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品讀《雷雨》,可以得出一個“有關因果的推論”,即在周家的四個人物身上都不約而同地存在著一個共性的東西;也正是這個共性的東西,導致了他們有著相同或相似的命運。這個共性的東西就是——人性的錯位。
對于周樸園來說,人性的錯位表現為人性向物欲(金錢)低下了高貴的頭。物欲使他偏離了正常的人性軌道,而滑向了“自私、虛偽、殘酷、陰險”。當年他為了“趕緊娶那位有錢門第的小姐”,逼著魯侍萍抱著剛生下三天的兒子,冒著大雪離開周家。三十年后,當他再次和侍萍邂逅時,本能地意識到這件事會影響到他的身份和地位,侍萍找他就是為了錢,于是嚴厲斥責:“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除此之外,當他得知領導工人罷工的魯大海是他的親骨肉時,便“冷笑”:“這么說,我自己的骨肉在礦上鼓動罷工,反對我!”于是,他解雇了魯貴、魯大海和四鳳。還有,他為了金錢故意讓江堤出險,淹死了兩千二百多人,然后從死人身上再扣錢。在他身上,人性與金錢的較量,無疑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結果是人性最后慘敗給金錢。
繁漪是周家的另一個復雜的人物。繁漪作為“一個中國舊式女人”,又讀過書,愛好詩文,所以也有著對美好感情的憧憬,對未來充滿人性的渴望。然而,她錯了,周樸園是一個無法與之談論感情的人。沒有愛的家庭和周樸園的冷酷無情,徹底澆滅了她原有的一點天真的幻想,也導致了她的人性隨之出現了錯位。正因為如此,她所承受的人性砝碼越重,內心遭受的壓迫就越重,直到最終的崩潰。于是,她愛上了周萍。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偏離正常人性倫理的做法,然而,她卻要藉以重拾內心中那份對美好感情的期盼。毋庸諱言,這兩株從封建土壤里生長出的畸形的小草迸出的愛情之花,是一束“惡之花”。所以當周萍要從她身邊離開時,她對愛情的幻想破滅了,她瘋狂地想抓住周萍,哪怕僅僅是一個影子。這時候的繁漪,已徹底偏離了自己作為“母親的”本真軌道,也偏離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基本軌道,直到她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結束。
周萍是周樸園和侍萍的兒子,是繼母繁漪的情人,是他們這個復雜大家庭的繼承人。他和周樸園、繁漪一樣,也有過人性的錯位。所不同的是,他的人性錯位,最后回歸正常,走向理智。他和繁漪曾經有過愛情的漣漪,周家好比是一個外表光彩的花園,他和繁漪就是花叢中的兩棵毒草。這種違背倫理道德的“亂倫”行為,雖然給了他一時的快樂,也給了他沉重的痛苦。他在人性的天平上搖擺不定,郁悶而不知所措。繁漪瘋了一般地抓住他,盡管他們的交往是秘密的,但這種日子畢竟是不正常的,周萍也因此承受著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在這種壓力下,他也下意識地有了羞愧之心,說明他還沒有徹底喪失理智,他還知道“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后來周萍努力修正自己人性方面的偏失,他“厭惡這種不自然的關系”,希望這次是他和繁漪“最末一次談話”。但這種偏失不是輕易就能夠修好的,在擺脫繁漪的同時,他又愛上了妹妹四鳳。盡管他奮力補救,可惜等待他的依然是更無法接受的苦果。
周沖是一個充滿理想的青年,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封建大家庭的重圍之中。當他鼓起勇氣,要向父親表明自己對四鳳的想法時,目睹了父親逼迫母親喝藥的情景。父親的那種專橫態度,那種封建家長的威嚴,使他把想說的話又縮了回去。當父親要解雇魯大海時,他據理力爭,卻遭到父親的怒喝。他美麗而幼稚的理想一次次在封建家庭的重圍中碰壁,最后為了那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理想而邁向了悲劇的深淵。他的人性,可以說是周家中最合乎規范、最正常的,可是當人性和封建家庭的“規矩”發生沖突時,在自己的正常人性規范一步步被撕碎后,最終也走向了死亡。這不是他個人的原因,所以曹禺在《雷雨·序》中說“他們(周沖和四鳳)的死亡,自己并無過咎”。
《雷雨》博大精深,人物性格的復雜性,戲劇沖突的激烈性,都是我們要用心去長久體味的。但我們要明白一條真理,那就是不能違背規律(比如合乎規范的人性)。違背規律就意味著懲罰,周樸園違背了,繁漪違背了,周萍違背了……他們都因此受到了懲罰,而且這種懲罰是致命的。曹禺在《雷雨·序》中也明確地提到有一個“太大、太復雜”的法則在控制著劇中人物的命運。這個法則,我認為對周家人而言,就是人性的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