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暑假,我從上海到臺北,在盆地北邊淡水河出海的小鎮上,逗留了一段時間。
離開上海的時候,華師大校園里《中國好聲音》的選秀場地還在布置中,梧桐樹下,麥克風、電線堆棧;人行道上,美少女、薄衫、長腿撩人心智。待我在小鎮上住定,這尋找好聲音的節目已經延燒至臺灣,攻克普羅大眾,一時“星光”、“模王”都被這股大風吹得搖搖晃晃。
一個恍神,我的大腦自動開機,錄制拷貝了《夜夜夜夜》和《錯誤》這樣訴說人生衷腸的曲目,隨時自動播放。
來自上海的“好聲音”,還有臺灣小鎮上山水、天空、貓狗、小孩的聲音,加上遠處燈火闌珊處的臺北市聲,伴著夏末小鎮上新鮮的絲瓜、茄子、小白菜、木瓜、紅柿,把我送入秋天的季節。
小鎮淡水:歷史的聲音
小鎮古名“滬尾”,是閩南語“雨尾”的諧音。以前人叫它“雨尾”,是因為附近的觀音山、淡水河冬季多雨。后來干脆跟著淡水河,叫它“淡水”。
幾萬年前,大屯上火山熔巖往海口方向流出,成就了老鎮的幾處山崗。歷史上重要的幾度征戰,人文事跡都在這幾處山崗上發生。有一個“滬尾炮臺”,是清朝第一位臺灣巡撫劉銘傳蓋的;有一個“紅毛城”,是16世紀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先后興建的,18世紀英國人租用這里作為領事用地直到1927年,有一百年之久;還有一個“湖南勇古墓”,是18世紀中法戰爭期間,那些調防護守臺灣的湖南地方勇士兵卒,因水土不服而病死異鄉的清兵墓地。
再來,就是庶民日常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各路神明,大小廟宇。比如從福建安溪來的清水巖清水祖師廟,供奉當年閩南高僧“清水祖師”。幾個世紀以來,臺北盆地北邊、三芝一帶的商賈到淡水送貨上船,都沿同一條古道到碼頭去。沿途先到廟里進香,祈求平安。
古戰場、老巷弄、炮臺、古墓、神明廟宇、大河、山崗,成就了這個小鎮。雖然,現在大部分來小鎮的人都是為了看河上美麗的夕陽,但這里其實有臺灣歷史的“聲音”。
白天:云卷云舒
淡水河面很寬,在山邊天光里,成為鏡子,供云朵兒端詳藍天。水邊有濕地,油亮的墨色泥地上長出一種細桿植物,一桿一桿插在泥地里,筆桿一樣。筆端頂著寬綠的葉子,長成了矮樹叢。當地人叫它“水筆仔”。退潮的時候,水筆桿間的泥地上,看得見一洼洼小窟窿,灰墨身體的小蟹在上面,蜘蛛一樣,一進一退非常輕盈。
夏末秋初,早到的海鳥已經住進矮樹叢。一大早,淡淡的陽光里,遠遠一片白點扇動,就是海鳥們翩動擺合,朝大屯山的方向去了。傍晚它們回來,成群地繞過人家陽臺,在玻璃墻外呱呱幾聲,宣告:“放學了。我回來了。”是不是從上班族那兒學到了人類的作息?8點飛出覓食,暮色飛回河邊棲息。
人在高處,能聽到小鎮上巷道街弄的各種市聲、人聲、山海之聲。上午9點以后,可以聽見電機阿伯簡明、安靜的定定叫喚:“修理窗仔門喔。修理窗仔門喔。”阿伯的工具箱架在腳踏車后座,叫喚聲和踩腳踏板的節奏搭配得非常流暢。不快不慢,快到足夠乾坤朗朗,慢到可以清平樂利。大雨過后,關不緊的木門、老舊脫軌的鋁門、小孩貓狗捅破的紗窗,有阿伯出手必定妥貼穩當。
沿著河邊,有一道捷運火車路線,滿載著一廂廂的乘客,從水邊劃過,要到鎮上去。火車身上滿滿繽紛歡快的手繪花樣,熊貓、溫泉、花卉、卡通,經過的時候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音,把大地之事鬧得轟轟烈烈。鎮上某處總有人在敲打著什么,咚咚咚咚咚咚……打樁子或釘鐵釘。有時候,那咚咚咚的聲音似乎撞上了大山,給彈了回來摔在地上;有時候,它掉進了大河,讓河水吸掉一大半;又有時候,它讓火車、摩托車、小轎車壓扁了,剩下一點微弱的呻吟。
黃昏:一片世夢琉璃
海鳥下班的時刻,白金的太陽已經蒙上了一層紗,走向河口水天相會的水面。
灰色的云讓太陽鑲出了紋路,木皮的、絨布的、蕾絲的。這時,太陽覺得不夠,擦了一根火柴,點在云朵上。一時,海天之間就有了莫扎特,靈動靜謐,陪伴漫漫的橘紅和灰藍,把云朵燒透了,火燒云成了琉璃瓦。
河面上起了風,河潮的裙擺好大,一波一波,深沉密實地撥向岸邊。小鎮上的人穿著短衫運動褲,拖著夾腳拖鞋,推娃娃車的、牽小狗的,都到河邊來了。
小孩總是要跑,大人總是在后面叮嚀。叮嚀的話總跟速度和方向有關:不要跑、慢一點、往這邊、去那邊,但在孩子的涼鞋脫落了、卷筒冰激淋掉在地上了、小孩踩著狗狗大便后,適時地晉級為高亢的版本。
河邊的小鎮,一片世夢琉璃。
天頂的月娘啊
《中國好聲音》16強之一的盲人女歌手張玉霞,就是從這個河邊小鎮的黃昏圖景里走出去的。
黃昏時候,一群老人聚集在堤防邊的榕樹下。“張玉霞,以前每天在這里唱歌。她爸我也認識,哎呀很熟啦。”
一年前,我在這個河邊看過這位盲人歌者。她一頭單薄的頭發,直直覆在臉上,略顯笨重地坐在大榕樹下唱歌。《小城故事》、《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管一首一首唱過去。她的聲音讓每個人都要嚇一跳,像飛鳥踩水而過,打鳴清脆,非常非常像鄧麗君,只是缺了姣好的臉龐和外形。因為太像,河邊散步的人不一定會停腳傾聽,很多人以為是播放鄧麗君的錄音帶呢。
那天月亮出來的時候,盲人女歌者仰起頭想著月亮,唱起那曲每每讓人動容的閩南語歌曲《天頂的月娘啊》:
天頂的月娘啊,你干有(可)在看
看我的心肝啊,為何在作痛
天頂的月娘啊,我輕輕叫一聲
望伊(希望它)會知影(知道)啊
不通乎(讓)我孤單
一時,河潮、山風、流水都像是讓出位置來給這位姑娘,因為,她真的有些心事,要跟月娘說。她說得非常專心,胸脯大力開闔,麥克風里聽見她吸氣、換氣的聲音,身體幾乎也要一前一后搖動起來。
她說的是如此婉轉,如此合情合理。山、河、人聽見,都默默無言,沉靜無聲。月娘也沈靜無言,只把月光濃濃地撒滿河面,把河面照得通體透明。歌者低下頭,臉上映著河光,非常平靜。她靜了一會兒,蜜蜜地唱起了另外的歌。這次是《月滿西樓》和《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坐一站,她一首一首直唱到人群散去。
歌者的老父親一直背手站在女兒身后。多年來,他負責開車接送女兒四處走唱,音響裝置等等都歸他管,連帶刮風下雨給女兒撐傘擋雨遮陽,兼任公關,回答人們好奇的問題。木訥老實的父親一般只有一句話:“自己生的孩子,能幫一天,就要幫一天啊。”
這次在淡水,我想起盲人歌者仰起頭,跟月亮說話的模樣。河畔人潮來去,小鎮的天空飄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她美麗的歌聲未必找得到舞臺,也未必永遠有耐心的聽眾。
好聲音在淡水,觀音山下,河畔榕樹下。
(摘自《上海壹周》總第6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