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蹲在辦公室里吃盒飯時,李浩已經在窗外把那輛破捷達發動起來了。
我是個在旅游城市刑偵大隊上班的菜鳥小警察。刑偵大隊聽上去很威風,我的工作其實就是打雜,每天早上先給黃隊倒茶,給刑偵科所有比我工作年限長的前輩倒茶,給黃隊的愛犬旺旺倒水,然后自覺自愿去資料室整理近幾年市里犯罪檔案資料。
今天早上李浩端著空茶盅很委屈地靠在檔案室門口,對我抱怨:“肖桐,你給旺旺倒水都不給我倒水。”
“因為你不是我們科的。”我說。
李浩是我們局唯一一個法醫,技術精湛,業務過關,就在我隔壁的法醫科,因為工作的原因,平時很是寂寞。我們去年一起經歷過某起兇宅連環殺人案,成了鐵哥們。這次局里警車緊張,我就是借的李浩的破捷達去辦事。
黑色的捷達一路開出市區,上了高速,直逼風景區,山色秀美,空氣清新。李浩看了一眼油箱指示表,向我抗議:“肖桐,你借我車的時候沒有說案發地點在這種深山老林啊。”
“我沒想到黃隊給我的地圖比例尺這么小啊……”我用手在地圖兩點之間比了一下,“你看,也就不到兩寸遠。”
李浩痛苦地看著我:“親,你拿的是一張省全境地圖,我們只是個地級市。而且,油箱快要沒油了。”
山里十八彎,地圖上的直線看著距離不遠,繞路之后就不近了。中途加了一次油,李浩的小捷達才最終支撐到了目的地。這是某著名風景區主峰的后山,透過明凈的車窗可以望見延綿起伏數公里的山巒。正是秋天,旅游用的盤山公路兩旁鋪滿了明黃和鮮紅的槭樹落葉,仿若油畫。李浩把車停在公路邊,我們順著小道穿過一小片密林,終于看到了停放在林間空地中的巴士。
早有轄區民警等在車旁,我只是代表刑偵科來打個醬油。不是黃隊不負責任,而是這件事真的太不重要了。秋天草木枯黃,是打柴的好季節。有個山民違規進了景區后山砍柴,無意中發現一輛停放在林中空地無人認領的巴士。
這不是什么大事,讓景區管理方請拖車拖走了事。可是請來的拖車竟然無法工作,因為通往空地的羊腸小道太過窄小,不大量砍掉小徑周圍的樹木,重型車輛根本無法通過。既然拖車不能進樹林,那么這輛巴士是怎么進去的呢?出于對案件的謹慎,片區民警把這件事向局里匯報了。黃隊讓我去現場勘查勘查,沒有問題就砍樹拖車了事。
我問到場的年輕片警:“這輛車在車管局有登記嗎?”
“問題就在于沒有啊——沒有任何登記,也沒有任何公交公司說丟了車……真是奇了怪了,像憑空變出來的一樣。”
李浩瞇著眼睛湊過去東敲敲西摸摸。那是一輛非常普通的橘黃色巴士,行駛在市區里沒有任何人會多看它一眼。車窗里垂著藍色打褶的遮光窗簾。車內光線非常暗,但整個設置大體和普通公共汽車沒有區別。此刻它沒有在市區行駛,而是安靜地停在林中一小片空地中,車頂覆蓋滿了色彩鮮艷的落葉,有一種詭異的美。
李浩半蹲在車尾部,彎下腰查看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說:“要想知道這輛車從哪里來,可以打開它的油箱,看看還剩多少油。”
話音未落,我看到他的身體忽然變得極度僵硬。
他慢慢直起身子,向我轉過臉來,臉色難看得要死。
“肖桐,你過來看看。油箱里裝的不是油,是半箱人血。”
二
準確地說,油箱里的不是半箱血,而是小半箱氧化腐敗而膨脹的深黑色液體。油箱蓋子一直緊蓋著,蒸發量小,因此并未完全干涸。油箱打開的那個瞬間,空氣里就立刻出現了強烈的有機物腐敗的刺鼻氣息。
“你怎么知道是人血,不是什么動物的血呢?也許是貓貓狗狗什么的?”
李浩這個人平時隨便,一旦涉及到工作卻很嚴肅。他不理會我故作輕松的語氣,搖了搖頭:“第一,和動物血相比,人血顏色更深;第二,人血更容易凝結,氣味也更濃;第三,肖桐,如果你愿意嘗嘗,一定會發現它更咸,人血的含鹽量比動物高。”
一輛普通的公共汽車油箱加滿是170升,我們發現的油箱底部的殘血,不算蒸發量,還原成血漿至少有30升。一個成年人的全部血液量大約在4到5升——也就是說,這個油箱里,至少裝著6位成年人的血。
毫無疑問,這里發生過一起兇殺案。
現場隨即被警戒隔離,黃隊帶著旺旺趕過來,把巴士附近的每一寸土地都嗅了一圈,嘗試尋找尸體。油箱被李浩取走拿回科里鑒定檢驗后,警犬依然對著停放不動的巴士不停地狂吠,仿佛巴士本身有什么令它們感到恐懼的力量。我和片警們挽起袖口把它周圍的土一寸一寸翻過了,卻什么都沒找出來。
“深山里的巴士,停在完全不可能開進去的林間空地,油箱里沒有油,只有半箱腐敗的血液,沒有乘客,牌照是假的……”秋日靜好,李浩躺在他解剖室最鐘愛的停尸臺上遵循慣例準備午睡。他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我,“你看看,像不像是‘幽靈巴士’,一致認為鬧鬼了。”
我搖搖頭:“上次‘兇宅’的案件,繼承人一個接一個死在觀音像前時,一開始不也有人說房子不干凈嗎?最后查出來還是人為。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鬼,鬼在人心。”
李浩笑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扔給他一份東西。他接過來,翻了翻:“7月24日的交通報告?”
“這里和這里傍晚六點鐘時因為突發嚴重車禍導致了兩處交通管制。”我用筆在交通路線圖上打了兩個叉,“兩處管制都發生在市區通向發現巴士的景區后山那條高速公路上。這就意味著什么?凡是當天想開往景區后山的車都得從支路上繞過去,路程是原路程的兩倍。山路彎彎曲曲的,昨天我們出發前,你那輛捷達是滿箱油,就這樣走直線我們中途還加了一次油才到目的地。你記得二戰時德國空軍飛行員返航跨越英吉利海峽時往飛機油箱里灌酒的故事嗎?酒精讓油箱凹槽里的殘油浮起來,讓本來應該油盡墮海的戰機飛回本土。”
李浩睜開半瞇起的眼睛,慢慢說:“我也聽說過,確實有跑長途的老司機在油箱見底,又實在沒辦法加到油的情況下,往油箱里加水。因為水比油重,加了水,油會浮起來,車子又能跑路了。不過這樣做太傷車,容易熄火,不常有人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們假設這輛巴士當日從市區出發,因為突然發生的交通管制必須繞遠路,導致中途油箱沒油了。它綁架了一車乘客,不方便去加油站,因此開車的人把乘客的血灌進了油箱里,一直把車開到目的地。”
“只是我的個人猜想。”我仰倒在他辦公室的黑色破真皮沙發上,“黃隊親自帶隊成立偵破小組,名單下午就公布了,不關我的事……你讓我也睡會兒午覺。”
李浩接下的話讓我差點從沙發上滾下去:“哦,對了,名單我早上在黃隊辦公室看見了,有你的名字。”
“是我建議的。”李法醫打了個哈欠,翻身繼續睡,“肖桐,我欣賞你在兇宅那起案子里的表現。”
三
金秋十月,天高云朗,而案件進展甚微,我們查不到那輛巴士的來歷。它可能是外來的,因為市內沒有同型號巴士的購買記錄、失竊記錄,它的牌照是偽造的,我們甚至查不到它的保養記錄。最為可怕的是,我們在油箱里發現了大量人血,卻找不到受害者。
一輛被遺棄的巴士油箱里裝著數十升人血,然而沒有任何人遇害。
從血液腐敗程度以及巴士積塵厚度判斷,它被遺棄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而查遍全市,以及周邊地區,一個月內并沒有接到兇殺案報警。
我覺得這個案件應該換一種思維方式。
“換一種思維方式,”李浩問我,“繼續回你資料室泡杯茶整理檔案?”
我白了他一眼。
兩天后,我頂著黑眼圈從黃隊辦公室出來,把一份打印資料扔在李浩面前:“這三個月以內,發生在A市及其周邊的失蹤事件一的一部分。”
“一部分?”
“我在查失蹤人員名單。”我告訴他,“這一個月內某一天附近的失蹤人數記錄。”
青崗市是全國屈指可數的旅游城市,一年四季游客數量不少,特別是一到寒暑假和十一旺季,火車站爆滿。旅游帶來的負面作用是治安,治安一旦處理不好,容易發生針對游客的人口拐賣和詐騙案件。每年賞紅葉的秋季,轄區片警每天會接到很多失蹤報警,要不是出來旅游和朋友走散了,要不就是孩子不見了,要不就是自家狗跟丟了……這些報警最后多半能被游客自行解決,要查記錄的話倒是很大一柜。
因為種種以上的原因,導致這些記錄要么不受重視,要么因為無法偵破而一直懸而未結。
我盯著李浩的眼睛:“這是今年7月24日當日的失蹤人數。在這一天,我們市一共有14名市民在各個地方各自失蹤。他們的數量加起來,恰好夠接近一輛小型巴士的總乘客數。”
“那輛被拋棄的巴士核定載員是20人。”李浩皺起眉頭。
我指了指資料上的一段字:“看周暮一家三口人。八月份這家人的親戚去轄區派出所報警,說最近聯系不上周暮,去家里看,發現一家人不知所蹤。但是工作單位卻表示在7月24日當日接到了周暮本人的請假電話,說家里有急事要離開一段時間,具體多久含糊不清。7月24日以后,他和他妻子的手機就再也打不通了。這家人三口沒有算失蹤人口,如果算上,就是17人。”
“依然有3個名額空余。”
“他們是兇手。”我慢慢說道。
“你早上拿著這份資料去見黃隊了?他怎么說?”
我拍他的肩膀:“黃隊說這個方向也不是完全不靠譜,叫我找個同事~起順藤摸瓜查查看。兄弟,我只有你了。”
四
我和李浩的調查結果出乎很多人意料,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在陽光溫暖的辦公室午睡時,會因為夢見“藍帽子”而一身冷汗地驚醒。
一輛橘黃色的巴士緩緩駛向主城區某幼兒園。正是放學,家長們牽著孩子出走園門,笑聲柔軟了夕陽。漸漸孩子走光了,只剩下一名年輕老師陪著一名叫周小穎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留在門口。
小女孩穿著泡泡袖的公主裙,目光清澈,柔軟的頭發上扎著一朵紅蝴蝶結。等得越來越焦躁的老師忽然收到一條來自孩子父親周暮的短信,禮貌客氣地道歉說有急事不能接孩子,一會兒請單位同事的女兒搭班車順路代替自己來接孩子。老師還沒來得及奇怪這次孩子父親的語氣格外彬彬有禮,就看見一輛橘黃色巴士停在自己面前。從車的前門跳下來的女子戴著一頂深藍色寬沿尼龍帽,甜甜地笑著接過小朋友的書包。
這輛“班車”駛進暮色里,和小女孩一起,再也沒有在幼兒園年輕女老師面前出現過。
三個月以后,某輛荒廢拋棄在野外的一模一樣橘黃色巴士油箱里,檢驗出了屬于周小穎的血液。
同一天的早上,三十九歲的趙睿登上了公司租賃的旅游巴士。那是一輛橘紅色的小型巴士,茶色玻璃,看不清車內景象。約定巴士來接他的時間是八點整,七點五十五分趙睿走出家門,深呼一口早上微涼的空氣時,這輛車正好停在他面前。前門打開,一名戴深藍色寬沿尼龍帽的工作人員探出半邊身子,喊他的名字。
趙睿回頭看了看晨曦中沉睡的家,踏進巴士前門,準備開始公司組織的長達一周的省外旅游。
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深愛的地方。三個月之后,屬于他的血被從某輛拋棄在野外的同樣的橘黃色巴士的油箱里檢驗了出來。
夢中的片段來自隨后的偵查訪問。那些文字像活了一般,從筆錄中站起來,組成一幀又一幀的畫面,在我深層意識中反復演繹。如果分開看,這只是關于十四個人,五個完整的家庭突然失蹤案件。其中一起甚至沒有立案。然而深入調查后,我們卻發現它們被一輛橘黃色的幽靈巴士串聯起來,開往了未知的地方。
我之所以知道第二個故事,是因為故事的主人公趙睿有一名尚未成年的女兒。趙睿他原計劃帶女兒一同旅行,出發前天女兒正好遇上生理期,身體不舒服。趙睿登上巴士的那一刻,他的女兒趙巧巧掀起臥室窗簾的一角,正好看見父親離開。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這個乖巧安靜的女孩坐在刑偵科黃隊的辦公室里說話時手還在微微顫抖。幸虧李浩給她倒了杯紅茶,做了很久心理寬慰,我們才得以聽到以上的那段敘述。我不禁慶幸,李浩在醫學院讀研時除了解剖最擅長的就是心理學,穿著白大褂時讓人具有一種特別的信任感。
趙巧巧的敘述和幼兒園教師的區別在于,她肯定地說藍帽子是個男人,而后者卻說戴藍帽子的是個女生。
辦案小組所有人和小姑娘坐在一間辦公室里,做了整整一天調查。失蹤的十七個人中,有四個是整個小家庭集體消失的,只有趙睿的女兒趙巧巧偶然留下來了。五個家庭毫無相同點。如果說一定要有東西把他們串聯起來,那么就是7月24日在他們的生活范圍內,這輛橘黃色巴士都出現了。它像幽靈一般尾隨他們,等待他們上車,然后駛向一條不歸路。
青山的監視設備并不完善,不是所有街道路口都有攝像頭。這輛幽靈巴士似乎掌握了所有攝像頭的安放位置,總是在監控畫面一角遠遠地模糊地一閃而過,我們因此得不到司機的具體信息。只有一次,它從出城收費站路口經過時,我們再一次從收費站的監控中看到了這輛車的近貌。車窗搖了下來,遞出一張偽造證件。坐在司機的位置上的一個戴藍色寬沿尼帽的年輕人。帽沿壓下來,只能看見勾勒出一個意義不明笑容的嘴角。
然后這輛巴士駛出了我們的監控范圍。
為了這個案子很多人好幾天沒睡了,我抬頭一看,個個都胡子拉碴的,做筆錄時房間內彌漫著煙霧,煙味嗆人。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環境,出門去透氣,李浩也隨即跟了出來,靠在我旁邊的墻上。
“什么都沒問出來。”我嘆了一口氣,“如果真有一個黑暗中的綁架組織,在7月24日那天綁架了包括趙睿在內的十四個人,我們找不到任何作案動機和線索,他們甚至沒有提出贖金。這些被綁架的人都死了嗎?他們的尸體在哪里?他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是這個組織不惜犯法一定要得到的?”
“肖桐,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李浩側過頭看我,他似乎在從自己的方向思考某個問題,“為什么油箱里的血液沒有凝固?”
血液在接觸空氣數分鐘之后,會發生一系列化學反映,產生凝血現象,使血液由液體凝結成塊狀。如果要保持液體狀態,使殘油浮于其上以點燃引擎,肯定需要注射抗凝劑。這次的犯罪組織使用的是肝素——這是科里已經反復研討過的問題。
“一時的抗凝用普通檸檬酸鈉就可以了,非處方藥,很容易搞到并且不引起懷疑,一般家庭主婦都懂。可是這些人使用的是肝素。肝素抗凝效果非常好我們都知道,但是這種醫用處方藥,到手不容易。明明檸檬酸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我說。
“不,我考慮的不是這個問題。”李浩搖頭,“在這十七個人中,AB血型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五
從李浩問我這個問題開始,我們就開始沿著一條和黃隊完全不同的思路看待這個案件。李浩所說的血液凝固,并不是凝血反應,而是不同血型的血混合在一起而產生的溶血反應。不同血型的血液融合在一起,會因為紅細胞膜破裂而凝聚成膠狀血塊,古代的“滴血認親”的說法正是由此而來。我們發現時巴士油箱里的血并沒有因為這種現象而凝固,是因為它只含有一種血型:AB型血。
油箱內的血量至少有30升,就意味著這十七個人中,至少有六位是并不常見的AB型血。
“這個犯罪組織對血型有莫名其妙地執著。”李浩點評道。
于是我們開始著手調查所有失蹤者的醫院檔案。我和李浩分頭去醫院調查,最后把信息匯總在一起。匯總起來的資料有些微妙。
第一,五個家庭的醫院檔案表面上看都沒有任何相同點,甚至有些人的檔案上只有幾起普通感冒。而微妙的是,每一個家庭都有一位成員曾經有過手術記錄。周暮十年前做過闌尾切除手術,趙睿手骨折過,做過矯正術。手術的醫院、部位、原因毫無相同點,但每個家庭都有人曾做過手術。
第二,失蹤的十七人中,有名叫李絲絲的女生,是AB型RH陰性血型—_通稱熊貓血。
AB型RH陰性血在普通人群中只有萬分之三的分布比例,血庫最稀缺的血源。我有點不明白:“萬分之三并不少啊,我們國家有十三億人,基數大著呢。”
李浩白了我一眼:“你就一直這么自我安慰來著?要不是小學小刀劃破動脈住院,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AB型RH陰性血。有多少人特地查過自己血型,又有多少這種血型的人在獻血時間段,剛好在急需的血站附近?
“肖桐啊肖桐,你知道黃隊為什么總讓你做后勤嗎?萬一任務中受了傷,一次大型手術有可能會達到兩萬毫升的用血量,別說我們市,全省血庫緊急調運都不夠你用。”他端著茶杯嘆氣,繼而安慰我,“死是什么?不就是去和拿破侖、凱撤那種大人物共聚一堂嗎?”
我還想多活幾年,趕緊指著資料把話題拉回來:“你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黃隊和其他人都不在辦公室,李浩從隔壁蹭到我們辦公室。他走到我面前俯身,食指拇指虛捏,仿佛憑空握了一把手術刀,帶著一絲解剖時的愉悅,從我心臟處劃下去。
六
“我只是想到一個理由,可以解釋所有的這些現象。”他低聲說,“器官販賣——后臺非常大的器官販賣。”
這是一次精巧而冒險的犯罪,用黃隊的話說,犯下的重罪足以讓實施者毫無疑問判死刑。是什么東西,驅動他們實施這樣的犯罪?是什么樣的的暴利行業,能讓這個組織不惜重罪涉足?
假設你有數以億算的資產和一顆亟待衰竭的心臟,全球的醫療資源都找不到適合你的新鮮適配心臟。現在一位戴著藍帽子的年輕人按響了你的門鈴,彬彬有禮地告訴你,你不用擔心即將來臨的死亡,因為他們已經為你找到了一顆適配心臟,新鮮、完全匹配,甚至可以同時換掉你正在急速衰竭的腎臟。對方給開出了幾乎不可能的天文價碼,請問你會答應嗎?
或許真的有這樣一個組織存在。他們的行蹤遍布世界各地,為能接受那個天文數字價碼的富豪們,尋找最健康適合,排異反應最小的移植適配供體。只是不幸的是——這些適配供體不巧都還活著。
李浩就大量相似血型的問題提出了一個大膽假設。器官被取下后生存時間幾乎不超過二十個小時,并且需要在低溫下通過特殊的營養液保證循環。即使這樣,依然不能保證器官運送到手術臺前絕對純活。這個組織必須為自己已經在進行手術準備的客戶提供備用器官——萬一最合適的器官中途死亡,能保證手術正常進行。失蹤人員中A、B和O血型各三人,說明他們至少額外準備了兩樣備用器官。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是一個家庭同時失蹤,因為和最適配移植對象條件的親人,很可能是其次適配移植供體。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油箱血液中發現的抗凝劑使用的是肝素而不是檸檬酸鈉。參與綁架的人中有醫生,他可以輕易獲得肝素。
7月24日那天,橘黃色的巴士依次在目標人面前停下來。當他們上車后,這名醫生就給他們注射鎮定劑和安眠藥,然后駛向下一個目標。這樣,滿載一車昏昏沉沉旅客的巴士,就這樣駛向死亡終點。
“為什么AB血型的人有7位呢?”我問。
“這是最殘忍的地方。”李浩再次舉起虛擬的手術刀,隔著空氣斜斜地在我肚子上比劃了一下,他仿佛一直很享受把我當尸體解剖的樂趣,“也許有一位AB血型的客戶要同時進行兩個以上的器官移植。藍帽子組織摘取了這個人的心臟,和另一個人的肝。”
無論如何,這只是我們的猜想。現在我們甚至沒有足夠的證據以支持推理在黃隊和科里公開討論。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這個組織是怎樣鎖定它的適用對象的?資料顯示,失蹤;的人中每個家庭都有手術記錄,或大或小,然而手術的醫院、種類、主刀醫生完全不同。我終于放棄了翻病歷本,開始在他們呆過的醫院網頁上無聊閑逛。
靈感只在一瞬之間——有一位醫生,先后在五家醫院供職過!
“手術前會有詳盡的身體檢查,而他有機會獲得所有人的病歷信息……直覺告訴我應該接觸他。”
“肖桐,如果他是參與這起器官販賣兇殺案的醫生,早就把尸體處理好了。”李浩笑笑,“可能會讓你去趟醫院就找到嗎?”
“死人當然好藏。活人可不一樣。巴士上的十七個人中,有一個人現在應該還活著。”我堅定地說。
是的,有一個人還活著,熊貓血的女生李絲絲。
李絲絲的單獨出現,說明這個組織同時也在進行血液販賣。他們向富有而手術急需用血的稀有血型者出售稀有血源。熊貓血過于稀少,為了保證大量而持續取血,我猜想,作為供血者的李絲絲,應該保持存活狀態。
七
然而李絲絲死了。
失蹤已久的李絲絲突然出現在一棟大樓第九層的露天陽臺上,并且從那里跳了下來。
我去現場勘查過,那是一棟位于市中區的九十年代建筑,因為拆遷而人去樓空。露天的半人高的圍欄被拆掉了一半,人走到露天邊沿,再往前走一步,低頭就能看到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每個都袖珍得像棋子一樣。
目擊者說,一位穿著白毛衣的少女獨自在露天被拆掉圍欄的一側站了很久,隨后身子直直前傾,斷線蝴蝶一般墜下。
少女背后是空無一人的露臺,和陰沉沉的天幕。
“自殺?”
“我們目前只能這樣認定。”李浩搖頭,他此刻剛從尸體停放的醫院回來,有些疲憊地仰倒在轉椅上,“但是尸檢的結果,你猜怎么樣?AAH——急性造血功能停滯。也就是說,李絲絲的身體因為某種原因,短期不能再造血了。”
“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因為尸檢人是我。”他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長,“我們繼續進行自己的假設。我們假設這是他殺,李絲絲因為某種原因身體不能造血,被組織處理了,那么這個組織一定需要新的血源。”
這禽獸明知故問,“肖桐,你好像也是RH陰性?”
青岡市在全國以風景秀麗、空氣清新著稱,因此景區附近吸引了很多療養院,和……精神病醫院。黑山精神病醫院幾乎設在了郊區,李浩一路顛簸,終于把他的破捷達停在醫院外面小型停車場里。我們專門掛了叫陳志林醫生的專家門診號。
奶油黃的墻,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建筑風格。我坐在光線陰暗的走廊的長凳上,透過門上小窗戶看李浩和里面的人嚴肅詳談。半個小時后他推門出來,示意我進去,低聲道:“想不到人還眉清目秀的嘛。”
陳醫生坐在一張掉漆的辦公桌后,透過金絲眼鏡看我。資料顯示的年齡是二十九歲,笑起來溫和無害。
“肖桐,二十三歲,RH陰性血……”他翻著病歷表,“別緊張,我們慢慢聊。剛才你表哥說,自從你被前女友拋棄后,就得了抑郁癥?”
我內心詛咒了李浩一萬遍。
從那天起,我每個周末都來一次精神病醫院,和陳志林“聊天”。他是個很擅長拉近心理距離的人,對人親切溫柔,輕言細語,仿佛聲音重了一點,病人的神經會承受不住。他告訴我,自己因為曾經出過醫療事故,輾轉幾家醫院都不能被長期聘用,最終只能這里落腳。不過雖然是私立醫院,但是專業對口、兒子也能在附近小學上學。
“你有孩子了?”我驚訝道。
“小學一年級。看不出我是單身爸爸?”
“看不出來。”我搖頭。
他的兒子叫小可,今年六歲,總愛穿一件天藍色小熊套頭毛衣,漂亮水靈的黑眼睛。他很愛吃糖,偶爾來一趟醫院,總是吮著白胖的小手指向護士姐姐們討糖吃,笑容甜甜的。
我漸漸覺得我和李浩的推論是錯誤的。這樣一個溫和無害的單身父親,怎么可能和器官販賣的兇殺案有所聯系呢?一定是我們哪里弄錯了。
案件仿佛進入了迷宮。自從上面下達了限期破案的指示后,黃隊總是在辦公室一個人抽悶煙。某個工作壓力大的同事買了一頂藍色寬沿軟帽掛在辦公室墻上,我們每天沒事對著它扔飛鏢泄憤。
八
那天,陳志林給我打電話時,正在秋天的尾巴上。
消除對他的懷疑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黑山精神病院。他在電話那頭問我抑郁癥怎么樣了,說想請我做一次回訪。為了方便,地點就定在他在市區的家里。
我按照地址到了那一帶。陳志林家在一處寧靜的小區,我在里面繞來繞去,繞迷路了,攔住迎面走來的行人。
“陳醫生啊,就在左邊那棟樓一單元一樓。”
“謝謝你啊!”
“不客氣。路上小心。”他禮貌地笑了笑。
直到走遠了,我目光還停留他的背影上。
陳志林家的地毯很厚,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我一進門就看見他的兒子抱著玩具在家里跑來跑去。我跟隨他去客廳坐下,還沒有交談幾分鐘,陳志林忽然接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后他歉意地沖我笑笑:“醫院有點急事,我得過去一趟。能幫我照顧一下小可嗎?如果他鬧,你就陪他玩‘小蜜蜂’。”
“小蜜蜂?”
陳志林笑著比劃:“兩只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其實就是石頭剪子布,那邊柜子上有罐糖,贏了的人可以吃一顆。”
就在我們說話時,小可已經搭著小板凳去把柜子上的一糖果罐抱下來了,吮著指頭站在門外,烏黑漂亮的眼睛盯著我。
秋陽絢爛,躺在大而舒適的帆布沙發上曬太陽,逗逗小屁孩也挺不錯。小可說他只吃椰子味的奶糖,我象征性地贏了兩盤,剝了兩塊巧克力。手機忽然響了,接起來是李浩。
“你在哪里?”他聲音有些急。
“怎么了?”
“我在物證科,想再檢查一下和李絲絲有關的東西。我把李絲絲當時穿的白毛衣從密封袋里取出來,平鋪在窗前的工作臺上,然后去隔壁倒了杯水。回來的時候,毛衣上爬了螞蟻。”
“你這個邋遢鬼,該打掃辦公室了吧?”我笑著說。
“不是,螞蟻只聚集在毛衣最下部的一個點上。如果按照穿上衣服的視角,就是李絲絲的后腰上。我把毛衣仔細檢驗了,發現那一點上沾了融化的糖水。你想過沒有,如果李絲絲是他殺,她跳樓時身邊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我們都錯了,她身邊有一個人。這個人站在欄桿后,個子比欄桿矮,因此目擊者看不到。這個人愛吃糖,并且愛吮手指。他用沾了糖水的手推李絲絲時,糖漿留在她的毛衣上了。再結合手指的位置——肖桐,你身邊認識愛吃糖和吮手指的小孩嗎?”
我目光掃過蹲在面前的小不點,聲音忽然有些抖:“我認識,陳志林的兒子……”
說還沒有說完,電話被掐斷了。陳醫生不知什么時候重新出現在了我身后。他越過沙發,俯身從我手中取走手機,按下關機鍵。陳醫生還是那么溫和:“只是放松肌肉的藥,剝奪你的反抗能力,肖警官不要擔心。”
此刻,小男孩已經消失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陳志林奪走我手機時,我掙扎反抗著,打翻了糖果罐,五顏六色的糖果滾落在地毯上。陳志林彎腰撿起其中一顆,舉到我眼前:“除了椰子味,都加了麻藥。很多人都會對糖果和小孩喪失戒心,看來肖警官也不例外啊。”
我忽然明白來這里時,自己為什么會格外注意來小區途中問路的男生。不是因為他禮貌得體的回答,也不是他笑起來時嘴角彎起的好看弧度,而是他的帽子。秋陽絢爛,陽光的作用下那頂帽子看上去是黑色,其實它應該是頂不折不扣的深藍色寬沿軟帽。
九
“你是知道我是警察?”
“你一出現我就明白了——不過,心里想什么都寫在臉上的人,哪個時代都不多啊!”陳志林坐在我旁邊,一如我們初遇時的謙和。他一邊往我手腕上扎取血用的塑料管,一邊陪我說話,“就個人來說,我很喜歡你。弱小、單薄、咬定了一條線索堅持不放,最終竟然真的找到了我。其實肖警官,你作為弱者,在這個案件中所作出的無力掙扎,實在是非常令人賞心悅目。”
“我一直以為警方是強者。”我抗議。
“不,你不知道組織的背景。組織的能力遠遠在你想象之上的,你無異于飛蛾撲火的行為,其實窺見不了它的冰山一角。”他搖搖頭,“你不會懂的。”
“那個戴藍帽子的人是誰?”我問他。
“那是組織在中國的負責人,你也可以理解他代表組織本身。”陳志林說話時,已經做好了取血的一切準備。針管最終扎進血管里,殷紅色的血液緩緩流人血袋。也許是藥物作用,我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連續兩次取血后,血流速度變緩,陳志林掰起我的下巴,強迫我補充水分。
“不喝水的話血壓不夠,血抽不出來。肖警官,RH陰性血,你知道有多稀少嗎?”他附在我耳旁輕語,“李絲絲的死是我們的一大損失。誰會想到她受不了做供血者每天采血的生活,偷了醫院實驗室里的苯,有意造成自己苯因性急性造血機能停滯?不能造血,當然只有處理掉。我個人是很想肖警官活下來成為長期供血者,可是我們的負責人想要你死。所以,只好對不起了。不過至少,在殺你之前,我會先采集夠你珍貴的血液。”
我感覺我的身體越來越冷。秋日下午的太陽照在身上,像冰箱里凍過一般,沒有溫度。
在意識將要離開大腦時,我聽見子彈破空呼嘯聲,落地窗的玻璃像薄冰一樣碎了一地。隨后警笛和喊話聲,在我腦子里響成一片。第一個到我身邊的人是李浩,他拔掉了我動脈上的針頭,臉色慘白慘白的,難看得要死。
我意識模糊,肌肉麻痹,想說點安慰的話,試了很久蹦出的第一句話是李浩的至理名言:“死是什么?不就是……去和拿破侖、凱撒那種大人物共聚一堂嗎?”
李浩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好不容易緩過來,差點又被這貨打暈過去。
他把我從沙發上扶起來,咬牙切齒:“肖桐,下次老子再聽你這么說,直接把你打死。”
十
十七位失蹤人員尸體下落終于完全明晰。除去墮樓的李絲絲,其余的人都通過黑山精神病醫院的偽造資料,進火葬場火化了。骨灰就撒在陳志林家門外的小花園里。被逮捕的不止陳志林,還有精神病院的負責人。讓人覺得奇妙的是,據說陳志林在被捕后,反復在看守所申明他隸屬于一個背景非常深厚的組織。組織一定會讓他離開那里。
我們沒有調查出組織的名字,姑且稱之為“藍帽會”。“藍帽會”是一個國際犯罪團伙,器官買賣只是它經濟來源中的一個渠道。這個組織幽靈般穿行于世界各地,選中某個地方后快速作案,然后轉向下一個目標。
陳志林本來只是一名普通的外科醫師,因為醫療事故輾轉了數家醫院。最后一次失業后,他坐在醫院大樓外病人來往的臺階上抽煙,抬眼就看見一位戴深藍色寬沿軟帽的年輕人。年輕人帽沿遮住眼睛,聲音低沉好聽:“有人告訴我,陳醫生私下留存了所有工作過醫院的病人電子病歷記錄。”
陳志林掐掉煙:“不,我從來不做這種違反規定的事情。你朋友聽錯了。”
年輕人卻溫和地伸出手。只是一個伸手的動作,不知為什么,卻讓陳志林產生回握住的沖動。
“您愿意來黑山精神病院工作嗎?”
這是陳志林口述的,加入藍帽會的契機。從此他開始為這個組織尋找能夠滿足對方所需要的器官來源。
“又是這個戴著深藍色軟帽的年輕人!他到底是誰?男人還是女人?!”
“不知道。陳志林只說了這么多—他死了。死在看守所里。”負責案件后續的老趙從看守所回來,陰沉著臉,“過量服用安眠藥,死的時候嘴角還掛著笑。他死之前咬破手指,在水泥地上用血寫了一行字‘組織來帶我回家了’——應該是用藥后的幻覺。黃隊在查安眠藥怎么流進看守所的,一直沒有結果。”
現在回想起來,幸好黃隊帶著人來得及時,如果晚一點,就沒我這個人了,只有一具抽干血的尸體。
我在醫院休息了三天,自覺神清氣爽,主動出院。回到科里,一切如常,只有李浩不見了。我問科里的老趙,老趙很驚奇:“當然陪黃隊現場勘查去了!沒有人告訴你嗎?他們把那輛巴士開進小樹林的方法查出來了。”
陳志林被捕后,局里決定請入砍掉窄徑兩旁的樹,加寬成一條車道,把巴士開出去。請來開車的師傅坐上駕駛臺,奇怪道:“這車看上去挺舊,怎么螺絲釘都是新的?”
車是舊車,螺絲釘全部是新的——它在近期被組裝過。
也就是說,這輛車本來停在其他地方,被人拆卸后,分成零件運進了這盤山公路旁的林間空地中,重新組裝起來——這么做簡直毫無道理。
因此,黃隊決定對現場進行再次勘查。
警車比李浩的破捷達好一些,依然一路顛簸。盤山公路兩旁的樹葉已盡數落光,只剩下細瘦筆直的樹干,直指蒼天。我毫不費力地走到到巴士發現的現場。車還留在原地,頂棚用藍色防雨布蓋著。巴士的前后門都開著,黃隊靠著車身抽煙,李浩戴著白手套,帶著幾個同事檢查什么。
我向李浩走過去。他看見了我,揚了揚手中的紫外線燈,示意我上車:“血跡檢查。肖桐,你過來看看,我們都漏了一個地方。”
那個我們想漏的地方,是巴士本身。當發現油箱里的血液時,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車里的乘客失蹤了,因此甚至把附近的土地都翻了一遍,尋找埋藏尸體的痕跡。在我們挖土時,油箱已經被取去法醫科檢驗了,而警犬依然對著這輛橘黃色的巴士狂吠不止,仿佛巴士帶著某種未知的恐懼力量。其實是這些嗅覺靈敏度遠遠勝于人類的朋友,聞到了來自巴士自身的血味。
巴士內部整潔干凈,然而有些東西,不管怎么清洗仍然能留下痕跡。
血跡在紫外線燈照射下,會呈現棕土色。
巴士的窗簾都拉著,半明半暗中李浩舉起紫外線燈。強光下,地板、車內壁、天花板都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斑點,像是整個車在一瞬間忽然開滿了棕色的詭異小花。如果換成紅色,這輛車曾經被血跡染紅過。
“噴濺型血跡,四壁都是。”
“但是座椅上沒有。所有的座椅都是干干凈凈,沒有染上一點血。”我環顧四周,慢慢說,“李浩,這輛車不是被拆開,又在這里組裝。它是被拆開,然后‘改裝’過了。”
十一
之所以座位上沒有血跡,是因為這輛車被運進林中組裝起來時,是沒有座椅的。我們一直以巴士稱呼它,其實這不是一輛巴士,而是一個移動醫療設備。在平坦的車廂內部,經過嚴格消毒以后,變成了一個手術場。就是在這個地方,失蹤者們失去了他們寶貴的器官。也許麻醉措施沒有做好,也許根本沒有用足量麻藥,他們掙扎時血液濺到四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這就構成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土黃色斑點。
而沒有血跡的座椅,是事后清理現場時加上去的。
重新整理這個事件的過程。7月24日那天,陳志林和藍帽會組織的某些成員,載著滿車受害者,駛向景區后山這片了無人煙的地方。而與此同時,在盤山公路某個僻靜的地方,一輛小型直升飛機早已等在預定地點。
因為突發交通管制繞了遠路,車還沒有行至目的地,油箱里就沒有油了。由于時間緊迫,并且不方便去加油站,六位同血型的人被提前“手術”,血液被導入油箱當中,使殘油浮起,支持巴士行往目的地。
直升飛機上下來了一隊特別行動小組。從機型看,他們人數可能并不多,最多不超過五個。這些人每一個都有著相當頂尖的專業技能,他們安靜迅速地從飛機上下來,迅速地把巴士拆成可以移動的部塊,搬運至于密林中的隱秘地。在這里,巴士被重新組裝起來:去掉座椅,安裝移動手術臺,放置手術用設備,整車消毒……成為一個移動醫療設備,以保證醫生在最好的條件下,取出受害人最健康的器官,達到符合移植手術的一切條件。
手術結束后,手術臺和設備被移走,座椅重新安置上去,清理車內痕跡。因此當我們再一次看見它時,這只是一輛停放在林中空地的橘黃色巴士而已。
于是這產生了一個問題:
施行手術的場所很多,為什么藍帽會選擇費盡精力在密林里藏匿一個移動醫療車?它這樣做需要一個理由。
我和李浩忙完工作后,離開巴士,開始在公路附近轉悠。
如前所述,這是景區人跡罕至的后山。一面臨著車輛稀少的盤山公路,一面是茂密樹林。我往樹林深處走了十分鐘,上山的坡度變緩,出現了一塊小平地。平地是巖石地面,只長了幾處低矮的灌木類小樹。我們在空地中站了一會兒,李浩忽然蹲下去,撿起一根地上斷裂的樹枝,又拿起另一枝,若有所思。
“肖桐,你看這些樹枝的橫斷面,是不是太整齊了一點?”他問我,“像不像被直升飛機的螺旋槳斬斷的?”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什么藍帽會費勁心思地把巴士藏在這里,以及它到底想要什么。
這片平地適合直升飛機升降,并且有直升飛機在近期升降過!
李浩曾說,器官離開人體后,能夠存活的時間一般不超過二十個小時。面對隨時可能衰竭的器官,藍帽會動作必須迅速。空運是最理想的運輸方式。藍帽會從這里通過空運,把獲得的器官迅捷地轉移到客戶指定的醫院——這些醫院可能就在國內,也可能遠在地球另一端……
李浩從背后追上來:“喂,肖桐,你去哪里?”
“回局里,找一張省航線圖!”
我從資料室里翻出兩年前的舊航空航線圖,在辦公桌上攤平。我找到巴士發現的地方,用紅筆在標注了一個A。以A為圓心,選中兩座機場,分別標注B和c。
中國的私人直升飛機起飛前必須向航空管理局申請飛行計劃,確定了飛行目的和路線后,起飛和目的地機場才會為飛機提供服務。青岡市能夠允許直升飛機起飛的地方并不止這一處,為什么藍帽會要把地點選在我們發現巴士的地點——因為只有它正好在預定航線上!直升飛機可以從B機場起飛,中途在A點停留,繼續起飛到達目的地C機場!在C機場,組織人員立刻帶著低溫保存的器官轉機,前往客戶指定的手術醫院。
既然用直升飛機,附近一定有一個起飛機場B和降落機場C,山林的空地A在它航線的中點上。從空地殘留痕跡來看,這是一款小型直升飛機,因此飛行距離不會特別遠。我飛快地在紙上寫了符合起降機場的三個條件:
1、B、C兩個機場連成一條直線,中間一定會經過A點。
2、很大可能是能夠轉國際航班的大機場。
3、小型直升飛機飛行距離有限,很大可能是距離A點相對較近的機場。
據此,我在航線圖上圈出了機場B和機場c。
我們只用找出7月24日,通行于BC兩個機場之間的私人直升飛機是哪一架!
十二
經過排查,果然有這樣一架私人直升飛機,并且這架飛機現在停在B市!
“肖桐,立大功了啊!”老趙拍拍我的肩膀,“很久沒有和B市那幫人聯合出警了啊——到時候帶你去見那邊的頭兒。”
李浩不知道從哪里晃出來,手插在白大褂里,涼涼地看了我一眼:“他去不了。熊貓血還想到處蹦跶?——我向局里建議了,這次行動肖桐同志負責后勤工作。”
他嘆了口氣,“哎,如果你實在想去,我也不攔你。反正萬一出了事情,法醫科是你的退路。到時候我辦公室再添一個標本架,你站左邊,小白站右邊,定期搬出去曬太陽。”
我不禁啼笑皆非,小白是法醫室里李浩很喜歡的一具人體骨架標本。這個變態……
善良的老趙微笑著安慰我:“沒關系,小肖,你可以看行動報告。”
抓捕行動開始那天,我估摸著時間問老趙情況怎么樣了。他在電話那天沉默了幾秒,說:“小肖,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抓捕行動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也許是他們在我們中間有內線,計劃提前暴露,直升飛機聽到風聲強行提前起飛。我們的人趕到機場時,正好看見直升飛機升空。螺旋槳的強烈氣流中,有什么東西從機窗中飛了出來,又在風中一路滾到某個警察腳邊。
那是一頂深藍色寬沿軟帽。
“好消息呢?”我問。
老趙啞著嗓子笑了:“哎,其實我不相信因果報應的。這架飛機沒有飛太遠,就在B市遠郊上空爆炸了。我們現在就在爆炸現場,滿地都是直升飛機殘骸,犯人尸體也找到了。”
爆炸原因是飛機在尚未維修完畢時強行起飛,螺絲帽刺破油箱導致爆炸。爆炸現場發現的肢體殘片經過鑒定,是一名年輕女性,年齡大約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
據說黃隊在辦公室里摔杯子:“老子竟然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
可是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因為在陳志林住的小區我遇見的那個年輕人的聲音確實是男聲。直升飛機的注冊資料是假的,我們無法判斷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年輕女子可以化裝成少年,不過要模仿低沉的嗓音卻沒有那么容易。
時間安然悄度,直升飛機爆炸后不久,青岡市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小雪。雪花從陰霾的天空中紛揚而下,安然覆蓋這座灰色的城市。
這天正是周末,我坐在窗戶前無聊地翻黃隊借我的省地圖冊。當初正是這張地圖把我和李浩的破捷達帶到巴士發現地點的。我找到B市,在飛機爆炸地點用鉛筆打了一個×,又在起飛機場處打了一個×。出于無聊,我在兩個地方中畫了一條直線。
直線的中點,有一個相當大的天然湖泊。
一瞬間,我有些不確定。
有沒有一種可能,飛機爆炸前,戴深藍色軟帽的年輕人早已在湖泊上空跳傘離開了。我們現在發現的女性肢體殘骸,是另一個人——其實這架小型直升飛機不止搭載了一名乘客。
我又想起陳志林的話:不,你不知道組織的背景。組織的能力遠遠在你想象之上的,你無異于飛蛾撲火的行為。其實窺見不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我的書桌上,一直放著一頂深藍色軟帽。這就是從直升飛機的機窗里掉落后,滾到老趙腳邊的那頂。柔軟的尼絨面料,最初拿到手上時還帶著男士清新香水的味道。在帽子內襯上,用口紅寫了一行英文:
Sav Hi to MR.Xiao,
“向你致意啊!”李浩從黃隊辦公室把帽子拿出來,食指頂著轉圈圈,然后扔到我桌子上,“黃隊說你就留著它做個紀念吧!”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藍帽會要把那輛空巴士留在樹林空地里,而不是像把它放進來一樣,再帶出去銷毀。我的理解是,這個組織不滿足偶爾一次的作案,而是打算長期和陳志林合作,嘗試構建一套完整安全的醫療用途殺人渠道。那如果偷柴的人不發現巴士,如果我不重新審視看上去毫無聯系的失蹤案件,或許這輛巴士會永遠安靜地在密林間等待,等待一次又一次被搬進它內部摘取器官的受害者。
幸好,我們阻止了這個瘋狂的行動。
我推開出租屋的玻璃窗,冷風夾著雪花灌進溫暖的室內。桌面上的晨報被風吹起來,滿屋亂飛。我順手抓起一張彩頁,上面是一篇關于澳大利大古雅傳統的首都阿得萊德的介紹。那邊正是初夏的天氣,陽光明媚,鮮花盛開。
簡介中附了一張國內游客走出當地機場的黑白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各色旅行箱,笑容鮮活燦爛。我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一角。
那是一名戴著寬沿軟帽的年輕人,帽檐壓得很低,遮住眼睛。照片上,我只能看見他向著鏡頭微微揚起嘴角,彎成一個優雅而眼熟的弧度。
媽的,肯定是上次案件壓力過大產生了錯覺,我對自己笑,晚上和李浩老趙出去喝兩杯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