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一個人住在故鄉的那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房子很大,更襯托出她一個人的寂寞。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她把四個兒女養育長大,都各自成家立業了。大多數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守著大房子,還有一只貓,過著讓人心慌的安靜日子。
有一次,那只陪伴她多年的貓撓了鄰居家的小孩子,結果孩子得了破傷風,送到醫院打針才好,這令她忐忑不安。她一生害怕惹事,更害怕傷害到別人,結果趕緊把那只貓送給別人,不敢養了。
以前,還有那只貓陪伴的時候,母親夏日午睡醒來,貓輕輕地跑過客廳的聲音或者偶爾的一聲叫,還能讓她感覺到屋里有動靜;現在,貓沒有了,我想那種寧靜仿若讓她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生靈。
因此,接聽子女的電話,成了她每天重要的興奮時刻。
為了配合她的作息規律,我們基本上是在傍晚或者午餐的時候給她打電話,但電話再多,能緩解她的寂寞嗎?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盡可能多抽時間回去看她。有一天早上,我睡在隔壁的屋里,被一陣輕微的噼啪聲吵醒,似乎是母親的動靜。我從臥室看過去,那時天還沒亮,母親在剝籃子里的一些花生,大概是準備早餐時吃的,一彎拂曉前的明月高懸在天空,母親在月光下的身影讓人動容。
我披著衣服走過去,幫她剝花生,責怪她起得這么早。她說人老了,睡眠也少了,一個人經常早早地醒來,睡不著的時候,就起來做點什么事情,打發時光。
她還提到她傍晚時分喜歡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大街上車流如水的情景。
車燈和街燈慢慢地亮了,很多人回家了,但沒有人回到她那里。大多數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那套大房子里靜靜地生活。
我把母親的孤獨和寂寞跟兄弟姐妹們講了,在家庭會議上,大家沉默不語。做生意的哥哥說,他不明白母親還有什么不開心的——不缺錢,生活衣食無憂。做子女的做到這個份上,已經盡到孝道了。
我不知道怎樣向他們解釋母親的孤獨和寂寞,那是和金錢無關的一種內心感受,它需要設身處地的體味。
我不知道兄弟姐妹們聽懂我的話沒有,也許,在他們看來,我這個文人過于細膩,把事情搞復雜了。
也是那次家庭會議后,我突然想到,為什么不給母親拍一部DV呢?我想用DV記錄母親的生活,也許兄弟姐妹看過后就可以真正地從內心理解母親了。
那個夏天,我利用暑假的時間,帶著DV開始這樣一部作品的制作。拍攝的過程很簡單,大部分時間是偷拍,不讓母親發現。我想盡可能地展現她真實的一面,她那沒有兒女在身邊時的生活細節。
是的,真實。當我們不在母親身邊時,有沒有了解母親真實的生活?
我用二十多天的時間,拍完了這部母親的時光DV。在拍這部紀錄片的過程中,母親一個人生活的許多細節讓人心疼。她喜歡在沙發的一角,夏天的午后,蜷縮在那里午睡,有時流口水,像個小孩子一樣。她經常為不知道吃什么而發愁,雖然做了一桌子的菜,但是一個人吃著吃著,就感覺特別沒意思。
2009年的春節,我召集了兄弟姐妹們一起看我拍的有關母親生活的紀錄片,母親不敢看,用她的話說是“害怕出洋相,拍得太丑”。全家人包括侄兒侄女一起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這部片子時,起初大家還有些像看熱鬧,但片子放到三分之一,大家開始安靜下來,每個人包括孩子臉上都寫滿了沉思,特別是當我拍到母親一個人站在黃昏的陽臺上,看著大街上的車流的孤獨背影時,姐姐開始輕輕啜泣。
那天晚上,哥哥告訴我,看了這部片子,他理解年老的母親了,覺得她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看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時,我哭了。結尾,年老的母親去世了,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兒女們匆匆奔完喪后,全都要回到他們的生活中去了,只有喪偶的父親,一個人搖著蒲扇,坐在客廳里,聽著外面的蟬聲。風輕輕地吹過父親的臉龐,安詳,寂寥——以后一個人漫長的日子該怎么過呢?
但是,我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母親和父親總有一個人先離開這世界,剩下另一個人,必須要面對喪偶的寂寞。
父母有父母的路,兒女有兒女的路,不能兩全其美,只好各走各的嗎?所以,如何緩解父母的孤獨,小津安二郎在《東京物語》中也不能給出答案。影片的最后,父親靜靜地聽著風吹過堂屋的聲音,時光好像靜止了—樣。
那是不是全天下喪偶的父母共有的處境呢?我們除了體憫,還能為父母做點什么呢?(曾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