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來一個男人,五官端正卻相貌平平。他身強體壯,個子也很高,卻沒有一點威嚴的感覺。硬要說的話,大概挺直的腰板是他唯一的特點了。他給人感覺很像電視劇里的那個父親。不對,應該說像電視劇中聚集的群眾演員,總之并不顯眼。
好像要下雨。小松連次一邊時不時抬頭看看那陰郁的天空,一邊徑直朝我走來。
他提出在這兒——澀谷的宮下公園見面。這里目前只有兩對小情侶在散步,所以即使我們沒見過面,應該也不會認錯人。
連次來到長椅旁,在我身邊坐下。他一哆嗦,便順手豎起了大衣衣領。一陣風吹過,長椅旁的小樹左右搖晃。
“讓您特地過來,辛苦了。”我拿出名片遞了過去。
“哪里哪里。”連次也從懷中掏出名片,名片上除了他的名字,還印有“地方特產銷售”字樣,“名片上的工作我已經不做了。剛開始被熟人忽悠,本以為會很好做,誰想除了單位同事或者朋友給面子買點兒,根本沒什么真正的客人。”
“那您現在?”
“最近,我的一個中學同學開了一家不大的進口公司,讓我在那兒幫著忙些雜務。他大概是看我閑著,同情同情我吧。”
“今天是星期六,不上班嗎?”
“一到公司,坐在辦公桌前,我就感覺心情低落。真糟糕……”連次說著,抬手捋了捋他那三七分的頭發。
“那,關于望月,您都知道點什么?”
“清一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直到上周六他應該都在東京。自從接受委托,我就問遍了他的朋友,可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
“誰委托你了?”
“望月的女兒。”
“真帆嗎?她才高中生,就這么謹慎啊。”
“畢竟是親人呀……”
連次是望月清一高中同學的父親。調查望月失蹤事件,我首先拜訪了小松家。望月賣了在大田區的房子,搬進了品川區旗臺的公寓。那公寓和小松家正好挨著,可以說是近在咫尺,所以我覺得他們或許會發現了些什么。但是,接待我的主婦非常遺憾地表示,自己在商業公司工作的兒子四年前就到美國去工作了。既然出國了就沒辦法了,我便直接離開了小松家。
但是昨天晚上,小松連次先生打電話給我,表示有些話想當面說。
“清一剛搬到公寓時,曾經來我家找我兒子。然后我們就認識了,關系還不錯,大概因為我們遭遇相同吧。”
“怎么說?”
“就是……”連次有些無奈地笑笑,說,“我們都是沒有工作的‘自由人’,無處安身,這么一回事。”
我沉默了。
望月清一曾是大手不動產公司的職員,大約在三年前辭職了。或者說,是想去自己做生意。他進口些雜貨和洋酒進行銷售,也和某進口批發商簽訂了合同。但是那家批發商是騙子,他們得到加盟金和建筑費就溜之大吉了。受騙者有十多人,案子至今未破。
被騙了錢的望月也曾又找到一家小不動產公司工作,但是不到半年就又不干了,之后便整日無所事事。
“望月被騙錢的事您知道嗎?”我問。
“有了解。”
“他被騙了多少?”
“據說有七百萬日元。他是認真的,所以才會那么輕易就上當。一流大學畢業,進了知名企業工作,可突然,就什么都不是了……”連次說得好像漫不經心,言語間卻表現出些許的悲傷。
“小松先生您也是個體經商?”
“我是被公司勸退,不得不辭職呀。我原來在大手紡織公司工作,說來慚愧,我相信了他們說負責人肯定能留在公司的鬼話,調去了分公司。誰想,都是假的。到了分公司,還是勸退在等著我。我想,雖然歲數不小了,但是做個總經理也好,就自己開了名片上所說的公司。但是,經營不利。說來,我倒是沒有被騙子騙……”
“那您知道望月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不過,說不定有人知道。您知道他常去的小吃店嗎?”
“不清楚……”
“四谷三丁目有個叫‘竹川’的小店,清一好像和那兒的女老板關系不錯。”
“他約您去過那兒嗎?”
“有過兩三次。他好像只是偶爾回公寓,多數時間是住在女老板家里。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也不好刨根問底……”
“能告訴我那女老板的名字和住所嗎?”
“她叫菅野孝子,住哪兒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離店里不會太遠。”
我把女老板的名字記到筆記本上,問:“您最后見到望月清一是什么時候?”
“大概十天前吧。那天是剛開始工作的日子,我記得是5號。”
“‘竹川’在四谷三丁目那邊沒錯吧?”
“對,在荒木町。面向新宿大街有個富士銀行,從它前面的路口左拐直走,我記得在一本目的右邊。具體有點記不清了……”
荒木町附近有很多小路,那里聚集著不少小店,但是并不像歌舞伎町那么寬敞。所以說,要想找到小松說的店,可是著實不容易。
“望月有沒有提到過一個叫床山正友的男人?”
連次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看來提到過?”
連次連連搖頭:“一次都沒聽他提過。”
“真的嗎?”
“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撒謊。但是,我知道床山正友這個人。”
“熟人嗎?”
“難道……”連次表情一下子松弛下來,說,“我習慣讀報紙。那個床山正友,前些日子被殺了是吧。”
“望月曾在圣興產不動產公司工作過是吧……”
“可只工作了半年呀。”
“望月和死者床山是中學同學。”
“這么說,清一他……”
“我現在還無法回答您。不過,要是能找到他,就什么都清楚了。”我掐滅香煙,起身準備離開。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嗎?”
我謹慎地拒絕了。走到明治大街天橋口的時候,我回頭望去,連次還坐在長椅上,腰板筆直,一動不動。他聽到“床山”這個名字時的反應有點不對勁,好像是在故意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但是,目前一切證據都還不足,還是先去會一會“竹川”的女老板吧。我思考著,朝停車場走去。
我住的公寓在澀谷區的鶯谷町,住處兼辦公室。周一的傍晚,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來找我。
那天我也沒有要調查的事件,閑著沒事,開始整理堆在桌上的賀年片。我從不寫賀年片,但是會發冬季問候信。
每年我都會收到一個叫高峰宏次的男人寄來的賀年片。那男人有50來歲,每次賀年片里都會夾著他家的全家福照片。
高峰以前是個小混混,是我相良組的成員。他犯的前科,一只手恐怕都數不過來。
相良組里以前都是一幫賭徒,但和町里群眾相處得還不錯。二戰剛結束的那段混亂期,雖然不知道用的什么樣的方法,他們倒是幫了町里很大的忙。但是,從東京舉辦奧運會的時候開始,大概是為了與世界接軌吧,警察開始嚴管黑勢力。而“混混界”也開始互相爭搶地盤,這個組那個組層出不窮。小小的相良組為了平息戰火,開始縮小勢力。但是,我父親做了第二代相良組頭領后,便不愿再屈服,提出要做新型混混,要直面沖突。也正因此,他成為眾矢之的。某日,他被潛入住宅的混混殺害了,我的哥哥也同時遇害。當時,還是中學生我為了報仇,舉起匕首就朝那混混沖了過去,卻被趕來的警察按倒在地,未能雪恨。
失去父親的相良組一下潰不成軍,又沒有能帶領組織東山再起的人,母親索性解散了組織,帶著我回了仙臺姥姥家。
我在仙臺上學,直到高中畢業,才又考回了東京上大學。好不容易大學畢了業,卻對學校揭示板上的就職信息絲毫提不起興趣。換了無數的工作后,一次偶然的機會,在信用調查所工作一段時間后,我決定開一家私人偵探事務所。
我還在那家信用調查所工作時候,曾在銀座碰到過高峰宏次。但是我當時正在跟蹤某男子,追查其與老情人重溫舊好,實在抽不開身。所以我只告訴高峰我的電話和地址,然后便匆匆離開了。從此,每年我都會收到他寄來的賀年片。
金盆洗手后,高峰回了老家琦玉做石材生意。他在賀年片里夾著自己的全家福,已經持續很多年了。相片里,隨著孩子們的成長,高峰眼神里原來那些鋒利的東西漸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與慈祥。
其實仔細想想,家族的羈絆是很脆弱的,就像屹立在不知道何時就會發生地震、充滿不安定因素的板塊上的日本一樣。但是,我能從高峰家的照片里看出一些不可動搖的東西。對于像我這樣從小便失去了父親和哥哥的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我只能為他們默默祈禱,不要發生地震。
我把賀年片推向桌子一邊,正要動筆寫冬季問候信,門鈴響了。
來的是一個女孩子。她穿著白色的毛衣,外面套了深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紅色的圍巾,厚厚的嘴唇上涂了薄薄一層口紅。她看起來非常緊張,就像第一天上班的服務員。見了我,她咬了咬嘴唇,怯生生地問:“您是相良先生嗎?”
“是。”
“有事情想拜托您……”她用女孩子特有的那種呢喃似的聲音說。
“那請進吧。”
我把她領進接待室——其實就是一個普通房間,里面掛了印有事務所名字的招牌而已。
“想請您幫忙找我父親。”她一落座便開口道。
“先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新井真帆。”
“你應該不是看到門外的招牌就進來的吧?”
“是長澤靜告訴我這里的。”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長澤靜”這個名字。去年年末,她離家出走了。我找到了她并把她送回了家。也不知道她和父親之間的不和現在有沒有緩解。
“長澤靜還好吧?”
“還好……”新井低下了頭。
看來,長澤靜仍然是問題兒童一個,一點都沒有變。
“你也是高中生吧。”
“嗯,我上高二。”
“好吧,你說說關于你父親的事情吧。”
新井微微點了點頭,開始訴說。
她的父親名叫望月清一,自己做生意失敗了,妻子對他失望至極。去年夏天,夫妻倆離婚了。真帆跟了母親,但還是定期與父親保持著聯系。去年年底時候,她聯絡不上父親了,正擔心著,就出了大事。有幾個刑警來了母親的住處,調查望月清一的行蹤去向。
“……警察問完爸爸和紫羅蘭信貸的床山正友之間是什么關系,然后就回去了。”真帆說完,又低下了頭。
這名字在剛剛看過晚報上出現過,我有印象。床山正友是紫羅蘭信貸的常務董事,今天早上有人發現他被殺了。尸體是在荒川河岸上的運動公園附近一輛車里被發現的。警察表示他是被某種利器所殺,胸腹連中數刀。死亡時間大約是在上周日的晚上。
“你父親也在紫羅蘭信貸工作?”
“不是,我爸爸原來在古池不動產工作,后來辭了職去做買賣,被人把錢都騙了,最后又重新找了個公司工作。”
“在哪個公司?”
“圣興產。”
我感到這高中女生所說的案子應該很不簡單。
某個紫羅蘭信貸的總經理去年末自殺。與此同時,圣興產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因涉嫌行賄被捕。紫羅蘭信貸對圣興產之間的不正當融資事件便浮出了水面。以茨城縣擬建高爾夫球場為由,紫羅蘭信貸把三十五億日元貸款給了根本沒有償還能力的圣興產。紫羅蘭信貸的董事長也在二十九日被警方依據商法的特別瀆職罪而逮捕。
“你父親跟床山認識嗎?”
“從沒聽爸爸提起過。不過聽警察說,床山和我爸爸是中學同學。在他那里還發現了我爸爸寄去的賀年片。而且……”真帆言語開始含糊起來。
“而且什么?”我以親切的口吻問道。
“警察說,在前天,有人看到很像我爸爸的人在床山家門前出現過,兩個人見了面并說了些什么。”
“誰看到了?”
“據說是鄰居。他們聽到聊天過程中出現了‘望月’這個名字。”
床山和叫做“望月”的男人見面談話后第二天就被殺死了,而望月清一則失蹤了。就算不是警察,也會覺得其中有蹊蹺吧。
“刑警還有問別的什么嗎?”
“他們還仔細問了有關車的事情。比如有沒有帕杰羅之類的四驅車。”
“你父親有嗎?”
“以前有,我爸爸經常去越野。不過,自己做生意時候就給賣了。警察還問了有關防滑輪胎的事。”
或許是因為現場留下了輪胎痕跡吧,可以確定車上裝了四驅車用的防滑輪胎。警察可能是根據輪胎的痕跡計算軸距等,然后推測出車種的。
“可以再詳細說說你父親做生意被騙的事嗎?”
真帆是個聰明的孩子,條理清晰地說著:“我媽媽一直很反對爸爸辭職去做生意,當聽說他被騙了,我媽也沒再發脾氣,直接回姥姥家去了。她說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根本不是。我爸媽從更以前開始就不怎么好了。”
“你為什么這么覺得?”
“我聽她向親戚發牢騷說,從音樂大學畢業后本來想成為鋼琴家,可自從認識了父親,人生就毀了。”
“你母親工作嗎?”
“她在A賓館的酒吧里彈電子琴。相良先生,我很擔心我爸爸,請您一定找到他。”
“嗯。你父親和你最后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
真帆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張賀年片,上面簡簡單單地寫著:“爸爸要開始努力了,真帆也一定要好好學習”。這張賀年卡是以普通郵遞的形式在1月4號寄出的,郵戳上標的地方是四谷。
“可以把它放我這兒嗎,或許是重要的線索。”
真帆點點頭,又取出一張對折的打印紙,放在桌上。
“這些是可能和我父親見過面的人。”
紙上滿滿一篇,打印著很多人的名字和住所。
“你怎么弄來的?”
“爸爸的文字處理機在我那兒,這些信息都是存在里面的。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人知道我爸爸的下落。”
這張名單里有近百人的信息。我覺得有些奇怪,一般很少有人把住所一欄填公司的名字,所以這份看起來不像大手不動產公司的職員名單。通常一個人從公司辭職了,就應該把沒關系的人從名單里被消除了吧……不對,望月辭職去做進口雜貨和洋酒生意后,先要找的不就應該是過去的同事或者朋友嗎?
“有沒有你父親的照片?”
真帆點了點頭,遞給我一張照片。
照片里,一家三口幸福地微笑著。望月清一是個挺瘦的人,戴著眼鏡,有點溜肩,總覺得有點像哪家大少爺。能看出他的雙眼里,隱藏著想做大事的抱負。
“我明白了,名單里的人我會一一調查的。不過,這會很花時間,你最好別指望這樣就能很快找到你父親。”
真帆咬咬嘴唇,眼睛濕潤了。“嗯”的聲音剛發出來便哽咽起來。
“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呦。”我朝真帆笑笑。
“還有件事想拜托您……”
“是偵探費用的問題吧?”
真帆點了點頭。
“你帶了多少錢?”
“只有兩萬日元……”
“那就放下一萬日元吧。”
“剩下的部分……我以后打工還您。”
“隨你吧。”
“我每個月打三千日元到您的賬戶里……”
“好吧。”
“還有件事想拜托您……”真帆低下頭,抬起眼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還有?”
“這件事情請對我媽媽保密……”
我沉默地點點頭,問她以后怎么聯系。經過商量我們決定,每天晚上八點真帆打電話給我,我匯報調查情況給她。
“真帆,你的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盡力的,你就放心吧。”
雖然臉上還帶著淚痕,終于,她的嘴角揚起了微笑,就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心情恢復得差不多了,真帆鞠躬道了謝便準備離開。
“想問你一下……”我從真帆的背后問了一句,“你父親和你們還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給別人寄賀年片的時候,有沒有夾一張你們的全家福?”
“有……您怎么知道的?”真帆驚訝地問。
“為了他,你也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駕著我的小型貨車離開宮下公園的停車場,向四谷三丁目駛去。
真帆留下的那張賀年片上的郵戳是四谷的。這么看來,“竹川”的女老板菅野孝子絕對是個關鍵人物。
從接受真帆的委托到今天,我通過“104”查號臺把名單上的人名和住址都調查了一遍。當然,還調查了一些名單上沒有的地方。
首先,我去了真帆所說的她父親的住所。大手不動產公司所提供的公寓看起來相當寒酸,孤零零的郵筒里只有幾張廣告和公共事業費繳納單。我找住戶打聽了房東的房間,便前去拜訪。房東說,房租都是租客從銀行直接打到自己賬戶里來的。我拜托他看看望月最近的房租是從哪個銀行匯過來的。房東查過說,是三菱銀行的四谷分行。
馬不停蹄,我和名單上的人一一見面,卻始終沒有得到望月的下落。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了從商失敗的望月是以什么為心靈的依靠堅持活下來的。真帆給我的名單里,基本都是望月中學時代的朋友。
人生本來就是喜憂參半,埋頭苦干的上班族也有被迫離開的時候。或許望月那漂泊的心,在舊友那里得到了慰藉。
我在津守坂路停下了車,從一處宗教團體會場旁的通道徑直下了臺階,進入荒木町的街區。
下午兩點左右。多數的店家都還在進行開店準備,街上也沒有什么人。我努力回想著連次對“竹川”的說明,一點一點尋找著。運氣還不錯,沒用打聽就找到了。當然,這里還沒開門,不過店門口并沒有擺著“準備中”的牌子,而是寫著“十六日前臨時停業,十七日恢復正常營業,給您帶來不便非常抱歉。店主”。
這里的臨時停業和望月的失蹤是不是有什么關系呢?
“竹川”旁邊的一家壽司店倒是開始營業了。店門很有氣勢地大敞著,店員也很熱情。此時,店里面還沒有客人。我剛好沒吃午飯,便找個離柜臺近的地方坐下。一邊點餐,我開始和捏壽司的老師傅閑談起來。
“旁邊的‘竹川’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那里的女老板是個很隨性的人,想出去旅行,就把店關了。”他說著,把捏好的墨魚壽司放到我面前,“不過呢,或許是女老板人緣還不錯,客人可是絡繹不絕呢……”
“您知道那女老板的住所嗎?”
“您到底是?”
“我在調查某個總出入‘竹川’的客人。”
“莫非您是信用調查所的人?”
“我是偵探事務所的。”我給老師傅看了望月的相片。
“我一猜就是這個人。”老師傅笑了笑。
“此話怎講?”我夾了一口姜片放進嘴里。
“這個人住在那個女老板那里呦,瞅瞅,一看就是個‘高尚老實’的人呢。我見過他很多次。我妻子總說,他就像那女老板養的一只小貓……”
“這白色的肉是什么?”
“河豚,擬鲹魚,還有……”
“請再來一份這個擬夠魚。”我點起煙,問,“就是說他跟那女老板有男女之情,是吧?”
老師傅又是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您說他們是那種關系吧?怎么說呢……看來您應該對那個女老板并不是很了解。他們兩人之間年齡懸殊,都可以算是母子了呢。”
“啊?女老板多大歲數了?”
“有七十四五了。據說,二戰前她是神樂坂有名的煙花女子。”
快五十的清一和年過古稀的女人?雖說有愛的話年齡不是問題,但應該不是我開始想象的那種男女關系吧……
“這次旅行,那女老板大概也帶了望月清一一起吧?”我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她住在坂町。”
“就是雪印乳業那邊嗎?”
“沒錯,離那兒很近。你知道新宿歷史博物館嗎?”
我點點頭。
“就在博物館對面。門牌號碼我就不知道了。”
結了賬,我又回到車上,從后座放著的紙箱里找出新宿區的地圖。干偵探這行,總要用到這些,所以我把該準備的地圖都堆在了車子里。
我開車慢慢尋找。在新宿歷史博物館北側的一角,我發現了一戶門牌為“菅野”的住宅。大概就是這家。停車場倒是不遠,但為了節省時間,我當即靠邊停了車。
穿過巷道,我來到了‘菅野’家的大門口。那是一座二層住宅,玄關的門鎖著,防雨門也緊閉著。
于是,我轉而去鄰居的江田家了解情況。
門開了,迎出來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士,見了我便輕輕鞠躬行禮。
我簡單敘述了來訪的理由,這次又出來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婆婆,和剛才那位長得有點像,大概是她母親吧。
“菅野婆婆說是去溫泉旅游了。”年紀較輕的那位說。
“和望月先生一起嗎?”
“那就不知道了……”她搖搖頭,“不過,大概是一起去的吧。”
“您為什么這么說?”
“營野婆婆說去旅游的時候,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其實,二十年前,她的兒子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望月長得跟她兒子很像,所以自從他出現,老婆婆就又恢復了精氣神,大概是總算找到活下去的目的了。她還說,要讓望月繼承自己的店呢。”
現在可以清楚,舉目無親的菅野孝子是把清一當兒子一樣照料的。但是,清一呢?他是懷著什么樣的想法,才和這位幾乎與自己母親年齡相當的老人同居的呢?
“望月做了什么嗎?”歲數較大的那位眼神不太好,透過老花鏡,一直瞪大眼睛看著我。
“他的親人拜托我打聽他的行蹤。”
“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婆自言自語似地啷嚷著,“那男人到底什么來歷?”
“對于那個男人,菅野女士是怎么說的?”
“她說他在大企業工作,是真的嗎?”
“……是的。”
“我母親疑心病很重,您別見怪。那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反而一副行業精莢的樣子,不是嗎?”
“正因為像精英,所以才不見得是好人吧。我還是覺得奇怪。一個快五十歲的男人了,工作也不做,整天讓一個像他媽一般歲數的女人照顧。很奇怪不是嗎?”老婆婆似乎在等待我的肯定,朝我看過來。
“菅野女士是什么時候去旅行的?”
“好像是上周日……對吧,媽媽?”女兒問母親。
母親點了點頭
“那什么時候回來呢?”
“說是會在成人節前一天回來,我想大概就是明天吧。”
“那個人,果然還是很奇怪呀。”老婆婆一直在說。
“媽媽,您是不是嫉妒人家菅野婆婆了?”
“就因為那樣的孩子?我才不會,哎……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滿臉皺紋的老婆婆似乎有點急了。
我回到車上,打開放著有關這次失蹤事件資料的文件夾。
望月清一很有可能跟菅野孝子去溫泉旅行了。但即使是這樣,他也難以擺脫嫌疑。
遇害者床山正友所在的紫羅蘭信貸,與望月曾短暫工作過的圣興產是有關系的。我覺得望月清一有可能參與了那起不正當融資事件,而他和床山之間一定有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竹川”的女老板像疼愛親兒子一樣對待望月,那么這次旅行是為了幫他制造不在場證明,也并不是沒有可能。
我又查看了有關紫羅蘭信貸上一任總經理垂水浩一自殺事件的資料。他甚至都沒有留下遺書,莫非也是被那次不正當融資事件所牽扯而喪命的?
我又從后座的紙箱里翻出了文京區的地圖。
垂水家位于小石川三丁目一處清靜的住宅區。
一位身著素色和服的女士接待了我,她臉色看起來不怎么好。我遞上名片,表明自己是來調查圣興產一個職員的行蹤的。
那女士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靜靜地看著我的名片。我本以為她會厭煩,無可奉告。而她的反應還真出乎我的預料。
那女人咳嗽得很厲害,說了一聲“請進”,便領我來到了客廳,然后細聲叫道:“美昭!”
不一會兒便進來了一個體形微胖、皮膚白皙的小伙子,垂水夫人請他幫忙備茶。
“我叫垂水利惠子。”女士邊鞠躬行禮邊說。
“那位是您兒子嗎?”我朝剛關上的門那邊看了看。
“那是我三兒子,現在還沒工作。”
“看起來是個老實的孩子呀。”
“那孩子喜歡茶道,大概是受我影響吧。”利惠子嘴邊浮起淡淡的微笑。
幾聲敲門響,美昭又回來了。他面無表情,只是把茶放到桌子上,便又出去了。那樣子簡直就像個機械的用人。
我并沒有急著提問,而是先細細品茶。煎茶,若是掌握不好熱水的火候,即便茶再高級也有可能弄得一塌糊涂。不過,美昭所準備的的茶,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美味。
“那么我們進入正題吧。請問您丈夫生前認識一個叫望月清一的男人嗎?”
“我對丈夫工作中的人際關系不太清楚……”
“那您的記憶中,有沒有一個叫望月清一的人打來過電話,或者,寄來過信件呢?”
“之前來過的警察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真不好意思,實在是想不起桌……”
“既然工作關系上的人您不清楚,那床山先生您總知道吧?”
“床山先生是董事長,我知道的。”
“您丈夫自殺時并沒有留下遺書,您知道他是為什么自殺的嗎?”
“就像外面流傳的一樣。我丈夫本來在A銀行工作,是床山勸他去紫羅蘭信貸的。我丈夫發跡本身就晚,聽說到了新公司直接可以做總經理,真是高興得不行,那樣子就像個憧憬當孩子王的小孩兒。他整天夸比自己歲數小的床山是有手腕的人,是把金融進界掌握在鼓掌之間的大人物。”
“但是您并不那么想吧?”
“我第一次和那個床山見面,就覺得他是個可疑的家伙。我丈夫對床山惟命是從,結果陷進了不正當融資事件。我丈夫自殺前幾天曾對我說:‘真想跟床山斷了關系,可現在一切都晚了’。要是當初就老老實實留在銀行干該多好!”利惠子突然又劇烈咳嗽起來。
氣氛開始變得沉重。我喝了一口茶。茶已經涼了,又苦又澀。
“相良先生,殺死床山的是那個圣興產的職員嗎?”
“現在還不能確定……”
“要真是他殺的,我真得由衷感謝他!”利惠子的口氣竟令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我不想作什么回答,只是站起身,問廁所在哪。之后還要去拜訪兩戶名單上的人家,還是先在垂水家解決了吧。
按利惠子說的,我穿過走廊。盥洗室的門開著,美昭穿著皮夾克站在里面。看樣子他是要出門。他拿著一個小噴霧瓶超嘴里噴了噴,大概是口氣清新劑吧。
透過鏡子,美昭看到了我。他把小噴霧瓶放進夾克口袋里,轉身向我低頭行了禮,便離開了。
現在有潔癖的年輕人非常多。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整整齊齊干干凈凈,要不就渾身難受。我開始想,這樣的年輕人要是去大企業工作,或者去自己做買賣,會是個什么樣子。他們應該只會按照程序工作,~旦遇到緊急事件就束手無策了吧。
想到這兒,我笑了笑。這樣的孩子,正是因為老實,所以才肯定不會去做下海經商那樣自己冒險的工作吧。
我回到自己的事務所已經快晚上八點了。八點一到,真帆就要打電話過來了。
我開了一罐啤酒,坐在桌子旁。自從接手調查,我一直沒能閑下來寫冬季問候信。一扭頭,我看到桌子上高峰宏次的賀年片和照片。
看著曾經的混混現在像個普通人一樣滿臉幸福地笑著,突然,垂水和望月的容貌在我腦子里一閃而過。
退出江湖的混混擁有了幸福的家庭,而另外兩個曾在一流公司工作的人為了更加飛黃騰達,竟然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開始思考,決定人生成敗的到底是什么呢?良久,沒有想出答案。
電話鈴響了,我接了電話,但并沒有把調查到的詳細情況都告訴真帆,只是說她父親有可能去旅行了。真帆說今天刑警去了她家,現在望月已經被認定為床山事件的首要嫌疑人了。
我剛掛了電話,門鈴就響了。通過貓眼,我看到小松連次站在門外。
連次還是那樣腰板筆直地站著,沖我微笑。
我把他讓進了屋。
“你見了女老板,找到什么線索嗎?”
“要啤酒嗎?”
“啊,麻煩你了。”
“我還以為那女老板是跟望月歲數差不多呢,沒想到都七十多了。”
“我聽說,清一的父母在他還上幼兒園時候就離婚了。他跟著爸爸過,可他爸爸很快就再婚了。他當時住在高元寺附近,常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往琦玉的媽媽那里跑。但是,他媽媽也是有相好的男人的。或許,正因為小時候那樣的特殊情況,才會使他和女老板產生超越戀情的親密吧。對了,您都調查到什么了?”
我簡單地把調查情況告訴給了他。
“據說,明天那女老板就回來了。我準備明天傍晚再去她府上拜訪,看看望月到底跟沒跟她在一起。”
“她住在什么地方?”
“知道新宿博物館嗎?”
“我倒是去過。白天工作也不忙,只是做搬搬桌子之類的雜務……所以,閑得很。”連次說著,喝了一大口啤酒。
“時間那么充裕,為何不帶您太太出去旅行呢?”
連次無奈地笑了笑:“是我太太不愿意跟我去旅行。我曾經跟她提過,她竟然以為我在開玩笑。不過,歸根到底還是我不好。就在我小女兒出生前,我在外頭又搞了個女人……”
“然后被你妻子知道了?”
連次點點頭:“她現在還懷恨在心。我覺得好好認個錯就能過去了,可事到如今,怎么也低不下這個頭……”
我稍稍打開窗子,外面傳來山手線呼嘯而過的聲音。
“相良先生,您收到多少賀年片?”
“賀年片?”我隨口回答了一句,“我就是一個寒酸小偵探,只有不到五十張。”說著,我朝桌子上看了看。
“我在紡織公司工作時候能收到五百來張呢,”連次自顧自地說,“被調到分社以后,就減少到原來的一半,辭職以后,更是連一半的一半都沒有了。每每到年末,看著寥寥無幾的卡片,心里真不是滋味。這比減我薪水更讓我難受!我那時才感覺到,原來我的人際關系是靠公司支撐的。所以,我很能明白清一生意被騙后那種失落的感覺。”
或許,當初小松連次剛聽到“床山”這個名字時的反應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或許他只是太寂寞了,每天靜如止水的生活中,出現了我這樣偵探的角色,讓他煥發了些許活力。據說,海灣戰爭時期法國自殺人數有所減少。周圍人的不幸可以給孤獨的人重新注入活力,或許這一點都不假。
“清一應該是跟‘竹川’的女老板去旅行了,要真是那樣我就安心了。”
我沒有接話。
“他還跟什么事情有牽連嗎?”連次不安地問。
“紫羅蘭信貸的常務總經理被殺事件。”
“他跟女老板是星期天出發去旅行的吧。床山被殺時候,他應該不在東京呀。”
“誰能證明呢?”
“女老板呀……”連次說著說著也發現,那女老板的證詞似乎并不具有說服力。
“床山被殺前,望月似乎曾去找過他。當時他們倆個似乎站在路上說了些什么。”
“有證據表明清一找過床山?”
“鄰居聽到他們談話中出現了‘望月’這個名字。警察調查了床山家,發現了望月寄來的賀年片。再加上他失蹤了,二人曾是中學同學,二人有段時間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過。這么多不利條件,說望月是嫌疑人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
連次一下子急了,站起身子大聲道:“清一不會殺人的!你又不了解他,怎么能說那樣的話呢!”
“請別激動。”
“我沒有……”
“不管怎樣,明天要是能見到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菅野孝子的家。
菅野家的房子黑著燈,大概人還沒有回來。沒辦法,我又回到了路邊的車里。里面再沒有別的路了,他們回來一定經過這里。
突然,我聽到有人敲車窗。扭頭一看,原來是連次。連次笑了笑,朝車里看看,然后指了指副駕駛座,便小跑著繞到那邊,打開車門鉆了進來。
“都說今年是暖冬,可站在外面真是透心涼啊。”連次邊搓著手邊說。
“您還真是很閑呢。”
“休息日我就更沒法待在家里了,小女兒總會帶她老公來我這兒住。竟然和老婆到娘家住,現在的男人真不像話……”
“這就是貓化現象吧……”
“什么?”
“就是指有些年輕人,天生懂得往條件好的地方靠。”
“這個詞很流行嗎?”
“我剛剛想出來的。”
連次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老婆嘴里說著‘隨他們怎么樣吧’,可是心里肯定很在意呢。”
遠處走來一群青年男女,姑娘穿著長袖和服,小伙子則身著西服,一路歡聲笑語,大概是剛參加過成人禮吧。在路燈的照射下,色彩艷麗的和服愈發光彩奪目。
就在前面的路口,年輕人散開了,只剩下兩個身影朝這邊走過來。我定睛觀瞧,其中的一個便是望月清一。他兩手都提著行李,旁邊的正是身著和服的菅野孝子。
連次見狀就要下車,我趕緊攔了下來:“等他們進屋了再過去。”
我仔細觀察望月清一,他并沒有東張西望警戒四周,而是徑直地和女老板回家去了。
過了大約十分鐘,我跟連次下車,敲響了菅野家的門。
“是江田吧?”孝子應著,打開門,“啊原來是小松啊,新年快樂。”她沖連次微笑著,又朝屋里喊了一句,“清一,小松先生來了!”
孝子穿著碎花紋和服,可能是因為臉小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不少。腿腳也挺利索,言談舉止間透出一種特別的魅力。
望月清一走出來,一臉驚訝地看著小松和我。他比照片上略胖,白襯衣的外面套了一件起球的黃色毛衣,樣子尤為顯眼。看著他撫摸自己胡茬的樣子,我不由得想到了埃塞俄比亞貓。
“有些事情想請教,可以進去嗎?”連次問。
“我們剛旅行回來,家里亂糟糟的也沒收拾。”清一依然沒緩過神來似的。
“請進請進,我這就去點上暖氣。”
穿過走廊,我們來到屋里一個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房間里還沒放暖器,陰冷陰冷的。最近這房間似乎剛換過榻榻米,空氣里還留有燈心草的香味。
孝子點上取暖器,走出了房間。
“這位是……”
連次正要開口回答,我直接作了自我介紹,然后表明了來意。
期間,孝子端著茶又回來了,在清一身旁坐下。
“真的是真帆委托您來的?”清一的口氣中聽得出滿是懷疑。
“她說不知道父親在哪兒,非常擔心。”
“我就說么,怎么也得告訴女兒自己的行蹤呀。”孝子說。
“您去哪旅行了?”連次問。
“去長野了。先去了別所溫泉,然后又去了上田,游覽了善光寺。”孝子說著,就像還沉浸在旅行的美好回憶當中似的。
“您知道床山正友被害了么?”我問清一。
“從報紙上看到了。”清一低著頭說。
“事實上,警察已經找過你的前妻很多次了。他們在調查你的行蹤。真帆正是因此,才委托我……”
“所以呢?”清一的聲調一下子高了,“你想讓我承認是我殺了床山,對嗎?”
“至少警方已經視你為嫌疑人之一了。”
“愚蠢!”
“床山是上周日的晚上遇害的,而上周六,你去床山家找過他吧?”
“請等等,”孝子瞪了我一眼,說,“你有什么權力質問他?清一,你沒必要回答他。”
“事實上真帆只是拜托我找到父親,現在我只要打電話給她,就完成任務了。但是我想,就這么打電話給她,真帆也高興不起來吧?”
“我并沒做什么虧心事。像你說的,我上周六去找過床山,但與我在圣興產工作過沒有任何關系。”
“怎么證明呢?”
“您去好好調查就知道了,不正當融資那事情是董事長一個人計劃的,公司里的老油條都不清楚具體怎么回事,更別提我了。除了董事長,甚至連經理都不知道巨額資金到底是從哪來的。雖然打著在茨城開發高爾夫球場的旗號,但也太可疑了。我在房地產界也混了這么多年,里面怎么回事我多少能感覺到。”
“所以您才辭職嗎?”
“沒錯。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想自己去做生意。”
“您和床山是中學同學?”
“對,我在高元寺附近住的時候,我們上同一所中學。他是學生會長,風光無限。成績好,田徑運動也很拿手。而他今年卻給我發來了賀年片,還真是奇怪。雖然我們是一屆的,但是并不在一個班,我當時又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孩,我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他會寄明信片給我。”
“床山怎么會知道您的新住址的呢?”
“知道倒是有可能。我搬家后曾收到過中學同學聚會的通知。我并沒想去,但是添了個人信息,包括新的住址。最終名單會發給每個人,床山看見也不奇怪吧。”清一說著,笑了笑,“床山竟然記得我,我真的很高興,所以我也給他發了賀年卡。然后我就很想知道,那個無所不能的他現在過的怎么樣了。”
“所以您就找去他家了?”
“對。從地址看,他應該還住在高元寺那邊。上周六傍晚,我溜達著,就找到了。那場面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他的家比以前大了有三倍呢!大概是把以前附近的某員工宿舍的地皮買下來了。看著那華麗氣派的門面,我開始疑惑到底要不要按門鈴。就在此時,我身后停下一輛出租車,剛好是床山從車里下來了。我親切地上去問好,可是他卻一臉莫名其妙。我說我是望月清一,是他中學同學,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還用冰冷的語氣問我到底是來干什么的。我說收到了他的明信片,可是他說并不記得給我發過,但是收到了我寄過去的。一陣尷尬后,他說很忙,便進門去了。對了,我們說話的時候,有鄰居來跟他打招呼。”
“清一說的都是真的,那天晚上他就把這事跟我說了。”孝子的口氣就像在護著自己的孩子。
“您知道床山是紫羅蘭信貸的常務董事嗎?”
“賀年卡上并沒有寫工作他的工作單位,只是寫著做金融工作。”
“真奇怪呀……”孝子說,“只不過是個賀年片,那個叫床山的為什么就不肯承認呢?”
“他寄來的和賀年片在哪兒?”
“就在這兒。”清一回答。
孝子正要起身,清一說了一聲“我去拿吧”,便起身出了房間。
“小松啊,你跟清一是好朋友,連你也不相信他嗎?”女老板倒是直言不諱,但也并不是沒有道理。
“我正是擔心他,所以才來的呀。”
“但是,這個人……”孝子又瞪了我一眼。
她話沒說完,清一捧著五十來張明信片回來了。他找到床山寄來的那張,抽出來遞給了我。
這張賀年卡印刷精致,卻沒有寫工作單位。開頭正中一個大大的“亥”字,底下寫著“近來身體無恙?我在從事金融工作,有空出去喝一杯吧。”這卡片似乎是年內寄出的,并沒有蓋郵戳。
“要是沒有這明信片,我絕對不會去找床山的。”
“床山是在荒川河岸被害的,那里發現了車輪胎的痕跡。據判斷應該是四驅防滑輪胎,車子應該是帕杰羅。”
“我以前是有一輛帕杰羅。”
“是不是有人想嫁禍給清一呀。”小松說。
“你覺得有這樣的人嗎?”我看著清一,問道。
清—搖了搖頭,突然停了下來,說:“等等,我從床山家離開的時候,看到附近的某個街角停著一輛四驅車……應該是帕杰羅。車輪就是用的新型的防滑輪胎。”
“您怎么會注意得那么細呢?”
“我喜歡滑雪和四驅車越野,所以對那輛四驅車就多看了幾眼。今年冬天,東京一場雪都沒下過,可是那輛車卻裝著最新型的防滑輪胎,顯得尤為顯眼。我當時羨慕得不得了,要是我沒被人騙,現在應該已經買了一輛那樣的新四驅車了……”
“車里坐的人您還有印象嗎?”
“我記得是個挺年輕的小伙子,啊,對了,他當時正在往嘴里噴什么東西。”
“什么!真的嗎?”我一驚。
清一點點頭。
我還記得在垂水家拜訪的時候,美昭用過那種口氣清新噴霧。他看見我,便順手把那東西放進了衣服口袋里,看來平常是隨身攜帶的。
美昭是有殺人動機的:床山使他的父親誤入歧途,含恨自殺。母親恨床山,兒子肯定也是一樣。但是光憑這點也些也不能斷定兇手就是美昭。不過,應該盡早告訴警察。
“您剛才說的話又引出了新的犯罪嫌疑人,雖然現在還不能肯定。”
“誰?”清一凝視著我。
我把去垂水家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他:“……當然現在還不能確定就是他,至少還沒有發現作案用的車子。望月先生,你愿意跟我去見警察嗎?”
“當然,我跟你去!我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就算他是犯人,我們還是不知道床山為什么寄賀年片給我。”
“不一定就是床山寄來的。除了床山,你還收到別的中學同學寄來的賀年片嗎?”
“沒有。不過,倒是有兩個不認識的人。”清一回歸了平靜。
“就是這兩張。這張是來自富山一個叫山下的律師,另一張來自一個叫片桐由香利的女人。”
女人寄來的賀年片上什么都沒寫,而那個律師的卡片上面寫著:“來年也請您多多關照。”
我覺得,這兩個人的字跟床山寄來的賀年片字跡很像。
“看來,有人借用別人的名義給你寄賀年片啊。”我對清一說,然后扭頭瞧瞧連次。
連次此時額頭開始冒汗,不停抬手擦拭。突然端坐起來,低下頭說:“那三張賀年片都是我寄的。”
“你?”清一滿臉不解。
“望月先生,您對小松先生說過‘收到的賀年片越來越少了’之類的話吧?”
“是說過……”清一愣愣地看著連次。
“對不起啊,清一。我聽你說從單位辭職以后,收到的賀年片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就以你熟人的名義給你寄了幾張。我本想讓你高興的,誰知道會帶來這么多麻煩……”
清一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他們的名字和住址的?”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去你家喝酒,你對我說了賀卡越來越少的事。就在同時,我注意到你桌子上放著一份人名單。仔細看看,那是你中學同學的名單。”連次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趁你出去買煙的時候,我隨便抄了幾個人的名字和住址。山下律師也好,叫片桐的女人也好,床山也好,都是我隨便挑的……”
“同年級的有五百多人,那兩個人我還是真不認識。”清一道。
“小松先生,要不是您挑了床山,也就不會發生后來這么多事了吧……”
我笑著看看連次。他沒回答,只是仍然不住地擦著額頭上的汗。
“我聽說床山被殺了,第一時間就趕到了‘竹川’,可那里關了門,我也就聯系不上清一了。就在那時相良先生為了調查清一的行蹤去過我家。可我老婆竟然忘了告訴我,直到前天才想起來。今天我就是為了說清楚賀年卡的事情而來的,可是,總是開不了口……”連次說到這兒,又一次向望月低頭道歉。
“小松先生,看來也得請您跟我們一起去見警察了。”
“當然,當然。”小松說著。然后,我頭一次看到他彎下了腰,低頭不語。
警察找到垂水美昭,他很快就自首了。他作案用的車是找朋友借的,犯罪動機就是為了替自殺的父親報仇。
望月清一說要替自己的女兒付偵探費,我笑笑說算了。
美昭自首的那天,我將冬季問候都寄了出去。另外我還額外多寄了一份,是給小松連次的。
那一夜,受西部而來的低氣壓影響,東京飄起了雨夾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