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也一直收藏著許攀寫的那首詩:“假如有一天,我醒來時,上帝封鎖了我的知覺,我也要在心里寫下生命的美好;假如有一天,我醒來時,上帝沒收了我的嗅覺,我也要在心中聯想,那些有關生命的美好……”
高一軍訓的時候,有個同學指著鄰班的一個男生對我說:“快看!那就是許攀!”他的口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令枯燥的軍訓場地頓時變得活躍起來。凡是知道他的人都立馬聚在一起,嬉笑地討論著有關許攀的囧事。
我也圍坐在那里,邊聽邊笑。從他們那里,我第一次聽說許攀這個人,同學們都叫他“腦殘”。許攀患有嚴重的口吃,但他說話的聲音卻非常的大,尤其是讀書的時候總是“有感情地”嗷嗷叫。他寫字拿筆的姿勢和老外拿筷子的姿勢一樣,總是把筆攥在手心,很用力地在紙上“刻”字。他寫的字自然很不好看而且還很大,歪歪扭扭地要占兩個格子,被人稱作“攀體”。也有人說許攀是會寫詩的,還滿世界的去讀他的詩:“小夫聊發少年狂,左狂,右狂,上狂,下狂,宇宙我最狂。”而且這首詩還被他用他大號的“攀體字”抄在黑板上,引來無數同學的圍觀,而他卻引以為豪,不準任何人擦去。
我們正議論著許攀,而他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其他人看見了都作鳥獸散。我沒有回避這位陌生人,把目光投向兩步以外的他。他的確很瘦,能從臉上看見頜骨的棱角。能夠看出來,那條略顯長些的褲子被他提到了肚臍以上,襯衫把褲子塞得鼓鼓的。如果做劇烈的運動,他還得不停地提褲子。他把嘴咧得很大,在不停地笑,露出兩排很白很白的牙。我面對他無理由的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高二上學期,由我負責學校文學社的招新工作,許攀也報了名。他交的詩這樣寫:“魚在看著鳥,鳥在看著魚。魚看見的是鳥,鳥看見的是魚。因為角度不同,所以看的不同。”何況他還在最后注明:“這是我最優秀的大作,請拜讀。”我們文學社里七八個人讀了他的詩,都是哭笑不得。許攀被刷了下來,這是我和幾個副社長一起決定的結果。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拿著他的詩歌來我們班找我,非要進文學社。我翻開一沓厚厚的稿紙,映入眼簾的是用一首首用“攀體字”書寫的詩歌,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寫的東西的確很多,但每一篇都讓人哭笑不得,水平還不如三年級的小學生,我當然不能讓他進文學社。
此后,許攀便每節課課間都來找我,一天要來七八次。我實在是太煩了,我和他還吵了起來,他口吃說話又不清楚,不停地喊我“抓啊”(朱超亞),我只好無奈地去找他的班主任。
班主任也很無奈,他嘆著氣告訴了我關于許攀的一切。許攀是一個腦癱兒,他不但和別人交流有困難,就連肢體活動也有困難。甚至到了連自己名字都說不好寫不好,走路都做不好的地步。他的成績很爛,語數外總分加起來只有一百多分。他之所以能來高中讀書,是因為他爸爸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求了校長多次,校長才特批的。
雖然他的智商只有小學生的水平,但他始終保持著孩子的單純與執著。他每天比任何人都刻苦地學習,上課也很認真地聽講,他還告訴過老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他曾多次讓老師相信他能考上中央美院。班主任還說他每天不會在十一點之前睡覺,也不會在五點之后起床,而且從來不撒謊和違反紀律,每天都堅持寫日記,就是一首詩。
我聽了班主任關于他的描述,很受感動,不知說什么好。最后,班主任改變了語氣用嚴厲的眼神盯著我說:“請你不要摔壞了他的那份單純。”
大概是班主任找他談過,自此以后許攀很長時間也沒有找過我。一天,我看見許攀在我們班門口出現。他倚在墻上,像是把瘦弱的身子鑲嵌到墻壁內部。在暗淡的光線下給人以清晰印象的,只有那兩排因為傻笑而露出的牙齒,很潔白。
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大聲地用模糊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抓啊—抓啊”,有點像嗷嗷叫的動物。他拿出一張紙,是一首詩,這次是打印好了的。我本想躲開他,但他已經堵住了我的去處,我只好聽他念詩。
他的嘴里像是塞滿了玻璃珠子,說起話來吞吞吐吐而又含含糊糊,我只有用猜測的方法才能聽懂他說話。他的聲音很大,其他班的同學也來圍觀和嘲笑,朗讀聲,嘲笑聲傳遍了整個樓層。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坦然而自信地面對著圍觀者的戲謔,像是一個成功的演講者。后來,我拿過詩稿,發現這首詩明顯比之前的那些寫得好,但是依舊達不到發表的水平。大概是寫了好長時間也修改了好長時間,我很受感動,破格將這首詩發在文學社的報紙上。許攀把那張報紙拿給他認識的每一個人看,當然也包括我,而后是一段傻傻的笑。一個多么單純的孩子,面對著許攀拖拉著腳跟離去的背影,我發出這樣的感慨。
就在幾天前,我們文學社召開招新成員的會議,許攀坐在最后一排。這是他第三次來,前兩次都被趕了出去。這次一個副社長發現了他,又要趕他走,被我攔住。我用嚴厲的眼神看著那位副社長說:“別摔碎了那份最初的單純。”
入社宣誓的時候,我每帶領大家念完一句話都要停頓好幾秒鐘。這時候就會從最后一排傳來他斷斷續續含含糊糊的大喊聲,嘴里像是塞滿了玻璃珠子。
我想,這就是我們都不忍摔碎的,生命最初的那份單純與執著。
后來我也一直收藏著許攀寫的那首詩:“假如有一天,我醒來時,上帝封鎖了我的知覺,我也要在心里寫下生命的美好;假如有一天,我醒來時,上帝沒收了我的嗅覺,我也要在心中聯想,那些有關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