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的經(jīng)濟危機

失業(yè)

“我現(xiàn)在還有一份工作，但我已能想象自己在麥當勞上班的樣子了。不會太久。”2012年9月25日，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攝影師納支奧·坎帕諾（Nacho Gomez Campano）這樣描述自己的困頓。

坎帕諾32歲，他供職的媒體公司受雇于西班牙外交部。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工作岌岌可危，“如果政府資金繼續(xù)減少，就有可能中止與公司的合同，那我就會失業(yè)。”

坎帕諾的情況比姐姐已好了不少。他的姐姐安娜是一名頗有名氣的電視記者。2008年短暫中斷原有工作，復出時卻遇到了麻煩。四年中，她嘗試了上百家電視臺、電視、媒體公司，卻始終沒有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她只好不斷降低求職預期，陸續(xù)做過公司前臺、經(jīng)理秘書，甚至是臨時頂替某個公司里懷孕的女職員。直到她自己也懷孕為止。

西班牙是歐元區(qū)的第四大經(jīng)濟體，目前24.3%的失業(yè)率高居歐盟之首。更糟糕的是，年輕人失業(yè)率達到51.5%。而2006年經(jīng)濟危機來到以前，西班牙的失業(yè)率還只有8.5%，為歐盟平均水平。

坎帕諾至少還有工作，巴塞羅那29歲的攝影師普拉克·阿倫瑟（Pelach Alonse）沒那么幸運。2005年，阿倫瑟大學畢業(yè)后輕松地進入了一家電視公司做導播。稅后月薪1350歐元，不算多，但對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也不算少。

他分期付款買了一輛奧迪S3，月供225歐元。他當時似乎能看見自己的未來：薪水會隨著年資逐年增長，再跳槽換家公司，賺更多的錢，買一棟公寓，最后也許能成為一名導演。

但經(jīng)濟危機悄悄來臨。公司原先每月能做10檔節(jié)目，到2008年秋便只有二三檔節(jié)目。于是，在一輪裁員中，阿倫瑟丟掉了工作。

投了幾份簡歷，沒有回應(yīng)，阿倫瑟倒也沒把經(jīng)濟不景氣太當回事。他想，這總歸是暫時的。2009年2月，他干脆申請去美國讀書。但一年后，當他回到巴塞羅那，情況更糟了。

回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阿倫瑟上求職網(wǎng)站，請朋友幫忙，直接找到公司去敲門，簡歷投了五百多份，但終于一無所獲。

他被迫放棄了做導演的夢想，做起了自由攝影師。他偶爾也去做婚禮的攝像，但更多的是去手機店賣手機、去飯館做服務(wù)生或是做推銷員。他最長的一份工作做了差不多4個月——在當?shù)匾患也┪镳^做展覽引導員。“也不完全是引導員……”阿倫瑟咕咕噥噥地說道，“我會給小朋友們做些介紹，或者在紀念品店幫忙什么的。”

如今，阿倫瑟對未來感到有些黯淡，他說：“這些年好像我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對自己提升的工作經(jīng)驗。我的生活好像停滯了。”

生活

不論是否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生活總要繼續(xù)。阿倫瑟的奧迪S3早在2010年就賣了，他如今改騎一輛有些破舊的摩托車。“這在巴塞羅那可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這里堵車嚴重。而且，汽油也太貴了。”阿倫瑟想過離開西班牙，但又沒什么信心。畢竟在巴塞羅那，他還可以住父母留下的一套公寓而不必付房租。

對于有些人來說，經(jīng)濟危機也不見得完全是壞事——由于經(jīng)濟壓力，馬德里市的伊娃·卡布勒拉和丈夫雙雙戒煙成功。“這樣，我們兩人每月總共可以節(jié)省300歐元，這是一大筆開銷。”

在馬德里市區(qū)一家名為“Casapatas”的餐館里，卡布勒拉告訴我們，餐館客人看起來不少，但人們花的錢明顯少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喜歡社交——很多時候，坐到吧臺邊上，花上六七歐，喝兩杯啤酒，吃一碟附贈的小菜。那些愿意坐在餐桌前平均每人花三四十歐元吃一頓的，沒幾個西班牙人，這可是旅游區(qū)。”

胡安·卡洛斯國王大學旅游管理專業(yè)的中國留學生李璐說，2008年，她剛到西班牙時，超市里一包1公斤裝的大米售價是0.48歐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了0.75歐元。

周含是李璐的校友。他告訴我，馬德里地鐵的10次車票曾經(jīng)5歐元一張，2010年1月漲到9歐元，如今已經(jīng)是12.25歐元了。

從2012年開始，本科學費上漲50%，研究生學費上漲150%。“往年公立大學本科一年的注冊費用為700~800歐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普遍漲到了1200~1300歐元。”李璐說。當然，相比其他歐美國家，西班牙的大學學費，尤其公立院校，還是相當?shù)土?/p>

工資不漲物價漲是很多西班牙人的抱怨。政府還在2012年7月公布了增值稅的一系列變化，上調(diào)了大量商品和服務(wù)的稅率。旅游、交通、飲品等增值稅由8%上調(diào)至10%，衣服、電子產(chǎn)品、家電等增值稅率則由18%上調(diào)到21%。

如果說這些相對基本的生活用品增值稅的上漲幅度還可以忽略不計，牙醫(yī)、美容美發(fā)、健身、葬禮、電影戲劇、主題公園等略微“奢侈”的服務(wù)可就讓人們著實感到肉痛，這些服務(wù)業(yè)的稅率從8%上漲到了21%。

比婭·比克曼斯是在馬德里的一個國際組織的雇員。被問到經(jīng)濟危機的影響，她笑著說：“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可能有點蠢——我以前每周都會去美發(fā)店做頭發(fā)護理，花上15歐元或20歐元，但政府把這類服務(wù)業(yè)的消費增值稅從8%一次性提高到21%，再加上無處不在的‘朝不保夕’的氣氛，我只好把這個習慣給戒了。”

還有就是，以往周末聚會的時候，大家會很自然地去下館子，但現(xiàn)在，比克曼斯說，大家更多地是自帶飯盒去公園野餐，或者干脆每人準備些吃的，去朋友家里聚會。

憤怒

作為君主制國家，王室一向頗受西班牙人的愛戴。但在經(jīng)濟危機之下，王室也不能幸免。

國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儲費利佩的薪水分別下調(diào)了約7%——國王29.2萬歐元的年薪被削減了2.09萬歐元，而王儲13.1萬歐元的年薪則削減了1.045萬歐元。整個王室的花銷預算由826萬歐元削減為816萬歐元，降幅約1.2%。

王室丑聞也因為經(jīng)濟危機而被放大。2012年4月14日，卡洛斯國王在醫(yī)院接受髖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結(jié)果被媒體曝出，國王的傷是他在非洲國家博茨瓦納一次奢華的狩獵之旅中造成的。

作為一名沙特大亨的客人，國王此次狩獵的花銷超過了4萬歐元。而此時，首相剛宣布了超過100億歐元的教育和醫(yī)療開支削減計劃。危機和窘困之中的西班牙人立即對此表達了極大的不滿。《世界報》稱這次旅行“不負責任”，而政界人士也批評國王沒有在個人生活和公共職責之間做出正確的選擇。

國王不得不公開道歉，稱“對不起，我做錯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有媒體稱，74歲的國王此時狀如“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小男孩”。

很多校園和公立圖書館都掛著“救救公立教育”的抗議橫幅。

阿倫瑟最為憤怒的是，危機中的政府表現(xiàn)。“那些政客做得那么差，卻要削減人民的教育和醫(yī)療開支！他們完全不懂怎樣來治理一個國家。”

他連珠炮一般抱怨道：“憑什么那些國會議員每月有1800歐元的食物和住房補助？他們?nèi)ヱR德里開會，好多人自己在馬德里有公寓，還要拿住宿補貼！騙子們！還有那些富人，他們在經(jīng)濟危機中有什么損失嗎？最多損失一艘游艇，那算什么損失？”

2012年9月25日，成百上千個阿倫瑟走上馬德里街頭，發(fā)起“占領(lǐng)眾議院”的抗議活動。當然，他們沒能成功，警車和警察如同銅墻鐵壁般將眾議院團團圍住，阻止人群靠近。這一天的沖突中有32人受傷，包括4名警察。這一天包括我們在內(nèi)，大量馬德里的游客都見證了西班牙的另一面——在斗牛、足球、高迪、畢加索和海鮮飯之外的西班牙。

在西班牙《國家報》9月26日的報道中，一名叫做Mamen Gubus的失業(yè)者說，她今年41歲，來自畢爾巴鄂，她們這么干只是想要政客們“面對面地感受我的痛苦”。

將來

說起經(jīng)濟危機，加泰羅尼亞大區(qū)政府外事秘書長薩農(nóng)·佛羅蘭薩（Senen Florensa）聳了聳肩：“危機，一個禮拜也說不完。先是受2008年美國金融風暴牽連，出現(xiàn)銀行信貸和房產(chǎn)危機，公共機構(gòu)和私人領(lǐng)域都形成了巨大的無法償還的債務(wù)。債務(wù)影響了政府的行政管理，司法機構(gòu)也不知該如何處置此起彼伏的債務(wù)糾紛。經(jīng)濟低迷使得消費減少，這反過來又更增加了經(jīng)濟困難。”

“總之，各種社會福利、教育和醫(yī)療等等領(lǐng)域的開支被迫削減，但歐洲幾百年來，尤其二戰(zhàn)以后，人們已經(jīng)基本習慣了福利社會，如洪水猛獸般的危機讓許多人不知所措，所以他們很不高興。”

停了一下，佛羅蘭薩補充說道：“公務(wù)員的薪水也多次降低，我自己的薪水也下降了10%。”

但也有很多人告訴我們，經(jīng)濟危機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被媒體夸大了。西中理事基金會秘書長瑪努埃爾·科薩達（Manuel Cacho Quesada）說：“我的侄子在美國達拉斯上大學，他暑假回西班牙，見到我說，‘啊哈，你們看起來挺好的嘛，我看新聞，感覺在西班牙都快餓死了，像是二戰(zhàn)后不久的樣子。’”

他認為西班牙雖然遭遇重大的經(jīng)濟危機，但西班牙80%的銀行表現(xiàn)良好，相比其他國家，這一點并不壞。

實際上，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前，西班牙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維持了多年快速增長，并且相較于希臘、葡萄牙、意大利等國家，西班牙在政府預算收支平衡方面做得相當不錯。從1999年至2007年，西班牙GDP平均每年增長3.7%，2004至2008年，西班牙房價上漲了44%。

當然，如今的房價比2008年時下跌超過25%。更糟糕的是，從2013年1月1日起，西班牙房產(chǎn)購置稅將由4%上調(diào)至10%。

將來會怎樣？沒有人知道。關(guān)于將來，阿倫瑟想了想說，西班牙會好起來的。“可能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觀點，但我真的覺得，跟其他國家的人相比，我們并不需要那么多東西才感到幸福。我們很容易就開心起來啦。”

（摘自《南方周末》2012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