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的機智頗像當年的王朔。甚至他的小說語句,也有些王朔式的流氣,如“溫飽思淫欲,淫完搞文藝”。類似的語句越多,小說整體的美感就越少。仿佛一套西裝噴上了墨水花,韓寒難道喜歡穿這樣的西裝出門嗎?
28歲的韓寒,2010年8月至12月陸續在臺灣出版了四本書:小說《他的國》《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雜文《青春》《出發》。一個大陸作家密集地在臺灣出版四本書確非尋常(臺灣作家也少有此密度),而且每本發行量少者近萬冊,多者萬余冊,顯見“韓寒現象”已從大陸延燒至臺灣,有了基本讀者群。
韓寒以長篇小說《三重門》成名,這本抨擊教育制度的成長小說2002年在臺出版。出道迄今11年,韓寒出版了17本書,近幾年更因博客點閱率高及屢獲賽車冠軍等事跡,成為大陸知名度頗高的青年偶像。
在韓寒之前,大陸也曾有三個作家紅火一時,但作品延燒至臺灣后境遇有別。其一是1988年后掀起“王朔現象”的王朔,由于其小說有濃厚的京油味與痞子味,不為臺灣讀者所喜,市場反應平淡。其二是蘇曉康。其三是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系列。前述三個作家和韓寒的許多前輩作家一樣,都經歷過“反右”、“文革”等政治歷練,作品的氛圍緊繃、沉重,人物迭遭劇變,故事幾乎都以悲慘的結尾收場。但韓寒的時代與他們已迥然不同。對于早前的政治苦難,他采取擦邊球的敘述角度;比起前行代作品的沉重,他的小說主旋律顯得較為輕緩而活潑。
韓寒1982年出生時,改革開放政策已獲確立,并在他成長受教育的年代開始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全國上下努力搞活經濟,人民生活改善了,政治氣氛也由緊轉松,但環境污染嚴重,生態屢遭破壞。《他的國》與《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都環繞著上述的生活背景與延伸而出的社會議題,以閑散的筆調書寫小人物的閑散夢想,在旁敲側擊或冷嘲熱諷的敘述與對白中進行現實批判。
韓寒雖以網絡博客聞名,但他這兩部長篇的題材都貼近生活現實,沒有網絡世界那些空幻縹緲的神鬼傳奇。他擅用幽默的語法嘲諷自我與嘲諷世界,也在字里行間“綿里藏針”,隱藏敏感的社會意涵,讓識者會心一笑或心里一緊。他的嘲諷充滿80后憤青的不屑。這樣的智慧與功力,在80后的兩岸作家里也是少有的。
《他的國》是一出工業污染荒謬劇,背景在韓寒的家鄉亭林鎮。亭林鎮人口不足十萬,卻是“工業強鎮”。他自稱《他的國》書名來自紀念切·格瓦拉的一篇文章——《他的國,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全書以全知觀點進行,連韓寒的出版人路金波、郭敬明的出版人黎波、韓寒自己的雜文集《毒》都在這個“文藝搭臺,經濟唱戲”的污染故事里扮演反諷的要角。
《他的國》男主角是自詡為“孤膽英雄”的左小龍,在亭林鎮一個荒廢的雕塑園任管理員。那片廣大的園林原擬成立“亞洲最大的雕塑園”,卻因資金沒到位而停擺。左小龍閑來沒事,喜歡和切·格瓦拉一樣騎著摩托車四處游蕩。除了舉發噪音、環保問題,他也發現工廠廢水污染導致龍泉河的小龍蝦“長到了普通小龍蝦的三倍大”。后來波波印刷廠用特種紙張印韓寒的《毒》,接觸到印刷廠廢水的動物也都體積變大:青蛙如牛蛙,麻雀如老鷹,土雞像火雞……引來了無數好奇的觀光食客與新聞媒體。然而,“所有食用過變異大動物的人,在三個月后,全都失明了”,而那個殘存著孔子、孫中山、美國自由女神雕像的園林,“終于也要變成工廠了”。那些深具意涵的雕像全遭機器砸碎,左小龍于是決定:“環游亭林鎮一圈,然后道別。”——道別之后何處去,韓寒留給讀者思索。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一段漫長的救贖之路。這部小說談了很多比環保更復雜的問題。地理背景換成亭新鄉,敘述觀點改為第一人稱的“我”,交通工具是一輛1988出廠的破汽車。1988年,臺灣歌星娃娃唱的《塵緣》(電視劇《胡雪巖》主題曲)很流行,還在讀小學的“我”則崇拜著“高大魁梧”、“血氣方剛”、“總是能挺身而出”的鄰居丁丁哥哥。要去友誼橋接朋友出獄的“我”,童年的夢想是做個“不死鳥”。“我”已三十歲,采訪過不少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新聞,因不能適應“有償新聞”的污染,憤而辭去記者工作,但“不死鳥”的夢想仍未死滅。出發第一天,住宿時有個芬蘭浴技師來敲“我”的門。她坦承意外懷孕已三個月,兼做性服務是想多賺點錢把孩子生下來,并想去找她猜想是孩子爹的孫老板,聽說他住在318國道末端的城市。這個叫娜娜的小姐,從此一路相隨。千里迢迢抵達終點,“我”接到的是朋友的骨灰包。回程途中,娜娜還沒找到孫老板,“我”看她身體有異,送她到醫院檢查,她獲知結果后不知所蹤。
韓寒的肩上沒有“反右”與“文革”的政治苦難,作品不像他的前行代作家那么沉重與沉痛。他的小說特色是語氣閑散、可讀性高、故事人物與訴求議題能相呼應。但閑散不能等同于松散。他的敘述語句有時過于松散,成為結構敗筆。
另外,這兩部長篇的男主角不止追求個人夢想,也有救人救世的英雄性格。但英雄不是憑空而降,形成背景必須清晰且合理。《他的國》里的左小龍,從未提到其父母和家人,第72頁卻突然出現:“他想到,自己的親哥哥麥大麥對自己說過……他恨不能對他消失不見的哥哥說一句。”孤零零的兩句,對“左小龍”的親哥哥為何叫“麥大麥”,為何消失不見,竟無絲毫的延伸敘述;好像這親哥哥是路邊的石頭,看一眼就冷漠閃過。
韓寒的機智頗像當年的王朔。甚至他的小說語句,也有些王朔式的流氣,如“溫飽思淫欲,淫完搞文藝”(《他的國》81頁)。類似的語句越多,小說整體的美感就越少。仿佛一套西裝噴上了墨水花,韓寒難道喜歡穿這樣的西裝出門嗎?
對一個小說家來說,28歲還很年輕。未來的韓寒是否能在喧嘩中沉潛自我,寫出更深厚飽滿的小說,這是兩岸文壇與出版界的期待,也是他創作生涯的一大挑戰。——畢竟,作品的量多,未必代表作品的質好;小說的幽微鋪陳,也與博客的直面論述不同。社會群眾崇拜的也許是“意見領袖”韓寒,文學讀者則將以更清澈的眼光檢驗韓寒的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韓寒著,臺灣大塊文化公司,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