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滿眼的綠意所包圍的廣州的冬天,讓習慣于北方冬季寒冷空氣的我,在享受著舒適的氣溫所帶來的愜意的同時,也在陌生的語言和街巷間感受到一絲無所適從的慌張。不論是短暫的棲息還是永久的定居,“異鄉客”對于每一座具有包容性的大城市來說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尋找故鄉的沖動或許是每個“異鄉客”內心深處最本真的愿望—從春運期間排隊在火車站外購買返鄉車票的擁擠人潮,到文學作品中對于童年記憶或直白或婉約的無盡追尋,回家的念頭總會在某個時刻撥開所有附著于漸行漸遠旅程上的蒼茫塵垢,而閃現出其最初的溫馨光芒。
在范勃的繪畫中,我們似乎總能感受到畫者骨子里那種對于“異鄉客”身份的認同之感—借助精準的筆觸和反復堆砌的油彩所塑造出的、具有雕塑感的厚重形體,在凸顯畫者扎實寫實功底的同時也反襯出畫面背景上的非現實情境—在寫實的形象與意象化背景的相互制衡與融合中,范勃將自己身邊熟悉的親人和朋友等形象帶入到一種滄桑的時間假設之內:沒有明確指向的空間環境是關于眼前時間的虛構和冥想,它抹去了此刻的形象在具象生活環境中的穩定感,卻又在看似沒有前因后果的含混背景前,凝聚成一種在不確切的內心彷徨中尋找精神故園的明確渴求,而在這種尋找的過程中,不論是范勃還是他畫中的模特都被不約而同地賦予了一種“異鄉客”或“旅人”的精神氣質。
這次在廣州大劇院當代館舉辦的名為《曳游》的范勃個展中,以“異鄉客”的身份定位在自我的精神旅程中審視日常生活的從容視角,也成為貫穿藝術家不同時期作品的內在精神線索。對此范勃談到:“‘曳’字本身有搖擺和逍遙的雙重含義,而‘游’則是一種相對輕松的、 向前行走的方式。‘曳游’實際上是一種逍遙自在的流動狀態,是一種個人化的行走方式,但同時它又不是一種漫無目的的消極或被動狀態。對我個人來說,‘曳游’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所牽引,背負著某種無法言傳的神秘使命,在尋找中從容且淡定地行走。而我想要尋找的可能只是自我內心中最初的記憶和感動,這就像人生一樣,很多本質的東西其實就存在于你出發的那個點上,我們終其一生的旅行和尋找,可能只是為了能夠回歸到最初的樸素狀態之中。”
在本次展出的名為《不盡的黃昏》的大尺幅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范勃早期作品中獨特的造型方式和精神趨向。刻意模糊掉眼睛的造型方式和清晰的筆觸痕跡—有著強烈凹凸感的深邃眼眶在吸納著觀眾的凝視的同時,卻又從不回饋給我們任何關于生活的、具體的情感細節,只留下從一而終的“木訥”在考驗著觀眾對于“無限沉默”的最終承受能力;畫中人物服裝的褶皺被范勃處理成一塊塊涇渭分明的切片,閃爍著金屬般的質感,卻又似乎隨時可以被一塊塊地剝離下來,并將畫中不同的人物形象瓦解成為一片片近似的、無法落地的虛妄存在—讓繪畫中的人物形象顯露出雕塑般的凝重質感。身處于群體中的每一個人物,被沒有明確指向的時間概念連接在了一起,卻又在難辨彼此的靜態沉默中,固執地委身于他人所難以進入的孤獨堡壘之內。對于未知精神指向的迷戀和探求以畫面中央突兀伸向天空的手指作為中介,將橫掃而過的模糊背景在觀眾的眼中融化成一場暖色的風暴—歪斜的電線桿、瘦骨嶙峋的枯樹、形似樓群或山水的抽象筆觸等,在流暢與頓挫并施的寫意化處理之中,強化著“一個富有戲劇性但又帶有抽象風景的白日夢般的空間”感受。對此范勃說到:“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我在繪畫的形式語言上更強調從厚實的體量感入手,讓人物的造型具有雕塑的味道。同時這種處理方式也讓畫中的人物和現實中的形象拉開了距離,以感官上的‘寫實’ 作為依托在畫面中表述自己對于個體生存狀態和關系的思考。”
除了厚實的形體塑造之外,對繪畫中頂光效果的偏愛也是范勃繪畫的特色之一。這種偏好源于畫家童年時代對于電影和舞臺效果的迷戀,他說:“從小我就特別喜歡看電影,喜歡電影中演繹出的特別的故事結構和視覺效果,很多在日常生活中被人忽略的片斷在電影中卻被放大或延長了,它將看似真實的故事帶入到一種具有‘蒙太奇’意味的表現結構里,同時電影中所營造出的、似真非真的情境模式也能提供給我更大的幻想空間,而這種幻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從其獨特的視覺效果中獲得的。”在范勃近幾年創作的《花開花落》和《園子》等系列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其早期作品中堅硬的形體質感和頗具形而上意味的人物塑造方式,已經被一種更加溫和和隨性的造型方式所取代了,但從畫面頂端直落而下的醒目光線卻依然將范勃的繪畫照亮在了“現實”與“非現實”接壤的意象化邊界之上。如在名為《園子之二》的作品中,范勃的朋友們以一種更加“日常化”的姿態站立在畫家虛設的背景面前,不同人物間的關系也不像先前的作品中表現的那樣孤獨或絕對—這也正如范勃自己所說:“我之前的作品追求的是一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造型感覺,并希望借由這種個人化的造型方式來表達很多類似哲學中的形而上觀念和思考;而現在的作品則更加隨性了,不刻意用某種固定的外在形式來囿限自己的感覺,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完全回歸到那種‘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樸實狀態之中。”—而零星散落在畫面背景中的枯樹和假山石等形象,在營造出簡潔的東方化審美意象的同時,也強化出一種舞臺般的空間效果。在由自然形態和人工痕跡交互構建起的空曠平臺上,來自頂端不可見的光源成為了吐露畫面中潛在的戲劇性關系的解密者:被頂光照亮的人物形象從相同昏暗的舞臺底部浮出,走進畫家為他們預留的“角色”之內,彼此之間并未表現出過分的親昵,卻也沒有絲毫的相互拒斥與防備。不論是人還是動物,在范勃擺設出的蕭索“園子”中都僅僅停留在只屬于“此刻”的位置上,并在一成不變光線的審視下各自扮演著“此刻舞臺”上的“永恒”形象。同時畫面中假設的時間線索也因錯落的季節暗示—女人身上薄薄的裙子,掉光葉子的枯枝等—而表現一種極端悖論卻又彼此包容的永恒時間感受。
在專注于人物繪畫創作的同時,范勃也一直堅持用風景繪畫的方式來表達自我對于“時間”的追尋與思考。在本次展出的《木言》系列作品中,范勃用近似傳統中國繪畫的寫意筆調,在不同的色塊中反復描繪著形態各異的枯樹。不論是在黑色風暴的推搡中,還是在如火般炙熱的亮紅色的包圍下,這些從平板的土地之下冒出的倔強枝干,都保持著一種濾去了時間侵擾的凝固狀態—在這里樹本身已成為一種符號化的存在暗示,恰如八大筆下的那些翻著白眼望向空靈的鳥和魚一樣,在被畫框限定的物理空間內延續著本質的孤獨相對于霎那時間的永恒性。
范勃在《瑣記三則》中曾寫過:“在流動變為凝滯、短暫變為永恒的同時,也由一種時間的形態轉化為空間的形態,由人構成的時間片斷從現實中走入,從歷史中走出。記憶的體驗和積淀引領我們進入了至誠畫境,也就成了畫面的氛圍#8943;#8943;一個越來越遠離于現實之外的孤獨靈魂依舊在現實中尋覓昔日的夢想。”對于藝術家來說,尋覓或許總是與孤獨相伴相生的。那些走進范勃畫境中的人、動物和風景在保持著片斷現實形貌的同時,亦在畫家的記憶體驗中變換成為一扇扇用來眺望昔日夢想和歷史沉積的窗口。而在窗外昏暗的街道或明亮的舞臺上,作為畫者和異鄉客的范勃正在尋覓的孤獨與快樂中,繼續曳游在廣州溫暖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