怎么著她,她也顧不了了。只是她把手中的那把鋤子,握得更緊了些。

在快要穿過那個黑影時,付生興還是忐忑不已地向那黑影掃上了一眼。這一掃,她那懸著的心也就落下來了。那就是一棵松樹而已,它在微風的吹拂中,一晃一晃著。付生興松了松握著鋤把已握出了濕濕的冷汗的手,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急不擇路慌慌地往前走了去。

到了老墳山,付生興就著渾渾的月光,把竹簍歇在一個路坎上,再用鋤把從一旁撐著竹簍以防竹簍歪倒,確定竹簍蹲穩了后,她一轉身便邊掖著衣襟的下擺,邊往她家的那塊蕎地里走去。到了地邊,她那衣襟的下擺已被她掖成了一個兜。那是從前頸下方橫了一下,把扣紐扣的地方橫到了右腋下的她自個兒縫制的衣服。衣襟的下擺被她掖了在她腰骨的兩側捌了一下,由此而成的衣兜雖然不算太過穩固,但也不至于隨便就會垮塌下去。但為避免衣兜會被就要掐了裝進去的蕎葉把衣兜撐散撐垮,她還是用左手擁著那衣兜,只準備用右手去掐蕎葉。只是,在她剛彎下腰準備開始掐那蕎葉時,她卻不知從哪兒下手了。蕎葉是密密麻麻的,在月光的映照下,如陽光穿過樹梢篩下的斑斑光影,在微風吹拂中,如夢似幻般地晃動著,讓付生興不知道哪張葉子能掐,哪張葉子不能掐。早上來薅包谷路過這兒時,付生興就看見這些蕎子已經開始吐蕊揚花了,看著綠油油一大片蕎子長得汪洋恣肆,正在進行開花結果,付生興那因和曾吾澤在家爭嘴鬧得不快的心里,是流淌過一溪清泉的。現在,付生興想趕快掐那蕎葉,以便在曾吾澤到這兒時能掐好后在路上等上他和他一起往家回,卻又只能在心里急,手上急不來,她怕一手掐去,掐到蕎子的花,或者掐到蕎子正在吐蕊的蕎尖。雖然這蕎子只是一種懶莊稼,種上它至它現在已經吐蕊揚花,付生興沒花過多少力,但對這些蕎子,付生興卻是時時用著心的。一段時間,她擔心著天不落雨,擔心著蕎子受旱。就在今天來時看到了這長得很好的蕎子時,她又在心中祈禱老天可別在收割蕎子的時候下那冰雹。

對這蕎子的用心,并不是因為在付生興的成長中,蕎子給她留下了什么特別的情結。她的這種用心,就用心在她對蕎子的看重上。而之所以看重,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曾壽瀾,因為家里沒有固定的什么經濟收入,而遠在他鄉讀書的曾壽瀾卻又除了報名費之外,每個星期都要生活費。在曾吾澤一次又一次地趕著馬把家里的洋芋包谷馱運到幾十里外的溫家街去賣,賣得留著吃的都快沒了的時候,就又不得不馱這不大值錢的蕎子去賣。雖然不值錢,但一次馱上兩袋去賣了,也總夠曾壽瀾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的生活費的。更重要的是,曾壽瀾因為每個星期得到的錢就兩三塊最多不會超過五塊,這點兒錢又只夠他到食堂里打上兩三天的飯,一個星期有幾天的時間,他都得靠從家里背去的熟食度過,他帶去的熟食,主要也就是用蕎面烙出來的蕎粑。如果沒有蕎子,不能背上一書包蕎粑到學校去,付生興真不知道兒子曾壽瀾還能不能把那書讀下去。付生興從沒讀過一天書,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她知道讀書對于兒子曾壽瀾來說,意味著什么,她不敢想象嗜書如命的曾吾瀾要是不能讀書了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早上在家里和曾吾澤爭嘴,也就是因為蕎子的事。他們家的樓上現在還有一蛇皮袋蕎子,已經被撮了一些作種子種到地里去了,不太滿了。早上起床來,曾吾澤用開水泡了一碗包谷飯吃了后對付生興說,我今天去趕一趟場去。付生興問曾吾澤要去做啥,曾吾澤說,又是星期六了,壽瀾要回來了,我把那袋蕎子拿去賣了,賣點錢給壽瀾。要給壽瀾弄生活費,這是付生興昨夜就想過了的,只是她想了大半夜也沒想出來從哪兒去弄,她把家里的樓上樓下屋里屋外都反復想了幾遍,想找找還有什么可以拿去賣的,想著想著,家里還有的幾樣可以賣的東西似乎就一樣一樣地飛離了堆放它們的地方,飛到付生興的眼前來了。這些東西有一小堆洋芋,裝起來怕也就一兩口袋吧,全賣了,也就一二十塊錢;還有一辮包谷,在屋檐下掛著,脫下包谷粒來,應該能脫到四五十斤,全賣了,也可以賣上二三十塊錢。除了這點包谷和洋芋,還有什么可以賣呢?現在離今年的洋芋可以吃的時間,至少也還要一兩個月,這段時間,除了曾吾澤和自己,就是曾壽瀾周末回來,都還得吃呢。這點洋芋和包谷,還能賣么?而除了這洋芋和包谷,還有什么呢?沒有了。一樣也沒有了。哦,是的,還有那大半袋蕎子。只是,想到這蕎子時,付生興是堅決反對打這蕎子的主意的。她甚至控制著自己往這蕎子上去想。就是去賣那洋芋賣那包谷,她也不會同意把這最后的一袋蕎子賣了。把這蕎子賣了,以后壽瀾又帶著什么去學校吃。賣了這蕎子,是夠壽瀾兩個星期的生活費了,可等今年的新蕎子收下來,如果天氣晴得好讓蕎子熟得快些,也還要兩個月左右呢。這蕎子是堅決不能賣的。付生興說,就那點蕎子了,賣了,壽瀾以后拿什么去吃。曾吾澤說,不賣那蕎子又咋辦呢,先賣了,以后就以后再說吧。付生興說,不行,賣啥都不能賣那蕎子。曾吾澤說,賣啥呢?你說賣啥呢?不知道,付生興不知道還能賣啥。她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沒想出能賣啥。曾吾澤到樓上去把那袋蕎子扛下來了。那裝蕎子的口袋是一個尿素口袋,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曾吾澤到圈里牽出了他家的那匹白馬,丟了一抱雜草讓馬吃著,找了馬鞍給馬備上,回到屋里,往裝蕎子的口袋上啪啪啪地拍了幾下灰塵,雙手攬口袋的腰一抱,就要往肩上甩的時候,一直坐在口袋旁的付生興突然地竄了起來,抓著曾吾澤甩在空中的口袋說,不行,不能賣這蕎子,你去想想其它辦法。曾吾澤雙手舉著口袋,愣了一下,然后轟一下把口袋摔了下來,說想啥辦法,你要我想啥辦法,我想不出來,你想去!只是明天你別說我又不管他了,又一點錢都不給他了,要怎么給你自己給去!還沒說完,曾吾澤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門外。付生興被曾吾澤這一吼,吼得有些喪魂失魄。如夢如幻中,她聽到了曾吾澤拾鋤頭的聲音,聽到了曾吾澤重重的遠去的聲音。付生興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鼻涕就一起往外流了出來。

已經四十出頭了的付生興,也許是因為幾十年來的生活已把她的眼淚擠得快要枯竭,也許是她覺得自己再是怎樣地哭下去也無濟于事,她沒有像二三十歲的時候,為一小點點的事就把眼淚流成江流成河,就把自己哭得死去活來。就是剛才癱軟地坐在地上流淚的時候,她也不是完全地沉浸在什么悲傷之中。已經沒有多少事能讓她在情感上悲傷了,她有的只是一種無奈。面對生活的無奈。就是在這為無奈而哭泣的過程中,她也只是想著能不能有個辦法找到點錢。在最后也沒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后,她便站起身來,像曾吾澤樣的用開水泡了一碗包谷飯嘩啦嘩啦吃下,然后出門,隨手把門拉攏,把門扣拉了捌上,在屋檐下拾上一把鋤頭,向他們今天薅草的這塊包谷地走來了。

付生興掐蕎葉的念頭已經有些動搖了。她真的不想掐這蕎葉了。只是這個時候,她想起了曾壽瀾就著蕎葉吃飯時的那種幸福無比的樣子。幾年了,幾年來,每到這個季節,付生興都要一次又一次地把那蕎葉掐去,洗洗,用水煮上一煮,燒上幾個辣子打個煳辣子醮水醮了吃。以往,付生興還經常掐來煮了吃,但后來,她發現曾壽瀾特別地愛吃后,就只在曾壽瀾回來的周末掐來煮了吃了。她怕曾壽瀾不在的時候也掐來煮了吃,把那蕎葉掐光了,曾壽瀾回來的時候沒有了。雖然那蕎葉被掐掉一些,也并不影響蕎子的成熟,但總不能掐完了。如果一點葉子都沒有,那蕎子肯定成熟得不好甚至不會成熟的。要不,那蕎子還長出葉子干什么來呢。就像一個人的每一個部位,哪都是不能缺的,就算缺了一只手一只腳不至于讓一個人死去,但總是有著影響的。

這蕎葉要不了多久就要枯了。蕎葉枯了,蕎子就熟了。蕎子的成熟,是付生興渴望的,但蕎子的成熟,也就意味著吃蕎葉的季節的過去,這也是讓付生興有些不舍的。想想,曾壽瀾一個星期回來一次,一年里吃這蕎葉也吃不了幾次的,今年就更是了,這個星期吃不上,就不知道下個星期回來還能不能吃了。下個星期,蕎葉雖然還不至于枯,但恐怕也老了。老了,也同樣不能吃了。

付生興還是決定掐些蕎葉了。看不清楚,怕掐到蕎尖蕎花,就少掐些吧。她終于不顧一切地把手伸向那些蕎葉。小心地摸上幾下,確定捏在手里的就只是一張葉子后,手指順著葉子的根處移動了一下,拇指食指的指甲合攏一掐,一張蕎葉就滾進了她的掌心。掐下了第一張后,她的手腳就放開了。她的手不斷地在那些蕎葉間穿梭,有時似乎來不及去通過摸來確定那是不是蕎葉,就直接讓拇指食指合攏掐向了蕎葉的根部。只是因為僅憑著摸后的感覺掐,所以每掐下一張葉子,她的心都會痛一下,疼一下。似乎,她掐下的每一張蕎葉,都是帶著蕎尖和花蕊的。

幾聲重重的咳嗽聲在遠處傳來。曾吾澤來了。那是曾吾澤有意咳出的聲音。付生興直起腰來,左手依然伸在衣兜下方托著衣兜,右手往衣兜里伸去,抓了一下。這一抓,付生興就抓出了衣兜里那蕎葉的數量。不多,差不多就兩大把吧,但煮出來,也應該有一碗了。少點就少點吧。付生興不敢耽誤,趕緊走出蕎地,一手捧著衣兜一手擁著衣兜,急急地向她蹲竹簍的那路邊走了過來。

曾吾澤沒在付生興放竹簍的那兒。付生興往前面看去,想看看曾吾澤是不是走過去了,過去多遠了。但前方沒有曾吾澤的影子。付生興的心里就又急了一下,甚至要在心里罵上一句曾吾澤了。只是在她還沒罵出口的時候,后方的不遠處就又傳來了曾吾澤“咳咳”的聲音,咳了兩下后,曾吾澤重重地吐了兩口口痰。付生興趕緊從竹簍旁抽出鋤頭,然后捏在手里,在竹簍前蹲下身去,把背帶套到雙肩上。這時,曾吾澤的影子在那看得見的路上出現了,越來越大,越來越像曾吾澤。在曾吾澤的影子離付生興十來步遠的時候,付生興彎腰用力,背起竹簍,來了一個半轉身,就毅然決然地往前邁開了步子。

在付生興的身后,不時地傳來時有時無時重時輕的腳步聲。在這腳步聲明顯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腳步加快了些;在這腳步聲輕得幾近于無的時候,她又把自己的腳步放慢了些。沒多時,她的身后,在響起腳步聲的同時,又夾雜了一種什么東西拖在地上磨擦出的聲音。這聲音持續不斷,叮叮當當的。不用想,這是曾吾澤把扛在肩上的鋤頭放下來拖在地上了。這聲音響在朦朦朧朧空曠寂靜的山野間,清晰,明暢,在付生興聽來就是一曲安魂曲。聽著這聲音,付生興的心里不由地踏實了起來,并開始想起了一些若有若無的事,步子也放得隨意了起來。只是,在她想著什么的時候,會突然睡夢驚醒般地立耳傾聽那后面的聲音一下,并把步子也放慢了下來。當聽到那聲音還如一支不朽的歌在吟唱,她又一邊沉浸其中一邊舒暢地呼上一口氣。而這時,她從那聲音里,明顯地聽出了那鋤頭在地上拖動速度的慢。她在心里不由地笑了笑,然后加緊了回家的步子。隨著她步子的加快,她身后那鋤頭在地上拖出的聲音也歡快了起來,叮叮當當,或者嘩嘩啦啦。

曾壽瀾

這晚的飯,曾壽瀾吃得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他的爹和娘是怎么了,從他們先后回到家來,他就沒聽到他們相互之間說過一句話。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已煮了豬食,把豬喂了,然后把那甑子里的飯蒸熱了。他還撿了三個洋芋,削了皮,切成絲,炒了鍋洋芋絲湯。在他娘回來洗蕎葉煮蕎葉的時候,他又把那張四方木桌抬到火塘邊,盛了飯理了筷打了醮水擺到了桌上。他娘煮的蕎葉端上桌來,曾壽瀾望著他爹說,吃飯了。曾吾澤正坐在火塘邊,靠著后面的墻吸著水煙筒,他從水煙筒里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吃嘛。付生興沒說話,端上曾壽瀾盛好的飯,就吃了起來。曾壽瀾望了他娘一眼,似乎想從他娘的臉上望出點什么。但他沒能望出什么來。他娘的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種笑,似有若無的笑。而笑里,似乎又有著一種苦,一種無奈。曾壽瀾又看了一下他爹,他爹曾吾澤差不多整個的臉都埋在了水煙筒里,咕咚咕咚地吸著,從他緊蹙著的眉頭上,曾壽瀾似乎看到了他喪得快要擰下水來的臉,但那臉喪得有些傲慢,像是面對付生興的樣子,他覺得無所謂樣的,根本不在乎樣的。曾壽瀾本想說點什么,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轉身有些懶洋洋地端起飯來,從旁邊挪過一個草墩,在桌子旁坐了下來。他挾了一筷蕎葉醮到碗里,又從碗里挾進嘴里,他第一次沒有吃出那種刺激得讓人身心爽朗的感覺。

付生興吃完飯后,把她坐著的草墩一挪,就挪到了火塘邊,在曾吾澤對面靠門邊的墻角坐了下來,把身子往后一仰,靠著墻仰著頭閉上眼,又像睡覺又像在想什么。這個時候,曾吾澤才把水煙筒放靠到墻角,屁股一挪,雙手隨著把草墩往桌邊一推,坐到桌邊端起飯來,從蹲在桌上的鍋里,舀了兩鐵勺洋芋絲湯,彎腰駝背勾頭著吃了起來。

這一晚,付生興做的蕎葉第一次沒有吃完,碗里剩了一半多。

曾吾澤放下碗后,又坐回原來坐的地方,拾過水煙筒,在煙筒嘴上栽上一小撮煙絲,點燃吸了起來。這時候,付生興坐起了身來,用一種要冒火的眼光定定地望著曾吾澤,望了像有一個世紀的時光,才說,還不去?

曾吾澤依然如故地吸著他的水煙筒,像是沒聽見付生興的說話,或者聽到了,只是那不是對他說的樣的,又或者,他也聽到了,但他不知道她叫他去哪兒,去做啥。

付生興忽啦一下站起身來,風一般地走向安在一只墻角處的樓梯,噔噔噔地上樓去了。曾壽瀾知道,他娘是到床上睡去了。

曾壽瀾把碗筷收完,還在洗碗的時候,他爹曾吾澤也上樓去了。隨著他爹咚咚咚地在木樓板上走出的聲音在他們床鋪邊的消失,整個屋子出現了另外一種靜。雖然剛才爹娘在的時候也沒講多少話,但有他們在,屋里就還有著一種熱鬧的感覺,現在他們睡去了,留曾壽瀾一個人在那洗著碗筷,除了碗筷碰撞發出的嘩啦聲外,就只有那盞如豆般的煤油燈,搖搖晃晃、明明暗暗中,燈芯偶爾炸出若有若無的噼啪聲了。昏暗的燈光下,空蕩的屋里凸現著的是被火煙熏得漆黑的四面土墻。土墻上,多年前曾壽瀾的姐姐在過年時糊裱上去的報紙已經零零落落,披一塊搭一塊并也變得和墻壁一樣漆黑了。就是碗柜上方,那寫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原本鮮艷的紅色也已暗淡無光。曾壽瀾感覺到了一種無比的空曠和寂靜。在這種空曠和寂靜中,曾壽瀾的心里又想起了那個女孩,想起她那兩根飛翔的辮子,想起她那套紅白相間的運動衣,想起她那紅潤的臉以及臉上那對似有若無的酒窩。只是女孩的這對酒窩在曾壽瀾現在的想象中,已不再是似有若無,而是那么的明顯,那么的可愛,那么的誘人。那個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次一次地在曾壽瀾的心里重現,間雜著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到的女孩玩卡步時輕盈地滑翔時的身影。現在,女孩真是小鳥依人般地偎在了曾壽瀾的心里了,這讓曾壽瀾感覺到了一種無比的幸福。他的臉上,漾開了一圈笑的漣漪。

外面落雨的聲音驚醒了曾壽瀾夢幻般的想象。雨似乎有些大,落在屋頂的瓦片上,噼啪不停。同時,門外的屋檐下,傳來了嘩嘩啦啦的屋檐水的流淌聲。怎么就下雨了呢?還下這么大!早燒陰晚燒晴,天黑時不是還有了火燒云的么!這雨讓曾壽瀾受驚不小。他漾在臉上的那圈笑的漣漪被這雨聲和屋檐水的流淌聲嚇得瞬間就無影無蹤。曾壽瀾撲向門邊,雙手抓住木門的門閂,吱呀一聲拉開木門,看到的是微弱燈光漫出去照射出的如柱落在地上的雨。天空,是黑魆魆的。沒有星星,更沒有月亮。連火閃也沒有閃上一個。一切,都籠罩在了那嘩嘩啦啦的雨聲之中。

曾壽瀾來不及想什么,返身回屋,把裝水的兩只膠桶、洗臉洗腳共用的一個銻盆、洗碗用的一個銻盆拿了出來,歪著身子避著屋檐水落到地上彈起的水花,把桶和盆放到了屋檐下。立即,咚咚咚、啪啪啪的,屋檐水流淌到桶和盆里的聲音就大弦嘈嘈地響了起來。曾壽瀾望了一眼很快就要接滿了水的桶和盆,轉身回屋,端著那盞如豆的油燈,急切而又小心謹慎地細步來到他睡覺的房間,唏哩嘩啦幾下把身上脫得一絲不掛,然后光著身子就著昏暗的燈光,在鋪有一床已經發黃且破出兩個洞的羊毛氈和一床套了大紅被套但被套的顏色已如花朵一樣枯了萎了、里面的棉絮也同樣被曾壽瀾多年來的夢腳踢得三瓣兩塊了的被子的床鋪上,翻找起換穿的衣物來。曾壽瀾把那被子掀到這邊一下掀到那邊一下,都沒有找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一條可穿的褲子。但曾壽瀾像有些不甘心,他又把被子從那邊掀往這邊,除了被他翻得亂糟糟的用來裹在一起做枕頭的破布巾和一條屁股墩上補了四個疤還破得不成形了的褲子外,他并沒能找到什么。曾壽瀾把那條褲子拾起來,穿了上去。褲腳吊得有些高。褲子的一些部位,如枯草樣地刺著他的肌膚。但曾壽瀾顧不了這些。他知道,他已找不到一條更好些的褲子。他現在除了剛脫下身來的這套運動衣外,就沒有另一套衣服可以穿著出門。這是他每個星期回來,必須洗衣服并在返校前弄干了穿著去的原因。曾壽瀾又把羊毛氈掀了起來,在羊毛氈下,在墊有稻草的床板上,有一件體恤,那是一件被汗水和泥土浸得發黃了的白色短袖體恤,體恤的前胸上,還有著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窟窿。那是他在一次為烤干穿著回學校,在火上烘烤時不小心被火烤爛的。曾壽瀾又拾起這件體恤穿上,接著就抓起那套運動衣,拾起地上的那雙藍色膠鞋,光著腳板出了房間,再出門端回裝滿了屋檐水的洗臉和洗腳共同的盆,放在火塘邊,又挪過墻角里裝有拌好的炭的一只小膠桶,往火里添了些炭,便開始洗起了衣服來。

火塘里的火燃得旺了起來。曾壽瀾搬了幾個草墩在火塘的兩邊重高起來,然后找了兩根竹棍橫擔在上面,把運動衣鋪在竹棍上烘烤了起來。運動衣鋪在竹棍上面烤,曾壽瀾坐在火塘邊,雙手撐著一件體恤烤。那也是一件白色的短袖體恤,雖然也有些陳舊,但還算沒有哪兒破。平時穿在身上不覺得有啥,也沒用心地去想會有啥,這時雙手捧著它烤著,又和現在穿在身上的胸前有著個窟窿的這件一起進入他的眼簾,曾壽瀾的心里就有了一種隱隱的無以言說無以示人的不安開始涌動。

曾壽瀾現在捧著烘烤的這件體恤原本不是他的。一個多月前吧,有個同學在宿舍里,在他沒在的時候,從他那只桃木箱子里,拿出他從家里炒了用罐頭瓶裝了帶去的青辣子。他發現后,就告了班主任老師,說這個同學撬了他的箱子。班主任老師在班上解決這事時,這個同學承認他是拿了曾壽瀾的辣子吃了,只是他說他沒撬曾壽瀾的箱子,是那箱子的鎖本身沒鎖上,開著的。雖然那些炒熟的青辣子在曾壽瀾一個星期的生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一個星期的前幾天,就靠從家里背去的熟食充饑,到了后面兩三天才到學校食堂去打飯吃,而也只是打上幾角錢的飯而已,他很少有打菜來吃的時候,他的菜就是從家里炒了帶去的這些辣子或者醬,但在別人看來這也就僅僅是點兒辣子罷了。有什么呢?不就是點辣子么?再說,就是曾壽瀾,也就沒想過把這事告到老師那兒去要怎么樣。這個同學說他的箱子的鎖本來就沒鎖,這是完全有可能的,說不定自己走時,真的忘記了鎖了。之所以還把這事告到老師那兒去,也只是因為他一時感到有些氣憤,并同時想起了這個同學平時對他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或許,曾壽瀾只想通過這次狀告,讓這個同學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而已。班主任老師先是讓這個同學向曾壽瀾說上幾句道歉的話,又向這個同學說幾句告誡的話。事情似乎應該就這樣了決了,但班主任老師頓了頓后,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曾壽瀾還有沒有什么東西不在?而曾壽瀾竟然一點準備都沒有地說他有件衣服不在了。一時,曾壽瀾看到了老師臉上露出的驚愕,接著,看到了全班同學的驚愕。同學們都轉過臉來望向了他。他感覺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出這句話來。一時之間,他狠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能以避開那些似乎都早已看出了他說謊的目光。但他找不到這樣的一條縫。在同學們都還驚愕地看著他的時候,班主任老師說,衣服不在了?是一件什么樣的衣服?曾壽瀾不知說什么了,他為自己剛才說出的這句話,羞愧得差不多要哭起來了。班主任老師似乎是以為他形容不出那不在了的衣服的樣子,所以提醒曾壽瀾說,你的衣服是什么顏色的?曾壽瀾抬起低著的頭,欲哭未哭地看了一眼站在講臺上的老師,然后又不由地轉了下頭,膽怯地向坐在他旁邊一排靠后些、他告的這個同學掃了一眼。這一眼里,他沒敢看這個同學的臉,卻看到了這個同學穿在一件夾克里面,但露出了前面大半部分來的一件體恤,白色的。這個時候,班主任老師走上前來,像是鼓勵他似的,說,你也別怕什么,你說,是什么樣的?曾壽瀾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班主任老師,然后說,是一件體恤,白色的,有點像他穿著的那種。班主任老師和全部同學又是一陣驚愕,曾壽瀾在老師和同學們的這種驚愕中,再一次不知所措,無地自容。好在,班主任很快就接著望著同學們說,他又不是說就是那件,他是說像那件!是的,曾壽瀾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只是,他說出來和老師說出來,是那么的不一樣。曾壽瀾望著不遠處的老師,充滿了無比的感激。更讓曾壽瀾的心稍稍靜下來的是,接著就有四五個同學相繼說,他是穿過這么一件體恤的,我看見他穿過。幾個同學相繼這么一說,曾壽瀾懸著的心算是徹底落下來了。這時,倒是班主任老師有些不好處理了似的,站回到講臺上,一時沒有說話。后來,班主任老師說,要不這樣吧,就讓他把他那件拿給你,算賠你,你看行不行?曾壽瀾幾乎一點兒也沒考慮,就答應了。在班主任老師又問那個同學愿不愿意時,那個同學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

其實,曾壽瀾自從那件體恤被烤了個洞,而且那洞又在前面,不可能在那兒補上一塊穿以后,他就把它丟在了家里。在學校里,他已經沒再穿什么體恤,只穿那件運動衣了。一個月多來,他把那件運動衣的拉鏈拉到了脖頸處,讓人看不出他運動衣的里面穿沒穿其它衣服。

現在,他在烘烤著剛洗了的這件完好的體恤中,不時地會有意無意地去看看穿在身上的這件以前烤爛了的體恤。看到胸前的那個拳頭般大小的窟窿,他的心里就涌起一陣隱隱的痛,痛中還夾雜著一種無奈,一種凄涼。

曾吾澤

雨還在下。雖然沒有昨夜下得暴和急,卻也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下著雨的天氣,讓人從天色中看不出時間的早晚來。但這也不影響沒有鐘表的普家河人,不影響曾壽瀾,不影響曾壽瀾的爹娘。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有著一只不停地響著的時鐘。他們知道現在這個時候,是在一天中的什么時段上;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做些什么。

付生興已砍了滿滿當當的一鐵窩豬草,在門前的屋檐下,現用三個已經在多次的燒火中熏得和炭一樣黑的土基支起一個臨時用的灶臺,在里面生了火,把鐵窩蹲在了火上,時不時地往里面添些樹枝或者草秸煮起了豬食。這灶臺大都只是周日的早上臨時搭就了用。平日里,她起床來,便在那屋里的火塘里生了火,飽飽地添滿一攏炭火,就把豬食蹲在上面煮了。她煮好豬食的時候,曾吾澤也就差不多洗好了臉吸夠了他的水煙筒,然后他們就一起出門下地去了。他們家的地里,有著他們年復一年的做不完的農活等著他們。他們沒有時間,來守著用柴火煮。用柴火煮,得不時地往火里添柴。要不,就只有因為天氣的原因,下雨,或者下雪什么的,他們出不了門下不了地,只能在屋里,做些屋里的活,而又可以順帶著添著柴火煮豬食的時候,付生興才會支起這灶臺來燃起柴火煮的。用她的話說,就是能省點炭就省點吧,那炭得用錢去買呢。說用錢去買,其實她家用的炭常常是賒來的,就像她家煮豬食的鐵窩,或者點種包谷洋芋時用的肥料,甚至到磨房里去磨點面什么的,都常常因為家里沒有錢,只能賒著。但在這周日的早上用這柴火來煮,并不是為了省那點炭,那屋里的炭火依然在燃著,那是曾壽瀾要用那炭火來做他帶著去學校吃的熟食。現在,他已用一個大海碗撮了一碗蕎面,已往里面倒了一些粉白的小蘇打,又倒了幾顆雪粒似的糖精在里面,并倒上了些水,正用一雙竹筷攪拌著。在他的攪拌中,那稀泥一般的蕎面糊就變起了顏色,由白而黃。這是小蘇打和水起的作用,因為放入的小蘇打和加入的水,那蕎面開始發酵了。這苦蕎面本身,帶有一種苦味,雖然做成蕎飯或者烙成蕎粑什么的來吃,吃著吃著也會帶給人一種回甜,爽爽的回甜,但對于沒有耐心來品味的人,是感覺不出這回甜味的。對于急于用這蕎面食來充饑的人,感覺到的只有那咀嚼時的苦,以及它在口感上的粗糙。也不知是誰發明的,為了改變這口感上的粗糙和味覺上的苦,在用這苦蕎面烙蕎粑上,用起了小蘇打和糖精。經過小蘇打參進去后的發酵,口感上的粗糙不在了;放進那藥引子一樣少的幾粒糖精后,烙出的蕎粑吃起來也不再苦了。曾壽瀾最初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用這小蘇打和糖精,他吃那沒有放小蘇打和糖精而烙了帶去的蕎粑,已吃得反胃。在一次吃得眼睛翻白吃得無以下咽的時候,他曾決定下次帶什么也不再帶這蕎粑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真就沒帶蕎粑,只背了一包煮熟的洋芋去。而那洋芋于他,也不是那么的好吃。那煮熟了的洋芋帶到學校后不可能找到火來烤熱了吃,吃時是冷冷的,一樣經常吃得他眼睛翻白;更讓他恨不得把那些洋芋全都拋棄的是,那洋芋吃到星期二星期三,就開始變質了,變得一剝開皮,就連著皮扯起了長長的粘線,還沒喂到嘴邊,一股餿臭的味道就向他撲鼻而來。難聞更難咽的洋芋,曾壽瀾不可能反手丟棄。他知道丟棄那洋芋意味著什么。他只能閉上眼,屏住氣,如狼似虎地開始一場吞咽。是后來的一天,曾壽瀾放了下午學,到離學校不遠的溫家街去補鞋子,補好了鞋子閑逛的時候,他看到一個人在那鄉場上推著一輛三輪車蒸蕎糕烙蕎粑賣,那人蒸出的蕎糕烙出的蕎粑不像他以前蒸的烙的白里透綠,一副蕎面本來的顏色,而是黃生生的、酥乎乎的。那人蒸出的蕎糕烙出的蕎粑,讓早已吃怕了蕎食的曾壽瀾也一時垂涎欲滴。曾壽瀾看得傻了眼,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使了什么法,讓那蕎粑變得那么鮮艷甚至是那么華麗,那么可人。曾壽瀾看得不知所以忘乎所以,渾渾然地只知道看那人系著件白色的褂子邊做邊賣那蕎糕蕎粑。也許那人也注意了曾壽瀾很長時間,似乎還以為他餓了多少天了想向他要個蕎粑吃,所以在沒人來買的時候轉過身來問曾壽瀾說,小兄弟是不是想吃這蕎粑?他用手里的鍋鏟指了指鍋里正在烙著的一個蕎粑。曾壽瀾一時沒回過神來,先是急急地點了點頭,接著又狠狠地搖了搖頭。那人愣了一下,接著又拿鍋鏟指了指用一塊白布擁著包著的蕎糕說,那是要吃這蕎糕啊?這次曾壽瀾直搖頭,邊搖頭邊向前挪動了一下步子,想說什么而又一時不知說什么,啊啊了幾下才雜亂無章地說清楚他是一個學生他常常烙蕎粑帶到學校里來吃只是做不成這樣好的蕎粑想知道這蕎粑蕎糕是怎么做的意思。那人邊烙著蕎粑邊聽他說了小半天把意思聽清了后,哈哈哈地笑了笑說,這個簡單得很,先準備好蕎面,然后往里面放上點小蘇打放上點糖精,用水調好,烙出來就行了就這樣了。曾壽瀾不知道小蘇打是啥,他又問。那人說多得很,到處都有賣的,你去那些小百貨店里一問,人家就會給你了,而且就幾角錢一包。曾壽瀾半信半疑地離開那賣蕎粑蕎糕的人,然后穿進了街上擁擠的人群。他真沒費什么力,就花五角錢買了一包小蘇打,買時還不放心,問賣的人是不是可以用來發酵蕎面的那種,得到肯定回答并又問了些細節后,他才把那小蘇打裝進包里,然后又買上一包糖精裝上,像把一包糖裝在了心里似里,懷著無比的喜悅無比的向往向學校走去。周末回到家后,他就開始用這小蘇打和糖精來烙蕎粑了,而且一烙即成,掰一塊喂進嘴里,真是滿口生津。從這以后,曾壽瀾又開始往學校里背蕎粑了,而且再也沒有斷過。

曾壽瀾已經把炒菜用的鐵鍋蹲到了火上,開始倒上蕎面糊烙起了第一個蕎粑。付生興淋著雨到屋后摟了一竹簍雜草倒進了豬圈回到了門前來,曾吾澤坐在門檻邊的一個草墩上靠著墻吸著水煙筒。付生興啪啦一聲把竹簍甩在曾吾澤身旁,像是有滿肚子的氣卻又發不出來似地吼道,還不去?你要哪時候才去?吼了還站在那兒,盯盯地望著曾吾澤,一種要吃人的樣子。曾吾澤從水煙筒里抬起臉來,望了一眼付生興,也不說話,只挪動了一下水煙筒,接著就又把大半個臉埋進了煙筒嘴。

曾吾澤把那撮煙吸完,終于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并不能拍落的泥,回頭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在屋檐下的一個墻角拾起一頂篾帽,彎著腰低著頭,有氣無力地穿進了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的雨中。

盡管曾吾澤彎了腰低了頭,但他的身軀卻是高大且壯實的,他有著一副好身坯,身高絕對在一米七以上,整個身子又給人一種粗壯而又敦實的感覺。這個粗壯而又敦實的漢子,平日里是不大說話的,用付生興的話說,他是用八磅大錘來,敲上三錘也敲不出一個屁來的。但他又常常給人一種沉思的樣子。他不說什么,似乎他又一直在想著什么。想什么呢,沒有誰知道。從他偶爾說出來的話語中,根本看不出那是他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家里遇上再急的事,他也沒有要急于表達什么的感覺,沒有慌忙的樣子。似乎,他一直都在想,只是還沒想好。不見棺材不掉淚,而他似乎就是見了棺材也不會掉淚的那種。就像剛才,付生興早就在心里急起了一團火,都恨不得狠狠地向他發泄了,而他還在那兒像一直在想著什么似的吸著他的水煙筒。就是現在他已經穿進了這雨中,他也像天上根本沒下著雨似的,不擔心那篾帽能不能遮擋住雨,不擔心雙肩及后背上已經淋上了雨水。他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照樣也是慢慢吞吞地走著。那樣子,還是像在沉思著什么。

準確地說,曾吾澤雖然已經走進了這雨中,但他還不知道要走向哪兒去。他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才能借到錢。他不是不想為曾壽瀾去借錢,他是不知道從哪兒去借。雖然他已借過了無數次的錢,從次數這種量上來講,他可以算是一個借錢的油子了,但他卻害怕向人開借錢的口。借了那么多次數的錢,似乎他就沒能總結出借錢的所謂經驗,做到百戰不殆,或者十拿九穩,做到在這借錢中如魚得水。相反,次數越多,對借錢這事他就越怕。每一次開口,在內心里要鼓多少次勇氣,要經過怎樣的內心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他的心里,宛如天上下著的那雨,亂麻麻一片。起初,曾吾澤一直在責怪付生興昨天不準他拿那一袋蕎子去賣。雖然他也知道那一袋蕎子是特意留給曾壽瀾烙蕎粑的,他也不想賣,但想著不賣就得去借錢,而去借又不一定能借到,借不到曾壽瀾就又將一分錢也得不到地回到學校去,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曾壽瀾前個星期就沒拿上一分錢回學校了,他不想再讓曾壽瀾這個星期也這樣。在他決定賣那袋蕎子之前,他已到他家在老墳山那兒的那塊蕎地里去看了一趟。看到那塊地里的蕎子的長勢和成熟樣,他覺得離吃新蕎子的時間不會太長了。算來,也就幾個星期。這幾個星期,曾壽瀾就帶點其他的去暫時吃著也不是不行。但付生興就是沒讓他去賣那袋蕎子。好啊,不讓賣,只想著去借,要借你去借啊!那錢是好借的么,你去借了試試!再說,都借了那么多了,借了是得還的,你拿什么去還?你什么時候能還?欠了那么多的債都還沒還,誰還愿借給你?開這個口是好開的么,開了又借不到,是怎樣的難堪你知道么……

在對付生興的責怪中,曾吾澤不知不覺地已走出了村子。在村頭,他停了下來,立在了路坎邊。似乎又想什么想了一會兒,他才回首望向村子。村子就十來戶人家,十來戶人家全姓曾,有的人家和曾吾澤是同一個祖父祖母的,有的人家和曾吾澤是同一個曾祖父曾祖母的。淅淅瀝瀝的雨絲,薄霧樣的朦朧著整個村子。雨絲在房屋的瓦頂上反彈出了一縷一縷的輕煙。但整個村子里,哪是哪家,曾吾澤用眼一掃,就知道了。他不但知道哪是哪家,還知道哪家的情況怎樣,哪家哪家借有他錢了,哪家借的多,哪家借的少。雖然他在內心里對付生興充滿了責怪,但他能理解付生興。付生興不讓他賣那蕎子,他也不想賣。差別只在于,付生興不讓賣不需要做其它,只是不讓就行了,而他不想買就得另找出路,就得想出辦法找到錢來給曾壽瀾。誰讓他是個男人呢?誰讓他是一家之主呢?

幾經猶豫,曾吾澤往回走進了村子。曾吾澤決定到曾世義家去借。曾世義是曾吾澤的一個堂叔,他家開有一個磨房,是那種用柴油機帶動磨面機的磨房。鄰近兩個小村子的人家,要磨包谷面蕎面什么的,都用馬馱著來他家這兒磨。磨了包谷面蕎面什么的,就要按磨的數量給上些錢。這樣,他家就常常地有著些小收入了。曾世義家開這磨房開了兩年多了,雖然算不上富裕,但總體上來說,在村子里也算是在小錢的使用上不愁的人家。

走近曾世義家,曾吾澤沒聽到那以往的嘰嘰嘰的在玻璃上刮石子一般讓人心里發顫的磨面聲。怕是下雨了沒人來磨面呢。曾吾澤想。沒人來磨面正好,沒人來磨面,他就不用在那門前尷尬地走來走去,在那兒要等曾世義閑下手來才借機向他開口了。那么幾次,他站在磨房的門前走來走去地等著曾世義出得門來向他借錢,而老也等不到曾世義走出門來吐上口口痰擤上把鼻涕,等不到這個開口的機會。在他的印象中,曾世義在磨面的時候,往往是把機器調好,把什么什么的弄好后,就要出來吐上口口痰揩上把鼻涕,然后再順手拍拍身上的白灰的。他實在等不了了,就歪著身子把頭探進磨房的門,試圖讓曾世義看到他,出來問他要做啥,然后順口就說了。曾世義也看到他了,他看到了曾世義瞟過他的那一眼。但也僅僅是那么一瞟,接著曾世義就一直忙不過來似的不出來。那些時候,曾吾澤急,他都想進磨房去向曾世義開口了,但在那磨房里,人多,而且有那機器磨面的聲音響著,曾吾澤無法讓自己的聲音大起來,大得超過那機器聲。他覺得自己向人借錢的話,本身就是難以開出口的。而且也有那么幾次,他都厚著臉皮把話說得那么大聲了,而曾世義卻把頭偏過來,問他說啥,你說啥!?那完全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那種時候,面對磨面人的目光,曾吾澤真是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算了的。這個時候沒聽到那機器聲響,曾吾澤覺得真是一種運氣。

曾世義家住的房子的墻是用石灰刷得粉白的,屋里的地上也打起了水泥地皮。曾吾澤進去的時候,曾世義一家正圍坐在回風爐旁燒洋芋吃。似乎,在曾吾澤走進去之前,他們還在一邊剝著洋芋吃一邊笑著說著什么,但曾吾澤一走進去,他們的臉上,曾世義和他媳婦的臉上,就上了一層霜;只有那兩個孩子,一個十一二歲一個六七歲的樣子,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還在那兒繼續著他們先前的動作,妹妹要哥哥手里的那個洋芋,而哥哥又不給。曾世義坐得離火近些,似乎是因為這,他臉上的那層霜就消散得快些。他說,是吾澤啊,坐,坐,吃洋芋。又喊兩個孩子說,坐朝一邊點,讓你大哥坐下來吃洋芋。兩個孩子不顧曾世義的喊聲,還在那兒爭執著。曾吾澤在靠門邊的一個木凳上坐下來,說不吃了不吃了,我剛在屋里吃過了。曾世義哦了一聲說,不吃洋芋么坐過來烤火嘛。曾吾澤又說不冷不冷。接著,曾世義也就不說啥了,從火上拾起一個洋芋來,在地上啪啪啪地磕了磕灰,然后抓在手里邊噗噗噗地吹邊讓洋芋一下翻滾到這只手里一下翻滾到那只手里,自顧自地吹剝著洋芋。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曾吾澤才支支吾吾地向曾世義開了口。還沒等不善言說的他把想了幾遍的話說完,曾世義就咬了一口洋芋邊吃邊說,有啥啊,你看,這機器都壞了好些天了,這些天都沒磨面了,以前磨的,又大都是賒著的,時不時地收著點,都用了,剛才這小雞巴娃娃還跟我要錢買啥作業本,我都給不了呢……這時,臉上起霜的,是曾吾澤了。時而是霜,白煞白煞的;時而是冰,凌得曾吾澤一臉的木然;時而又是霧,像是那霜那冰化了,化成了一襲一襲的水汽,罩著他的臉……

曾吾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曾世義家走出來的了。從曾世義家走出來,他身不由己夢游般地往家走去。他家的那條大黃搖著尾巴在他身旁親了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快要走進自家場院了。曾吾澤愣了一下,停了下來。曾吾澤不想就這樣回去。他還沒借到錢呢。曾吾澤轉了個身,開始向曾吾兵家走去了。

曾吾兵和曾吾澤是從他們的祖父輩那兒分支出來的堂兄弟。曾吾兵年齡比曾吾澤小,叫曾吾澤要叫大哥。曾吾兵是村小里的一名老師,也是村子里唯一一個讀出書來當了老師的人。雖然曾吾兵娶的媳婦不像曾吾兵一樣是老師,也是個農民,但有曾吾兵領著的那工資,一家人的經濟條件在村子里就算好的了。曾吾澤已經向曾吾兵借了不下十次的錢,有時是借給曾壽瀾作生活費,有時又是他賒肥料或者煤炭的錢,人家催要得緊了,他最后迫不得已地往曾吾兵這兒借了先還上……總之他欠曾吾兵的錢,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是六百八十元了。曾吾澤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這錢還上。倒不是曾吾兵也開始向他催要了,曾吾兵似乎還沒向他要過。相反,有幾次曾吾澤不好意思地紅著老臉說也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還上曾吾兵家的錢時,曾吾兵說慢慢還,有了再還,要不就等壽瀾讀出書來了他掙來還!這讓曾吾澤忐忑不已的心平靜了些,甚至樂了一樂,似乎曾壽瀾真的已讀出書來了,甚至已經像曾吾兵一樣當上了老師了。當然,也不是每一次開口,曾吾澤都能從曾吾兵這兒借到錢,有時曾吾兵說還沒發工資,有時曾吾兵說剛領下工資來就被他家的某個親戚全拿去了。曾吾澤雖然懷疑曾吾兵說的是真是假,但他并沒有因此記恨曾吾兵。恐怕真是那樣!曾吾澤想。再說,人家那錢也不是多得用不完,隨便就借給你的。偶爾借借借給你,你一缺錢就來借,能一說就借給你么?人家借給你,又不催著你還,恐怕就是在借給你時就沒打算要你什么時候還了才借給你的!要么不借你,要么借了就看成是給了你,你能還就收下,不能還就看成是沒這事似的了。要不,還說什么慢慢還,有了再還,要不就等壽瀾讀出書來了他掙來還!有了再還,什么時候才能有?壽瀾讀出書來?八字沒見一撇,什么時候才能讀出來?能不能讀出來本身就是個未知數呢!曾吾澤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想到了這些的他,就不再輕易地向曾吾兵開口借錢了。只有到了真正無轍的時候,他才來向曾吾兵開口。就像這次,要不是在曾世義那兒沒借到,而又想不出還能在哪家借上錢,他真是不想來曾吾兵家借的。

曾吾兵沒在家,曾吾兵的媳婦在。在曾吾兵家的叫了他一聲大哥后,曾吾澤問曾吾兵家的說,吾兵呢?曾吾兵家的說沒在家呢,一早起來就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去了。一時,曾吾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在曾吾兵家屋里就那么站了一會兒,像是想了一會兒什么,就在曾吾兵家的沒說坐什么的坐在了曾吾兵家門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想等等,把曾吾兵等回來。只是坐是坐下來了,曾吾澤卻差不多連放手和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似的。他本就不善說話,現在又以一個當伯伯的身份,跟兄弟媳婦這樣坐在一起,更是不知說什么了。他的心里,比屁股底下坐著針氈更難受。一個大男人和自己的兄弟媳婦單獨在一起,在普家河人的風俗里,沒有比這種情景更讓人難堪的了。

你家包谷薅完了沒有?曾吾兵家的問。她自己本身感到了難堪,她也看出了曾吾澤的難堪。

還有兩處的沒薅呢。曾吾澤說。

哦。曾吾兵家的說。說得有些無奈,又像是有些失望。似乎,她本想通過這話,讓曾吾澤也問問她家的薅完沒有,若沒薅完,要不要他來幫幫忙什么的。或許,她這樣問,也僅僅是無話找話,想這樣來打破一下那無言中的難堪。但曾吾澤卻就只答了她的話,沒再說其他。

過了一段時間,曾吾兵家的像憋不住了樣的又說,大哥家今年種得有蕎子沒有?

曾吾澤說種了呢。

這次,曾吾澤本想說說不但種了,還種了好大一片,他家在老墳山那兒的地全都種成了蕎子,而且那蕎子今年長得很好,他昨天去薅包谷時還看到過,再過段時間收起來應該能收多少口袋什么的,但說出口后,就只有那句“種了呢”,再沒有其他。

每聽到門外響起點什么聲音,曾吾澤都會驚覺起來,以為是曾吾兵回來了,都準備起身向似乎就要走進門來了的曾吾兵問上句什么話了,但最終,他立耳一聽,那又不是腳步聲,或者是腳步聲,而沒有向曾吾兵的家走來,而是往其他方向走去了……

曾壽瀾

曾壽瀾裝了鼓鼓的一帆布書包蕎粑,又用一大一小兩個罐頭瓶裝上了干焙過的青辣子。他的家里,已經沒有油了。有油的時候,他都要用油來炒的。沒有油,他就只能把那青辣子切成碎末,放在鐵鍋里干焙上一陣,焙熟而已。他原想把辣子和蕎粑一起放在包里,但包卻裝不下了,他使勁往里塞進去小那瓶后,大那瓶就再也不能塞進去了。就是不塞進大的那瓶辣子去,在他扣那包的扣時,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才扣上的。最后,他轉著頭用目光在屋里搜索了好幾遍,才在碗柜旁看到一個發黃了的食品袋。還好,他把那食品袋拿起來,抖了抖后看去,雖陳雖舊,卻是好的。他把從學校里帶著來準備在路上看看,順便背上幾個單詞的英語書和那個罐頭瓶一起裝進了食品袋。這時候,他看到了終于走進門來的曾吾澤。看著曾吾澤回來,曾壽瀾的心里是升起了一陣喜悅的,但這喜悅的感覺,也只是在他心頭驚鴻般的一掠而過。他對他爹抱有希望,但這種希望又是那么的不可靠。他爹已經不止一次讓他失望過了。他本想抬起頭來看看曾吾澤的臉,想從他爹的臉上看出他借的錢借到了沒,但曾壽瀾又不敢去看。他怕一下子看到那種失望。他想,要是借到了,他不看爹也會拿給他的。他一直在盼著爹回來,他都有些等不得了。天在下著雨,他想走早些。但爹似乎就不知道他的急樣的,他往門外看了無數次,都沒看到他的身影。他怕閑下來等會更慢,所以他最后找那個食品袋的時候,把那個食品袋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些遍,像是那食品袋只要有上一小個洞眼都不行,都會把他的東西裝掉了似的。其實那只不過是他不想讓自己閑下來等。現在終于等來了,他卻像是不急了,他還在拿著那個裝了書和瓶子的食品袋看。他想聽到爹叫他拿錢的聲音,或者在這聲音之前,娘問爹借到了錢沒有的話。

付生興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在曾吾澤剛往屋里跨進一只腳時就問曾吾澤了,他撲上前去,說,借著啦?

曾吾澤沒顧站到了身邊的付生興,雖然慢,但依然按先前的步子往屋里走去,然后在他走過處,飄浮著一句若有若無的“沒有”!

付生興一下像被一種魔法定住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那兒。而曾壽瀾的心里,卻像是響過了一聲驚雷,接著開始翻江倒海起來。那心里的江,那心里的海,就快要變得兩條洪水從他的眼里流淌出來了。曾壽瀾轉身抓起包,一下甩到肩上,然后提著那個食品袋,在通過付生興身旁時,側了一下身,出得門來,彎了一下腰,用剛才抓包的那只手抓起他早已準備好的一塊披在身上擋雨的塑料薄膜,頭都不回地沖進了雨中。

曾壽瀾邊走邊往身上披那塑料薄膜,披好系好,他的身子已經走到了村外。到那條和他們村子的名字一樣的小河邊,他的淚,已經比天上下著的雨還大、都有些像那河里的水一樣洶涌地流了出來。他也不管那淚,他讓它們和著從頭發上流下來的雨水一起,在他的臉上汪洋恣肆。在那小河邊,他習慣性地停了下來,習慣性地回頭往村子看去。他原以為,在這雨中,他是不會看到那個身影了的。但他還是看到了。他的娘,付生興就站在村口那個她常常站的地方。她沒有披戴著什么。似乎,在她的那片天空里,就根本沒有下雨。曾壽瀾覺得自己的身子就要癱軟下去了,他真想就勢蹲下身去大哭一場,真想停下前邁的腳步,不再去什么學校了。

生活的窘迫已經不止一次讓曾壽瀾想放棄讀書。第一次,那個周末回家后,到了周日下午,他還躺在床上,渾渾然然地睡著,連一點返校的意思都沒有。是他的娘,是付生興來到床邊,站了老半天后問他咋了,是不是病了,哪不好了?他本不想回答什么,但又不忍心讓他娘在那兒老站著,就說沒有,沒病。付生興說沒病咋還不去學校,日頭都到豬圈那兒去了。曾壽瀾知道他娘說的日頭都到豬圈那兒去了的意思,那是太陽照在他家房上投下的陰影,都歪斜到那兒去了。日頭到了那兒,時間確實就不早了,再晚,他回學校都得摸上一段黑路了。但他已經不想去學校了。他不作聲。付生興知道他不說話的原因。他沒有錢啊,他沒有生活費啊。可是,他能因為沒有錢就不去讀書了么?他不是還可以背些熟食去吃么?再苦,也就這幾年啊,能因為這幾年的苦吃不了,就讓他以后一輩子都像她們樣的,一年年臉朝紅土背朝天地種那地,卻連供個孩子讀書都供不了么?在她的心里,她是多么地希望曾壽瀾能像曾吾兵那樣,通過讀書當上個老師啊!當上老師多好,一天在學校里給學生上上課,不用被雨淋,不用被風吹被日曬,就每個月都能領到幾百塊錢。幾百塊啊,喂一頭豬不就只能賣上幾百塊么,那得喂一年多呢,不說喂了多少食,不說一天又一天喂那豬的工夫,這些都做了,還得看運氣呢,運氣不好,做了這么多,那豬一病不起了,還得不甘心地最后再花上一筆打針錢呢。付生興往前走了兩步,說快起來去了,再睡就晚了。曾壽瀾有些想哭,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啜泣了。他啜泣著說,我不去了。付生興說怎么不去了呢,你不想讀書啦?曾壽瀾怎么不想讀書呢。他想。但……現在,他確實是有些不想了。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娘說。他不說。他娘也不知道怎么勸他。她就那樣站在那兒。過了一段時間,她去拉了拉曾壽瀾的被子,說快起來去了,你要的蕎粑和辣子我都做好給你裝起啦!曾壽瀾不起來,付生興就一直站在那兒。最后,曾壽瀾忍受不了,還是起來了。起來背上付生興給他準備好的東西,走出了家門。走時他是滿肚子的心酸和凄涼,和著滿肚子的淚水。他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身后,一直跟著他的娘。是在他走到了普家河河邊,暮然回首時,才看到他娘一直在他的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那次,付生興跟隨著曾壽瀾,一直跟到石埡口才停下來,跟出了差不多十里路。途中,曾壽瀾本想回轉身勸阻他娘的,但他又怕面對他娘。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哭著面對他娘。后來,只要他離家返校時付生興在家,曾壽瀾在河邊那兒回頭都能看到站在村口的付生興。一次一次,他娘站在村口的身影,在他的心里就站成了一座雕塑。一座無論他怎樣走,無論他走到哪兒,都以一種不變的目光望著他的雕塑。也就是這座一直用一種滿含深情的目光望著他的雕塑,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堅定了讀書的信念,把書讀到了今天。

曾壽瀾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轉身,加快腳步往前走了。是的,他得讀書,不是他看不起爹娘,但他真是不想重復爹娘的生活了。而要走出爹娘的那條生活軌道,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付生興雖然沒教會他多少道理,沒跟他講過什么大道理,但他明白他娘的那種目光,那種愿望。他明白他娘站在他的身旁,一直地站著,已經蘊含了一種不是道理的道理。她站在村口送他回校的目光,已經包含了她所有的期待。那目光,那身影,對于曾壽瀾又不只是娘的一種期待,更是他娘給他的一股無比堅實的力量。曾壽瀾是傷心不已的,他一邊傷心著,一邊想著他的爹娘,而越想他的爹娘,他就越傷心。

漸漸地,曾壽瀾轉移了想的對象,開始想起了那個女孩。想她那飄逸的辮子,想她那紅潤的臉蛋,想她那似有若無的酒窩,想她在樓下那燕子一般滑翔的身影。

曾壽瀾想那女孩。要是能娶上那樣的女孩做媳婦,多好。但怎么能呢,就現在這個樣子。要娶這樣的女孩做媳婦,唯一的可能,就是只有自己讀出書來!如果讀不出書來,如果自己還像爹娘一樣種那祖祖輩輩種的地,過那樣的生活,一個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會跟自己過?就算她會,自己又怎么忍心!

雨還在下。那塑料薄膜因為水,被粘成條,已遮擋不住雨水了。曾壽瀾的衣褲,都已濕了好些了。到了石埡口,曾壽瀾停了下來。他把包放了下來,然后把衣褲給全脫了,就剩下一條菜花色的小短褲。他把衣褲包在了塑料薄膜里,再把包斜挎在左腋下,然后用左手抱著包了衣褲的薄膜,抱在包上以遮擋淋向包的雨水,右手提著那個裝有書和罐頭瓶的食品袋。食品袋扎得很緊,他已經細致地檢查過了,不會漏水。沒走幾步,淋在身上的水就順著他的身子流到了鞋子里。那鞋子也是不能淋濕的,淋濕了,他到了學校就得穿濕鞋子,直穿到它干。他情愿打著光腳板走到學校去,也不愿在學校里去穿濕鞋子。在學校里穿著那濕鞋子,不光是好不好穿的事,更重要的是,同學們會怎樣看他!曾壽瀾又停了下來,把鞋子也脫了,在路邊的一個水塘里洗了洗鞋底上鞋幫上的泥,打開包衣褲的薄膜,包了進去。

曾壽瀾先還感覺到腳被石子硌得一陣一陣的疼,但漸漸地,就有些木然了。只是他不敢再看路邊的什么,他只知道低著頭,盯盯地看著路走。他怕踩到尖硬的石頭上去,怕踩到碎玻璃上去,也怕踩到刺柯上去。就連一般的裸著的石頭,他也是怕踩到的。他盡量地往平坦的地方踩,盡量地往泥土地上踩。踩著那些被雨淋松了的泥土,還有那些被山水沖到路上來的泥沙,他的腳底板就有一種癢癢的感覺,那感覺從他的腳下,一直傳到他的心里,讓他的心里也癢癢起來,癢得有些舒服。那是他小時候打光腳板走路經常有的一種癢呢。只是,他還是被刺刺到了,是一顆栽秧果刺,刺在了他的腳后跟上。還好,在農村長大,從小就沒少打著光腳板走路的他,那腳后跟已磨起了厚厚的繭,那刺沒刺進多深去,被崴斷了,刺進去一小截,讓他微微地感覺到一點點的痛。把那截刺拔出來,走上幾步后,就沒事樣的了。

沒有被玻璃劃到,卻被一片鋒利的石塊劃到了。曾壽瀾是踩滑了腳,然后才滑到那片石塊上去的。本就險些滑倒的他,在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時,他真是差點兒就自行跪趴下去了。他穩住身子歪頭向被劃傷的腳看去,他看到了左腳的外側,那雨水不停地淋著、卻總也淋不盡的血。他不會暈血,但那一刻,他的頭確實是暈了。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睜開后又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收攏雙腳。他在路旁的一塊石板上坐了下來,用右手穩住被劃傷的左腳,那腳似乎在不停地發著抖。他的左手,緊緊地壓著那被石塊劃出的口。他不知道那傷口究竟有多深,有多長,他只希望就那樣多壓上一段時間,能把血止住。只是,那血實在有些難以止住,他都不知道壓了多長時間了,想著應該不會流了,但一放開手,那血就又沁了出來。剛放開手的時候,曾壽瀾看到了那傷口的長,那被他壓得發白的傷口,長長的一條,足有兩厘米。曾壽瀾看著那傷口,吃驚不小。他被驚呆了。而那血沁著沁著,就有些像這雨季里那些吸足了雨水的地方發的地脈水一樣往外冒了。看著那血往外冒,曾壽瀾就又被從剛才的驚呆中驚醒了過來,又趕緊把手壓上去。這樣放了又壓,壓了又放,幾次后,那血還是沒能徹底止住。天色已不早,那血雖然沒再像先前那樣流,但也沒能止住,曾壽瀾豁出去了。流吧,流完了算了。他在心里說。然后霍地站起來,背上包抱上薄膜包著的衣褲提上食品袋,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走過之處,留下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不時,那血跡又被雨水沖刷得杳無蹤影。

曾壽瀾又站在正在建漁洞水庫的大壩那兒了。望著若有若無的那條山路,曾壽瀾的雙腿,開始打起了顫來。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上這山路去了。他真想就在那兒坐下來,永遠地坐在那兒。或者,轉身回家。但家,已經離得很遠了。沒有辦法,他必須爬。爬得上去要爬,爬不上去也要爬。只是,在邁出第一步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得更加小心了。沒爬幾步,他就把那食品袋和那薄膜包著的衣褲挪到了左手里,抱的抱著提的提著,然后空出了右手,一下扶扶這兒一下扶扶那兒,以幫助身子往上爬。他不敢有一點點的馬虎,他必須把一步踩實了,再邁動下一步。而這樣,相比往下走,相反就安全了許多。往下走會有控制不住慣性的時候,往上爬,只要把每一步都踩實,也就無大礙了。

聽到身后傳來哐啷哐啷的響聲時,曾壽瀾不敢回頭去看。在他站穩了身子,轉過來往下看時,正好看到一個罐頭瓶滾到河邊,砸在一塊石頭上,瓶里的辣子,彈起來,紅紅地在空中飛出了一大片。看著那片紅,曾壽瀾不禁低頭看了一下他左手提著的食品袋。那袋子的側面,已被劃了一條長長的口,袋里,那瓶辣子已不在了,只有那本書,輕飄飄地彎著身子藏在里面……

曾壽瀾終于還是爬上爬下地繞到漁洞的山腳來了。在爬上爬下的過程中,他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腳下的路上,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的。下到山腳來,他才發現,雨,已經停了。也是這時,他那被石塊劃傷的腳,才又一陣一陣地疼痛起來。但曾壽瀾也顧不了那疼,他走到流過河水的一個小山灣里,在河邊洗起了身子來。他的身上,已到處沾滿了泥濘。身子洗好了,他轉著頭看了看兩頭的路,看著兩頭的路上都沒人,他彎著腰,一下把菜花色變成了泥土色的小短褲脫下來,在水里唏哩嘩啦地揉了幾下,雙手緊緊地抓住擰了幾下水,再穿上,接著把衣褲和鞋子也拿出來穿起,把書拿了出來用手拿著,把包斜挎到背上,往學校走去了。

曾壽瀾的腳上,還在隨著他的走動一陣一陣地疼,但曾壽瀾的步子依然還是快的。他不但在急急地趕路,還把手中的那本英語書翻開了握著,時不時地,就抬手舉起來,看上一眼,確定口里誦著的和書上印著的那個單詞是不是一致。走過觀壩沖,快要到樂居的時候,突然地映入眼簾的一個身影,讓曾壽瀾剛看過的那個單詞一下子被撞得煙消云散。曾壽瀾的心頭掠過了一陣驚喜。曾壽瀾真是沒想過會在這路上遇上她,遇上那個女孩。對,那個女孩,那個似乎就一直像小鳥依人般地偎在曾壽瀾心里的那個女孩。曾壽瀾的腳步,不由地邁得更快了。但快要接近那個女孩的時候,曾壽瀾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腳步。我趕過去做啥?我去追人家做啥?就現在這個樣子,我去追個啥?曾壽瀾努力地讓自己的腳步慢下來,他真想就這樣一直在她的身后,看著她的背影一直走到學校。不,一直走下去才好,沒有終點才好!但這時,他似乎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了似的,沒多時,他就追上女孩,走到了女孩的身邊。按照他那時的速度,就要快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突然地側了一下身,望了一下女孩,像是突然才發現女孩似的,說,你也才到這啊?女孩也是拿著本書的,似乎她剛才還在沉浸在書中的一個什么問題里,是低著頭走著的,聽到曾壽瀾打招呼,她抬起頭來向著曾壽瀾笑了笑,露著一口雪白整齊玉石一般的牙齒,“啊”了一聲,又接著說你也才到這兒?當曾壽瀾看著女孩那甜甜地笑著的嘴里那雪白整齊的牙齒時,他的心里像是被電觸了一下似的,又像是整個的人都一下著了魔似的,連女孩反問他的話也像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不知道回答了。

曾壽瀾走得都已經超過女孩兩三米那么遠了,他才又回過頭來說,我先走了,你慢來啦。

嗯,好的。女孩在后面說。

女孩這話,從曾壽瀾的身后,穿越雨水清洗過后那一片清新的天空,似乎還帶上了一些濕汽,粘在了曾壽瀾的背上,并進而透進了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潤得美滋滋的了。這個時候,曾壽瀾抬起頭來看向已經可以進入眼簾的樂居一中,還沒把學校看個真切,卻在學校的上空,看見了一道燦爛的彩虹。一道彎彎的彩虹,如一座拱橋樣的,一頭落在了學校的上空,一頭落在了學校旁的那條河里。一股暖流,再一次涌上了曾壽瀾的心頭。

責任編輯: 蔡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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