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強
1969年生于江蘇武進。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武進書畫院院長,武進區第十四屆人大代表,國家二級美術師,中國書法院訪問學者。曾獲首屆中國書法蘭亭獎,“林散之獎·南京書法傳媒三年展”評委提名獎,首屆江蘇省美術節銅獎,氣韻東方·別克君威全國書法大賽優秀獎,慶祝建國54周年一一江蘇省美術書法攝影作品大賽銀獎,中國書壇青年“百強榜”提名獎,2008年獲常州市“五個一工程獎”。
人的主觀世界與客觀現實,是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由此決定了書法創作中一系列矛盾的存在。書法創作的過程,就是認識和解決書法構成中一系列矛盾的過程。
1 “氣”與“理”的矛盾
“氣”“理”,原是中國哲學里的兩個概念。“氣”,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物質”,是“客觀世界的物質統一性”。宋人張載說:“所謂氣也者,非待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茍健順動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爾。然則象若非氣,指何為象?”“氣”既有“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象,也有“浩然、湛然”之象。于書家來說,都是孕化意象的本源。
“理”則是化象為書所據的道理,即書家所要認識的、書法藝術所以反映現實的基本道理和規律。沒有客觀物質世界即“氣”給人以生命形質、造型規律、形式感等展示、暗示、啟示,書法無以為書法。書法本身并不存在獨立自在之理。書之理,即人所體會和感悟到萬象存在運動之理。如果說歷史的書法現象,曾經是非自覺地遵循了萬象存在運動的基本原理的話,那么今天研究書法藝術學,就是把遵循這個基本原理建立在自覺的基礎上,認定它:(一)書法不是現實任何形態的再現。書要師造化,只能師其“意”,依其“理”,守其“規律”,而不是摹仿其形體,再現其動態。(二)客觀現實之“氣”,不僅包括自然萬象,也包括社會現象和意識形態、精神文化,如哲學思想、藝術思想、倫理道德觀念等。所有這些,都必然或隱或顯地反映到書法思想、行為和書法美學觀念中來。比之人的日常生活變化,自然物質變化是較緩慢的;這一代的稻麥和下一代的稻麥似乎在外觀上沒有兩樣。從原始社會經奴隸制社會到封建社會,政治經濟制度變化也是緩慢的。因此,人們錯以為這種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書法觀點、書法美學思想也是代代相繼、永恒不變的。這就有悖于“理”了。到了近代,特別是到了現代,隨著社會制度的大變革,社會生產力的大發展,人們的生活和審美觀念都相應地因物質材料、思想材料的不同而發生大變化。這種變化也必然反映到書法觀念、書法創作活動中來。過去人們把宇宙意識、生活意識、生命意識寓于書法創作活動,帶有非自覺的性質,今天就有可能而且應該把由新的存在產生的新的意識自覺地運用到書法活動中,否則也是有悖于“理”的。比如說,在大一統的封建社會,帝王可以憑一己的偏愛,定王羲之為一尊,普天下學書者都必從之,即使你分明不是出自二王,也必標榜為繼二王衣缽。到了個性得到了自由發展的社會,必然產生多種多樣的愛好,也必須尊重每個人的愛好。封建宗法社會扼殺藝術創造性,給明、清、民國書法帶來了比較單一的現實,產生了書風與審美要求的深刻矛盾。清末尚樸的審美要求就是這種矛盾的表現。但這種審美要求及其帶來的書藝的新發展,是藝術規律本身在起作用,而不是藝術規律被書家自覺地認識和運用。
把遵循書藝發展規律放在自覺自為的基礎上,尋求多樣化的創造,這就是正確認識和解決“氣”與“理”的矛盾,就是自覺調整認識與實踐、生活與創作的矛盾。從“氣”中明“理”,從“氣”中取象,依“理”化“氣”中之象為意,依理化“意味”之象為意象,克服傳統思想觀念的束縛,以現代的物質材料和思想材料進行新的創作思考與實踐。
2 “道”與“法”的矛盾
書之“道”,即書法創造的基本規律;書之“法”,即按照這些規律實現書法創造的方法、手段。
書法的點線運轉、文字結構、章法行款所遵循的規律,歷代書家稱之為“道”。書家總結“道”的實踐經驗,創造了“法”。“法”是為“道”服務的,反映“道”的要求,是由“道”派生出來,又使“道”得以實現的。
隨著社會的需要,先民創造了文字,產生了文字的書寫。為了書寫,人們以一定歷史時期物質材料和技術可能性,創造、改進了一系列工具器材。一定的文字、一定的工具器材的刻、鑄、書寫,和一定歷史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生活需要,決定字體的產生和發展。為了以一定的工具器材、按一定的技術要求,在載體上寫出一定的字體,人們從實踐中又總結出了一系列的“法’’。事物構成的規律只有一個,而保證規律實現的方法、手段,卻可以有許多許多。這是因為事物是發展的,規律是逐漸認識的,方法是從實踐中逐步找到的。先有事物,然后有對事物構成規律的認識,然后摸索、把握規律,創造方法、技巧。有了紙才有用紙之法,有了筆才有用筆之法,有了文字才總結出結字之法,有了篆體才有篆法,有了隸體才有隸法……人因自己的物質和精神的需要而創造,辦法隨創造規律的認識而產生。甲骨文有甲骨文的契刻法,其隨時代物質生產的發展而失去實用意義,刻制法也隨之失去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當篆籀文字在青銅髂上出現時,也必產生青銅器上的成字之法。所有這些,因具體條件不同,必會有手段方法不同,但根本一點,即都要合乎“道”。書法藝術之“道”,是以文字書寫體現主體的精神、感受,這是規律。法,保證這個規律的實現,體現于工具材料性能的掌握和運用。但字體、書體是可以而且必須隨實用的需要和審美觀的變化而變化的,工具材料是應該隨生產的進步和書寫的需要而改進并不斷完善的。因此,“法”也是隨書寫需要的不同而改變和改進的。“道”與“法”的關系是:“法”必守“道”。為了最有效地實現“道”,可以千方百計地尋求盡可能好的“法”。事物變化發展,也是萬象存在運動的根本之“道”,因而“法”的不斷豐富變化也是必然的。以為只有古法才是“法”,只有晉人“法”才是“法”,再不能豐富、發展,顯然就不合“道”了。學“法”是為了以“法”守“道”,不知守“道”而去守“法”,就是背離了書“道”,甘為“法”奴了。
3 意與象的矛盾
文字、分布、章法、行款與書寫之意興的關系,就是“象”與“意”的關系,有文字約定俗成之“象”、而無“意”的內涵者,終屬純實用性文字(如印刷體);借文字之形體,抒主體的情感意興者(無論有意或無意),則是書法藝術。文字之成為書藝,不取決于是否出于實用需要,不只在書寫,更在于書寫浸透著主體的情性意興,成為有情志意興之象。文字是非現實本來面目的反映,是經概括、抽象才有的點線符號結構。即使是十分象形的文字,也是抽象之“象”。但當它作為一種交流思想語言信息符號被用來作“無動于心”的抄寫,它就只是書法藝術創作素材了。
書法創作前,書家的情性意欲以及大腦中各種生活感受都是“意”,書家借文字書寫把主觀感受、情興、意緒外化為意象。呈現在載體上的意象,既是生動具體的點畫形象,又是書家心靈情意外化的形象。
書法是“意”與“象”的統一。它們的矛盾在于:或知“象”而不知有“意”,或有“意”卻無力成“象”。因此,人們要進行書藝創造,既要訓練立“象”的基本技巧功力,又要積蘊創造意象的感情意興。
客觀物質世界的各種形質和它們的精神內涵是“立象”的基礎,主體的情性和創作激情是創作意象的主導,手、指、臂、腕的動力定型是化意為象的生理行為力。沒有主體的意、客觀的象(現實表象、包括文字表象)、手中之力,則無以化為得意之象。意,對表象的取舍(感受、提煉、分析、綜合化為文字形象)起決定性的作用,對動力定型的發揮起支配作用。所以黃庭堅說:“欲得妙于筆,當得妙于心。”字體已是客觀存在,對任何人一視同仁,能否將它化為自己的書法意象,產生意象之美,在于主體有無“意的積蘊”和有無表達意興的堅實的動力定型即功力。
4 動力定型與創作激情的矛盾
大凡學書者都用工夫獲得書寫的生理行為力即書寫的動力定型,這種動力定型堅實與否,決定書寫功力的高下。但堅定的動力定型只可以保證一個人成為有書寫技能的人,卻不能保證他能進行具有書意的創作。只有創作激情被觸發,動力定型才獲得產生藝術形象的效應。王羲之的動力定型確保他的書法在一般狀態下都達到基本的水平,卻不能保證他每一件作品都能達到《蘭亭序》的藝術高峰。顏魯公的登峰造極之作,也只是《祭侄稿》等幾件,而不是他的所有書作。
創作意興亢奮的人,沒有相當的動力定型,不可能出現書法藝術;不在基本功上做扎實功夫,指望憑一時激情,揮舞筆墨,就出佳品,是幼稚的空想。但是動力定型的掌握,也只是書寫行為的生理基礎。僅有動力定型的書法,不過是僅具形貌而無內涵的文牘之作。
動力定型與創作激情二者往往難以有最佳的統一。最偉大的書家也只在有數的情況下產生有數的力作。一個人的勤奮可以產生數量驚人之作,卻決不可以使每件作品都是最成功的藝術品。古人有將作品分為神、妙、能諸品者,把某些書家劃作專出“能品”者,確有可能;把某家定為“神品”“妙品”的專擅者,則根本不符事實,理論上也說不通。有書家說:“我寫字從來不出廢品。”這種夸耀,足以說明他從來沒有出過精品,因為任何人也不可能保持長久不變的創作精神亢奮狀態。特有的創作激情可使書力得到超常的發揮;反之,缺少書寫興致的強為,很可能使動力定型也遭破壞。
5 尋“源”與開“流”(或稱繼承與創變)的矛盾
為了汲取前人的藝術經驗,獲得書學修養和取得書藝創作的基本能力,人們廣泛地臨碑臨帖,研究古代書學論著,這都是“尋源”。多讀、多看、多臨,無疑比憑個人的才識去摸索要少走許多彎路。但是對于書藝創作來說,“尋源”不能代替“開流”。不知和不敢創變,或創變不知有傳統經驗的繼承,都是認識上的片面。從宏觀看,不可能有無傳統的繼承能無根無據自立門戶的書法,也難以設想只知有傳統而無個人的創造,能成為真正的藝術。社會生活的變化,帶來了人們審美心理的變化。人們希望書法有與新的審美心理相適應的形式、風格和精神面貌。而這種新面貌,已不可能僅僅是前人書藝的汲取與揉合,而是要求有志氣的書家以藝術新意和特有的生活激情對傳統書法形象的繼承和改造。因為書法形象構成的根本,在于根據現實萬殊的形、質、意(意味)、理(構成規律)給文字形象所作的創造。書法抒發主體從現實積蘊的情感意興而為藝術。離開了現實,文字無以為象,書法無從得意取理。只有從客觀現實里尋源,才可能使書法創作者的心與時代脈搏一起跳動。
對傳統的法書的臨習,可積累我們的實踐經驗,有利于培養一定的心理定勢和訓練書寫所必需的動力定型,而且有利于培養必要的審美力。但是學習古人,不應該只機械地臨習,而應多思考,既仿其形,又琢磨其意。否則難以體會其創造之本源。我們不僅需要從前人作書方法上汲取,而且需要從他們的創造思想、創作契機上創造性地吸收。每一代的書家的創造,都有每一代的創作源泉,如果把“流”當作“源”,必失去創造活力。毫無生氣的館閣體就是只重“流”的規范無視“源”的尋求的產物。
時至今日,仍有以流代源的現象,只從碑帖中乞討生活,不注重從自然萬象中汲取利于創造的養料。有人舉晚清書道中興為例,認為他們由于發現了碑書,書家融合碑帖,便出現了新貌。卻沒有深究:此前并非完全不見碑書,為何不能借以創出新貌?深究其根源,晚清書壇求變,實在是當時書學思想、書法美學觀念變了。沒有新興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興起,沒有資本主義自由經濟帶來的人的主體意識的初步覺醒,沒有藝術創造、求變意識的加強,人們不會對館閣體產生那樣強烈的逆反心理,縱然碑書擺在眼前,在“書以士氣為上”的封建士大夫的審美心目中,它們也不是什么刺激藝術靈感萌發的靈丹妙藥。康有為那樣熱情地贊揚北碑,正是他那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在書法觀上的反映,碑書的大量出土,不過是他們強化創變的意識、啟示創新之路在書法形式上找到的契機。
6 內容與形式的矛盾
書法以漢文字為基礎,漢文字是漢族語音語義的視覺形式。寫出文字,必也反映音義。但這是文字的內容,而不是書法藝術本體的內容。書法本體的內容,只能是經過書寫揮運、點畫造型、結構分布所體現的書家的情思意興。對于書法來說,形象就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體,形象的內涵就是它的內容,形象的直觀勢態是它的形式。可視的筆墨之象,結體、造型、分布等是書法的形式,形式所展示的精神、豐采、氣韻、意境都是它的內容。
有素養的書家,可以利用別人的文詞內容以激發自己的情思而書寫,還可能以其精神素養生發更豐富的情思賦予書寫以內容。缺乏精神素養的人,利用現成的文詞、字體、書體的書寫,縱有運筆結體的功力法度,但由于缺乏精神內涵,其形象是空乏的,其審美內涵也是貧薄的。一些沒修養的書法之所以粗俗難看,根本原因就在這里。所以,書家要講修養,要培養情操,要做字外功,要以盡可能豐富的精神文化素養充實自己,要到大自然中去,要投身到偉大的社會變革之中去,培養氣質,開闊胸襟,善于以我之語言抒我之胸臆,以我之筆墨寫我之情性。這實質上也是“字內功”,因為只有這樣,才可充實書法本體的內容。
人們常用繪畫中“神”“形”的概念來形容書法的審美效果。“神”“形”作為詞匯不是不可借用。但必須看到,其涵意在書法里和繪畫里,卻大有區別:在繪畫里,“神似”是“形似”的更高境界,它是以再現的現實形象為條件的。在書法中,神與形的關系,就是形式與內容的關系。神就是通過書寫形式體現出的主體的精神內涵;形就是訴諸直觀的書法形象。點畫揮運,結體造型,有發自于心性而產生的形式便也有展示心性的神韻。沒有發自心性的書寫,有其形跡卻沒有心性展示的神韻內容。
7 情致與法度的矛盾
作書要有法度,法度不只是保證書寫形象的完成,更是為了展示主體情致。蘇東坡題畫,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就是講情致與法度這對矛盾的創造性處理。新意出于法度,豪放寄于妙理。沒有情意,無以產生創作激情,激情的抒發離開了法度,就無所謂書法。
“情”是有“致”的,即有節律的;“法”是講“度”的,即講“分寸”的。有情無法度,無以表現,或有表現而不是書法;有法無情致,只是作字,而不是書法藝術創造。“情”必循文字書寫之“致”,化而為書,“法”必據“情”的表達以為“度”。學習書法基本功,欣賞前人書藝,就是領悟前人以法抒情、以情為書的規律,提高這種能力。沒有“度”,也就無所謂“法”。“法”的藝術價值,在于“度”的掌握。“法”以書的形質表現為目的,“度”以情致傳達為基準。法度的運用,一在保證既有文字的點畫結構,二在工具器材性能、生理機制的充分發揮,更在于尋求使情性恰如其分地表達。舍此便無所“法”“度”。
8 “守定”與“求變”的矛盾
書法既以漢字為素材進行創造,就必須有文字書體結構的“守定”性。不“守”此“定”,也許可以組構為美妙的圖畫,卻算不了書法。但是,作為藝術,又講求表現形式的個性化的表現特征,表現形式上能在“守定”原則下的個性化突破,不失“守定”原則的“求變”。因此,守必守者,變可變者,就成為書法創作中的一般規律。然而在事實上,人們常常在求變中忘了必須守定者,如有人以為書法不必以寫字為基本前提,不講求文字的規范性:又有人把許多未必是一定要“守定”的東西當作非守不可的,而拘囿自己。因此,“守定”與“求變”,就成為書法創作中經常出現的矛盾。又比如人們常以為字體備有不同的造型規律,不能把篆書當隸書來寫,也不能把正書當篆書來寫,篆書必須是長方形,隸書必須是扁方形,否則,雖有各自的結體,卻沒有篆、隸的味道等等。其實,在有創作才能的書家那里,未必墨守這樣的陳規。誠然,創作要尊重人們的審美習慣,而創作也要幫助人們克服審美惰性,適應人們的審美心理的求新求變要求。人們審美心理上的傳統習慣和求變心理,也是一對矛盾,如何把握這對矛盾和利用這對矛盾,這正是藝術所以要“守定”和“求變”的創作心理依據。尊重人們的審美心理習慣,又引導和適應審美心理隨時代發展,讓審美者也能理解到該守者必守,可變者要變,便成為書法創作在表現形式上經常要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