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嬰兒美麗新世界？

1990年至今，至少有數千名第三代試管嬰兒降生到世界上，他們都曾經歷過“胚胎植入前基因診斷技術（PGD）”的篩選，有效排除了胚胎攜帶來自父母的遺傳病基因的可能性。這項技術是由英國的一個研究小組于1989年開發的，但直到2004年夏天，英國人工授精及胚胎管理局才為這一技術打開綠燈，并且要求，基因篩選只能用于需要救助自己患有遺傳病的孩子的夫婦，以降低技術被濫用的風險。

這樣經過胚胎篩選的嬰兒，被人們稱為“設計嬰兒”。這個充滿爭議的詞，凸顯了科學進步所帶來的倫理爭議。倫理學者們擔心，對技術的渴望會導致人類走上一條危險的道路：創建一個完美規劃的設計嬰兒。

“既然人類已經可以做到剔除嬰兒的遺傳疾病、在人工授精之前就決定嬰兒的性別，那么下一步，他們會不會在新生兒出生之前，就決定好她他的膚色、發色、身高甚至智商？”

來自英國的科研人員將這一領域再向前推了一步：他們在世界上首次刻意培育出了擁有一個男性和兩個女性遺傳物質的受精卵。于是，這項人工授精技術被媒體形象地稱為“一父兩母”。

“一父兩母”是為了阻斷線粒體缺陷導致的遺傳疾病。人體細胞中線粒體缺陷會導致一系列的遺傳疾病，只通過母親遺傳，并且幾乎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如果一位母親有和線粒體相關的疾病，為了避免遺傳給子女，就需要從她的卵子中取出細胞核，植入一個線粒體健康但細胞核被取出的捐贈者的卵子里。也就是說，需要媽媽的細胞核，和捐贈者的線粒體。這樣的卵子和父親的精子結合，組合成一個健康的受精卵，只不過同時擁有了三位“父母”的基因。

對此，英國人工授精及胚胎管理局于今年9月發布公告，就這一新技術正式展開公眾咨詢，以明確公眾是否能接受該技術進入臨床實踐階段。如果民意調查顯示支持者居多，科研成果也是積極的，那么這項技術或許會在5年之內被合法化。英國也將成為第一個在法律上接受基因改造的國家。

“拼接”一個新卵子

今年的5月12日，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報道，美國科學家成功培育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基因被改造過的人類胚胎。研究人員培育出這個胚胎的目的，主要是用來研究細胞以及疾病在早期時的發展狀況。這個胚胎在存活5日后被銷毀了，但依然引起了社會輿論的巨大爭議。

事實上，這則消息最早出自《每日郵報》，這是一項已經被終止的不孕治療技術的研究方案，這個被培育出的胚胎，是不孕卵子經過細胞質移植術而誕生的試管嬰兒。奇怪的是，這似乎是一篇2001年的舊聞，在近日又被挖了出來當做時事進行了報道。

這一舊聞被挖掘出來似乎并非偶然，因為美國新澤西州圣巴拿馬生殖醫學及科學研究所的這項研究，和英國近日開展公眾咨詢的“一父兩母”基因改造技術一脈相承。

研究的主持者，旅居美國的丹麥胚胎學家雅克·科恩（Jacques Cohen）的專長是對精子、卵子和胚胎進行微技術操作。在20世紀80年代，科恩觀察到一些不孕癥病人，她們體內的胚胎因為糟糕的發育狀況總是不能著床。從1990年起，科恩嘗試了多種方法來治療這些不孕癥患者，但是都沒能獲得成功。他懷疑，不能懷孕的原因是這些患者的卵子細胞質出了問題。最終他決定通過細胞質移植的方法再做一次嘗試，取一些供體卵子的細胞質注射到不能正常發育的受體卵子中去。科恩用卵細胞質移植技術治療了30名不孕女性，其中17人仍然不孕，1人流產，剩余的12名女性成功生下了15個健康的孩子。在科恩看來，這項技術只是一種像試管嬰兒那樣的輔助生殖技術。

當第一個通過細胞質移植術而成功孕育的嬰兒在1997年降生時，迎接科恩的是媒體的掌聲及歡呼，他們把這稱之為又一個自然的奇跡。但在4年之后，現實情況卻變得有些復雜了起來，2001年，科恩教授發表的一篇論文引起了生物倫理學家們的一片嘩然。他在這篇論文中描述，他和同事發現，經研究所治療出生的15個嬰兒中，有兩個嬰兒額外增加了一點兒特殊的基因物質，叫做線粒體DNA，來自捐獻者卵子中取出的線粒體。

由于與普通人類DNA有些不相符，所以沒人知道這些孩子會不會健康地成長。而來自新澤西的研究人員的一份報告更使這項技術陷入了負面的深淵——一位經由細胞質移植術而出生的兒童被診斷為“廣泛性發育障礙”。這個聽起來泛泛的名詞所表明的，是從講話遲緩到自閉等一系列癥狀的綜合。

雖然科恩教授及他的團隊堅持認為，他們的技術不可能是形成該病癥的罪魁禍首，但是遺傳學家們對線粒體基因與一系列包括代謝疾病、糖尿病、葛雷克氏癥等疾病的關系研究，才剛剛起步而已。有一些遺傳學專家提出，“廣泛性發育障礙”很有可能是因為捐獻者與親生母親的線粒體DNA并不匹配造成的。而澳大利亞生物分子學家Jim Cummins公開聲明：在不知道后果的情況下，輕易創造出擁有多個線粒體基因型的個體，實在是把人類向黑暗中推了一大步。

在1998年，FDA（美國聯邦食品藥品監管局）就曾發表公開聲明表示，基因改造胚胎產物屬于“生物制品”，因此與其他醫療設備以及藥品一樣，將受到聯邦法律的管制。但是，該聲明有個重要的漏洞，那就是在這項技術出現之前，美國聯邦并沒有出臺相關的法律法規。而由于聯邦法律的不完善，FDA在這一領域的執法權并未得到落實。

在2001年的夏天，FDA警告6家生育中心，以執法行動威脅，并強調除“精卵結合”以外所有的受孕方式均由政府管制。所以，科恩教授也在那一年停止了細胞質移植術。但至少有兩家機構的負責人無視了FDA的威脅，他們聲明了克隆人類的決心。同時他們還對FDA的管理權有所質疑，一些生物學家和法律學家，包括前總統比爾·克林頓的生物倫理顧問也表示，這對FDA來說確實有些鞭長莫及。也正是由于FDA的執法困難，才讓細胞質移植技術得以保留下來。

全新的 胚胎？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基因組，其中絕大部分被保存在細胞核里，還有一小部分位于細胞質里，它們被包裹在一個叫線粒體的細胞器當中。線粒體很小，一個細胞里一般會有數百到上千個線粒體。線粒體缺陷會導致一系列遺傳疾病，如致命性心臟病、失明、肝衰竭、肌肉無力等。據路透社調查，目前全球每6500名兒童中，就有一人生來患有線粒體遺傳疾病。在英國，每200名新生兒中就會有一人患有此病。線粒體遺傳疾病只通過母親遺傳，而且一旦中招，治療幾乎無效。

2005年，英國政府批準紐卡斯爾大學開展一項以具有兩個母體遺傳物質為基礎的人類胚胎實驗。這次他們比科恩教授做得更徹底，經過改造的卵子，每一個都將具有兩名女性的基因。英國人之所以對這項技術抱有期待，是因為它是目前看來治愈線粒體遺傳病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該項目研究組的成員瑪麗·赫伯特說：“我們在想辦法為那些患有線粒體疾病的人帶來不同的生活。這種辦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一勞永逸，可以影響患者及其家庭全部成員的生活。而細胞質移植技術的出現無疑推進了我們這項研究的進程，我們仿佛一瞬間就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這種方法具體地說，如果查出一名女性有與線粒體缺陷相關的疾病，為避免遺傳給下一代，研究人員會收集她的卵子，挑選其中一個并把它的細胞核取出，然后將這個細胞核植入到由一名線粒體健康的女性捐贈的一個卵子中，而這個捐贈卵子的細胞核已提前被取出。這個經過“改頭換面”的卵子最終與父親的精子結合為擁有健康線粒體的受精卵，但也因此具有三個人的遺傳物質。

實際上，線粒體中的遺傳物質，對于整個卵細胞來講占的比例很小，人類的細胞核基因組有60億對堿基對，而線粒體的基因組只有16569對。所以同時擁有兩名女，性的基因，并不能等同于有兩個母親。而媒體在報道中強調“一父兩母”，更多地是出于一種對該技術未來可能發生的失控的擔憂。

基因技術能為人類帶來什么很難預知，目前已可看到大量有缺陷的實驗結果，如克隆羊多莉，和普通羊相比，它衰老的速度非常快。改變人類的生殖細胞，是一項為全世界絕大多數科學家所避諱的技術。遺傳學家擔心有一天，這種方法被用于創造一些r新人種J，比如具有額外的力量或智力的人。而生物學家擔心，當人類對自身生殖繁衍進行人工干預后，完全可能導致人為減少生物多樣性的情況發生，而生物多樣性對生物存在和進化有重要意義。

這些擔憂同樣體現在，多家媒體在報道科恩教授的實驗時，使用了“轉基因人”這個詞，這個說法令人恐慌，不過并不準確。轉基因技術一般是指從一個基因組中切割出DNA的片段，再嵌入到另外一個基因組里。而科恩所使用的細胞質移植技術并沒有破壞DNA分子的完整性，只是讓人帶有不同來源的DNA分子。就好像做過器官移植手術的人，雖然身上同樣帶有器官捐贈者的基因，卻不能被稱為轉基因人。

但即便如此，科恩的實驗還是引發了許多批評。“生育倫理評論”組織的約瑟芬·昆塔瓦萊認為，這不是治療疾病的問題，而是創造了一種新的人類胚胎的問題，若該胚胎存有異常，那這種改變非常有可能會由數代人之后進行遺傳，這將是災難性的。

英國一些專家也嚴厲批評了這個項目。他們說：“這是在違背人性的道路上既冒失又令人擔憂的一步。”“沒有證據表明治療不孕必須用到這項技術。在現階段使用這種技術令我驚訝，這在英國絕對不會被允許。”

英國未出生兒童保護協會的全國總監John Smeaton說：“人們當然對遭受不育之苦的夫婦抱有強烈的同情。但是這項實驗只能進一步說明，作為一種孕育嬰兒的手段，試管授精的整個過程將嬰兒物化了。”英國人工授精及胚胎管理局的發言人也宣稱，他們不會允許使用這項技術，因為該技術涉及生殖細胞的改造。

如今，英國人的態度顯然已不再那么強硬。理論上講，生殖細胞基因治療確實可以治療遺傳病患者，額外的基因被這些孩子繼承并融入他們的生殖細胞意味著，他們能夠將這些基因傳給自己的后代，從而根治遺傳病。但卵子畢竟不是機器，壞掉的機器零件換一個就好。卵子的改變卻會影響人類的未來。

謹慎前行

雖然這項用于治療遺傳性疾病的基因改造技術取得了較為樂觀的結果，并一直在發展中，但是現階段，英國法律并不允許在臨床中使用這項新技術。英國納菲爾生物倫理協會經過了8個月的評，終于在今年6月將這項新技術裁定為“符合倫理”。這一機構作為英國政府的倫理顧問機構，著重關注生物學與醫學技術進步過程中出現的倫理困境。雖然他們給出了“符合倫理”的裁定結果。但對于這項技術是否能夠應用于臨床醫學，還差最后兩步。第一步是剛剛進入的公眾咨詢階段，第二步是被英國議會討論，最終決定是否修改法律而進入臨床階段。比起后者，人工授精及胚胎管理局主席莉莎·賈丁在接受采訪時，顯然更在意公眾的態度：“我真的很高興有這么多人在關注，這并不是一個僅僅關系到我們自己的事情，還關系到了我們的孩子、孫輩以及幾代之后更多的人。這種影響人類繁衍過程的新技術，可能會立即改變當下的社會結構及性質，而且這種改變是永久性的。”

莉莎介紹，他們已經在官方網站設立了民意調查系統從而廣泛征集民意。參與調查的人員將會在今年的12月7日之前，對相關問題發表自己的見解。這些問題包括：是否會接受采用這種技術而出生的孩子、利用該技術出生的孩子長大后會怎么想、這個孩子是否應該被告知這一情況、這個孩子的身份認同感是否會受到外界及自身的影響、由誰來決定誰有資格展開這類治療等。

而問到莉莎自己的觀點，她舉了一個比較隱晦的例子：1978年第一名試管嬰兒出生時，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很多人將這個孩子視為怪物。但是現在，試管授精已經被當做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更進一步地對卵子進行研究，并嘗試如何對其基因改造。在這方面，人類還欠缺相當多的知識。”

莉莎近日在倫敦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說道：“所有人都應該對這個議題持有自己的看法，無論這個人處在英國國內或者海外。我們希望能夠征詢到更多來自民間的意見。”而一些健康專家以及醫療慈善組織非常歡迎人工授精與胚胎管理局這種廣征民意的做法。

英國醫學研究慈善協會的主席認為，社會上對于基因改造及相關倫理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并不僅限于人工授精，也延續到了植物基因改造以及動物基因改造方面。而這次公眾正好可以就此機會對基因改造問題展開深度的全民討論。

實際上，每當科學界觸及到生物基因的邊緣時，便會引來巨大的爭議。在轉基因食品出現時，支持的人認為轉基因食物本身是安全的，加以推廣可以在全球范圍內解決饑荒、食物鏈單一等在內的多個問題。但反對者稱，目前對基因改造食物的安全性研究以及觀察都是短期的，并無法有效地評估人類幾十年進食這樣的食物后可能會帶來的風險。同時還有反對者擔心基因改造食物并不是自然界原有的品種，對于地球的生態環境來講其實是外來生物。基因改造食物的種植，可能會令這種外來品種的基因傳播到當前傳統的植物及動物中去，并導致傳統生物的基因被污染。世界上大部分的環境保護組織，包括綠色和平、世界自然基金會和地球之友等國際機構均持有相同或者類似的觀點。植物的基因改造尚且如此，更何況牽涉到我們自身呢。

可以想象，若想將基因改造工程應用于人類，還會有一條非常漫長的路要走。而對于人類的基因改造，已經不僅僅是技術、安全上的問題，這將是全人類將要面對的一場對倫理及道德層面的考量。

邊界的思考

10月8日，英國和日本科學家共同分享了201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79歲的約翰·戈登爵士、50歲的山中伸彌，相差40多年時間，他們的工作共同發現“成熟細胞能夠通過再編程而具有多能性”。諾貝爾獎委員會認為，他們精彩的研究成果完全顛覆了人們對發育的傳統觀念。

約翰·戈登取出了青蛙卵細胞中的細胞核，用蝌蚪中已經分化的細胞核取而代之。處理過的卵發育成了一只正常的蝌蚪。后續的核移植實驗造就了克隆動物。

山中伸彌研究了干細胞發揮作用的重要基因，當他把4個基因轉移到小鼠皮膚細胞里時，這些細胞被重新編程為多能干細胞，可以再發育為成年小鼠的所有細胞類型。他將這些細胞命名為誘導多能干細胞（ips）。

戈登和山中的研究，從細胞水平和基因水平證實生物是可以“逆生長”的，發育的程序控制是可以人為重新啟動或改變的。從理論上說，這個成就意味著，生物學意義上的“返老還童”在未來是可以實現的。同時，他們的成果也讓人類看到了再生醫學的前途。當技術進步到可以利用逆轉發育得來的多能干細胞發育成完整的心臟、皮膚等器官的時候，器官移植所需的器官就不再需要從他人那里獲得。

當獲獎者公布時，我們很難不想起另一個失落的人：1996年，英國胚胎學家威爾穆特從一頭6歲白羊的乳房中取出一個細胞作為供體，用它的細胞核克隆出了遺傳物質和它一樣的“多莉”。“多莉”的誕生產生了極大的轟動，因為它證明分化的可逆性并不限于兩棲動物，哺乳動物也行，而且可以做到完全逆轉，用成熟個體的體細胞克隆出成熟個體。這讓人們聯想到，可以用相同的方法克隆出人來。由此導致的爭議、恐慌遠遠多于贊美。

從科研成果和影響力上看，威爾穆特并不比兩位獲獎者遜色，但諾貝爾獎放棄了他。或許牛津大學倫理學家朱莉安的一番話可以很好地詮釋諾貝爾獎的選擇：“這不僅是科學的一大飛躍，也是人類的一大飛躍。山中伸彌與約翰·戈登展示了如何符合倫理地運用科學。山中嚴肅地對待了人們對干細胞研究在倫理問題上的擔憂，把研究方法修改為所有人能接受的途徑。他不僅應獲得諾貝爾生物學獎，還應獲得‘諾貝爾倫理學獎’。”

科恩教授同樣面臨著倫理問題的考驗。他開發的另一項技術，直接向實驗室中的卵子注射精于的DNA，使得不育男性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子。在此之前，只有不孕女性能夠使用試管嬰兒技術受孕。科恩教授說，他的技術將使得克隆兒童成為可能，而這被主流科學界認為是恐怖的征兆。至少曾有三個人找到科恩，希望創造一個克隆兒童，但他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雖然從技術本身來講，基因改造技術未嘗不可進一步探索，但是當人類的道德水準未達到相應高度時，就應謹慎起見，給予約束。如果基因改造技術愈發成熟并廣泛使用，那么其目的很有可能會從矯正、治療逐步變為“設計嬰兒”。有生物學家認為，目前人類對進化論的理解遠遠不夠。人們想去挑選好基因，造就完美的人，但是忽視了自己根本沒有能力認識或決定基因的好壞。因為決定基因性質的因素十分復雜，好的基因只有在特定環境、特定基因搭配下才能發揮出積極作用，若環境改變了，現在看來優良的基因有可能成為人類的噩夢。

生物倫理學家托馬斯·默里則認為，人們最具價值的一些特征。比如聰明伶俐、心腸好等，是最不可能由改變基因來決定的品質。而想將下一代培養成未來對社會有用的人才，我們還需要采用有益的育兒之道，對他們悉心教導，投入無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