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和他們的反黑手黨電視臺

1976年意大利最高法院裁決，允許私人從事地區性的廣播電視業務。這項裁決確立了私營電視公司的合法性，一時間，私營廣播電視臺蜂擁而上。目前，意大利全國有廣播電視臺500多家，僅意大利廣播電視公司（RAI）屬國有，其余全為私人所有。這些私人電視臺中包括由社會團體或個人運營并在當地播放的社區電視臺，Telejato就是其中之一，它每天播出兩個小時的節目。不過，它的節目很有特色，所有的節目都圍繞著黑手黨：公布那些黑手黨成員的名字，曝光他們的行蹤，并使其各種罪行無所遁形。Telejato甚至敢于曝光黑手黨與政客之間的勾連。

在黑手黨出沒的西西里島，一般人都對黑手黨避之唯恐不及，連防暴警察在執行逮捕任務時都要戴上面罩，Telejato電視臺的主人皮諾·馬尼亞奇卻是一個例外。接觸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可能是一位勇敢的追求真理的戰士，也可能是一個尋求刺激的瘋子。

反黑手黨另類陣營

帕爾蒂尼科是意大利一個非常普通的小鎮，有一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兩座優雅奢華的宮殿，一些毫不起眼的舊式混凝土建筑夾雜其間。如果不是因為被冠以「黑手黨百慕大三角」的稱謂，大概在巴勒莫省以外的人不會知道它的存在。正如電影《教父》中一樣，帕爾蒂尼科小鎮也由于黑手黨而聲名遠播。

Telejato電視臺位于帕爾蒂尼科小鎮一條遠離喧囂主路的安靜小街上，建筑物外墻上沒有任何跡象或標識來顯示它的存在。但拜訪者進了樓，就可以根據氣味發現他們要找尋的目標——順著樓梯向上行走時，煙味變得越來越濃重，在嗅覺的指引下來到二樓后，穿過一扇沒有鎖的門，就到了編輯部。墻上的照片和各種贊譽的文字表明，這里的主人是多么以它為榮。到處都是空酒瓶和塞得滿滿的煙灰缸，錄音棚外面的牌子上寫著：「當皮諾不說臟話了，說明他在錄音。」

見有拜訪者進來，皮諾·馬尼亞奇轉過身。他留著喜劇演員格勞喬·馬克思式的胡子，嘴里銜著廉價的「戴安娜」牌香煙，牙齒已經泛黃，衣服也散發著濃重的尼古丁味道。極簡短的問候過后，他不客氣地命令道：「趕快坐下，不要給我惹麻煩。」皮諾的女兒萊蒂齊亞抬起頭，笑著解釋：「別介意，他跟誰都這么說話。」事實上確實如此，當皮諾·馬尼亞奇的嘴不吸入煙時，就會呼出咒罵。

皮諾這個58歲的男人，穿著相似的行頭在鏡頭前工作了7年：各種顏色的領帶，熨貼的夾克，擦得一塵不染的皮鞋。他的目標是削減黑手黨的恣意橫行和挑戰他們的緘默法則（黑手黨成員之間有一條規矩：不管是誰都不能向警察告密）。

皮諾的家人都在Telejato電視臺擔任職務，這是他們對皮諾最好的支持。皮諾的妻子，42歲的帕特里奇婭，是Telejato的編輯；23歲的女兒萊蒂齊亞則是該臺的首席記者，由于她的美貌和無畏的故事而在當地頗受尊敬和贊譽；18歲的兒子喬瓦尼是臺里的攝影師。

皮諾領導的小團隊圍繞黑手黨及其腐敗故事，制作每天的新聞節目。他們的理想是把Telejato打造成可以和CNN（美國有線新聞網）比肩的媒體。正如他們計劃中的，現在「世界上最長的電視新聞節目」每天都會播出，時間是下午2時30分到4時30分。最近的一期節目播放了曾經的黑手黨領軍人物，臭名昭著的圖托·瑞納（他被稱為「老板的老板」，于1993年被捕）的女兒露西婭的婚禮獨家視頻，奇怪的是，黑手黨成員沒有阻止Telejato的攝像鏡頭進入舉行婚禮的教堂。

第一時間到現場

Telejato由阿爾韋托·羅·埃科諾創建于1989年，隨后被出售給意大利重建共產黨，1999年，后者又把它轉賣給了皮諾·馬尼亞奇，那時的皮諾只是西西里的一個建筑承包商、企業家。皮諾在洽購這個小型電視臺時，它正由于各種債務而瀕臨破產的邊緣，此外，它的級別是「社區電視臺」，每個小時的廣告被限定在三分鐘以內。

為了防止私人企業發展成為全國性廣播電視機構，意大利政府設了諸多政策限制，比如，當時意大利法律規定只允許國家壟斷的RAI電視臺在全國范圍播送節目，而私有電視臺的節目只能在本地播，廣告收益有限，不少私人電視臺因此陷入困境。皮諾的電視臺運營也是舉步維艱，每個月的廣告收入僅有5000美元左右，除了支付燃料費和購買電視設備，所剩無幾。

帕爾蒂尼科鎮由于地理位置突出，恰好位于特拉帕尼省與巴勒莫省之間，成為黑手黨不同派系之間爭斗的「戰場」，兩個黑手黨家族經常發生火并。自1962年以來，西西里島反黑斗爭就拉開了序幕。但黑手黨至今仍然控制著80%的島內經濟，其營業額為13億歐元，被黑手黨聘用過的員工有17萬人。西西里有大批黑手黨成員，但是人們常常三緘其口，沒有一個人在電視上談論黑手黨，偶爾有所提及也常常諱莫如深。

皮諾說：「我決定由我來打破這一僵局。我賭了一把，相信自己可以帶領電視臺走出困境。」于是，在接手幾年后，皮諾徹底改變了Telejato，把它打造成了討伐黑手黨的武器。正如皮諾預料的，社區居民對這一改變反響熱烈，因為大家都和皮諾一樣，希望黑手黨早日遠離他們的生活。何況，Telejato制作的節目十分精彩，雖然Telejato只是個小電視臺，但播放的節目內容卻都是一手資料。「他們（黑手黨成員）到了哪里，我們就在那里出現；無論我們出現在哪里，他們就會在那里。我們總是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甚至像CNN這樣的國際頻道也會打電話向我們詢問有關情況，有時還會使用我們的鏡頭。」皮諾顯然對此很自豪。

「我們是唯一采訪到貝爾納多·普羅文扎諾（最大的黑手黨頭目之一，上世紀90年代黑手黨遭重創后開始接管黑手黨老大職位，以心狠手辣的作風聞名）的兄弟的人。」2006年4月，黑手黨頭目貝爾納多·普羅文扎諾在隱藏了長達40多年后終于被逮捕并被判處死刑，皮諾專程趕到普羅文扎諾的弟弟家進行采訪。

在科薩·諾斯特拉（黑手黨犯罪集團的秘密代號，意為「咱們的行當」）領土的心臟，皮諾是第一個敢于揭示被捕的黑手黨成員全名的記者。此前，由于害怕報復，人們在提及名字時都使用縮寫。皮諾說自己已經讓這個小小的地方電視臺，發出了西西里島最強大的反黑手黨的聲音，「幾乎所有當地人都在收看我們的節目。我們甚至發現，普羅文扎諾有一根特殊的天線，專門用來接收我們電視臺的信號。」

黑手黨的報復

今天，Telejato在22個地方社區擁有約15萬觀眾，但因為廣告的削減而利潤極低。皮諾確信是黑手黨做了手腳，他們慫恿電視臺的潛在廣告客戶反過來抵制電視臺。Telejato的官網經常無法登錄，或使用搜索引擎無法搜索到，據稱這些都是黑手黨下令黑客進行攻擊的結果。

皮諾本人也已經遭遇過無數次的攻擊——輪胎被割裂，剎車線被切斷，汽車被燒毀，擋風玻璃被子彈擊碎。最危險的一次，皮諾被一輛車撞倒，他四根肋骨骨折，腿也斷了，幾顆碎裂的帶血的牙齒散落在地上。

2007年，Telejato由于報道了一起隸屬于黑手黨的家庭非法使用原本屬于地方政府的谷倉逾二十年的新聞，而導致新一輪恐嚇：皮諾被兩名身份不明的青少年在街頭毆打后，被送往醫院。幾天后，皮諾便帶著臉上的青腫和瘀傷出了院，坐在鏡頭前譴責這次暴行。此后不久，意大利警方在一次聯合反黑手黨行動中，把該地區的非法谷倉關閉。

2008年，皮諾·馬尼亞奇停在家門口的汽車，被人澆上汽油并放火焚燒，他本人則遭到了當地黑手黨老大的兒子維托·維塔勒的毆打，從那時起，他一直生活在當地警察的保護之下。2011年9月，帕爾蒂尼科鎮許多建筑的外墻被人涂上了充滿辱罵和脅迫意味的標語：「你毀了這個國家！」 「裁決已經作出！」顯然，這些內容都是針對皮諾的，對此意大利記者聯合會和西西里記者聯合會均表示，將和Telejato團結一致。

「電視臺讓我交了很多朋友，同時我也樹敵無數。我當然害怕，我的全家都可能卷進來，我真的擔心我的家人，問題是如果我有意外，他們比我的處境更危險。」皮諾在擔憂之余又滿是信心地說：「我知道他們肯定會沿著我的腳印往下走，我們都愛西西里，我們都在奮斗著，就是要把西西里從黑手黨手里解脫出來。我必須讓Telejato運轉下去，總有一天，它將代替黑手黨，而成為西西里島的新標志。」

沒有退路

大約一個月前，皮諾正在電視臺工作時，有人闖進了他的家，幾乎偷走了所有的東西。皮諾希望這只是一起孤立的偶發事件，但警察們不相信，并堅持夜間保護。兩天后，有人打破了Telejato的一個工作人員的車窗，并有人企圖進入另一個工作人員的居所。

第二天，皮諾和同事們在進行新聞播報時觀點出奇地一致：「如果你想阻止我們，你必須先殺了我們。」接下來的周末，他們接到消息說，一輛白色的菲亞特Punto在附近的小鎮被盜，這是一種常見的汽車車型，一旦被盜，就意味著要有兇案發生了。顯然，這是黑手黨傳遞的一個信號：如果你聽到一輛白色菲亞特Punto被盜的消息，你就處于危險之中了。

「很快，警方決定派更多的人來保護我們。我們出奇地平靜，不是因為我們不害怕，我們都不想死，而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正確的，我們別無選擇。」皮諾聳聳肩，「何況我們都明白，如果他們決定殺死你，你就沒有退路了。」

皮諾至今仍然活著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黑手黨了解到，所有殺戮的最后，他們都將自食其果激怒民眾。因此，盡管他們施予了皮諾很多傷害、恫嚇，但除非萬不得已，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將他置于死地。皮諾反復說，他認為自己遲早會死在黑手黨手中，但當他決定要打擊黑手黨時，他就已經了解將會面臨的風險。

皮諾說：「我們無法徹底摧毀黑手黨，因為它與政治有牽扯。」前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政府提出過一項法案，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西西里島反黑手黨的活動：對竊聽采取更嚴格的限制措施；對將海外現金秘密轉移到國內的銀行賬戶給予稅收赦免，只要求他們支付百分之五的罰款。

但皮諾不會因此停下來：他知道自己是勝利和正義的一邊，這場戰爭值得他們冒險去戰斗。「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看到最終結局——摧毀黑手黨，但我們知道，在我們身后，將留下一個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更美好的國家。這對我們就足夠了。」皮諾說。

意大利民眾給黑手黨舉辦「葬禮」，表達對黑手黨的抗議

皮諾至今仍然活著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黑手黨了解到，所有殺戮的最后，他們都將自食其果激怒民眾。因此，盡管他們施予了皮諾很多傷害、恫嚇，但除非萬不得已，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將他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