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是美院、南山路、玉皇山一帶最有名的大俠,已在玉皇山盤踞多年,學生遍布美院的每個角落,據說很多美院的老師都是他帶出來的。平時以平頭配披風的造型著稱,且深得人心。好幾次經過我們班門口總能換回無數追隨的目光并發出‘嘖嘖’的崇拜之聲。我也是在這個時候見過他幾次。有人說他有武功的,有人說他畫的神了,有人說他只和老外交朋友,有人說他喝酒不會醉,有人說他從六樓跳下來都沒事,有人說他遇見過鬼的……總之關于舟山有太多的神奇傳說。”
這是周山一個弟子關于1991年玉皇山學畫的一段記憶。
周山客居玉皇山二十多年了,玉皇山在錢塘江和西湖之間,所以自稱江湖中人。
周山,原名陳均雨,舟山人,1970年出生。1995年來杭學畫,友人嫌其名字太娘娘腔,就叫他“小舟山”。來杭或許是為了考美院,但美院沒考上,倒成了美院考前班指導老師,桃李滿美院。江湖地位日隆,人就稱“舟山大哥”。后又友人提醒,“舟”太飄揚,遂改名周山。
周山最初的聲名是喝酒。1992年,他的一個女弟子正好成為我的大學校友,從她口里聽說了周山,白酒是論瓶喝的,年紀也就二十幾歲,但血管里流動的已經基本是酒精了。女弟子偕新男友去玉皇山拜見周山,周山身邊小兄弟蠢蠢欲動新男友,被周山制止,而是設宴款待。新男友為一大學學生詩壇領袖,平時也以能喝酒為榮,回來后向小兄弟我轉述,彼此噓唏不已。他說:幾十個人兩邊相對坐好,一人一瓶小二鍋頭,一瓶下去,倒下幾個,撤走,又一瓶下去,又倒下好幾個,撤走,喝到第四瓶的時候,就剩下他們兩個了。
周山最初給我的印象是生動而又有點可怕。
酒徒周山,在酒吧里相見
十年后,2002年,我也混到了杭州,試圖在這座城市見到些精彩的人,成就我的文學夢想,沒料到的是一頭扎進地產廣告再也抽不出身來。
來杭不久,在曙光路白沙泉的瑪雅酒吧,作家楊紹斌介紹周山給我認識。在我心中,我已經認識他十多年了。我一提十年前的舊事,彼此的交情似乎一下子就延伸到十年前,甚至更多。
見到周山,以及他給我的印象,意外,而又不意外。意外是他竟然還活著,并且沒有傳說中的那么蠻兇。不意外是他只要活著,總是掩藏不住青春氣息的。這個時代,全民都以發財致富為夢想,玩理想十多年的藝術家便顯現出退居二線的大哥氣象,他們以理想之名拒絕了一起發財致富的機會,但又不得不用理想零星兌換些起碼的生活費用。比如,給老外開的酒吧畫些壁畫,經朋友介紹給有錢的“儒商”畫畫像。
瑪雅酒吧里像是周山畫作的展廳,有他的好幾幅自畫像,有好幾幅斗雞圖,還有一幅狼,在昏暗的燭光里,在適度噪雜的音樂聲中,這些有態度的畫就像來自遠方的清風,給紅塵中的你一點暗示。
黃龍飯店對面的小酒吧七酒吧里有周山的一大幅壁畫。逐漸的,周山以及他的畫,就成為這個酒吧表情的一部分。與瑪雅酒吧的迷茫氛圍相比,七酒吧追求快樂的傾向要明朗一點。
空間裝置藝術家兼大廚師周山
我曾開玩笑說他是一個開發商。我知道的,他就先后開發過3幢別墅。
第一幢別墅叫“上樓”,是四眼井半山腰的一幢農民別墅,被他租賃下來打整成接待朋友的公共食堂。戶外有魚池,有泥地,有兩個木質大平臺,廳里有火爐,廚房里有大灶頭,樓上是包廂,地下室是畫室和酒窖。
周山邀請上他說的真正的好友,大展他的廚藝。周山海鮮的大氣與鮮美度,加上他積聚了多年的幽默段子的精選版本,足以震撼人心。當你吃著他蒸的大鰻干,或喝著他燉的豆腐魚湯,或聽著他唱的“擺擺也想參軍”,你就會愛上他。
參加過那里的胡東梅井田藝賞發布酒會,就在山邊的平臺上,一時杭州文藝家們云集,秋夜里新鮮的山氣,讓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出非常欣喜的表情。臺灣畫家于彭用閩南語給我們唱了一首《月光》,歌詞難以辨別,但質樸的憂傷的聲音里,讓人感受到人世可能的美。
參加過那里的周蔚西藏攝影展,冬日,院子里滿身陽光,山上送來清香的風。
一個深夜,我和李磊、胡東梅酒后到了上樓,與周山在樓頂上喝酒,越過一大片屋頂,山對面的樹林就是杭州動物園,不時傳來天鵝或者老虎的吼聲。彼此相愛的朋友,有時候縮小到一個比較小而又很獨特的空間,那種美妙是無需言說的。
后來,上樓轉讓了,周山又在玉皇山打整了“江湖中”藝術會所。
再后來,周山又在白塔嶺的一幢別墅里招呼朋友,又見到了他的小兄弟李朋和芳芳夫婦,后來估計又是入不敷出,物歸他主。
有時候覺得周山是有些愚蠢的,與這個時代或者說與人類生活是有點不搭調的。一次又一次地開發別墅,但又經營不長久。但是,曾經去過的人都會留下美好的印象,成為生命記憶和城市記憶的一部分,周山自己是虧本了,但對朋友做出了貢獻,就這一點來說,他是一個有能量的人。
有時候我覺得周山是把別墅當作空間裝置來謀劃的,讓朋友融入他制造的空間中,與陽光、清風、美酒佳肴同在。一幢別墅,同時就是一段與時間有關的空間印象,那些未完成的畫面、空間在朋友們的記憶里褪色或者補充完整。
周山的畫很像他的人
周山很少主動讓朋友看他的畫,但他就是畫家,他的作品才是我們喜歡他的根本要素。
周山的畫很像他的人,無論是狼,是雞,無論是森林,是抽象的色塊,畫的都是他的心境,他的態度。
周山的畫是有力量的,這種力量首先來自于他對繪畫對象的物理層面的準確理解和把握,他的繪畫是有功夫的。周山的畫是有態度的,有價值觀的,有文學性的。
周山的狼印象深的有近景和中景。近景,畫出了狼的樣子,狼在動物家族里不得不兇狠的造型,你似乎看到了一個發怒的王者。這樣的畫適合掛在陰暗的地方,能提升空間的陽剛感。中景,一狼月夜在一山谷里飲水。空間澄明,狼享受著瞬間的靜謐,觀眾享受著大自然的柔情。
周山的斗雞系列最初是在瑪雅酒吧見到的,從斗雞身上我們看到了滿畫面的色彩,像是激烈顫抖的陽光,一種本能的主旋律讓觀者屏氣凝神。周山從不愿意解釋自己的畫,每個觀眾可以自己測量,或者被感知,被暗示。從斗雞畫中,我看到了人類的斗爭精神,像人性的一個公式,或者情緒的某個定律。
周山自己很喜歡一幅凌晨三點遛狗的畫,見過的人也都較為喜歡。凌晨三點的馬路上,連燈光都具有了感人的情緒,特定時空中的這座城市的兩個生物的戲劇化行為,被半夜酒后回家開窗的畫家看見了。這種說不清但很有感染力的畫面就被這位藝術家捕捉住了。這情緒不是孤獨,不是絕望,也不是希望,是融合了一切的,又可以與一切無關的,這只是某個人類的某個瞬間,但這個瞬間也凝聚著一個時代的喧嘩。
周山的家一直在玉皇山
周山是住得最苦逼的開發商。
那些燦爛幾年甚至幾個月的別墅似乎只是周山上班的地方,而玉皇山腳下長得很像早該被拆遷掉的那個小房間才是他的家。
他租在一排兩層樓房的二樓的一個邊間,小小的房子里堆滿了吃喝拉撒睡的一切工具,還有彩電,還有到處都是的油畫。
周山住得可夠低碳的,有點令人心酸,但又不免令人欣喜,因為這城市還有這樣的周山大哥,因為青春總是與小破房有關,這個不上班的人,這個不要成為所謂畫家的畫家,這個不是房奴的底層人民,他是多么自由啊,甚至他的時間是多么富有啊,他的自我是供大于求的,而不像我等俗人,用一百平方盒子樓將自己整個青春、理想和脾氣拋棄。
在那里喝酒時,我隨便從床底下抽出一幅油畫,畫的是森林,每棵樹都長得很認真,樹底下的小路讓人想起更多的小路。他見我喜歡就送給我了,現在掛在我的客廳里。還有一幅,是細雨中的水池,水面之安詳,雨線之精細,色彩之協調,是周山畫作中比較少見的柔情和抒情,當時我說,如果一輛汽車和一幅畫讓我選擇,我會選擇這幅畫。他說,我送給你,你就買瓶好酒吧。現在它就掛在我家的墻壁上。
舟山已經通了跨海大橋,但周山的故鄉卻更加遙遠了。周山是個讓人念想的人,也是個讓人擔憂的人——擔憂什么呢,真正該擔憂的或許不是他,而是那些背叛了理想投奔世俗的人,至少彼此擔憂,因為這只是時代之樹上不同形態的兩種歪枝。
或者我們以不同的方式掙扎著,以不同的方式接受社會的養育和傷害。周山這個人,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富有啟發意義的哲學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