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抗戰勝利前夕國統區的民主運動
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隨著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推進,以及中國民族抗爭的勝利,相應地帶動起了國內日益熱烈的民主運動。就在抗戰勝利前后,各民主黨派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包括國統區在內,各種政治團體的活動也日益頻繁,一時形成了此前非常少見的民眾參與政治的熱潮。
在抗戰中壯大起來的中國共產黨審時度勢,決定進一步推動全國的民主運動。在1944年初,周恩來在與國民黨談判期間向記者發表了重要談話,提議召開黨派會議、立即廢除一黨專政、成立民主聯合政府;1944年9月,中共中央給南方局負責人董必武及中共中央談判代表林伯渠、王若飛發出指示,要求提出改組中央政府、廢除一黨統治、建立各黨派聯合的新政府“應成為今后中國人民的政治斗爭目標”。這個建議獲得了各民主黨派的贊同之后,林伯渠又在三屆三次國民參政會上代表中共明確提出建立“聯合政府”的主張。他說:“我坦白地提出,希望國民黨立即結束一黨統治的局面,由國民政府召集各黨各派,各抗日部隊,各地方政府,各人民團體的代表,開國事會議,組織各抗日黨派聯合政府,一新天下耳目,振奮全國人心,鼓勵前方士氣?!薄奥摵险笨谔柕奶岢?,為國統區民主運動提出了新的目標,它使民主運動從過去要求國民黨給予民主,進而發展為要求徹底廢除國民黨一黨統治,大大推動了民主運動的深入,在國內外立即引起強烈反響,各界人士紛紛召集會議,響應中共的主張,由此大后方掀起了一場要求建立民主聯合政府的廣泛的民主運動。
抗戰勝利前后的民主運動,首當其沖的,是西南陪都重慶、成都以及昆明等地的社會各界。1945年9月,隨著董必武、張瀾、章伯鈞、沈鈞儒等在憲政座談會上發言呼吁立即召開國民會議、實行聯合政府之后,遷至西南的各高校,如西南聯大以及四川大學、金陵大學、燕京大學等陸續舉行國事座談會等形式的集會,吁求“結束一黨專政,成立聯合政府”;10月,“民盟”發表《對抗戰最后階段的政治主張》,也提出了“立即結束一黨專政,建立各黨派之聯合政權,實行民主政治”的主張。在昆明,西南聯大和云南大學的進步社團、“民盟”云南支部以及李公樸、聞一多等也聯合發起了“保衛大西南”群眾大會,會上發表了響應中共提出的結束國民黨一黨專政、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的宣言。在重慶,復旦大學等也以“國慶紀念晚會”等形式,提出上述要求。顯然,一場席卷全國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
二、重慶文化界《對時局的進言》的發表和簽名運動
在這場政治風暴中,重慶文化界人士的《對時局的進言》可謂引人注目。
據《黃炎培日記摘錄》(《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增刊》第5輯,中華書局1979年版),進入抗戰中后期以后,大后方的進步文化界為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國民黨獨裁專政,呼聲日益激烈,到了1944年5月3日,重慶文化界名流張申府、孫伏園、曹禺、潘孑農、馬彥祥等50余人舉行集會,要求言論出版自由,取消審查制度。9月4日,重慶工商和文化教育界名流黃炎培、褚輔成、王云五、章乃器、胡西園、盧作孚等30人又發表了《民主與勝利獻言》,要求國民黨真正實行民主,“與民更始”“一新政象”。隨后,這場民主運動又以重慶文化界《對時局的進言》的發表而達到高潮。
1945年2月22日,由郭沫若起草,重慶文化界知名人士312人簽名的《對時局的進言》在《新華日報》、《新蜀報》等報刊相繼發表,輿論為之震動,并迅即在國內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一文件,最早是中共談判代表王若飛建議動員重慶文化界知名人士聯名發表的,具體則是“文工會”的郭沫若、陽翰笙、馮乃超、杜國庠等主要領導經過討論,擬出了六條綱領,原由翦伯贊、鄧初民起草,后由郭沫若執筆修改?!哆M言》要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商討戰時政治綱領,組織戰時全國一致政府,并提出廢除一切限制人民集會、結社、言論、出版、演出等自由活動之法令,取消黨化教育之設施,停止特務活動,釋放一切政治犯及愛國青年,廢除一切軍事上對內相克的政策,槍口一致對外,嚴懲一切貪贓枉法之狡猾官吏及囤積居奇之特殊商人,取締對盟邦歧視之言論,對英、美、蘇采取平行外交等六項具體意見。
《進言》旗幟鮮明,其提出的綱領既明確又要求強烈,因此,被譽為是戰后文化界的“民主宣言”。它一改過去要求國民黨施予民主的被動做法,而是明確提出要立即召集有各黨派參加的“臨時緊急會議”,商討戰時政治綱領,并組織“戰時全國一致政府”,推行“戰時政治綱領”,以此作為實現民主、結束黨治的必要步驟。這實際上是對此前中共關于召開黨派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主張的重申和響應,也是抗戰勝利前后中國政治生活的主題由“抗日民主”轉向“人民民主”的重要轉折點。
《對時局的進言》文辭愷切、激越,其稱:“‘道窮則變’,是目前普遍的呼聲,中國的時局無須我們危詞聳聽,更不容許我們再來巧言文飾了?!覀兲幵谌f目睽睽的局勢當中,無論如何是應當改弦易轍的時候了。辦法是有的,而且非常簡單,只須及早實行民主。在野人士正日夕為此奔走呼號,政府最近也公開言明,準備提前結束黨治,還政于民,足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無分朝野,共具悃忱,中國的危機依然是可以挽救的。然而……在今天迫切的時局之下,空言民主固屬畫餅充饑,預約民主亦僅望梅止渴。今天的道路是應該當機立斷,急轉舵輪,凡有益于民主實現者便當舉行,凡有礙于民主實現者便當廢止,不應有瞬息的躊躇,更不應有絲毫的顧慮。其有益于民主實現者,在我們認為,應該是:一、政府立即召集全國各黨派所推選之公正人士組織一臨時緊急會議,商討應付目前時局的戰時政治綱領,使內政、外交、財政、經濟、教育、文化等均能有改進的依據,以作為國民會議的前驅。二、緊急會議推選干練人士組織一戰時全國一致政府,以推行戰時政治綱領,使內政、外交、財政、經濟、教育、文化等均能與目前戰事配合。以上二大綱實為實現民主的必要步驟,政府既決心還政于民,且不愿人民空言民主,自宜采取此項步驟,使人民有實際參與政治的機會,共挽目前的危機。更就有礙民主實現者而言,則有犖犖六大端,應請加以考慮。一、制度除有關軍事機密者外不應再行存在,凡一切限制人民活動之法令皆應廢除,使人民應享有的集會、結社、言論、出版、演出等之自由及早恢復。二、取消一切黨化教育之設施,使學術研究與文化運動之自由得到充分的保障。三、停止特務活動,切實保障人民之身體自由,并釋放一切政治犯及愛國青年。四、廢除一切軍事上對內相克的政策,槍口一致對外,集中所有力量從事反攻。五、嚴懲一切貪贓枉法之狡猾官吏及囤積居奇之特殊商人,使國家財富集中于有用之生產與用度。六、取締對盟邦歧視之言論,采取對英美蘇并行外交,以博得盟邦之信任與諒解?!覀儜┣械叵M?,希望全國人士敞開胸襟,把專制時代的一切陳根腐蒂打掃干凈,貢獻出無限的誠意、熱情、勇氣、睿智,迎接我們民主勝利的光明的前途?!?/p>
這份由312人聯署的《進言》,最先發表于1945年2月22日的重慶《新華日報》,在簽名者中,有沈鈞儒、鄧初民、張申府、茅盾、胡風、柳亞子、沙千里、夏衍、陶行知、曹禺、邵荃麟、老舍、巴金、胡風、白楊、宋云彬、孫伏園、馬思聰、陶行知、葉淺予、謝冰心、顧頡剛、費鞏等,其中,有教授、學者、律師、詩人、小說家、劇作家,也有教育家、科學家、出版家、編輯、記者、導演、演員、畫家、音樂家等,大多是文化教育領域卓有成就的文化精英,也不乏身為中共秘密黨員的左翼文化人,當然,更多的則是無黨無派,甚至沒有明顯政治傾向的知識分子,因此具有十分廣泛的代表性。事實上,《進言》是在當時中共中央南方局的領導下,采取了廣泛的簽名運動而形成的,如“文工會”就從主任委員郭沫若起,幾乎所有成員都投入了分頭征集簽名的活動。郭沫若曾親自登門請徐悲鴻簽名,副主任委員陽翰笙則動員冰心、老舍等簽名,老舍還建議請復旦大學的馬宗融、陳望道、周谷城等簽名,最后,甚至是“四面八方都簽了名”。
《進言》發表后,4月7日,延安文化界致函重慶文化界,表示給予支持,并表示堅決反對國民黨法西斯主義的壓迫,誓作重慶文化界的后盾。同時,由《進言》引發的民主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進而形成了大后方抗戰勝利前夜影響最為廣泛的政治運動。對此國民黨當局十分尷尬,又異常震怒,試圖予以反撲。據說蔣介石在震怒之余曾大罵國民黨中央文化委員會主任張道藩無能,質問他“為什么文化界一些重要人物都被共產黨拉了過去”。張道藩亟口謊稱是共產黨指示《新華日報》盜用了文化界知名人士名字搞的宣傳,并且保證要讓“受騙者”重新“聲明”簽名作廢。于是,國民黨“CC”系的文化頭子張道藩親自出面,以威脅和誘迫的方式,試圖“說服”曾在《進言》上簽名的人“撤簽”,他隨后派出一大批文化特務四處造訪簽名者,進行威逼、恐嚇、利誘,要他們撤回簽名,另發“聲明”,不過卻遭到了大多數簽名者的拒絕,如冰心就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如果不同意,干嗎要簽?中國沒民主就國無寧日?!毙毂櫛硎荆骸拔覍ξ业暮灻撠?。我決不收回我的簽名!”后來勉強由華林、湯灝、盧于道、朱鶴年等少數人登報,聲明自己系“由人冒名,實出于強迫”“并未參加”云云。
華林是作家,曾參加“中國文藝社”,編輯《文藝月刊》等。湯灝,不知其人。而盧于道、朱鶴年皆為知名的科學家。盧于道當時是復旦大學生物系教授兼主任,在抗戰期間他對國民黨十分不滿,曾于1943年加入“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這是當時受中共南方局影響的一個外圍組織,1944年參加了“民主科學座談會”,1946年又參與發起和組織“九三學社”,并當選為監事。朱鶴年曾是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從當時他們的政治傾向性來看,似差別不大,而何至于在宣言上簽名后又“聲明”“由人冒名,實出于強迫”,誠不可解,這還要與后來的另一“聲明”相聯系來看。這一“聲明”,就是當時國民黨當局針對《進言》,策劃并“組織”750位知識分子和文化人簽名的另一份《爭取勝利告國人書》。包括竺可楨、梅貽琦等許多大學校長在內的人,在當時國民黨的政治壓力和誘迫下,無奈簽了名。這一聲明發表于1945年4月15日的重慶《中央日報》上。
原來,國民黨當局為了針對《進言》進行反攻,授意張道藩炮制另外一個所謂“民意”的聲明,最后便捏造和虛擬出了一個強奸民意的《為爭勝利敬告國人——教育文化界聯合聲明》,并且發表在1945年4月15日的《中央日報》上。這個“聲明”的簽名者,居然達750余人,包括正在重慶召開的全國大學校長和教授會的眾多代表,以及蔣碧薇、王平陵、華林、梁實秋、朱光潛等,其中的許多人是在未被告知的情況下被列入簽名者名單,因而當時香港的報紙發表評論,稱:今年2月22日發表在《新華日報》上的“聲明”是民主宣言,1945年4月15日發表在《中央日報》上的“聲明”是反民主宣言。不過,所謂《爭取勝利告國人書》的出籠,此后很少被人注意和研究。據筆者的調查,只有前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對之有過追蹤的查訪。據竺可楨“文革”時期的日記:
1. (1968年5月24日):是日北京農學院來人調查韓德章,即1945年4月15日,“該校農經系教授韓德章參加750多人簽名的《為爭取勝利敬告人民書》”一事,竺可楨回憶,“我也是簽名人之一”,但“日記查不出有人來要我簽名的事。這時正值費鞏失蹤,我在上海逗留二個月。名單中所認識的多半是校長,如梅貽琦(清華)、朱恒璧(上海醫學院)、林風眠(浙藝)、張孝騫、王撫五(星拱,武大)、胡庶華(湖南大學)等,其余只知道王家楫、任美鍔等數人而已。韓,我并不認識,此外則有顧毓琇。從名單我認為顧是主持人之一,不然不會有許多校長”。
以上據竺可楨的回憶和分析,《為爭取勝利敬告人民書》的具體組織者,應該是當時教育部的要員顧毓琇,而這個文件是有針對性的,即針對費鞏簽名的那個《對時局進言》。
2. (1968年5月25日):“調查《中央日報》1945年4月15日的聲明,其中最反動的是下面幾句:‘國民政府——是全國人民意志的結晶’和‘一切以民族國家為前提,務使政令軍權真正統一于國民政府,任何政黨不擁有自己的軍隊,任何地方不違背中央政令?!也?945年日記,知道我于2月23日從遵義到重慶,23日重慶《新華日報》登載了文化界郭沫若等200多人發表的《文化界對時局進言》,主張設立聯合政府。24日在張治中家中膳,張治中說和共產黨辦交涉不好辦。最初共產黨要9個師,以后說12個師,但現在要組織聯合政府了。下午3點教育部召開在渝校長會議,到梅貽琦、王星拱、鄒樹文、李蒸、張孝騫、余上沅、歐元懷、劉季洪、齊心清等。——3月1日在教育部開了校長會議,到校長27人,除上述人外,尚有朱恒璧、胡定安、歐元懷、王衍廉(邊疆學校校長)、張之江、張洪沅、田伯蒼,此外尚有顧毓琇。談到1945年經費,但沒有談這聲明。我看了名單以后,相信這聲明大概是那時簽的名。3月2日最后一句話談到宣言?!?/p>
3. (1968年5月26日):“晚間重新再看1945年3月初日記。2日,繼續開??埔陨闲iL會議。日記尾后說:今日開會時有一宣言,題為《爭取勝利告國人書》,當場簽名云云。這時離登報尚有一個半月時間。”
由上可知,《爭取勝利告國人書》是在國共開始談判以及《進言》發表后,在國民黨當局授意下,于教育部重慶校長會議期間炮制出來的,并且由校長們簽了名的。
4. (1968年5月28日):“至圖書館看舊《新華日報》。[補示:《新華日報》宣言]”“幸有漢口的1945年《新華日報》,在二月22日第二版上有《文化界發表時局進言——要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商討戰時政治綱領,組織戰[時]一致政府》。全文第一句說道,‘道窮則變是目前普遍的呼聲’(我想這是駁蔣介石‘以一不變應萬變’的),說在全世界戰略接近勝利的階段,而我們竟成為時代的落伍者(當時已定四月25日在舊金山開蘇、美、中、英、法會議),說‘辦法是有的,而且非常簡單,只要實行民主’。下面提出六點:1.臨時緊急會議作為國民會議的前驅。2.組織統一政府,推行戰時政治綱領。3.停止特務活動,保障人民身體自由。4.停止一切軍事上對內相克政策。5.嚴懲貪污狡猾官吏。6.取締友邦歧視之言論。這文大觸蔣介石之怒。到四月初停止了郭沫若所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活動,而于三月初即著手組織四月十五(日)的《中央日報》登了《為爭取勝利敬告國人書》宣言。這是有七百多人簽名的,而進言則是二百多人(?)簽名。在后者簽名的有沈鈞儒、郭沫若、沈雁冰、沙千里、邵荃麟、胡繩、侯外廬、馬寅初、夏衍、高崇民、徐冰、曹禺、老舍、曹靖華、章漢夫、馮雪峰、廖沫沙、劉清揚、翦伯贊、劉白羽、潘梓年、潘菽、戴愛蓮、董時進、張孟聞、盧于道、方令孺、周志城(以上四人復旦),農業方面金善寶、梁希,藝術界傅抱石、馬思聰、徐悲鴻”。
如上所述,《爭取勝利告國人書》是針對《進言》而炮制的,而簽名的人數,竟是以七百多人對三百多人,可謂虛張聲勢。
5. (1968年5月29日):“近兩日來我所要搞清楚1945年2月22日郭沫若等200多人簽名的《文化界發表時局進言》登在《新華日報》,梅貽琦和我700多人簽名的《為爭取勝利敬告國人書》也正是這兩條路線,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斗爭,中共和國民黨的斗爭,而我卻站在反動的一面。在當時以為自然科學工作人員不應去搞政治,而實際卻為反動派牽了鼻子走。這在現時看來很明白了。至于200多人簽名單中有許多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已被揪出來,這是以后的事,在當時他們立場是完全正確的?!?/p>
6. (1968年9月21日):“至于1945年4月15日在《中央日報》700多人簽名的事,那是受蒙蔽的,而且700多人簽名的人,如水生所王家楫等也是這樣,而同時和我簽名的18名校長尚有人在,也可以作證的,如胡步曾、胡庶華、廖世承等也可以作證。所以我原來想寫一個自傳補充材料交院革委會常委,現在看來無此需要了?!?/p>
以上竺可楨的日記,是在“文革”期間寫下的,當然也就帶了當時特殊時代的痕跡,但是他還是堅信:當年“700多人簽名的人”,“是受蒙蔽的”,其中包括“水生所”的王家楫,以及華東師大的數學教授李蕃等。
7. (1969年8月26日):前來外調的有華東師大,是關于“教授李銳夫(蕃)1945年簽名案”,以及“水生所”的王家楫,當時“他和唐擘黃(鉞)、丁巽甫在一起,忽然有人把傳單拿進來要他簽名,他就簽了”。
“忽然有人把傳單拿進來要他簽名,他就簽了”,這就是當年700多人簽名在《爭取勝利告國人書》之上的實情。他們之所以會這么糊里糊涂地就簽了名,可能是因為沒有察覺其中的微妙之處,也可能是抗戰勝利帶來的喜悅妨礙了他們對國內實際政治的判斷。當年抗戰勝利背后的復雜和迷離的時局,對于一些懷具著國家至上觀念的大學校長和科學家來說,很快就明白其中的是是非非,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的。如當年歷史的進展,國共兩黨的角逐,是經過了重慶談判以及一場又一場的民主運動,才分出了涇渭,中國“兩個前途”、“兩種命運”的搏斗,才分出了勝負。
在上述竺可楨提及的科學家名單中,王家楫是動物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后來是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和所長,1948年他曾應英國文化委員會李約瑟教授邀請赴英國考察,返國后正值國民黨當局命令各研究所遷臺,他不顧國民黨的威逼利誘,毅然留在大陸;唐鉞是心理學家,曾任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及所長;丁巽甫即丁西林是物理學家,又是劇作家和知名社會活動家;李銳夫是數學家。名單中除了盧于道、朱鶴年,他們無一例外,最后都和竺可楨一樣,拋棄了國民黨政權,選擇留在大陸,那么,當年他們的“簽名案”(簽名或撤簽),其是非曲直,不是非常明白的么?
三、“費鞏案”的發生
由“簽名案”引發的,還有一樁歷史懸案,即浙江大學教授費鞏(字香曾)的失蹤,這曾被稱為是抗戰時期發生在陪都重慶的兩大慘案之一,即“綦江慘案”和“費鞏神秘失蹤案”。
竺可楨1945年3月14日的日記寫道:“晚中央組織部之于震天來,知費香曾忽于去北碚路上失蹤。緣香曾于四日晚入城,擬坐輪至北碚復旦,曾去看湯元吉,后住邵全聲處。次晨邵偕香曾至輪上,邵提行李上輪,再登,香曾已不見。邵挈行李到處覓香曾,卒未見香曾。故于疑其簽字于《新華日報》之宣言主張各黨派聯席會議有關。據香曾告湯,則華林、盧于道、朱鶴年等之報上聲明并未加入,由人冒名,實出于強迫。故香曾如被特務機關于閉禁,則性命殊可憂。此時政府大唱民主,而竟有類似Gestapo蓋世太保之機構,真可嘆!”
原來,1945年初,時在貴州的浙江大學政治學教授費鞏利用為期一年的休假機會,應邀前往重慶的母校復旦大學開設講座,題目是“民主與法制”,就在費鞏頻繁出入國民黨政府的交通部、財政部、外交部、教育部、考試院,對國民黨政府的運作進行考察和研究,以便為講座積累資料時,突然于3月5日凌晨,在前往復旦大學授課途中,在重慶的碼頭“失蹤”。9天后,一位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工作的浙大畢業生將此事告知竺可楨,竺校長甚為震驚,他立即去找蔣介石侍從室的陳布雷、教育部的朱家驊、監察院的程滄波以及救濟總署費鞏留學英國時的同學高文伯,托他們代為打聽費鞏的下落。在隨后的幾個月之內,竺可楨校長因公務之便,在重慶會同復旦大學校長章友三等,詢問了國民黨當局的黨、政、軍、警、特各方要員,費力探詢消息,試圖加以營救,可惜竟毫無所獲。竺可楨于是與復旦大學校長等聯名,正式向國民黨重慶衛戍司令部交涉,要求徹查費鞏的下落,他還帶領浙大教授,聯名上書教育部和蔣介石,強烈要求徹查“費鞏案”,以維護人權,主持正義?!百M鞏案”在報端披露后,在輿論的壓力下,國民黨當局不得不啟動調查程序,即由美國名探克拉克和“中美合作所”總務處長沈醉等在重慶長江水域以及遵義浙大等地查訪,結果不了了之,只好誣告與費鞏同行的前浙大學生邵全聲將費鞏推入水中溺死,邵受刑被迫承認,后多次翻供,最后在戴笠親自審訊下,判為假案,但國民黨特務機關無論是“軍統”還是“中統”均咬定不曾關押過費鞏,而費鞏的下落也因此始終不明不白。后來人們推測:所謂“費鞏案”,是費鞏在重慶千廝門碼頭被國民黨特務秘密逮捕,囚禁在“中美合作所”,最后又被殺害并被投入鏹水池毀尸滅跡。至于所以如此,是費鞏此前在浙大擔任訓導長時,對“左派”學生曾多加保護,而浙江大學當年地處西南并成為國民黨統治區的“民主堡壘”之一,自然是國民黨予以重點防范的地方,加之費鞏一向主持正義,也就成為這個重點防范之地的重點防范的人物。于是不僅是浙大內部的國民黨、“三青團”、“中統”與“軍統”的特務要監視他,而且貴州、遵義省和市的國民黨黨部以及“三青團”和國民黨特務組織及警備司令部,甚至重慶的教育部等,也都對其進行監視。重慶的教育部就曾以其“放縱共產黨活動,阻撓黨務工作”為由,強迫他辭去了學校訓導長一職。
竺可楨當年的日記所以將其失蹤馬上與“簽名”聯系起來,絕非空穴來風。但是相應的證據迄今未曾浮出水面。有人說費鞏簽名之后,陳立夫曾以設宴為由對其加以恫嚇和威脅,迫其撤銷簽名,而據1945年2月5日的費鞏日記:“應陳立夫、余井塘之宴,林同濟、程滄波、章益等陪同。”日記中的陳、余,皆是國民黨要員,特別是陳立夫,所謂“蔣家天下陳家黨”的“CC系”頭子,那么,這是一次一般的社交,抑或一次特殊的會面?費鞏日記只有這么幾個字,于是它供人遐想的空間也是非常有限了。(張學繼等所撰的《陳立夫大傳》認為陳立夫對費鞏所設“鴻門宴”是探底、探口風,乃至為暗殺制造前奏。)事實上,費鞏和陳立夫的接觸,幾乎無資料可以說明,對于這次宴請,陳立夫晚年的回憶也無一處提及。有文章敘述說:陳立夫設宴前,“費鞏收到這張他所鄙視的人的請帖,怒火三丈,當即撕得粉碎。但是在友人的勸說下,以觀察究竟有何為的心情,還是去了”。筆者認為這是加以附會的,因為根據費鞏當時的日記,即1945年2月7日,這一天,浙大畢業生吳作和來訪,費鞏在日記中寫道:吳“示我以‘文化界進言’,要求政府召開黨派會議,組織聯合政府,取消黨治、特務及妨礙人民自由之法令,懲治貪污等。列名者郭沫若、洪深、馬寅初、張申府、柳亞子等數十人,呈來請我具名,即簽字其上焉”。原來是吳作和邀請他簽名,費鞏隨即毫不猶豫地予以簽名,此時正是距陳立夫設宴的第二天。由此可以說明:如果說陳立夫設宴的目的是勸說或者恫嚇費鞏“收回”簽名的,那么,這與事實上的時間不相符合,即陳設宴于前,費簽名于后,不可能形成對應的關系,所謂費鞏拒絕國民黨當局的威脅利誘、堅決不收回自己的簽名,并且對那些表示“否認”的人(其中有的是他的友人)進行嚴斥的說法,不僅無法在費鞏日記中得到證實,而且顯然存在一些時間上的矛盾,因此,那些出于想象的敘述應該不予采信。
對于費鞏的簽名,應該如何估計,這是判斷此后他失蹤懸案的一個前提。顯然,費鞏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當時他的政治傾向,據陶元珍教授回憶,只是一個曾接受過國家主義的正直的知識分子,費鞏此前曾參加過“中國青年黨”),而在他生前,他是非常欣賞英國“費邊社會主義”的理論的,他在留學時期也曾朝拜于當時英國著名的政治學大師拉斯基,而拉斯基就是繼承了“費邊社會主義”的政治思想的,并由此創立了一個世界性的學派,從而影響于西方學術界和中國學術界,后者如羅隆基等都曾出自拉斯基門下。至于當時費鞏所發表的幾篇政論文章,如在《大公報》、《東方雜志》及《憲政》月刊等公開發表的政論,《實行憲政之條件》、《民主抑獨裁》等認為1943年下半年自國民黨十一中全會及參政會開會后,實行憲政的呼聲重起,而“政府非有誠意,徒以塞英美之責也。然正可乘是為文論之”?!秾嵤椪兄疁蕚洹肥潜徽愦蟮摹端枷肱c時代》拒絕發表的,后轉寄給了《憲政》月刊,費鞏說:“但一肚皮不合時宜所發議論,恐非當局所喜聞,亦未必為編者所歡迎,姑一試之。本非為名為利,如不克登,則吾寧卷而藏之,空言本無裨大局,澄清無望,吾殆隱乎?”另外一篇《民主政治與吾國固有政制》也被《思想與時代》刪節了,費鞏轉給了《東方雜志》,又一篇《論政權治權之分配》,也被刪去了一些激切及譏彈之論,費鞏自覺既不違背本意,又精純和平,即使發表也不至于觸怒當局。他還在左舜生主編的《民憲》半月刊發表了《王之反對黨》,另一篇《政治風氣之轉移》則直寄《大公報》,其中“語多借古人之言,歷史上事,譏諷時事,不知亦果能發表否也”。還有一篇《論政權治權之分配》,在發表時因有 “背五權之旨”,在送審時被檢查官檢扣,未能刊出。最后他還寫了《論制憲之原則》,“但又語多批評,不知又將觸犯政府之忌諱否也”,以及《人民自由與國民大會》。以上文章,對于作為訓練有素的憲政專家和對英國政治尤為熟悉的費鞏來說,可謂駕輕就熟,他此前就著有《英國政治組織》、《比較憲法》等專著,只是議論到時政,不免“寫文終覺吃力,所謂嘔心血之事也”,也大多偏重于專業理論的闡述和說理,并非是對現實政治的尖銳揭露和深刻剖析,也非有具體的針對性,在當時抗戰勝利前后,國內民主浪潮積蓄和涌現之時,相類的文章亦不時可見,因此,換言之,費鞏只是一位無黨派的帶有正義感的教授學者,后來他的“失蹤”和“遇害”的確讓人費解,因此有理由懷疑:抗戰勝利前后的國民黨并非到了窮途末路因而喪心病狂,如費鞏的身份和他的政治態度,是否有必要讓國民黨特務去對他暗下毒手?如果說是國民黨特務果然實施了綁架和暗殺費鞏的命令,那么,這個命令是來自哪里?(很多文章指稱是蔣介石)其具體的執行的情況又如何?以及當時有無親見或親聞的當事人?這都是有待考證的。此外,同費鞏教授一樣留學西方,學習和研究政治學的學者還有許多,其中也有人同樣敢于直面蔣介石的獨裁統治,如羅隆基、王造時、張奚若,以及激烈如馬寅初等,他們都在歷史上留下過反對國民黨的記錄(馬寅初還被囚禁過)。如果說費鞏是被國民黨特務所綁架和暗殺的,那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為何卻唯獨只有他一個人呢?
此文只限于討論與“簽名案”有關的內容,如費鞏的簽名,此外據顧潮《顧頡剛年譜》:1945年2月,當時在政治上較費鞏遠為“落伍”的歷史學家顧頡剛也簽名于《文化界對時局宣言》之上,為此國民黨“中統”頭子朱家驊、張道藩曾分別派人要其登報更正,結果卻遭到了顧頡剛的拒絕。(顧頡剛甚至也敢公開拒絕國民黨當局的要求。據《顧頡剛年譜》:1941年7月13日,蔣介石接見顧頡剛,兩人談及整理古籍事宜。又,1943年1月28日,顧頡剛奉命修改《九鼎銘文》,當時重慶政府與反法西斯盟國中的一些國家簽訂了幾個“新約”,宣告廢除列強在中國的若干不平等條約,顧頡剛認為這是“抗戰以來第一可喜之事”,遂在弟子劉起釪起草的銘文基礎上“加以改竄”,是后遭到許多人的反感,陳寅恪因此還寫詩予以譏諷。后來顧頡剛被選為“三青團”評議員,1946年11月,又被選為“國大”的“社會賢達”代表。)由此看來,費鞏簽名于《進言》,似乎對國民黨當局并不會構成十分刺激的舉動。
費鞏的意外失蹤,距離《進言》發表不過十數天,直到1945年4月30日,才由重慶《新華日報》以“編輯部啟事”的形式透露出來:“成都文化界對時局獻言全文,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全體學生對國是的意見和為國是而發出的快郵代電,北碚學生爭取民主同盟為費鞏教授失蹤事敬告各界宣言,重慶學生爭取民主聯合會為文工會被解散的一個急緊呼吁,浙大學生自治會電重慶浙大校友會和復旦大學學生自治會,請設法營救費鞏教授的消息,以上等稿都登不出來。”
那么,個中的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呢?這仍然需要詳細考查。
四、“文工會”的被迫解散
《進言》的發表,最后還導致了一個事件,即“文工會”的被迫解散。
早在抗戰開始和國共實行第二次合作之初,1938年4月1日,在武漢成立了屬于國民黨軍委會政治部的第三廳。其旨在負責抗日宣傳工作,并由郭沫若擔任廳長,陽翰笙任主任秘書。此后,中共南方局充分利用在國統區取得的部分合法地位,把第三廳變成夾在國民黨政權機構中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戰斗堡壘,并且在抗戰文藝運動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此后國共摩擦加劇,抗戰形勢逆轉,1940年8月郭沫若被免去廳長一職,此后進步人士又被迫全部退出第三廳。為了控制和羈縻這些進步文化人,蔣介石指令在國民黨軍委會政治部下設一個文化工作委員會(是為“文工會”),作為專門的學術研究團體。1940年11月1日,以郭沫若為主任委員、陽翰笙為副主任委員的“文工會”宣告成立,當時周恩來指示其開展活動的方式是“他們劃圈圈,我們可以跳出圈圈來干”,于是“文工會”開展了一系列學術研究和理論斗爭,以及廣泛的文藝創作和群眾性文藝活動,使“文工會”成為抗戰文藝運動的據點,因而曾被譽為“第二紅巖”、“八路軍第二辦事處”?!哆M言》發表并產生巨大影響之后,蔣介石惱羞成怒,由于“文工會”是這次簽名運動的發起者和組織者,他下令解散了“文工會”。
1945年4月1日的晚上,在重慶天官府7號的“文工會”辦公處,舉行了一場聚餐晚會,這就是“文工會”的結束之日。重慶新聞界、文化界和民主黨派人士及國際友好人士100多人參加了這次聚會,郭沫若還在簽名紙上奮筆疾書:“始于今日,終于今日,憎恨法西,勿忘今日?!彼^“今日”,是指“文工會”前身的第三廳成立于1938年4月1日,而“文工會”的解散也是在4月1日。4月9日晚,重慶各民主黨派及文化界人士以沈鈞儒為首,設宴慰問郭沫若和“文工會”成員,這仿佛竟是一場聲討大會和繼續戰斗的動員會了。
“文工會”雖然被解散了,不過,繼重慶文化界的《對時局進言》之后,此后還有昆明文化界300人簽名的《對時局宣言》,以及成都文化界《對時局獻言》的相繼公開發表,它們共同在戰后的后方文化界形成了強大的攻勢,形成了中共南方局和周恩來關于引導大后方文化界“參加和推動群眾性的民主運動”的局面,這與其他社會各界人民要求結束國民黨一黨專制、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的民主洪流相匯合,猛烈地沖擊著國民黨日漸腐朽的專制統治,從而迎來了新中國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