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李娜說過不喜歡說出自己的感受,就算是對最親的人也一樣,姜山是她丈夫,最親密最信賴的人,但因為很長時間是她的教練,在工作中兩個人會形成一個模式:“每次我說什么他馬上給我反駁過來,導致后來我會想到,如果我跟他說這些話,他會怎么反駁,因為我又說不過他,所以到后來我就,那就干脆不說了。”她的方式是在場上,姜山不能說話的時候,她會吼回去。
兩人之間會“像螺絲一樣一圈圈擰上去”。
我說:“他可能想用那個方式指導你,那么你的感覺是什么?”
“就是覺得他好像沒有傾聽我的感受。”
“那你的感受跟誰說?”
“很少,從來沒說過。”
二
我問李娜:“我看到你法網之后的一些比賽,并不是對手把你壓得死死的,只是你在賽點出現一些自己的失誤,這是怎么回事?”
她說:“法網奪冠以后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其實那段時間內心會有兩個李娜在打架。一個會覺得你剛拿一個,你還要拿第二個;可是另外一個就會說,那么辛苦訓練干嘛,冠軍拿完以后名利都有了。就是永遠活在……不是別人把我壓垮了,是兩個李娜自己在打架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壓垮了。”
去年中網的時候,她走進場的時候,身子都是斜的,不去看看臺上的人,走到中心場的一剎那,她連邁開步子的勇氣都沒有。一萬多人為看她而來,她想逃走。“壓冠后第一次在自己國家打比賽,太害怕輸,其實這個心態已經導致在上場之前就輸掉了。”
“你覺得那個注視是一個壓力?”
“對,壓得我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就那種感覺。”
“你不能忘了他們存在么?”
“我只想能早點結束,可以溜走。”
在狀態好的時候,她在場上感覺一切不存在,只有自己,可是當狀態不好的時候,她可以感覺到所有的東西,球拍揮出時“連一個觀眾起身上廁所都看在眼里”。她用雪崩形容自己去年的狀態,這個詞真準確——雪崩發生,是重力要把雪往下拉,但積雪的內聚力希望把雪留在原地,這種張力達到高潮時,哪怕一點點外界的力量,比如動物的奔跑,滴落的石塊,刮風,甚至是在山谷中大喊一聲,只要壓力超過了把雪粒凝結成團的內聚力,就足以引發災難性雪崩。
她被咆哮的積雪壓埋,連親近的人也不能靠近。姜山是她安全感的來源,她會陪他打麻將,坐在他身后一晚上一句話不說。夢里夢到他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醒來會掐他打他。但失敗之后,她一個人坐在地上,拿衣服蒙著頭哭泣,從來不在丈夫面前哭。人們都覺得她自信甚至狂傲,說話百無禁忌,她說“我其實是一個很自卑的人,一個很消極的人”。
姜山拿王小波的話寬慰她:“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三
5歲開始,李娜為父親的愿望打球,她說起逝去的父親,還是痛苦淚流。看父女倆童年的合影,他摟著扎著手的小姑娘,臉貼著臉,笑的樣子多么愛她。
但父親癌癥離世,受了罪走的。十四五歲開始,她為養活自己和母親打球,親戚不愿意借錢給她們,“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孩子的未來怎樣不知道,人家借給你,你能還么?”
母親一提到父親就痛哭流涕,她說:“如果我再表現得脆弱,我不知道我媽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剪成短發,曬得漆黑,像個小男孩,從來不哭,“憤怒比悲傷好,因為憤怒不會讓一個人垮”。
十歲到二十歲,她在教練身邊長大,她感到的唯一情緒就是畏懼。教練是個剛正的人,但脾氣很爆,如果隊員錯了,說一遍不改,立刻就炸了;如果連續失誤,就一把推開“滾滾滾”。贏球也不能幫李娜建立自信,她從沒被表揚過,從沒從網球中得到快樂,她說,“我會特別害怕,一到訓練時間,我那心跳就會加快,一聽到那個拉鈴那聲音,就開始想完了,又要去訓練了,完了,又要去跑步了,然后一到八點半訓練,完了,又要挨罵了。”
這是她每天的生活,過了十年,“不知道懲罰什么時候來,只知道它一定會來”。
孩子的李娜認為對手耍賴,教練讓她不要管,要相信對手,“我會完全崩潰,我就瞎打、胡打,或者激發了我的憤怒,我就必須要贏你,對,就這兩種,要么高,要么低,很極端的那種,不會找到這種平靜。”
憤怒要么幫助她,要么反噬她。
四
我問:“你直到現在在場上打比賽的時候,還會面對十幾歲時候的自己嗎?”
她說:“真的會,當自己不順的時候……其實當自己在場上順的時候,我也會有一個很消極的想法,不要放松,不要怎么樣,可能會翻盤可能會怎么樣。”
“你不太接受自己犯錯誤,是嗎?”我問。
“不太接受。”
“這個心態如果在場上的話,會對你有什么影響?”
“就會一旦自己犯一個錯誤,就會接二連三犯錯誤,可能一般的人犯錯誤以后馬上可以回來,我回不來,我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才可以回來。”
2012年中國的除夕,李娜在1/8決賽中對抗克里斯特爾斯。她倆球路很像,“像對著鏡子打球”,在領先的情況下,李娜浪費了四個賽末點,以失敗告終。內心崩潰發生時,與雪崩何其相似,“雪堆下面早已緩慢地形成了深部的白霜,它們比上部的積雪要松散得多,在積雪之間形成一個軟弱帶,當上部積雪開始順山坡向下滑動,這個軟弱帶起著潤滑的作用,不僅加速雪下滑的速度,而且還會帶動周圍沒有滑動的積雪。”
這個形容讓人聽到她在這場崩潰里無聲的尖叫。
我問:“你想控制自己?”
“很想,但是有時候不受大腦所控制。”
她在更衣室哭得渾身顫抖,無法克制地自我羞辱,“我根本不配打網球”“我生來就是一個失敗者”,她在自傳中寫道:“再犯錯誤時,我已經不需要別人對我吼叫了,我自己扮演了原來教練的角色,甚至更殘酷。”
五
滑落是在慕尼黑時停下的,一開始只是墜落中,停了一下。
那天她訓練,訓練時狀態“特別不好,特別生氣”,被人拍到,就回房間了,坐在床上,“非常非常的憤怒,就說自己也這么辛苦的訓練,怎么狀態就不好呢,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呢?”
慢慢冷靜下來以后,她問自己,“我說李娜,什么是你的目標?現在,你想要什么,有了目標以后,這條路你會怎么走?”
她說這是第一次跟自己對話,這句話像一塊巖石一樣擋住了她,“當自己問完自己,那一剎那,我被自己驚到。”
“怎么了?”
“因為我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她返身回到十五年前,去找深埋雪底的自我。回國后專門回了趟武漢,去找小時候的教練,“我怕她給我的這種影響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我怕在以后不經意的一瞬間,這種影響力又會出來,我會用這個方式對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須要把它說出來”。
“這個感受中你談得最多的是什么?”
“就說她對我太嚴厲了,但是她說完以后,我可以理解她為什么會這么對我們。”
“你對她現在的理解是什么?”
“還是一個很嚴謹的教練,但是也是個很不容易的母親,我們又沒有運動成績,你知道所有的壓力都是一級給一級這樣,她要承擔著上級給她的壓力,還要承擔著我們可能打不出來的壓力,她也是單親的,她要自己帶著小孩,為了我們,只能讓她弟弟帶著小孩,她為了我們真的是放棄了家庭……”
“現在能夠以一個女人的方式來看待?”
“對,不是以隊員理解教練,是以女人,女人,對。”
六
李娜是中國第一代離開體制單飛的職業網球運動員,亞洲第一位女子網球大滿貫選手,一切新時代剛剛開始的人,都帶著過去歲月里的泥土,憋了渾身的勁兒,使不上地方的難受,她辭職離開球隊兩年,包括后來的單飛,都跟這個叛逆的勁兒有關“因為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個東西。”
但自由來時,又考驗自己這捆得太久的心能不能承受自由。她說后來換過一位溫和的外籍教練,自己卻已經不能接受了,“我已經太習慣被高壓和強力推動了”。
三十年來,讓人害怕和叛逃的東西往往滲透在血液里,已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我問她:“你內心會不會告訴自己,在29歲之前,按這樣的生活我拿了冠軍,如果我現在改變了,會不會我的希望更小?”
“但是今天比明天永遠年輕,不是嗎?如果你真的想去改變,你就從現在開始改,不要老是拖到明天,因為明天還有明天的事要做。”
“你知道,人們往往靠著對于過去的習慣來支撐自己,那是經驗。”
“但我覺得有時候,你要想真正的改變,就得——應該怎么說——重新換血,就是換掉自己的心。”
“李娜,你以前為父親打球,后來為一個集體打球,現在你為了什么打球?”
“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感受打球……是的,不管是成功,失敗,我都能接受,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感受。”
七
把崔健的這首歌送給你,姑娘:
“胸口還會疼痛,像童年的委屈,你說的那頭憤怒的野獸就靠吞吃這個為生,不管是屈從,還是與它作戰,都擺脫不了被奴役的狀態,只要不再供它驅使,不再喂養它——它會失去基礎,在自身的重力下坍塌粉碎。”
而你,你將自由,會再次感到讓人心悸的渴望,十萬人的球場將空空蕩蕩,只有你的腳在硬地上落下和呼吸的聲音,那一球擊出,拉出整個天空的弧線時,你會如你所愿,忘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