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周迎，教盲人打太極

北京三元橋附近的一個花園式小區內，游泳池、網球場掩映在各種樹木之間，在初秋的下午讓人感到格外清爽。當記者快要走到約定的101室門口時，萬周迎已快步走了出來。他個子不高，1.7米左右，留著中分頭，上衣和褲子都極寬松，整個人就像一陣風。“這上衣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說是中國古代彈琴的人穿的，我覺得還挺合適。”而那條棕紅色的褲子也因穿得太久已經有些泛白。這位39歲的陳氏太極第十二代傳人衣著樸素得就像農民工。

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當了15年老師后，萬周迎辭去了工作，成立了全國首家教盲人學習太極拳的公益組織——俠友心舍。“盲人有自己的長處，他們學太極，更能用心去領悟。我希望能用掌握的武術技藝，幫助他們自信、樂觀地生活。”幾年來，他教70多名盲人學會了太極。這些學生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不等，來自全國各地，家里的條件都不太好，有的甚至被親人拋棄，但在萬周迎心里，他們都是有著美好前程的年輕人。

盲人摸拳

下午3點，午休過后，萬周迎和李浪書、鄭元康等4個學生手拉手走到門外，開始在門前練習。為了出入方便，萬周迎專門把他們生活和學習的場所選在了小區樓房的首層。

首先出場的是李浪書，他今年22歲，2008年完全失明。李浪書的家在廣西農村，2009年從家鄉到河北廊坊讀盲校時，家里沒人送他，因為要花掉一大筆路費。

李浪書在同伴的攙扶下站穩，然后開始“出招”。每做完一個招式，他都要停頓一兩秒鐘，再做下一招式。李浪書一邊練，萬周迎一邊在旁邊進行指導。由于盲人平衡把握不好，李浪書在單腿站立的時候，腿和腳都在抖，有時手也跟著抖，萬周迎會輕輕地扶住他的手。練到一個招式，李浪書的右腿彎曲時有些歪斜，萬周迎便上前拍拍他的大腿，告訴他：“太靠前了，往后來一點。”還有一個招式，雙腳叉開，需要右拳自右側向左手靠攏，李浪書做得有些生硬，萬周迎告訴他，右拳劃過來時要低一點，身體要往下蹲。李浪書收回拳腳，又做了一遍，萬周迎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還是不太滿意，但沒再指出來，直到他把所有招式打完。萬周迎知道，如果太苛求，可能會讓他們喪失信心，鼓勵是最好的方法。

李浪書和鄭元康練了一遍之后，萬周迎以身示范，讓他們上前摸自己手、臂、腿的變化，以便更準確地把握招式的要領。李浪書較為瘦小，就站在萬周迎前面，與他面面相對，雙手觸摸他的雙拳。鄭元康個頭稍高，就站在萬周迎身后，觸摸萬周迎的小臂。當萬周迎的右拳向左側移動時，他們也順勢而動。“身體盡量下沉，眼神要和右拳一起左轉。你們看不見，但可以感受到。”萬周迎對學生說。

記者也在一邊嘗試練習這個招式。“盲人學起來很困難，正常人3個月就能學完的套路，他們要學半年。”萬周迎告訴記者。

愛科學，也愛太極

把教盲人打太極當作事業，起初萬周迎的家里人并不支持，尤其是母親，擔心他這么做沒什么前途，何況還是義務教學，不收學費。不過事實上，萬周迎敢闖敢干的性格正是來自母親。他的母親早年只身闖越南做生意，15年前父親去世后，母親又在老家浙江金華開了一家花店，對遠在北京的萬周迎也管不了太多了。“我的父親是個木匠，很聰明，只要有了主意，馬上就能畫出設計圖。”萬周迎覺得自己和父親更像。

萬周迎也聰明，中學時他就自學了大學物理和高等數學，1991年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后，這些課基本不用上。有了更多空閑時間，他就在校外租了間房接項目，算是自主創業。他最得意的作品是“新中國成立45周年社會成就展”北京館門前的迎賓機器人，不僅能向來客打招呼，還能簽字，這些動作都是在遠程操控下完成，這是他和兩個同學用一個月完成的項目。憑借優異的成績和成果，萬周迎畢業時留校當了老師。

不久，陳氏太極第十一代傳人楊文笏來北航講課，一直都喜歡太極拳的萬周迎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他決定拜楊文笏為師，楊文笏也收下了這個聰明好學的弟子。此后，除了給學生上課，萬周迎一邊練太極拳，一邊自學傳統文化經典著作和中醫學，“這些都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和太極拳是互通的”。

2009年，萬周迎和學生聊天時得知，河北廊坊有一所中專學校免費教盲人按摩，他就想去看看。一到那兒，萬周迎就被孩子們的奮發精神打動了，他和盲校商定每周二來教孩子們太極拳。100多公里的路程，萬周迎早上5點出發，7點到達，正好和他們一起吃早飯，然后再給他們上課。“盲人由于自身的缺陷，很少運動，內心很孤獨，如果他們學會太極拳，既強身健體又能排解孤獨。”

按摩是盲人從業人數最多的行當。從盲校畢業的學生，大多都會干這行，可顧客經常會覺得他們的按摩手法太硬。萬周迎告訴學生：“把你練的太極拳勁路用在按摩上，用一種練拳的感覺去感染顧客，他肯定會感覺很舒服，這也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感應。”

就這樣，孩子們有了新的課程，萬周迎也開始了新的生活。有時候，有一定視力的孩子還會帶著完全看不見的同學一起到北航找萬周迎，在校園里練太極拳。學生小蘇說，他心情不好就練太極拳，“一遍下來，內心就特別寧靜”。19歲時，他因視網膜脫落而失明，那時他情緒低落，甚至想過自殺，是太極拳讓他重新積極看待人生，“健全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每月給學生2500元工資

“一個人做一件事久了，就沒有激情了，我害怕現在就把幾十年后的生活定好了，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另外，教盲人太極也是我真心愿意做的事。”2010年，萬周迎辭去了大學老師的工作，成立了俠友心舍。今年8月，他將俠友心舍升級為俠友太極書院。書院里有一幅字，上面只寫了一個字，篆體的“俠”：由4個象形的“人”字組成，尤其是右半部分，一個大的“人”在幫扶兩個小的“人”——這也正是萬周迎理解的“俠”。

萬周迎遞給記者一份試行課程表，除了太極拳站樁、推手這樣的武術課程之外，還有儒、釋、道三家經典以及中醫、“文武雜學”課。除了與太極拳相關的課程，其他的都由來自各行各業的志愿者教授。

目前，書院的長住學生只有李浪書和鄭元康，他們不僅不用交學費，萬周迎每月還會付給他們2500元的工資。“他倆都是盲校的畢業生，本來是可以參加工作的，如果不提供給他們相當的待遇，他們是沒法長期留下來的。”

“為什么你要自己花錢讓他們留下來學習呢？”記者問萬周迎。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很多人都不理解。我是希望他們能夠實現從學太極到教太極的轉變，現在很多人有學太極的需求。當然，不管做什么，我最終目的就是讓這些盲人學生能夠自食其力，不像以前那樣，要是不出來工作，家里要養他們，出來工作也是處在低水平的勞動力競爭階段，這樣對他們不好。”

為了這份事業，萬周迎幾乎掏空了積蓄。好在最近有一家公司認同他的理念，愿意提供幫助。現在，他的妻子也加入進來，幫他做些外聯工作。

央視春晚的導演組曾來找萬周迎，希望他能帶學生們登臺演出，但萬周迎不太愿意。“他們追求的是動作的炫麗，希望盲人做一些翻身、跳躍等好看的動作，我覺得他們還不適合做這些動作，太極拳追求的也不是好看。”陳氏太極共83式，萬周迎教給盲人的只有適合他們練習的25式。“很多招式會用到劍槍棍棒，這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

萬周迎的人生經歷，就像太極的招式，變化之中蘊含深意，但也自有其內在的延續性——10多年前，作為一名理工科大學生，他卻迷上了太極；幾年前，他又放下人人羨慕的大學老師的職業，專職教盲人學習太極拳；下一步，他計劃為全國盲校老師提供培訓，通過他們在中國上千萬盲人中普及太極拳。

“我這個人比較較真。學東西的時候，我總是想學最真的，我覺得最可靠的知識就是科學。練太極也是一樣，太極拳講究內明和內在的感悟，這也是種真。而能幫助到這些盲人，讓他們自信地生活，這更是份真正的事業了。”

（摘自《環球人物》2012年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