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年歲末,犀利的北風依舊用自己清脆的羽翼掃蕩著草場地藝術區清冷的人氣界面。每每迎著冬日午后飄忽的慘淡陽光走進草場地的街頭巷尾,我總感覺這里是一塊適合滋生自憐情緒與小文藝氣質的樂土——坐進夾雜在鱗次櫛比的自建房夾縫中的酒吧或餐廳,讓帶有濃重文藝范兒的孤芳自賞或高談闊論沉入淺淺的咖啡杯底或五顏六色的酒瓶之中。昭然若揭的情趣反差像一出靜默的喜劇,用太多懷才不遇的自負喟嘆,戳穿了藝術與底層生活間勾肩搭背的美好想象—被半城市半鄉村的生活節奏所擠壓出的獨特步調,總讓坐落于草場地的不同藝術機構間散發出一種近似的慵懶和感傷的味道,而這種味道也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籠罩在了不同的作品之上—不論是憤怒還是婉約—它們中的大多數都被這種先入為主的慵懶消解成一片片固執卻又鮮有人問津的孤獨。
“不可救藥”的孤獨情緒是否真的是滋養濃厚詩意的必備溫床呢?在那些由唾手可得的簡單材料所制作出的作品中,《一只鳥講過的語言》以一種日常詩歌的方式將陳蔚世界中的“冰冷”擺放到觀眾的面前, 但這種 “冰冷”并不是失去體溫的徹骨絕望,而是藝術家在與自我的不斷對話中所體驗到的關乎“死亡”與“宿命”的種種意象。垂首坐在墻角的黢黑身影、浮現在瓶子里的倉皇面孔、用渾濁的油彩涂抹出的白色婚紗、停留在輕薄筆觸間的各種動物等,被隨意裁減出的紙片、刷過乳膠的顏料紙盒和陳舊的鐵器等帶有明顯“舊物”色彩的材料所分割,卻又在展廳的墻面上錯落有致地排列出對于“遺失”的固執尋找,而每一次的尋找也都會在看似粗糙的材料表面留下許多精心設計過的 “唯美”細節。覆蓋在女人肖像表面的絲網,讓人不由得想起杜瑪斯(Marlene Dumas)那些詭譎且沉郁的繪畫;不同質感的畫框和被單獨裁減出的動物圖案等,在彼此分裂的有限距離中暗示著一種信任缺失后的孤獨、彷徨與自閉;貼在龜裂油彩表面上的文字,將段落化的情緒凝縮成簡短的文字—“on may be part of all right this / 在這里”、“木馬”、“羽毛”、“蜷曲的”、“幽閉的”等等—所有輕飄的實物質感似乎都與脆弱和傷害等具有不確定性的沉重心情有關,并在有意制造出的殘破視覺效果中攪拌著陳舊的記憶之痛。或許對于藝術家本人來說,最初造成這種傷痛情感的確鑿現實早已化做一段細小的幻影,卻始終在漸行漸遠的不停回望中被這種不斷放大的虛幻夢魘所折磨,并牽動著自己審視現實的視角。
在名為 《失蹤的塔》的作品中,陳蔚用照片、實物、碳鉛、鐵絲和瓦楞紙等材料重復演繹著“塔”的形象。這些形態各異的塔被柔軟的麻線所連接,纖細與古舊的質感對比讓人不由得想到靜謐的佛寺和煙雨蒙蒙的江南。但反復出現的燒灼和破損的痕跡又固執地將記憶的不可修復性直白地陳列在作品的表面,并有序地向觀眾表述著與其他作品相似的傷感情緒—沒有如織游客的喧囂和紛擾,塔的靜默讓濃稠的時間堆積在消失的地平線上,而我們真的可以從這些看似已矗立了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塔中尋找到超越此生的久遠記憶嗎?—從塔頂上飛過的無名鳥群被黑色的顏料挽留在作品的瞬間之中,在現實的世界里卻已經過了數代的生死更迭;懸掛在斑駁夜幕上的灰色月亮阻斷了陽光對于斷裂塔基的愛撫,卻讓關于永恒的向往永久地停留在一張單薄的紙片上,但我們記憶的破損速度卻似乎遠遠超越了漫長的時間本身對于塔的侵蝕,在肉眼不可見的緩慢銷蝕與崩塌間,尋找還在繼續#8943;#8943;
沒有終點的“尋找”在名為《秘密結伴旅行》的兩件作品中化身成繼續向內探究的旅程—始終躑躅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的矛盾也構成了陳蔚作品中復雜且顫抖的結構框架—在其中的一件作品里,用紙作成的7顆心臟赤裸地躺在聚光燈下,安靜卻又極度缺乏安全感;連接著彼此的紅色絲線像凝固的血管一樣不可或缺,卻又毫無頭緒。通過這些毫無遮掩的內臟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那些被作品抹去的透明身體,一邊在努力地彼此掙脫,一邊又在相互的牽絆中將彼此的關系引向更加混沌的未知;在另一件作品中,被荊棘圍攏的紅色心臟表達了一種更加矛盾的自我關系:荊棘上尖銳的刺在對抗著可能來自外界的傷害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向內刺痛著自我的敏感。
而這種混合著驕傲與失意的矛盾情緒在《等待一只鳥蘇醒》這件作品中,卻表現為一種超出藝術家自我把控能力之外的刻意經營。那種在陳蔚小型作品中表現出的靈動—在無限的自戀中追問自我內心聲音的敏感—因對于大體量作品形式感的過分關注而變成一種小心翼翼的氛圍營造:迷宮般的巨大黑網、懸吊在半空中的白色衣裙和翅膀、蜷曲在地面上的受傷天使等,只是在簡單地表述著一種在無望的現實中對于理想和純潔的偏執迷戀。而在我看來用這種大動干戈的場面鋪陳來表達一個稍感沉悶的單調主題并沒有太大意義。宏大的作品規模確實能在第一時間吸引觀眾的眼球,但作品意義的羸弱反爾暴露出藝術家自身的某種空白或缺失,并將之前豐富多變的展覽結構在此延續成一個并不算完美的突兀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