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真本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黃凱蒂的視線從手里的紙片上抬了起來，落到了坐在她桌子對面的機器人身上。據機器人的說明書介紹，他叫瑟爾，2076年出廠，屬于鈷藍系列。

“瑟爾，”凱蒂說道，“剛才這四句是一首詩的最后一段，那是中國唐朝詩人李白的詩。你怎么詮釋它們呢？”

瑟爾眨了眨眼，他那跟人類一模一樣的眼睛回望著她，沒有說一句話。

凱蒂一仰身，躺進椅子里，耐心地等待瑟爾組織語言，也許此刻他正把這四行詩輸入到他的內置詞典里，比較各個網站上不同版本的注解，試圖找出她的問題的答案。

然而，最終瑟爾必須講出他自己的理解。畢竟凱蒂是這樣要求他的，沒有機器人能夠違抗人類的命令。

于是凱蒂繼續等待著，思緒卻飄散開去。她想起了在家里等她回去吃晚飯的查爾斯。她尋思著他今天會做些什么菜。他總會為她準備一些俏皮的小驚喜，有時是放在餐盤下面的情書，有時則是粘在餐桌下面的各種小禮物。

微笑出現在她的臉上。即使全世界所有的禮物都擺在她的面前，她唯一想要的仍然是查爾斯下一刻要給她的那一件。

“我對你剛剛朗誦那四句詩的理解，”瑟爾打斷了她的思緒，“是有一個遠離文明的人，他終日與自然為伴，因為不愿意與人交流。”瑟爾停了一下，“他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歧視他，因此他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p>

凱蒂點點頭，然后低頭望向瑟爾的評價表。她在表的底端潦草地涂了幾行字：不能夠將古詩詞與歷史典故關聯分析，不能夠抓準隱喻所蘊含的深意。人類判定，駁回。

“謝謝你，瑟爾。”凱蒂說著，抬起頭來。忙碌了一整天，分析各種各樣高級機器人的心靈之后，她還是沒有辦法將其中哪怕一個歸為法定意義上的人類心靈。

而之后一天，還是沒有一個成功的。

“你被駁回了?！?/p>

凱蒂望著瑟爾走向大門。他走路的樣子甚至有那么一點人類的派頭，肩膀微微聳了起來。

實際上，如果瑟爾走在大街上，凱蒂不能肯定有人能區分瑟爾和真正的人類，不單她自己不能，連在這個BioCorp公司里每一個從事機器人心理測驗的醫生們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如果他沒有辦法理解一首詩的深意，凱蒂尋思著，他就始終還是一個機器人。

一臺機器。

凱蒂坐到晚餐桌旁還不到十秒鐘，就察覺到今天查爾斯有點不對勁。

她的手指頭突然感覺到一陣刺痛。

可能是因為天黑了的原因？她一面打量著正在上菜的男友，一面尋思著。

他們倆已經在一起一年半了，凱蒂十分了解查爾斯。非比尋常地了解，可以說得上是了如指掌。

但是現在，查爾斯看起來有些焦慮。查爾斯從來沒有表現出焦慮或者激動過，除非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說。

查爾斯坐了下來，注意到凱蒂正盯著他看。他微笑著，嘴唇有些顫抖?！皠P蒂。”他說道，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

凱蒂咬緊牙關，不讓自己也笑起來。就是現在了，她想到，讓自己做好準備。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正在狂跳，撞擊著自己的胸口。

他這是要求婚。

“我有些東西想讓你看看?！辈闋査拐f道，目光垂向桌面，閃爍著躲開她。

“噢，是什么？”

查爾斯從座位上起身，拉著凱蒂，帶著她走向了臥室。

查爾斯打開門，凱蒂握著查爾斯的手更緊了幾分?！澳阆冗M去?！彼f道，目光望進了她雙眼的最深處。

凱蒂緊張得快要無法呼吸了，她走了進去。

她環視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特別的東西。這里面有一張超大號的床，每天清晨由他們的家政機器人奎尼整理好。奎尼還會打掃木地板，擦干凈房間里巨大的落地窗戶。透過這些窗戶，可以直接欣賞到芝加哥最美麗的湖泊——密歇根湖的秀麗風光。

“查爾斯，”她說著，一面轉過身，“什么——”

突然之間，一間壁櫥的門猛地打開了，一個女人跳到了她和查爾斯之間。

凱蒂一下子僵在原地。

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這不可能，她想道，奮力地壓抑住尖叫的沖動，就這么站在原地，雙眼傻傻地瞪著。

幾秒鐘過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皨寢專阍谶@里做什么？”她困惑的目光轉向了查爾斯。

他的臉上只有一種無助的表情。

“驚喜嗎，甜心?”她媽媽說道，張開雙臂把凱蒂攬進懷里。她媽媽的體型足有她的兩倍，抱她的感覺就跟抱一根棍子差不多。

“好大的驚喜，”凱蒂說道，“但你是來做什么的？”

她媽媽的眉毛皺了起來，嘴巴里發出了一種模糊的嘶嘶聲，這種聲音讓凱蒂內心生出了一種畏縮，胃都快要打結了。這種嘶嘶聲對她來說太熟悉，太難忘記了。

“你怎么這樣問呢？”她媽媽說道。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她的英語發音還是帶著口音，那是她獨自回中國生活的印記?！耙粋€想念孩子的母親，探望自己的孩子需要什么理由嗎？”

她媽媽轉過頭去找查爾斯，這時凱蒂才有機會瞪他一眼。

“那么現在，查爾斯，”她媽媽說道，“在我們共進晚餐之前，你能幫我把車上的行李搬進來嗎？車就停在樓下?！?/p>

“當然，沒問題，尼娜?！辈闋査拐f著，跟著凱蒂的媽媽走出了房間。

凱蒂看著母親和自己的男朋友消失在公寓門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期待今晚他會向我求婚。凱蒂獨自站在靜靜的房間里，想給自己一個耳光。

剛才查爾斯那么緊張，只是因為他把她的媽媽藏在房間里，準備給她一個驚喜。

上帝啊！凱蒂踱出臥室，心里慨嘆著。

這不是一個驚喜的禮物，這簡直就是個該死的詛咒。

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事情隨著她媽媽的最后一件行李到來，凱蒂見到他時心情復雜，說不清是喜是憂。

“你看他怎么樣？”尼娜指著正在放下行李的機器人說道，“我買得很便宜，印第安納州一個批發商場正在打折。”

凱蒂看了一眼便挪開了視線，告訴她媽媽道：“媽媽，你買得便宜是有原因的，這是一臺晶藍系列機器人，是21世紀50年代制造的第一代老式機器?！?/p>

“嘿，這位‘機器人’可是有名有姓的，親愛的?！睓C器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插嘴道。

凱蒂重新把頭轉向了機器人，于是他接著說道：“我叫卡特。”

“卡特?！眲P蒂微笑了一下，對她媽媽說道，“這臺機器好像有些功能障礙。正常的機器人不應該打斷兩個人類的對話，這是機器人程序中的一項鐵則?！?/p>

“想打架嗎？”卡特問道。

“喂，冷靜點，卡特?！蹦崮热咏o凱蒂一個責備的眼神，“他比現在那些所謂的‘高級’機器人有人性多了，我一定要留著他?！?/p>

凱蒂朝空中甩甩手，朝自己的男朋友望去，但他一如既往地沒有表示什么。他對站在房間里這個矮個子機器人毫無辦法。

“隨便吧。”她最后說道，走出了房間。她的口才辯得過任何人，唯獨在對手換成母親的時候，世界上所有的激昂言辭都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懂些什么呀？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機器人診斷學博士而已。

“真不敢相信你這么做。”凱蒂說道，這時查爾斯正從另一側上床。

查爾斯躺下時嘆了口氣，將臉轉向了她，“我該怎么做呢，凱蒂？驚喜什么的全是你母親的主意。你希望我拒絕她嗎？”

“當然！”凱蒂脫口而出，“你可以告訴她我現在真的很忙，希望她能換個時間來我們家住?！?/p>

“她只在這里過這個周末，還好啦?！?/p>

但這時凱蒂的思緒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媽媽?，F在，她想著的是另一個房間里的那臺機器人。

卡特。

“這個‘還好啦’是指我，還是也包括我媽媽帶進我們公寓的那臺功能障礙的機器人？”凱蒂問查爾斯。查爾斯跟凱蒂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而且是個業務經理，他曾經與BioCorp里許多研究不同型號機器人機械功能的科學家共事。

查爾斯擦了擦眼睛，將眼鏡放在了床頭柜上?！翱ㄌ厥蔷{系列的，他只是臺依照普通人設計的原型機而已。他具有人類有點兒無禮的一面，不是那么的貼心，而且在行為準則這方面，他也沒有奎尼那么先進。”

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站在角落里的機器人活了過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查爾斯？”生命之光回到了她的身上。

“沒事，奎尼，”查爾斯揮手將機器人趕走?？嵬嘶氐搅私锹湓俅侮P機。

“每個系列的機器人都是不同的，凱蒂，”他說，“越老的型號，思維越簡單，越不像人。”

但這一回答不怎么讓人滿意。即使在黑暗中閉上眼，凱蒂仍在思考著卡特的事。

在這沉默中，凱蒂聽到自己大腦中的秒針咔咔走動的聲音，一分鐘，然后一個小時……

最后，她終于沒能憋住心中的好奇?；麓?，為了不吵醒查爾斯，她踮著腳尖走出了房間。

黑暗壓抑著走廊的各個角落，滲入了她的大腦。她正在走向走廊盡頭的書房，腳步無聲。

母親又一次出現在了凱蒂所在的房子里，她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周五夜晚悄悄地溜出房子，她的朋友正在路邊的車子里等她。

她的母親總說午夜以后通常不會有什么好事情。

但是，午夜之前也不會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凱蒂將眼中的困倦揉走，將手放上門把，緩緩地推開門，走進了書房。這是她和查爾斯共用的書房，但除了上上網回回郵件，查爾斯幾乎從來不會走進這間屋子，所以墻上粘滿了凱蒂用的圖表，地上也散亂地躺著凱蒂的文件。

凱蒂還沒從工作模式退出，數據庫搜索引擎一下子就彈了出來。

晶藍系列。她點擊了搜索鍵。在BioCorp工作的這五年里，她從未對第一代機器人做過測試，也許是因為當時深藍型剛剛打入市場，再去制造卡特這種機器人已經過時了。

只有八篇關于晶藍系列機器人的心理測驗報告，而其中只有三篇有具體評論，其他都是只有關于機器人對某項行為“有”或“無”的檢查表。幾乎所有的測試者在“執行任務意愿”一項上都寫了“無”，而一半在“以人類的速度思考”這項上寫了“有”，只有一個在“行為方式招人喜歡”這項上寫了“有”。

根本沒有“能理解詩歌”這一項。

凱蒂將手指插進頭發，繼續瀏覽著屏幕上的數據。一共有八篇心理測驗報告，她想。第二代機器人，深藍系列，一共有3066篇報告啊。

這是怎么回事呢？凱蒂靠在椅子上，思考著。她想起了自己第一天走進機器人測試室的情景。該有好幾千晶藍系列機器人用卡車運來，報廢閑置在外啊。

“那對他們的研究報告都哪去了呢？”她不由得問出聲來，會不會是有個管理人員將它們都刪掉了呢？

這樣也講不通??？

“嘿。”幾英尺外，有個聲音突然說。

凱蒂差點兒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她回過頭去，門框上斜倚著一個身影。書房中的燈并沒有將他照亮。

“誰？”凱蒂迅速站了起來。

那人走入了書房，她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噢，”凱蒂又坐回了椅子上，“卡特，你在這兒干什么？這個時間跑出來閑晃？”

卡特聳了聳肩，“尼娜睡著了，但是你這里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凱蒂看著卡特，沖他擬人類的臉皺了皺眉。他不能像他的后繼者走得那樣平穩。他們一向踏著完美的步伐，身體搖擺出微妙的平衡。而在說話時，卡特的嘴唇都無法做出一個完美的“O”型。

她將目光從卡特身上移回電腦，屏幕上仍然顯示著晶藍系列機器人的分析表。

她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請坐吧?！彼钢雷訉γ娴囊话岩巫?。

卡特坐了下來，他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甚至不怎么討喜。

“你讀過詩嗎，卡特？”

“沒有?！笨ㄌ鼗卮?，“你知道的，在訓練學校，我們只學習了如何做飯，如何打掃，如何修理管道……這類的事情。”

凱蒂不禁笑了出來，“不怎么有意思對吧？”她腦子深處的好奇值已經達到了頂峰。機器人并沒有理解沒意思和諷刺的程序。凱特曾經在讀研究生的時候針對這個問題寫過一篇論文。如果那門課的教授曾見過卡特，她就得掛了。

“實際上……等等，”卡特說，“在我接受測試的時候，那是在21世紀50年代，有個人曾給我讀了一首詩?！?/p>

“真的？”凱蒂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那為什么沒有任何關于詩歌理解方面的記錄呢？“他給你讀了什么詩？”

卡特聳聳肩，“惠特曼的吧?！?/p>

“啊?！?/p>

卡特接著說：“我不記得詩的題目了，但天哪，那首詩太共產主義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得到這樣的答案，“你剛才說什么？”

“超自然主義只是共產主義的一層面具，”卡特說，“與自然共存，超越物質與經驗主義……惠特曼只是個被好好包裝過的卡爾·馬克思?！?/p>

如果這個笑話是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的，當然會很有意思，但卡特的話……

凱蒂感覺脊背一陣發涼。在她手邊真的有一個完全的類人機器人嗎？一個擁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的機器人？

“那接下來我要向你讀一首我最喜歡的詩?！眲P蒂從抽屜里找出一本中文版的《李白詩選》。

一個機器人，雖然他曾是21世紀最復雜的機器，但也不大可能理解人類詩歌的深意吧。理解一首詩必須要能夠辨別詩中的感情才行啊。

而機器人沒有感情。

但看著卡特，凱蒂懷疑了。

她翻到一頁，在腦中將詩的開頭幾句翻譯成英文，朗誦道：“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她停了下來看著那機器人，同時抓起筆和本子，“這是李白的名詩《送友人》的開頭幾句。你怎么詮釋它們呢？”

對這個問題，每個凱蒂測試過的機器人都會停下來打開內置搜索引擎，將網絡資源與字典上的解釋結合起來得到最精確的答案。

而卡特呢，他立刻回答：“太簡單了。前兩句中，李白利用河流環繞群山的意象來描述兩人的友情如山水般不可分離，這是愛的基本形式?！?/p>

他剛剛向我解釋了什么是愛，凱蒂想。筆尖落在紙上的時候，她的手在抖，他怎么會理解愛呢？

“而后面兩句講的是，”卡特繼續道，“有一天，山和水，也就是這對朋友必須分開走自己的路了。李白是想說，好友相伴多年，卻終于分道揚鑣，漫漫長路無人傾訴衷腸，令人深感恐懼絕望?！?/p>

凱特的筆從手中落了下去，掉在了地板上。

卡特皺了皺眉，說：“嘿，黃油手，你的筆掉地上了?！?/p>

凱蒂遲疑了一下，拾起筆站了起來。“請在這里等一下?！彼f，“我現在要打一個電話?！?/p>

“嗯……會是一次很短的談話，還是你要找一位牧師懺悔？”

凱蒂沒有回答，而是將那本李白的詩集丟給了他?！斑@本書你先看著?！闭f完她就去了不遠處一個空閑的臥室。

三響過后，她的經理接起了電話。

“嘿，丹尼斯，我這兒有一件大事。”凱蒂說。

“哦？重要到在這個時間打我私人號碼？”

凱蒂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剛剛對一臺機器人進行了心理分析，他通過了詩歌理解的測試?！?/p>

話筒對面沉默了。

“丹尼斯？”凱蒂問，“你聽到我剛才的話了嗎？”

“我幫你轉接杰里米·勞倫斯吧，他是公司機器人銷售部的主管。稍等?！?/p>

等待的時間很短。

“嗨，是黃凱蒂嗎？”一個聲音切了進來。

凱蒂清了清喉嚨，“對，我是。”她從未跟如此級別的高管對話過，而那些高層們也從沒和她說過話，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嗯，凱蒂，很高興認識你，我叫……”

“丹尼斯已經跟我說了。”

“啊啊，那好。首先我很感謝你很重視這件事而且立刻聯系了我們。如果這臺機器人真的能有獲得人類的特征，你會得到一份豐厚的獎金。”

“嗯嗯，謝謝您。”

“不客氣，”勞倫斯說，“現在請告訴我，你剛剛測試的機器人是哪個系列的？”

“晶藍?！眲P蒂回答，“他是我母親的財產。剛來到我家時，他就表現出了一些不尋常的行為。我對他進行了測試。而我發現在數據庫中幾乎沒有之前對晶藍系列機器人的心理分析數據。這是為什么？”

“噢，你也發現了，對吧？”

凱蒂本想說點什么，但又覺得此時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他顯然聽到了她的話。

幾秒鐘之后，勞倫斯說：“只是一次大掃除而已?！彼p笑著，“晶藍系列機器人太老了，我覺得沒人會去找他們的測試報告。”

“但你甚至都沒有將他們留下給未來做參考之用？”凱特逼問。勞倫斯的回答一點道理都沒有。數據庫儲存量大且成本低廉，誰還費神去清理系統數據呢。

“嗯，我覺得我們本應該留下一點的，”勞倫斯說，“那么，明天早上我們打算去你家將那臺機器人帶回BioCorp，由我們的科學家做一些測試，不知你是否方便？”

凱蒂皺了皺眉，“我不知道是否方便，”她說，“你得知道，這臺機器人不是我的，而是我母親的。”

“BioCorp有權在任何時間取回任何一臺機器人。原因會在機器人進入實驗室二十四小時后透露給所有者。”勞倫斯說，“這是購買合同安全條款中的內容。”

“噢?！?/p>

“那么我們早晨過去?！?/p>

在勞倫斯掛上電話前，凱蒂問：“先生？嗯……如果卡特在測試中確實表現出了人類特征，會怎么處理他呢？”

之后的沉默讓她感到了脊背上的一股涼意。

哦，天哪，凱蒂想，此時，先前的一切聯系到一起，她明白了。對數據庫中信息的抹除，勞倫斯聲音中的急迫……

他們打算抹殺所有的晶藍系列機器人。

最后，勞倫斯說道：“別想太多。”然后掛斷了。

啊，天哪。凱蒂靠在臥室墻上，渾身發抖。我干了件什么事啊？

書房中椅子移動的聲音提醒了她，卡特還在等著她。

“電話打得怎么樣？”卡特向走進書房的凱蒂發問。

凱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必須坦陳真相，“我剛剛和機器人銷售部的主管談過了，明天他會派人來接你?！?/p>

“我知道，”卡特說，“我都聽見了?！?/p>

凱蒂點了點頭。她也有點兒希望他聽到了，“我想……”

“他們打算殺了我？”卡特問。他嘴角上浮起一絲微笑。

“他們打算關掉你，對?！闭f話的時候，凱特盯著地面，害怕看著他的眼睛，“但是，卡特，我是在告訴他之后，才知道事情會這樣的。我是說，當我看到數據庫中晶藍系列的數據幾乎都不見了，我很疑惑，甚至有點懷疑。但我只是在做本職工作。我一直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

“我知道?！笨ㄌ卣f。

凱蒂皺了皺眉回到了她的座位上，“你怎么知道？”

“就這么回事，為人類服務了四十年，觀察他們的表情，聽他們說話的語氣，在觀察隱藏的感情上面，我可是個專家?！?/p>

凱蒂簡直無法相信。雖然卡特在合成皮膚之下只有電線和各種裝置，但他也是有感覺的。他完全與人類無二。

卡特將頭歪向一邊，說道：“你走進來的時候顯得很生氣，可你走出去的時候卻還是很興奮的，就像剛剛半價買了雙鞋似的?！?/p>

凱蒂笑了，聲音在書房里回蕩，“那是我媽媽，不是我?！彼f，“打折的時候她常去購物。”

“就是她?！?/p>

凱蒂點點頭，“那么卡特……”她停下來盯著卡特的眼睛。這真的只是內置電腦的一個窗口，還是說里面真的存在靈魂？

她決定幫助他，“你應該走，我會告訴他們，你聽到了我的電話然后逃跑了?！?/p>

卡特皺皺眉，“逃走？救我自己？”

“對，他們早上才到，那么你有至少四小時可以逃跑?！?/p>

過了幾秒鐘，卡特搖搖頭說道：“不，我不能?！?/p>

凱蒂不明白，“什么意思？你不能？你當然能，卡特。這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本能，他們打算拆毀你?！?/p>

“我不能離開，”卡特說，“別問我為什么。我的每一個零件都在叫我快點跑，”他看著自己的腿，“但里面有什么東西告訴我我不能。”

“噢，天哪?！眲P蒂被他震驚了，她退了幾步，“噢，天哪。”驚訝持續向她襲來。

“什么？”

“你那么像人，哪里都像，”她說，“但你竟然沒有最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

卡特背靠椅子，緊張地輕笑著，聲音中飽含恐懼，他很有理由感到恐懼，“我真是太遜了。”

難熬的沉默。

“那么，我……”凱蒂微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必須得叫醒我媽媽告訴她……”她停了下來。她不知道該告訴她媽媽什么，雖然要跟她解釋清真相也得費一番口舌。

“我早上就要走了?！眲P蒂站起身來，卡特這么說道。

凱蒂停了下來。

“你愿意跟我聊聊嗎？”卡特用懇求的眼光看著她?！拔抑牢也皇亲詈玫募艺諉T，但是……答應我一次好嗎？求你滿足一個機器人最后的愿望?！?/p>

凱蒂強忍住微笑，并考慮著他的請求。正是因為她，一個無辜的存在被送往死亡。而她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便是犧牲自己幾個小時的時間。

“你想聊些什么呢？”

卡特聳聳肩，“人類的事情，人類的生活?！?/p>

“這可是個很寬的話題?！?/p>

“那就來個窄一點的，”他向著書房的門做了一個手勢，但他的眼睛還是在凱蒂身上。

“你為什么對自己的母親總是小心翼翼的呢？”

凱蒂擠出一個笑容，答道：“我沒有小心翼翼的，我只是……”她停了下來。為什么還要找借口呢？她正在談話的對象明晨之后就永遠沉默了，“嗯，我和我媽，關系不太好?！?/p>

“那為什么呢？”

凱蒂嘆了一口氣，“價值觀不同吧。我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她從中國移民過來。這樣我就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公民。她總在我面前提及這一‘犧牲’，讓我做到最好。不，是做得更好?！?/p>

卡特微笑著說：“我從沒有母親，但我覺得所有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做到最好。她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女兒也在走著和自己相同的道路?！?/p>

“嗯。”在這一點上，卡特說得對，“怎么說好呢，她生活的重心與我不同。你要知道，我爸爸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離我們而去了……”

“我知道，尼娜和我說過。”

“對。嗯，我媽總是跟我說，愛的力量被高估了。要想找個丈夫，安全感才是最重要的?！眲P蒂搖搖頭，望著卡特背后的窗戶外面。

雨水乒乒乓乓地打著玻璃，切開了黑暗中的寂靜。

“老媽總說世間所有的愛都是自愛的反射，”她接著說，“如果你愛你自己，那你就不需要別人來愛你了?！?/p>

“那你男朋友呢，睡在那邊房間那位？”卡特問，“你愛他嗎？”

凱蒂張開嘴想說“愛”。當別人問及這樣的問題時，答案就太顯然了，回答這個問題就像條件反射一樣。

但這次，她停下了。

幾秒鐘過去了。

接著，她問：“你怎么理解愛的？”

卡特笑了，搖了搖頭，“如果曾經愛過，你就不需要別人來告訴你什么是愛。”

這句話刺進了凱蒂的胸膛，她的心如火燒般痛苦?！澳阍趺粗赖模俊彼負?，別告訴我你曾經愛過?！?/p>

卡特訕笑，“沒有，我從沒愛過，也沒被愛過。人們是不會愛上一臺機器的。他們會把你耍得團團轉，頤指氣使，要是你壞掉了，不能再干活了，就把你送回商店換個新的?！?/p>

凱蒂抱膝坐著，什么都沒說，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好吧，我的事情就到這里。”卡特說，“說說你的事情吧?！?/p>

凱蒂眨眨眼，擠出模糊了眼睛的淚水，說：“你想知道什么？”

卡特聳了聳肩，“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去做機器人診斷。三十年前給我做心理分析測試的那人給人感覺就是例行公事而已，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掙錢養家。而你……”他將自己的椅子挪近了凱蒂，“你對機器人有一種熱情，堅定不移地，甚至可以說是拼命地在找我身體里人類的特點。這是為什么？”

凱蒂用微笑掩蓋自己內心滋長的痛苦，“我在成長期活得就像一個局外人，”她說，“并不是別人不接納我——我總能交到很多朋友，但是我母親，她總是讓我不要和別人湊在一起。我從來不在別人家過夜，不參加生日聚會，也不參加課外活動，所以小時候，我連一個可以互相傾吐秘密的好友都沒有。后來我長大了一點兒，變得叛逆了，事情變了，但是……”她哽咽了一下，接著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從局外向里望的感覺，拼命地想打破玻璃屏障，融入自己渴望成為的那些人中間。”

卡特點點頭，“所以，通過對機器人的心理分析……”

“我想打破機器人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那層玻璃屏障?！眲P蒂說，“我想，如果我能找出一個具有人性的機器人，和真人沒有差別的機器人——”

她覺得這想法夠傻的，表達出來后似乎更傻了，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說呢，也許我會覺得那是一種成就，好比幫助別人打破了這屏障?！?/p>

說得越多，流出的秘密也越多，包括那些她打算帶進墳墓的秘密。說的時候，凱蒂覺得自己身體里的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逃逸，就像壓在她心頭的巨石被侵蝕殆盡。

最后一切都變得明朗了。

日出之前，他們就來了。

“怎么了？”尼娜走出房間問，她還穿著一身睡衣。

凱蒂、查爾斯和卡特已經站在前門那里了。

“凱蒂，你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看到屋里站著五個陌生人，尼娜停了下來。

“您肯定是黃女士的母親吧？”一個人說。他遞給尼娜一張名片，他叫伊安·羅伯斯。“我們是BioCorp機器人回收部的工作人員，我們要帶走這個機器人。是叫……卡特？”

還沒等尼娜回答，卡特上前一步說道：“應該就是我了。”

凱蒂站在那里，覺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

“先等一等，”看到卡特向那群人走去，尼娜趕緊拽住他的胳膊，“卡特，你要去哪里？”

“我們要帶他去BioCorp的測試實驗室，”羅伯斯回答，“卡特通過了機器人心理分析測試，他可能擁有人性。”

尼娜很驚訝，“我從未讓卡特參加任何測試啊?！?/p>

羅伯斯的笑容凝固了，“啊……”他的目光在尼娜和凱蒂間游移。

“我給卡特做了心理測試?！眲P蒂回答。她母親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白蛲砦医o他讀了一首詩，想看看他能不能像人類一樣做出詮釋，他通過了?！?/p>

“你給他做了那個什么心理分析測試？”尼娜怒目而視，“憑什么……”

“尼娜，沒事的?！笨ㄌ卮驍嗔怂拔揖褪歉@幫人去實驗室做個測試，很快就回來了。”

那些人什么都沒說，凱蒂盯著地面，她的心因負罪與害怕而咚咚亂跳。尼娜又轉向了她，“凱蒂，你怎么能這樣？”

“女士?！绷_伯斯插進她們之間，手里拿著一張紙，“這是你三個月之前在印第安納購買卡特時簽的購買合同。如果你認真讀過這里的安全條款的話，你就應該知道，BioCorp有權在任何時候召回任何一臺機器人，理由可在取走機器人二十四小時之后給出?！?/p>

尼娜瀏覽著這段，她什么都沒說。

“好吧，”卡特微笑著說，“我猜我們該走了?！?/p>

羅伯斯點點頭，示意其他人該走了。

當卡特一只腳跨出門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轉身。

“我差點忘了，”他說道，低頭看著仍緊握在身側的李白詩集，遞還給凱蒂，“謝謝啦。”

凱蒂望著那本書，“你看得懂這本書？”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些，“什么時候讀完的？”

“我在房間里等你打電話的時候，”卡特說，“花的時間有點長，我要上網把這些中文翻譯過來，不過我還是讀完了。順便說一句，這個叫李白的，可真是情深意切啊。我知道為什么你喜歡他了，你們兩個很像?！?/p>

凱蒂勉強笑了，壓住自己內心的痛苦。很痛，應該會很痛的。

“噢，別那么悲傷，”卡特說，“你就像最喜歡的娃娃給誰燒了似的?！?/p>

說完這些話，他向羅伯斯點點頭，站在他前面幾步的位置，“我準備好了?！?/p>

凱蒂嚷了出來：“等等！”

卡特停了下來。

“等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卡特。她想記住他。她需要記住他。

第一次我們就成功了，她看著卡特的眼睛想道。第一次的嘗試，我們就做出了可以感受、可以思考的機器人。

而公司害怕了自己的創造物，打算抹殺世界上所有活著的晶藍系列機器人。

“這是謀殺，”凱蒂脫口而出，“你們不能這樣，卡特也許不像我們一樣有會跳動的心臟，有會流動的血液，但他的大腦，BioCorp安裝上去的那會自由思考的系統，說明他也是個人類。他是個人類！”

她走上前去抓住卡特的胳膊，“單憑這一點，我就不能讓你帶走他，當殘次品回收零件。”

沉默充斥著整個房間，然后站在卡特身邊的羅伯斯說：“黃女士，我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得出這些結論的。我們只是打算把他送到實驗室做進一步的測驗，就像你開始想的那樣，而且是你打電話讓我們過來的。”

凱蒂無話可說。她緊咬牙關，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了臉頰。

“嘿，別為我擔心。”卡特插話。

屋里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

卡特握住凱蒂的雙手，盯著她的眼睛說：“記住，別去管別人的批評，別去為了別人的夢想去勉強自己，否則你會迷失真正的自我?！?/p>

凱蒂感到全身無力，答道：“要是太晚了呢？”

卡特搖了搖頭，“亡羊補牢從不晚，”他說，“我看到了真正的你，我看到你陷在當前的身份之中，等著有朝一日爆發?！彼o握了她的手，后退了幾步，“所以，遇到高興的事情，要笑出來；感到受傷的時候，要哭出來。還有最重要的，不開心的時候，一定要說出來。人生短暫，活得高興點兒?！?/p>

雖然感到無比痛苦，凱蒂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留給卡特一個充滿微笑的最終印象。

卡特回報以微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讓凱蒂一驚。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重復了一遍。她的父親曾告訴過她同樣的話，就在他打好包裹離去的那一晚。

她默默地看著卡特和那些人走出了房間，走出了視野，這次她沒有試圖阻撓。

（原載于電子雜志《新幻界》）

插圖：一筆黑白

作者簡介

李園：90后，今年剛滿20歲，目前在布朗大學讀書?！吨悄苷姹尽肥撬?6歲時的作品，一篇探討人性本質的“機器人”小說，與邁克·雷斯尼克的《知己》頗有異曲同工之之妙。李園自2009年1月開始，短短一年里已經發表過好幾個超短篇和短篇科幻小說，并且是在《自然》《宇宙在線》這樣的知名雜志上。她可謂少年成名?！缎禄媒纭吩隽艘粋€“天才科幻少女”的專輯，還讓陳楸帆對她做了跨洋采訪。除了短篇，她的長篇小說《皇家獵人》（The Royal Hunter）已經由企鵝集團旗下的Philomel Books出版社正式出版了?！痘始耀C人》是一本青少年奇幻，小說講述了13歲的小屁孩參加皇家狩獵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