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當中,5月是最美好的。
北京剛下完一場雨,天氣有些陰,傍晚的天光從道旁的樹上斜著透下來,映在路兩旁的籬笆上,那里開滿了紅色粉色黃色的月季。即將開敗的槐花被雨打下來不少,潮濕的空氣中,浸潤著一股槐花的鮮甜味。
高鵬約我在北京科技大學西門見面,幾分鐘前,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剛剛補覺醒來,昨晚他又通宵盯了一夜歐洲市場和美洲市場的外匯走勢。時間是周五,西門口聚集了幾個學生,從他們臉上吵鬧的笑容推斷,大概是在等另一些還沒來的人。
我無聊地四處踱步,腦子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用一年的時間比喻人的一生,那么5月是幾歲?
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約72歲,5月過完的時候,正好相當于30歲,也是大多數“80后”已經踏入或者即將踏入的年紀。
小時候常常聽到一句話“你們是祖國的花朵”,那該是春天。經歷過“草長鶯飛”的年少爛漫,青春都揮霍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春殤。待到“夏木陽陰正可人”,本該是我們宏圖初展的時候,為什么有的人突然間就說自己老了?
“初老癥”,正是我這次采訪的主題。這個去年在臺灣偶像劇中出現的詞,如今正在網上流行,每天大約有1200條微博出現“初老癥”一詞——當30歲左右的你,身體變差,禁不起折騰,忘事忘密碼,經常感到煩心,對新鮮事物失去興趣,那么你就有可能患上了這一現代病癥。
約訪前,我將采訪提綱發給高鵬,他回復我說:“我感覺比較符合。其實我一直想探討一下,關于自己和身邊人畢業后的生活和心理變化,只是覺得要么矯情,要么沉重。但這又是個不能忽視的問題,很多這個年紀的人其實都在變成這樣。”
西門等待的學生們終于到齊了,彼此用燦爛的笑容打個招呼,他們就互相召集著走出了校門。我的電話鈴也響了,高鵬說他在北科大的學校咖啡館等我。
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約7''2歲,用一年的時間比喻人的一生,5月過完的時候,正好相當于30歲,也是大多數“80后”已經踏入或者即將踏入的年紀。
1
高鵬在北京租了兩套房。一套在鼓樓附近,離女朋友余紅的單位比較近,他們在那里一起住了兩年。去年冬天,他未來的岳母來到北京,一住住到現在,三個人擠在一起不方便,他就在北科大校內又租了三居室中的一間,隔兩三個周末回去一次。雖然從母校畢業已經六年,但28歲的他仍然可以很輕易地淹沒在校內的學生中間,他很享受這種生活,“至少食堂的飯比較便宜,也比較放心”。
未來岳母的常住讓高鵬非常緊張,“她一直希望我們可以在北京盡快買房,即便她說雙方家庭都可以一起出力,但我覺得很不現實,畢竟父母都已經退休了。”去年年底的幾個月,他一直都繃著這根弦,每次見面都不提這事,但岳母又時不時地透露出想跟他談談的意思。最終,高鵬繃不住了,坦白說“房子暫時沒有能力去承擔”,“后來她倒也看開了,只要兩個人在一塊兒,感情穩定,事業穩固提升,怎么樣都行。”
今年是他跟余紅在一起的第5年。5年之前,他對這段感情還不甚認真,跟一群老鄉吃飯時,趁余紅暫時不在,還半開玩笑地問:“哥兒幾個覺得這個怎么樣?行不行?”如今他這種戲謔的態度早已蕩然無存,兩個人會走到婚姻,已經是他認定的結果。
余紅對待生活和感情的理性曾經讓高鵬難以忍受,“她談戀愛好像建了一個模型:需要什么樣的男生,這個男生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條件?當然這個條件不一定是物質條件,可能是性格,愛好,身高等等。”在這段感情中,高鵬的棱角被磨去了不少,“我是個愛憎分明的人,脾氣火暴,喜歡不喜歡都表現得特別強烈,但現在我平和了很多。”在他看來,碰上性格互補的余紅,是這輩子比較幸運的一件事,“我現在越來越有這樣的感覺”。
余紅并沒有給過高鵬物質生活上的壓力,但在高鵬看來,那種壓力是無形的,更大的施壓者可能是他自己,“她越是不提,我越是在乎。她把最青春的幾年給了我,結婚時我卻不能給她物質上的回饋的話,那我很不稱職。所以在條件達不到的時候,我沒辦法跟她結婚,我自己邁不過去這個坎兒。”
一開始高鵬談話的興致并不高。他告訴我,這個星期他已經連續通宵了4天,盯著外匯的走勢,每天都是睡眠不足的狀態。但他的精神狀態還不錯,昨晚有一個走勢他看得比較準,6000美元的投資翻了1倍。
高鵬的工作簡單點說,就是“做外匯投機”,通過買進和賣出價格不斷波動的外匯賺錢。外匯交易的特點是:沒有具體地點,沒有中心交易所,都是在銀行之間通過網絡進行。各個外匯市場在營業時間上相互交替,24小時不間斷。高鵬平時的工作環境就是一個房間,一臺電腦,為了關注歐洲和美洲的市場,他長期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
大學畢業,高鵬去了一家國有企業。服務了4年之后,領導發生了更換,在如何“站隊”的問題上他發生了失誤,2010年7月,他選擇了辭職,從那時起,他就處于無業的狀態。
辭職之后,之前的合作方朝他拋出過橄欖枝,但高鵬的考慮是,趁機休息半年到一年時間,放松自己,考慮下未來的方向,沒想到一松懈,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在高鵬租住的小屋中,他打開電腦,給我看他最近的收益狀況,“月初是6000美元,到今天是14000美元,有了昨晚那一筆,我這個月可能就不用做了,我不去強求自己每天要有多少利潤。”
兩年前,剛涉入投機市場的高鵬,恰是現在的反面。“那時主要是股票,當時大環境不是很好,但我往往能夠把握住,低買高賣,做短線客,獲得了一部分收益。”那時,隨著屏幕上股票紅綠走勢的起起伏伏,電腦前高鵬的內心也是波瀾壯闊,“有收益了,高興得一兩天睡不著,損失了則又好幾天都調整不過來”。
“本來我就對金融感興趣,一直在自學。辭職后一開始想做基金等定期的投資,但之后我的興趣點轉到了投機上面,比如股票市場上的短線客。”后來他開始做“外匯保征金”交易,簡單說來,這是銀行提供的一個資金杠桿——你的賬戶里有1美元,使用1:200的杠桿,就擁有最高200美元的購買能力。在高鵬看來,這是一個人性的放大器,無論是貪婪還是恐懼都被杠桿放大。“杠桿有1:100,1:200,1:500,收益和虧損都隨著放大,不貪婪的人,不會在這個市場上混。”
高鵬將他最初的投機成功歸為運氣和自學摸索出的技術。那時,他幾乎每天24小時盯著電腦,忍不住就開始交易。“有時候,人會因為一段時間的成功而自我膨脹,盲目自大”,與此同時被忽視的,則是風險。
高鵬的轉變來自于去年9月的一筆交易,“當時我想,那一次我做成的話,剩下的半年都清閑了。”但得意與失意就在一夜之間,4萬美元的交易額最終損失了2.3萬,“當時賭性太強,不信邪,好像賭博時一直壓‘大’。”
“當時余紅就在我身邊,雖然不說話,但一直替我焦慮。可我沒辦法跟她分享,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高鵬已經習慣一個人承擔和剖析自己的脆弱,“一個人在獨處的時候最能面對自己的內心,才會感受到所謂的孤獨寂寞,甚至是無奈。”
隨后,他關了電腦,停了所有的交易,開始每天跑步,看電影,偶爾腦子閑下來時,就回顧一下自己一路走來的狀態。“連續不間斷地思考只會給自己帶來無限的痛苦,我也不想把眼光局限在這一次的失敗上。但我也開始反思,這條路到底行不行得通,依據在哪里,能不能堅持下來。如果行不通,是出去找工作,還是創業呢?”思考的過程很痛苦,但結果也很明確。“我不能單純地只做投機,大起大落。畢竟面臨著結婚生子和老去的父母。穩定的風險控制,在市場里面成功活下去更重要。”
高鵬目前操作的資金有15000美元,“在我能承受更大的風險前,我不會投入太多的資金,我能忍受的最大虧損是50%,當它變成7500美元時,電腦會自動停止交易。”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具體說來,就是合理運用人性的“貪得無厭”,“只去擷取能力所及的利潤,而不能讓你的風險放大。”
在我看來,這是成熟的一種表現,但高鵬卻對自己的變化充滿迷惑。“我現在對交易沒有任何感覺,雖然可能更成熟了,但是對生活失去情趣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我現在對生活沒有任何欲望。”
現在他沒事就一個人在家里待著,做交易或者躺在床上空想,對任何外出旅行都沒有期待。即便如此,說起他最近在籌劃的微創業,他還是充滿了興奮,“我想去做一名外匯經紀人,但我不替客戶做交易,只是給出買賣的指導意見,也不收取客戶的傭金。”
按照他的介紹,如果他甘心在一個投資公司做外匯經紀人,依據他的能力,他每月的傭金收入就可以很快達到12萬美元。“但我更想要培養自己的客戶群體,我最終是想做國外外匯經紀商在中國的代理,那時廣大的客戶量和資金量帶來的收益更多。”
區別于以前的一腔熱血,不管后果,高鵬現在處事謹慎了許多,從有想法到決定實施,他考察了3個月。從風險,到收益,還有可預期的結果,這些都符合之后,他再制訂出一個可行性方案,一步步往下走。
“其實,我一直有個夢想,就是將來開個飯店。”他的話題突然間一轉,“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夢想。在未能實現之前,我先做其他的事情來鋪墊,但這一直是我魂牽夢繞的一件事。”
為什么呢?我有些訝異。“我不是要靠飯店來掙錢,它算是我的一個情結,我只是想大家都在北京,能夠吃一口正宗的家鄉飯。”
“在生活的掙扎中,我們來到—個心理過渡期。突然意識到,有一些事情,你必須做了,那你可能就跨越了初老狀態,來到心智上、事業上、生活上的另外一個階段。”
他理解的“初老”是一種心理狀態,“就像我現在,并不是說我沒有夢想,只是有些夢想埋到心里面,不愿意挖出來。”他眼中的夢想有時也顯得有些沉重,“人總會在特定的情況下,覺得自己很絕望。應該說是對自己未來的不自信。雖然給自己設定了目標,有時間進度表,但是現在來看,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且很可能在這個時間表上被拖得遙遙無期,然后就莫名對未來產生恐懼。”
“在生活的掙扎中,我們來到一個心理過渡期。突然意識到,有一些事情,你必須做了,那你可能就跨越了初老狀態,來到心智上、事業上、生活上的另外一個階段。”高鵬說,“人年輕的時候就該折騰一下,你不折騰永遠就按現有的路徑走下去了。我正在試圖跨越,但還沒有跨越。”
2
2011年逝世的美國思想家丹尼爾·貝爾曾經在1976年準確斷言:市場銷售是當代美國最引人矚目的一項活動。在戰后美國經濟發展的30年中,在普通人邁向成功的“美國夢”的道路上,這一職業一直是捷徑。
這一斷言也在當下的中國上演,尤其是市場孕育的利益和財富,吸引無數人放棄專業道路,投向市場銷售。當申超讀完碩士,在2009年7月從國內最好的一所大學畢業時,這股風正越刮越勁。
對于未來的比拼,在畢業前一年秋天開始的招聘會上已經展開。最牛的offer是投行,其次是咨詢公司,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則被許多人拿來保底。申超沒有像他的同學一樣,選擇一家化工企業,而是放棄讀了7年的理工專業,成為一家國際化妝品企業的銷售主管,工作地點在上海。
周日中午見到申超,是在他租房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里。周五的時候,他剛剛從石家莊回來。現在他只有周末在北京,其余時間則幾乎都在外地出差。
等待上菜的時間,申超給大學室友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一起吃飯。不巧的是,電話那頭的室友剛剛把車蹭了,需要修車。放下電話,申超顯得有些遺憾,跟我說:“我現在很懷念當年大家在一起的感覺。初老癥上有一條: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記,越久以前的事情反而越是記得。我現在就是這樣。”
讓申超念念不忘的同學有兩個。大二時,他談了一場荒唐的戀愛,“同寢室一哥們兒很嚴肅地勸過我”。時過境遷,他可以拿當初干過的傻事自嘲,“但當初我就是走不出來”,所以哥們兒的情誼他一直記到現在。研究生期間,他打球扭了腰,完全不能動,“上廁所都得爬著過去”,一度害怕自己要一輩子躺在床上,“有一同學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幫我從食堂帶飯,我很感激。”
在后面的交談中,我問起他的夢想,答案讓我出乎意料,“在北京買一座大房子,然后把跟我關系比較好的人都塞進去。”這個夢想從他初中起就沒有變過,“自己過得幸福,也希望周圍的人一起幸福,大家可以常交流,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住得比較近。”
相比于高鵬的內斂和理性,申超展現的則是開朗和感性。“朋友”兩個字對他有著重大意義,也決定著他的生活軌跡,“在上海的時候,我就覺得離大家比較遠,所以趕快想辦法調回北京。”
作為一名銷售主管,回到北京的申超管理著品牌在當地的14家百貨柜臺。每個月的指標并不輕松,但他都能輕易達成,銷售工作并沒有讓他的生活焦頭爛額,“那時每天晚上定點睡覺,第二天早上定點起床,生活非常規律。”
一年之后,申超的QQ簽名變成了三個字:“辭職了”,并且很久都沒更新。很多同學后來見到他時,第一句話都問,“你現在在哪兒工作?”聽到還是同一家公司時,他們緊接著便問,“你不是辭職了嗎?”在申超的敘述中,當時他已經難以忍受上級區域經理的折磨,最嚴重時,他甚至還受到過人身攻擊,“所以我直接提出了離職。”
但緊接著事情就有了轉機。2011年9月。品牌的全國培訓總監來北京進行一款新品上市的培訓,“他對我印象不錯,6月份時我參加過他的培訓,當時我的發言很有條理,考慮問題也比較全面。知道我要離職,他跟我說,別走了,去培訓部吧。負責華北區。我一想,那也不錯。”
申超有了更廣闊的視野,“以前我整天面對的是柜臺。現在作為培訓師,我的培訓對象是我以前做過的職位——銷售主管。華北區的所有人,包括經銷商,我都能見著,我有機會跟全國的經理溝通。而且,因為某些原因,現在幾乎所有老板都認識我了。”
以前的規律作息成了奢望。“在培訓部,很多事情忙不完,要熬夜。”他講起他大學時的經歷做對比,“當時通宵復習,早上直接去考試,回來補個覺,晚上繼續通宵,持續一星期,完全沒事。現在熬一次夜,第二天補很多覺幫恢復不過來。
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還有:腰圍胖一圈,下巴變兩層,法令紋也深了。“以前第二天去郊游,還挺雀躍,現在不會有那么多興奮,不管是公司組織,還是朋友約的,都知道玩回來肯定是又累又空虛。”
采訪當天正好是母親節。他告訴我,前兩天去香港,買了金戒指、金耳釘,給母親寄了回去,作為母親節的禮物。過著單身生活的他,最大的開銷都給了家里,“每次回家信用卡都要透支1萬多。”2010年4月。父親肝癌晚期去世。操辦完喪事后,申超先動手換掉了母親屋里的雙人床,“免得她在家睹物思人”。之后就是陸陸續續為家里更換或者添置各種大件:電腦,熱水器,微波爐,空調。跟他的同齡人一樣,在年屆30的時候,這種背負責任的成就感對他們產生莫名的吸引。尤其是當他獨自在外,只能在經濟上盡自己的所能來補償遠在家鄉的母親。
他表現出來的感情強烈而有力,“上次回去跟我媽大吵一架。我給她買的幾百塊的產品不用,寧愿放著,一直過了保質期。自己卻用街邊十幾塊錢的化妝品,結果過敏,臉上紅了一大片。”
對待朋友也是如此。在河北出差時,他難得在工作中遇到一個投緣的人,“大家一起喝了酒的,聊得比較開。”但在他協助對方工作的時候,卻被反過來拆了臺,這讓他大為惱火,“做朋友,就好好相處;工作是工作,按照準則,沒有問題。但他卻用一些歪門邪道的手段,我沒法兒容忍。”
我心中最開始就有的一個疑問——“你有沒有想過不對等的情況?比如你把一個朋友看得很重,他卻忽視你”也有了答案。他開始相信那句著名的關于職場和朋友的論斷,“由于工作需要,我不得不去認識一些人。但還是想和以前的同學聊天,不想從頭交代自己。”
“上次回家,我媽把腿摔了,行動不方便,我就想換套房子,但我家那小縣城的房價也被炒上去了。本來看中了一套,將老房抵押出去之后,還要月供3000多。后來想了想,自己暫時能力還不夠,過兩年緩一緩再說。”仿佛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讀到申超掩飾下的無奈和孤獨,“壓力有,特別多。自己要去拼搏。”他說目前的出差生活也不錯,“在外吃住都可以報銷,還有差補”。
現在被工作支配,四五年之后,申超希望可以支配自己的工作。面對壓力,他的態度簡單而有效:“光消極沒用,還是得想個行動方案,去解決這個事情。”老板對申超課程的評價是:組織好,講解也沒問題,就是形體語言太散漫。為此,他專門買了臺DV,將自己講課的視頻拍下來,自己看,然后慢慢改。
他突然說起網上關于初老癥的50個狀態:“我有25條符合,以初老癥的評判標準我還是老的。但生活就是這樣,我需要這段經歷,讓自己有一定的累積。我的心態沒有老,還是很積極的。”
3
在申超忙著投簡歷準備面試的時候,同校的馬毅找實驗室老板(他們稱碩士博士導師為老板)簽了字,然后去系里辦手續,由碩士轉成了博士。這意味著,他至少還要在這所學校里待上三年,一旦到他28歲。在研究生擴招,考研學生逐漸占據學校自習室時,馬毅知道,要走學術的道路,他只有出國讀博和在國內讀博兩條出路。作為“北京土著”,“80后”獨生子,父母的意見對他至關重要。他所執行的,就是全家商議的結果。
3年半后,馬毅延期半年,在2012年春天拿到了博士學位。在去企業工作與留校發展的選擇中,父母再次逼他選了后者,理由是“這個多穩定啊”。在學校食堂吃過晚飯后,我跟他在校園中散步,聽了我這次的采訪來意,他說:“我自從上了博士就這樣了,最近反而有點變動的苗頭。”
父母為馬毅規劃的路線是這樣的:博士畢業,做2年博士后,之后轉為助教,正式進入學校編制,接下來是講師,副教授,最終的目標則是大學教授。但最近所發生的兩件事,卻讓他看不到這種生活延續之后的未來。一件事情是:學院新獨立了一個系,從國外聘請了三位剛剛畢業的博士回校任教,給的頭銜是教授。與之對比有些諷刺的是,馬毅所在的實驗室,今年卻沒有任何留校的編制名額。“別人博士一畢業就是教授,我卻還在苦熬一個助教的崗位,而論資排輩,同一個實驗室里,我前面的師兄師姐還有4個。”
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當到了30歲的年齡關口,有些東西他也不得不去考慮,去面對。“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夢想的,想去做—些事情。”無論如何,為了夢想努力過、折騰過,也就不遺憾了。
即使聽了父母十幾年的話,殘酷的現實帶給他的疑惑感和抗拒感,還是讓他決定退出現在的狀態。“其實讀博士的那幾年,我就覺得自己不適合在我們實驗室一直待下去。但當時爸媽非逼我留下。”我試著問他自身的問題,“當然我也有些僥幸心理,我自己也是屬于比較懶惰的類型,覺得能當教授,這么養老也不錯。”
本來,馬毅的生活已經在按照那樣的預期發展:狹小的生活圈子中,他也沒交什么新朋友;每天的運動是騎電動自行車上下班;和爸媽介紹的女朋友已經在談婚論嫁;養老的舒適戰勝了一切,“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到底喜歡什么”。
這個校園里有很多野貓,已經習慣了跟人撒嬌,有一只看到我們經過,就湊了上來。馬毅蹲下身,撫摸著貓的頭說:“大學時期,我追過的那個女生,外號就叫貓貓。”而他現在的女朋友正在忙著為他們的婚房裝修。2012年春節,雙方父母約定見面,在關于見面地點離哪家比較近的問題上,馬毅的父親突然發起了脾氣,最后會面只能取消。
在馬毅看來,父親的爆發并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父母跟女朋友長期累積的矛盾所致。父親發脾氣是在半夜,他打給女友取消會面,臨時安撫好這個亂攤子之后,思來想去,馬毅又給大學的一位好友撥了電話,訴說了兩個小時。他如此描述父母與女友之間的矛盾:“我住家里,周一到周四晚上與女朋友見兩次,周五晚上到周日中午都陪女朋友,周日下午回家,陪得少了她不高興。爸媽覺得我太順著她了,說結婚以后會騎到我們全家頭上來。”好友聽完反問:“你是怕沒了她就找不到其他人了嗎?”這一問,讓馬毅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幾近赤裸,更無力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想承認這是事實,曾經聽一首歌就能淚流滿面的日子早已不存在了,不知不覺他在對各種事情妥協。
感情的相處之道外人不好評判,但在感情中,他一度迷失自我,工作上也是如此。看著實驗室里40歲出頭的李老師,馬毅覺得自己頂多混成下一個他——當了10年副教授,雖然講課風趣,但不被大老板賞識。平時鉆研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各種大小紛爭也不摻和。但他自認為又沒有李老師的境界,在馬毅看來,自己是不合群的一個。面對眼前的“水潭”,李老師可以暢游其中,不睜眼,不張嘴,但他只是嘗試著伸了下腳尖,就發現那水太深了,他沒信心踏入其中還能安然生存。
“老板只想做出一些實實在在的實物產品,至于性能如何,有沒有可能繼續優化,則不怎么考慮。”工作上的矛盾如此。他內心的真正聲音則是:“我更想做一些比較前沿的研究,超前于目前制造工藝所能達到的水平。”
留在他目前的實驗室則沒有這種可能,“我本來以為自己進來能是一個中層,有自己的一個小組,但事實上我發現,事情到我這里就開始發生變化,領導還是領導,我還是沒日沒夜干活兒的。”而學校政策的變化又導致沒有新鮮血液的注入,“一個博導只能帶一名博士,我們實驗室只有大老板有資格。碩士則完全指望不上,第一年上課,第二年上手,剛培養出來,到第三年,他就準備畢業找工作上班了。”
身為北京人的一個優勢,就是父母早早地就幫他買了一套房。而他自己的收入也不低,如果他從實驗室離開,比較壞的情況是付10萬元的違約金,對此,他有心理準備。
在決定離開前,他已經開始考察自己適合的地方,最后他圈中了兩個業界領頭外企的研究院。“一個已經發展得像國企,官僚化嚴重,我不太想去;另一家的研究院則是剛剛成立,比較有朝氣。”但對他不利的一個消息是:后者的負責人與他目前的老板熟識,他不知道自己的離開和應聘,是否會觸動某些禁忌,而成為兩者關系的犧牲品。
怎么辭職,怎么應聘,他仍在猶豫。在這樣的微妙境況下,能做決定的只有他自己。他對此比較謹慎,初步的計劃是先撐過一年,今年年底辭職,明年年初離開。而這樣的現實也讓他生出“懷才不遇”的喟嘆。
我試著提出一個假設:“如果你現在32歲,還會考慮離開嗎?”他思考了一下,說:“有可能對現有環境的容忍度會提高。畢竟干活兒都愿意找年輕的,32歲時,我的優勢又在哪里呢?”他突然也有些警醒:“如果我繼續待在這里,等我32歲的時候,可能哪里都不會要我,只能待著養老了。”
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到了30歲的年齡關口,有些東西他也不得不去考慮,去面對。“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夢想的。想去做一些事情。”無論如何,為了夢想努力過、折騰過,也就不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