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到華盛頓Freer美術館,與Stephen約好在下午兩點看館藏中國古代繪畫。之前他一再問我想看哪些,不要客氣。聽他這樣說,我還真不好意思說要看哪些, 因為他們的收藏都太好了,都是精彩之作,都想看看,但不可能,也沒時間。于是,根據他們的收藏,就說想看郭熙、范寬和荊浩的作品。能看三幅,已足矣。
見了Stephan之后,他很熱情地招呼,如同老朋友一樣,并介紹一塊看作品的他的助手王粹之先生(華盛頓大學東亞書法教師)。他帶我到了收藏室,在地下二層,門禁鎖開門,但不是左三層右三層,既嚴格,又方便。進門后先登記,時間和來人簽字,我也簽了名字。然后Stephen又換鑰匙登記進藏品室。藏品室外屋是辦公區域,進了屋內,更像工作室,有工作臺,凳子,梯子,一組一組的鐵柜里面放著卷軸作品,編了號,方便取用。有一個空間是鐵制畫架,和書柜似的,帶有滑輪或滑軌,很容易拉出來。這是鐵絲網狀的掛墻,裝鏡框的畫就懸掛在上面一側一幅。我在幾個都看到了這種設備,很便于存畫,節約空間。這里藏品室空間不能拍照,但作品可以拍。(所以這個鐵網畫架組合就沒有照片,但可以看到明尼蘇達大學美術館的藏品庫的同樣設備[他們館長讓拍照],在日本東京藝大美術館畫庫也看到同樣東西,也不能拍照)。
兩個房間其實不很大,四百多平,但存放有序,多數卷軸,所以空間還不擁擠,留出一塊進行拍照,我們進去時一個攝影師在拍日本古畫。攝影師也是領了鑰匙在里面拍照。
Stephan將鐵柜打開,事先準備好了要看作品的編號,從不同柜子抽屜里取出。前面幾幅是白布包裹,上寫有編號及restricted,意思是真品,需有人在場觀摩。這里的藏品是定期根據策展主題來挑選展出,而精品也不是要經常拿出展覽。而收藏在庫房里的作品供日常研究用,也不是有約就能看,一年有二十余次,今年輪到我來是本年最后一次,他們要保護作品,既不過于頻繁,也不拒絕學者專業人士的觀摩。而且每次觀摩,Stephan都會從來訪者這里聽到學到不同的知識和見解,特別是對于某些作品存有爭議,他最樂于聽到,因為這會促成研究的深入和不斷推進。新一代的研究者有新的判斷要首先研究前人的觀點,才在自己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看法,這樣就加深了作品的考證和研究。也等于最大化地讓藏品復活,起到學術研究與藏品是公器的作用。
第一幅拿出的作品想到是傳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一般認為這是宋代摹本,存世有幾個,大英博物館、故宮、沈陽、上博藏有摹本,尤以大英博物館最響亮,但Freer藏的這段更精彩,保存完整,少有破損,各個時期題跋皆有,相當于鎮館之寶。但Stephan負責保管研究這些藏品,所以他很樂意也很方便地讓同行觀看,并不違反什么,也無需請示批準。這在國內是無法想像的。王粹之講他在故宮要看作品,只給看了三件,而且如是被定為一級文物的,要院長批準才行,后來他也不能強難接待者,不看罷了。此一事折射了太多的話題,如共器、責任、研究、信任、公共性等等。
接著拿出傳為郭熙的《溪山秋霽圖》。這幅作品爭議很大,徐邦達、謝稚柳、楊仁愷、薛永年等意見不一, 而徐邦達則總認為自己的最正確,傳為美談。能否確定是否郭熙真跡,就要與其公認的《溪山行旅圖》進行比較,風格比較,不僅僅是考據, 在某種意義上是個人眼力的判斷,而不是科學實驗的方法。如有人測古代作品上留下的殘痕的蛋白質的裂變,來斷定作品的時間,就像測碳裂變一樣。但問題是作品上的蛋白質與后世殘留的如何鑒別就是問題,幾乎不可取。取樣實驗難度很高。
又拿出李山的《風雪杉松圖》。這是李山流世的唯一作品,非常珍稀。但也有爭議,其作品左側有幾個字在重裱時后世已經給磨損、裁掉一綹,所以這關鍵的幾個字(也許三個或四個字)看不清,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外,也因此造成這幅作品的不解之謎。如此,又如何辯得其關聯真偽呢。就作品而言,視為李山,便是李山,其作品構形與繪制之精要已足以獨步一時,傳為典范。
李公麟的《陶淵明歸隱圖》也是爭訟不斷,但畫極其傳神,摹狀人物透析著心理,夫人知曉陶淵明要進家門,正在伸手整理發髻,而小兒跑向門扉,急切要看到生疏的父親為何人,門口則是家丁或門人在迎候。戲劇極濃厚,也可知古代繪畫的敘事性是包含在山水樹叢中的,并非只見山川,不見人事。
有一幅鄒復雷的《梅花》,其人少有知聞,傳世僅此一件作品,筆力勁鍵,轉合有度,又兼有書法的氣韻。特別是收尾的一支干枝,Stephan提到傅申總會問學生這一筆是如何畫出。答案是從右畫到左,想如此流暢一氣貫穿,是做不到的。只有畫家在到紙的另一邊或掉轉紙來,讓筆自然地從右向左拖下去,才會如此舒展。但王粹之馬上說道,如果是左撇子,也可以向左順勢寫去,就像提筆寫一長捺一樣。
后又取出趙孟、錢選、仇英和唐寅的作品,各個精彩,唐寅的是南游,記述了他的朋友從蘇州去南京的事跡。然后唐寅的朋友又都在這幅作品里題跋,互為參照繪畫與情誼。趙孟平時多畫馬,少有畫羊的,所以這幅《二羊圖》就很有趣。
在幾個美術館都可看到藏品與公共學術以及教育教學的關聯,就像在美國各圖書館借書一樣,非常方便、人性化,讓人感動得不得了,因為我們見慣了不方便,所以對于學術為公器事業要大加肯定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