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號

我的名字叫阿不力孜，現在的外號叫“南瓜”，我堅信這是我最后的外號。在這以前，從青年時代起，在酒肉朋友狗肉兄弟們的忽悠吆喝嫉妒下，也有過另外幾個外號。少年時代，在只會飛不會落地的那個歲月，我的外號叫“葡萄”。家鄉把花心不散癡心不斂的人叫葡萄心，說我是偷吃少女天鵝肉的蘋果賊。我特別喜歡漂亮女人，在電影院，在季花飄逸的人行道上，在鄰家舉辦的婚宴聚會上，在親切的白楊樹下，見到漂亮女人，就傻傻地站在那里，邁不開腳步，欣賞她們的紅杏嘴唇，偷吻她們親切的石榴臉。我常常想，女人的存在，是男人不能崩潰的基本保證，男人最危險的時候，最好的醫生是女人。我頻繁地結識美女，又頻繁地放飛她們，哥們兒就給我賜了這么個外號。他們說，一個菜和一百個菜都是一樣的，要我收斂收斂。我說，鍋和勺子都是一樣的，火候不一樣，味道不一樣。有時候他們不直接說我的外號，用一種隱藏的暗語影射我。比如，哥們們攏在一起侃著吹著高興了要喝酒，有人提出來到河邊，但是那個買買提肥皂就會來一句：太遠了，咱們找一近處有陰涼的地方吧！反應快的朋友先笑，因為葡萄架下是有陰涼的地方，這就不動聲色地咬我一口。買買提肥皂從小愛吃豆腐，那時候有一個姓鐘的漢人，租他們臨街的一間門面房做豆腐，開始我們都不敢吃這東西，沒見過，買買提肥皂的爸爸賽買提瓶子，說這東西是干凈的，他知道“搖核桃”做這東西的全過程。這是他給老鐘起的外號，老鐘有個生理上的問題，無論干活走路，隔一會兒脖子扭向一邊，要晃悠幾下，賽買提瓶子把這比喻成搖核桃的動作，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而他的外號是他的摯友穆薩響響給起的，因為過于好酒，為了在精神上時常鞭打他，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而穆薩響響的外號是阿里狐貍起的。一次他和朋友比賽放屁，憋住氣放了五十五響，贏了，阿里狐貍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開始，有人建議就叫穆薩五十五，阿里狐貍沒有同意，說，我覺得“響響”比較好聽，也上口，就這么定了吧。至于阿里狐貍外號的來歷，那可是一篇好作品的內容，里面什么樣的味道都有。現在回到買買提肥皂的外號上，一次，他請我們吃豆腐，我首先嘗了嘗，什么味道都沒有，就說了一句：比肥皂還難吃！于是大家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

那個時代我們只能在家里秘密舉辦舞會，忽悠美女加入是最大的困難。因為是通宵狂歡，美女們的娘娘們不放寶貝們出來，她們都有絕對的赤裸裸的男人經驗，共識是：黑夜里的性情男人有的時候比跑騷的狼狗還要壞。那次是在買買提肥皂家里辦的舞會，我們把大人們忽悠走了。決定在他家辦，我們看上的是他家的客廳，大，且是俄式的地板房，好跳舞，另一個考慮是他家可以忽悠女人的野房子多，一石二鳥三五鳥都可以。吃過夜宵，大家開始狂歡的時候，我給拉比古麗使了個眼色，她是我那天的獵物。走出客廳，在廊檐東側灰暗的角落里等她，這是我們在跳舞的時候悄悄地說好的地方，這里是通向后院的一個小入口，那里有我熟悉的一排排常年閑著的屋子，是給秋后或是寒冬里偶爾從鄉下來造訪的親戚朋友們住的專用客房。拉比古麗出來了，身上散發著那個年代樸素的香水味，我抱住了她，說，我的美人兒，你是全城唯一的大美人啊！女人吃這一套，我忽悠了幾句，她醉了，依附在我身上了，我先是溫柔地吻她的前額，這是繼續忽悠她，而后是嘴唇，像好吃的包子，給人一生一世的快感和難忘，她舌尖里的花椒味，變成麻藥的時候，我們就不知道我們進屋的細節了。在炕上，我記得那天的圓月照在拉比古麗神話一樣迷人的胸脯上，忽悠我的神經，讓我發瘋。突然，買買提肥皂的狗叫了起來，那聲音像拉比古麗爸爸的聲音，但那時候我比瘋狗還要瘋狂，狗的叫聲配合我的動作，變成了舒緩的小夜曲，我懷里的留聲機在甜唱千年的民歌，海鷗在我的夢海里編織我的詩章，浪花與海邊的候鳥親嘴，海風甜蜜蜜地登陸的時候，瘋狂的水磨終于停下了，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是剛才的我了：頭發散亂，興奮瘋狂的眼睛驕傲地歌唱著，回到客廳里后，哥們兒們和美女們都用別樣的眼神看我們。我來到買買提肥皂跟前，向他要了一支煙，那時候大家抽的都是兩毛五分錢一盒的雪蓮牌香煙。我點上煙，長長地吸了一口，買買提肥皂兩性人似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哥們兒，辛苦了啊你！我忍不住笑了，買買提肥皂說，人家是黃花閨女，你還是積點德吧，你又不是沒有女人，你以為巴哈爾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嗎？我說，出什么事了嗎？買買提肥皂說，你剛才沒有聽見我的狗是怎么罵你的嗎？我說，我以為它是好心給我伴奏呢！買買提肥皂哈哈大笑的時候，客廳里亂了，巴哈爾和拉比古麗吵了起來，巴哈爾說，小婊子，離開這里，回家洗屁股去！不然我們也跟著倒霉！拉比古麗臉紅了，站起來跑了出去。我說，巴哈爾，出什么事了嗎？巴哈爾說，你那個小婊子屁股上流血了，我讓她回家治病不好嗎？死在這里你怎么交代？我急了，一巴掌扇了過去，那是我的瘋狗時代，想咬誰就咬誰，結果巴哈爾也跑了，我沒有女伴了。買買提肥皂走過來，咳嗽了幾下，說，葡萄是好東西，吃多了也傷身啊！我說，肥皂也是好東西，屁股臟了可以幫著做好事！買買提肥皂說，積德的人還是我啊！大家都笑了，我還是提前退場了，一是為了大家的情緒，二是我的兩個鴿子都飛了。幾年后，拉比古麗成家了，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我看著她的大肚子，說，是我的嗎？她笑了，說，不是，你的我早生了。我說，娃娃呢？他說，給人了，留著也是個禍害！那年，他兒子到了就學的年齡，給我打電話，問我讀漢校好還是讀母語學校好，我說，漢校，母語可以自學，要看長遠。二十多年后，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仍舊保持著那么好的身材，五十歲的人，像個三十歲的少婦，艷麗性感。我想起了那個晚上，就是巴哈爾和他吵架的那個夜晚，我問她說，你幸福嗎？她說，什么叫幸福？我說，就是日子過得很好啊！你男人現在可是有錢的貴族了。她說，兩碼事，幸福是心里面的事，那是不能讓人看的，富貴是外面的事，看得見的東西不是幸福，我仍記著你忽悠我的那個夜晚，那個青春的夜晚！頓時，她的眼睛潮濕了。我說，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回憶一下從前好嗎？她說，我怎么說你呢？你以為愛情是有眼睛的東西嗎？我看情況不妙，匆匆地告別了她。回憶那個時代，多一半是溫馨，少一半是尷尬，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有一點不敢聲張的愧對、內疚和害臊。后來也見過巴哈爾，嫁了一個很老實的男人，據說，那人和老婆一起去參加舞會，別人把老婆忽悠出去裙子朝天褲衩撕爛，他也感覺不到有什么不對，只是在角落里默默地喝茶，欣賞人家跳舞。她自己開了一個美容店，手下有二十來號人，有美女十來個，時常帶著陪有錢人吃飯和娛樂，也是個有能耐的人了，也是一種資源的擁有者。

“奶嘴”是我的第二個外號。這和我的職業職務有關。薩里駱駝是我爸爸的朋友，是他把我安排在房產公司的，那個時候找工作很不容易，他是經理，后來我能坐上經理的位置，也是靠了他的栽培。他喜歡我的原因是四個字：嘴甜、腿勤。他向同事們夸我說，阿不力孜是一個可以從別人的嘴里進去，從鼻子里出來的兒子娃娃！他的這種肯定，在同事們面前，也長了我的威風。但牢騷也有，米吉提眉毛就說，什么風氣，賣嘴皮子的人成英雄，實干的人沒有蘋果吃。我問米吉提眉毛說，誰是實干家？他說，我呀！我說，就你呀，眉毛從來就不是實干的東西，逗人撓癢癢還可以！嚴格地說，房產公司是個麻煩公司，我們日日在爭吵、說明、說服、忽悠和被忽悠的氛圍里轉悠。有眾多的城市平民需要住房和改善住房，也有一部分人要求退還他們祖輩留下的宅院，這部分人分兩種情況，一是當年從城里疏散到農村的居民，另一種是當年在他人的忽悠蠱惑下，崇拜國外生活，丟下宅院財產，盲目逃離家園的愚氓群體。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手里有房產證和地契，但是事情不是那么好辦，當他們意識到真理已經在他們一邊的時候，那個真理已經瞌睡了好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折騰算是結束了，但是那些宅院沒有了，政府收管后分給社會單位了。房產公司每年建新住房的能力非常可憐，有好話，沒有好房，于是天天爭吵不斷。在這種情況下，玩嘴皮子就顯得非常重要，我把以前忽悠美女的絕招使出來了，主要的協調，都是靠我來完成，于是升到了科長的位置上。在這個位置上，我干勁十足，主要是經理放手用我，我最大的能力是玩舌頭，玩心思，戲子的臉，瞄準對方的心理情況，一會兒狂笑一會兒瞪眼，用嘴巴滿足各種人的要求，嘴巴后面的東西是計謀，時間長了，人們就把奶嘴這個外號，甩在了我的臉上，說我玩的是空城計。我的葡萄外號暫時下崗了，新外號迅速普及，有人來找，遠遠地喊：阿不力孜奶嘴在不？沒有辦法，公司的情況是，每天只有幾個雞蛋，而要求吃蛋的人上百，我只能和他們玩忽悠玩笑臉。有個上訪戶，叫霍加，跑了十多年，鬧了十多年，甚至用刀子威脅過老經理和我。他不找政府，只認我們，說，當年他的院子是我們收管的，也是我們給了那個單位的。其實，那是政府做主，我們沒有那個權利。他那六畝地的院子，始終沒有辦成，實際上，不可能完全滿足他的要求。時間長了，老經理就給他賜了一個外號，叫官司。這個外號，他自己聽了也很開心，說，一個男人，應該有個出眾的外號，這天下的霍加多了，誰知道我是哪一個霍加？霍加官司，我喜歡，沒有名號的男人，不如一處有地名的丘堆！我曾忽悠霍加官司說，吃瓜還要扔瓜皮呢，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大叫一聲，說，我日你的瓜皮理論！我的房子不在了，但地在，土地會為我說話，我爺爺種的那排橡樹還在，能為我作證的那條小河還在，路對面的那些鄰居還在！其實，他是對的，他只是把民國時期的地契弄丟了，但是，我們掌握了他的情況，從檔案局找到了那個年代的檔案。而實際上，我們無法滿足他，因為他祖上的那個宅院，現在是一家單位了，從前的事，沒法說了。這么多年來，我就抓住他拿不出原始地契一事玩他，一拖再拖再再拖，目的是把他拖累，讓他降低要求，相反不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是讓他把期望值降到最可憐的標準。那天我說，時間長了，美女就不是處女了！他從腰間拔出了刀子，說，我殺了你，我昂著頭去自首！我笑著說，不急，霍加官司，我先問你一句，這刀子和以前的刀子不一樣，刀柄也這么漂亮，是你自己的嗎？他忍不住笑了，我抓住他的這個心理，說，今天我們都累了，我請客，咱們出去男人男人，弄幾瓶怎么樣？他收刀了，我們來到漢人街，在那個著名的水磨前的草灘上，喝了起來。羊羔肉下酒，親切的風從水磨的方向吹來，聞著水和魚兒的味道，還有河邊菖蒲的味道，那感覺非常爽快滋潤。三杯酒下肚，霍加官司長出一口氣，像劊子手似的看著我，說，你小子人小巴巴子大，什么歪門邪道都懂，用你那個空奶嘴，整整忽悠了我十年，每次你給我端來的是一鍋肉，當我伸手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你比你那個薩里駱駝還狡猾毒氣！你今天該給我說句真話了，不然，下一次我就要動刀子了，我不含糊！這么多年了，你的酒我沒有少喝，看在那些瓶子和酒杯的面子上，我給你一次機會，你說實話，你們真的要讓我老死嗎？其實，我正式擔任經理后，就有過一個初步的辦法，最后解決他的問題，我心中是有準備的，我等的就是他的這句話，如果我主動地說出我的辦法，他會在精神上占上風，繼續和我還價，那天他說出來，我就抓住機會，最后解決了他的問題。他同意了我的意見，說，你們也難，最后的錢是政府出，就這樣吧，讓你的奶嘴也歇息歇息吧，十年了，你也不容易。我抓住機會，敬了他一杯，我很高興，這個鐵桿上訪戶終于歷史性地下崗了，但是他的故事留下來了。有一年，霍加官司急了，把刀子架在了薩里駱駝的脖子上，要他立馬解決問題。我跑過去說，霍加官司，我們的頭兒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你做了他，你的后人要養活這么多人，他還有情婦，脾氣很不好，你把我做了吧，你殺我吧，我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孩子，好打發。霍加官司說，你個嫩球少拍馬屁，我今天豁出去了！這時，秘書馬里克喇叭叫了一聲：我給公安局打電話！我立馬制止了他，說，沒事，霍加官司自己就是警察，他經常和我們玩這種游戲，一會兒就完。霍加官司聽到馬里克喇叭要通知公安局的人，臉上開始有了晦氣，我抓住機會，說，霍加官司，你老婆來了，在大門外等你呢！這時候的霍加官司，巴不得有什么事讓他逃離呢，收起刀子，說，看在老婆的面子上，今天就算了吧。我說，霍加官司，你不是說你不怕老婆嗎？霍加官司說，人人都說怕老婆，我的老婆不怕我！這年頭，不怕老婆，是要坐牢的！十年以后，霍加官司死了，又過了十年，市場開始紅火了的時候，他的兒子，扎克爾官司把爸爸打了十年官司要回來的那個宅院賣了，那是用六畝宅院換來的五分地，當年蓋房的錢也是我從政府那里給忽悠的，工作也不要了，當年我出了很大的力，那個占著他們老宅院的單位的領導開始說什么也不干，最后一個副市長說話了，才給扎克爾官司安排了工作。現如今，這一切不復存在了，扎克爾官司拿著錢，和哥們兒到廣州做生意去了。又過了十年，扎克爾官司在監獄里默默地死了，有人說他倒白面，有人說是偷盜罪，具體的罪名不詳，人是不在了，尸體沒能運回來，沒錢，他弟弟跑了一趟廣州，在當地新疆生意人的資助下，在一處穆斯林墳地購得一墓地，葬了，結束了一生。當年，霍加官司不同意兒子當工人，我說，你兒子沒有讀過大學，不可能當干部。他不高興，用我做例子，我說，像我這樣半人半狐貍的牛鬼蛇神，有幾個？人比人是活不成的。只是，扎克爾官司只繼承了爸爸的外號，沒有學會他的生活秉性，在廣州娶有一漢女，生有一兒子。扎克爾官司死后，他的姐姐，著名民間歌唱家阿瓦汗夜鶯，跑了一趟廣州，找到弟弟的妻子王麗，提出來要把小扎克爾官司帶回去，王麗不同意，阿瓦汗夜鶯空手而歸，心里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后來又跑過幾趟，都沒有辦成。有人建議阿瓦汗夜鶯帶著人去搶，她沒有同意。說，沒有福氣的人，賣了爹娘還是沒有福氣。

我的第三個外號叫“羊頭”。家鄉的語言習慣不叫羊頭，叫頭。頭就是羊頭。哥們兒要喝酒，有人說，不下館子了，弄幾個頭，咱們到河邊去。這里的頭指的就是羊頭。自從我學會喝酒以后，就喜歡上羊頭了，小刀不離身，幾個羊頭，幾十只羊蹄，幾個能吹能喝的哥們兒在一起，那可是小天堂。因為我經常堅持啃羊頭喝酒，哥們兒就給我添了這么個外號。這是艱苦年代，后來有吃有喝了，美食城里出現了羊頭一條街，都是清一色的羊頭羊蹄子，還有香腸，是民間手工特制的那種，腸子里面有碎肉，米，紅辣子，菖蒲沫，以米為主，白里透紅，看著就舒服，吃起來特香，是下酒的好東西，也是養男人的好東西。這條街里做得最紅的，是艾爾肯蹄子，蹄子是他的外號。他開始的時候專門做牛蹄子，也是一絕，漢子們說這才是真正的偉哥。后來我們成了朋友，我建議他也做做羊頭羊蹄子，因為這是熱性的，很多人會喜歡，牛蹄子是中性的，年輕人愛吃。最早，我到漢人街去吃羊頭，無論春夏秋冬，都要清晨去，冬天里天未亮就要趕到那里，去晚了，名牌羊頭就賣完了。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叫吾布力三輪，因為他常年推著三輪車賣羊頭，大家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他的羊頭羊蹄子是一絕，只有他賣完后，別的賣家才能做生意。他的羊頭一是干凈，二是顏色正，三是口感好，不膩，剛咽下一塊肉，你的手還沒有抓到第二塊肉的時候，嘴巴就自動張開了，自古以來，都是嘴惹的禍，最貪婪。一車羊頭，一大盆羊蹄子，直徑有一米的大白盆子，一個半小時就可以賣完。好多人都是吃完了再買一份回家，給長身子的孩子們吃。吃這東西的人，都是常客，三五天要來解一次饞，多一半是喝家，要是連續幾天喝酒，就天天來，有癮。羊頭也是最好的解酒藥，完了再吃一碗揪面片子，那是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再回到家里，重新正規地鉆進被子里大睡一場，醒來的時候，你三五年來想不通的事，一下子想通了，你厭惡的人，你會寬容他了，在似醉非醉蒼茫朦朧的感覺里，你會發現生命如此偉大，人又如此無聊，又如此親切，這是難得糊涂的偉大，不沾酒的人，永遠不會有這種天上人間的感覺。吾布力三輪收錢的方式也很特別，當顧客給錢的時候，放下手里的羊頭，擦擦手，禮貌地伸出右手，左手配合著跟進，兩手之間的距離有半尺，右手接過錢，左手幫著找錢，又恭敬小笑著把找零遞給顧客，而后胡子再笑一笑，表示感謝，請下一次再來。那個年代，他的形象和他的羊頭，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后來，吾布力三輪不見了，我打聽過他的情況，那些同行說，他老伴兒過世后，沒人照顧他了，在煤礦工作的兒子，把他接走了。我問過那些人，你們為什么做不出那樣可口的羊頭肉呢？他們說，吾布力三輪有祖傳秘方，他有一種特殊的調料，我們曾求過他，也哄過他，就是沒弄到手。這樣，我只好吃那些二流的師傅做的羊頭了。沒幾年，艾爾肯蹄子冒出來了，他蓋了個小樓，把自古街頭巷尾讓人看不起的買賣做紅了，有檔次了，他認真地來了一場革命。他是農村娃娃，十八歲就出來了，在大小城市里混了十二年，就出息到這個程度了。地皮和三層樓的總費用，剛好是一百萬。他說，我把喝酒抽煙和玩女人的錢也放到這小樓上了。他做過許多事，進城那年，他和朋友亞森手風琴，在煤礦干了兩年。那天他們在漢人街喝早茶，和一車夫說話，車夫說煤礦可以掙大錢，就把他們介紹到煤礦了。工友們不喜歡他，說他不合群，不參加他們的游戲和娛樂。艾爾肯蹄子在家鄉的時候是高中畢業，倫理規矩上的事情多少都懂一點，他發現工友們的生活方式像旋風一樣沒有方向，他感到那種習慣可以讓一個男人到最后什么都不是。領工資或是領到每日的隱形外快，一是賭博，二是進城找野女人，揮霍自己的血汗錢。他們干到整兩年三個月的時候，他的好友亞森手風琴死在了井下，于是他離開了煤礦。那次是井下瓦斯爆炸，井下工作面里死了六個人，是大事故，礦里也停產了。那天，艾爾肯蹄子是早班，亞森手風琴是晚班，據知情的工友講，下井前安全檢查的時候，他把煙和火柴藏在了巴巴子下面，混過了檢查。晚飯后抽煙的時候，瓦斯爆炸了，他們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報告礦里，這是為了保證六位工友高額的死亡賠償。都是錢，天下的事都是為了錢。后來艾爾肯蹄子在城里賣過西瓜，打過馕，這是他在家鄉學的手藝，在周日的牲畜市場里做過牙子，也培養了那種敢說善于湊合的天分，后來進一家酒店工作的時候，他的機會和轉折出現了。開始是在后堂做，從揀菜干起，到最后的掌勺，算是混出了個名堂。那時候，他的理想是自己開一家飯館，和在家鄉等他的拉碧古麗結婚，開始過自己私密的日子。他要專營牛蹄子的想法，就是在這個時候萌生的，因為牛蹄子的街頭價和酒店里的價格，差十多倍，這個巨大的利潤，暗暗地誘惑著他。可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酒店的舞廳里拉上了手風琴，這又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那天，琴師沒有來，聯系不上，廚友們聽到這個情況，就給經理舉薦，讓他上臺了。就在那天，他認識了哈薩克斯坦商人阿布拉耶夫鐵匠，鐵匠是他爸爸留給他的外號，他十分欣賞艾爾肯蹄子的民歌。這老先生原籍是新疆人，當年在一群蠱惑人腦的說客的忽悠下，丟下產業宅院，逃到了阿拉木圖。后來邊境開放，抓住機會到新疆做生意了。艾爾肯蹄子深沉悠揚的旋律，親切感人的歌詞，征服了他的心。于是他們成了朋友。晚上休息的時候，阿布拉耶夫鐵匠要他幫他采購貨物，時間長了，艾爾肯蹄子的真誠打動了他，于是帶著他出國做生意了。后來，把自己的一部分生意讓給了他，主要是從新疆出口廉價的服裝，出手快，利潤大，是個非常好做的買賣。五年后，艾爾肯蹄子掙了一筆錢，回來在鄉下給父母蓋了新房，和十二年來忠誠地等待他的月亮美女拉碧古麗長談了一次，甜睡了好幾夜，就和她結婚成家了。阿布拉耶夫鐵匠的弟弟卡斯莫夫梳子，不贊成艾爾肯蹄子娶拉碧古麗，他認為男人娶女人應該是生活成功了一半，這個女人必須有自己的實業，或者是顯赫家族出身。在國外，卡斯莫夫梳子出了很大的力，都沒能說服他娶那個俄羅斯混血美女安娜。后來我在艾爾肯蹄子的羊頭樓里見過她，安娜混血的臉蛋像清香的夏果，眼睛像正午靜謐的果園，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一個男人如果花心不死，不怕古老鄉俗的譴責，領著這樣的女人顯赫一下，好像也算是男子漢一場了。艾爾肯蹄子說，我們在家鄉有愛情，我們在一起洗過澡，我不能不講良心，這關系著我家族的聲望。卡斯莫夫梳子說，幼稚，良心是什么東西？是硬東西還是軟東西？是圓的還是方的？它有聲音嗎？我們的詞典里已經沒有這個詞了。卡斯莫夫梳子在阿拉木圖是個人物，晚上高興了，都有幾個民族的美女陪他吃飯。他有一個習慣，過一會兒，要拿出兜里漂亮的梳子，閉著眼睛，認真地梳頭，整理衣服，像后臺準備出場的演員，時常保持那種晶亮的形象，于是就得了這么個外號。人家說，哥哥叫鐵匠，弟弟叫梳子，天和地的差距，人間的事情沒法說！安娜是卡斯莫夫梳子的鄰居，比艾爾肯蹄子小五歲，父親是個很有錢的人，大哥是地頭蛇，說透了是黑社會的老大，卡斯莫夫梳子湊合這事，主要是巴結安娜的哥哥，把這個離過兩次婚的女人嫁給一個本分的新疆商人，留住他，可以讓安娜的哥哥放心，對他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個很大的支持。他不理解艾爾肯蹄子，生意做得很好，人聰明，為什么不能舍棄家鄉的一個不會用口紅的原始女人呢？他說，忠誠的男人是遙遠的晚霞，永遠做不了正午的太陽。艾爾肯蹄子說，晚霞和太陽都和我沒有關系，我只認日子，有錢，能保證生活，能時常得到父母的祝福，這些就是我的太陽，我的天堂，愛女在我的懷里，生意在我的手里，父母在我的心里為我祈禱，我做那個正午的太陽干什么呢？我為什么要傻著照亮世界呢？沒有意思。每當來到艾爾肯蹄子的店里，喝上二兩，細細地品嘗他的羊頭肉和牛蹄子，我就會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岳父院子里的丑事。那是一個空氣中流油的夜晚，家鄉的一切時間像音樂，像肉湯，又像一個神秘的夢，總是忽悠人的欲望，喚醒我深藏的意志。那天和哥們兒在漢人街磨坊前著名的草地上喝酒，主要是慶賀穆薩響響割了胡子，他有一年的時間沒有刮臉了，說要蓄著，在夢里送給他已故的情人，讓她在他胡須的味道中，在天國的樂園里永遠心連心。大家喝好開始夸老婆的時候，我撒了個謊，說找廁所“唱歌”，我就回家了。實際上，我不喜歡他們喝到耳朵熱了的時候，炫耀自己的老婆，因為庫納洪棉布給我說過，天下一等的傻球夸自己的老婆。這話當然不對，但是在生活中有一定的道理，庫納洪棉布的哲學是，對女人，只能給好心不能給好臉。那天，穆薩響響說，那么柔軟的棉布，也有心嗎？他回話說，怎么沒有，一根針也有自己的心！穆薩響響說，針也有心？庫納洪棉布說，你的屁眼兒也有心。庫納洪棉布的外號是祖傳的，他們的祖輩都是做棉布生意的行家，是有德有錢人。人都是自私的，我不知道女人們怎樣說我們，但是在我們對待她們的事情上，最能看出我們的嘴臉，我們罵、鄙視、利用，忽悠，甚至在精神上蹂躪她們，但我們又離不開她們靈巧的手和肉體，男人是個沒有抓手的矛盾，永遠在沒有邊際的大地滾動，永遠沒有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好床。回到家里，老婆不在，回娘家了。民間有說法，不買近處的雞，不娶近處的女。近處的雞主要是給老東家下蛋，近處的女人動不動跑娘家回味舊日的美夢。那時候家鄉電視機還沒有普及，一個人是第二個人的電視機，我們在愚昧的智慧里，在智慧的幼稚里，是許多其它的東西。我們至今不知道我們在那些可憐的年份中曾經是什么，所以在我們最高興的時候，天往往下雨，雨在大地上驕傲地滋潤萬物的時候，那些弱小的蟲類，掙扎的聲音也沒有，就默默地離開人世。這是我后來才發現的一個秘密，人在最輝煌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了。那天，我又回到漢人街里的羊頭市場，給岳父賣了兩只羊頭和十只羊蹄子，來到了岳母家。他們正在葡萄架下的大板床上吃拉面，吃相仍那樣高貴。老婆時常在我面前夸耀她們的貴族身份，我查考過，他們只是類似貴族出身，我也就裝糊涂，順著夸他們的高貴前世。平時喝完酒，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面，壓酒，晚上干好事壞事腿腳有力量。我搖晃著走過來，把用舊報紙裹好的羊頭和羊蹄子放在了他們正吃飯的桌子上，我笑著看了一眼老婆的臉，這種時候，如果她有好的表情，那可是閃光的金子。頓時，她的眼睛變成了匕首，但我的臉皮已經在酒的幫助下，變成了耶利哥城墻似的鋼板，子彈也打不進去了。我打開羊頭，請岳父品嘗。岳父把我請到他跟前，說，你請坐，帶羊頭來了，羊頭是好東西。他說著，要我老婆給我端面來，老婆小聲地嘮叨了幾句，走開了。我們民族忌諱在父母、岳父母、老前輩、長輩、哥哥姐姐在場的時候喝酒和酒后露面拜訪，老婆最煩最討厭我的就是這一點，但是我改不了，我做過千百次保證，但是一上酒桌，只要有喜事，一見酒，就像貓見了老鼠，雞見了螞蚱似的坐不住。老婆把面端來了，我故意用很大的聲音說了一聲感謝，老婆小聲地說，喝馬尿的英雄來了！我故意咳嗽了一聲，對岳父說，爸，今年過冬的馬腸子我給你準備好了，縣里馬場的朋友給我準備了匹好馬！老婆瞪著眼走開了。岳母給我倒了一碗熱茶，我說了聲謝謝，耷拉著頭，開始吃飯。岳父嘗了一塊羊頭肉，說，不錯，味道好。我說，爸，我那個賣羊頭的朋友說了，這是領頭羊的羊頭，非常好吃，你多吃一點。你就是我們的領頭羊。岳父說，噢，領頭羊，我想起來了，那應該是山羊！我說，對了，就是山羊，老人們不是常說，山中無老虎，山羊的名字叫阿布都熱合曼嗎？岳父和岳母都笑了，老婆恨恨地走過來，說，說得好，你今天就是阿布都熱合曼了，不再是從前的葡萄奶嘴羊頭了！我笑了，說，說話要文明禮貌，要留有余地，明天回家的時候……我說漏嘴了，老練的岳父咳嗽了幾聲，裝著沒有聽見，把話題引開了，說，據說，這羊頭肉和羊蹄子是養胃的好東西。這個時候，我說話已經很困難了，腦子很清楚，就是嘴上不來詞兒，我最后一字半句地說了一句：岳父大人說的對，羊頭永遠是好東西！就躺在板床上了。老婆嘮叨著，撤走了飯桌，說，我就是命不好，嫁了個酒鬼。我腦子很清醒，誰說了什么話，我都知道，只是抬不起頭來，睜不開眼睛，和以往比，那天的確是喝多了。很長時間后，只聽岳母說，晚上就安排睡這里吧，弄個被子蓋上！岳父說，不蓋，弄個枕頭就行了，涼快一點好，醒酒。岳母說，老酒鬼什么都知道，酒鬼是酒鬼的太陽啊！岳父說，是男人，就應該有一個毛病，不然，就是娘們兒了！岳母說，垃圾理論！岳父說，垃圾理論也是理論，總比沒有理論好。讓他睡吧，累了，這孩子心好，你弄只西瓜，放在他身邊，把刀也備上，醒了就渴，吃上幾塊兒，酒醒的就快了。岳母說，還心好呢，天下的女婿沒有幾個是好東西，如果心好，他們會娶女人蹂躪我們嗎？岳父說，錯了，那不是蹂躪，是愛。岳母說，意思都一樣，都是吸血鬼。岳父說，好老婆是要聽話的，把西瓜和刀子給準備了。岳母說，好，我去拿，只是我擔心他醒來用刀把自己的那玩意兒割了！岳父說，當心你女兒聽見！岳母不一會兒回來了，把個東西“咚”的一聲放在了我的身邊，我想象那就是西瓜了。不一會兒，院子里靜下來了，只能聽到候鳥在深情地歌唱，那是我熟悉、崇拜的黑夜的偉大的旋律，每一次啼鳴，都和前一次不一樣，像夢，又像朝陽，我可以感受到飄蕩在空氣里的和音，那里有候鳥的絕唱，有鄰居們心海里的渴望，有風編織的千年圖畫，有河流帶來的蜜一樣甜蜜的味道，有時間賜給我的風流和遺憾，還有默默折磨我的悔恨。當親切、熟悉的狗叫聲傳來的時候，我打起了呼嚕，我的眼前出現許多羊頭和羊蹄子，它們是我三十多年來敬愛的食物，當我完全睡著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骨頭，爬到我的臉上，嘴上，控訴我的牙齒和舌頭，詛咒我的腸胃，像時間的雙刃劍，羅列我咬嚼它們的細節和罪狀，像嘮叨的病女人一樣，盡情發揮，在沒有邊界沒有規矩的夢海里，蹂躪我的靈魂。然而，子夜我醒來準備尿尿的時候，看見的卻是西瓜和一把刀。我看了一眼刀，刀在月光下閃著親切的光芒，像同性戀男人的眼光。我走下來，來到果園里，掏出寶貝，開始撒尿。落在地上的一只蘋果說話了：好哥哥，有沒有良心？我是讓人吃的東西，你這樣侮辱我，不怕什么時候什么東西而且是在白天也侮辱你嗎？你把我主人的寶貝女兒騙到手了，晚上又忽悠老爺子吃你的羊頭，現在又尿我，你不怕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眼睛嗎？我說，我沒有看見，你是什么時候掉下來的？蘋果說，就在你剛才醒來的時候。我說，我不知道。蘋果說，我只是擔心你以后的生活，剛才，你走過來停下的時候，我就為你擔心，你果然尿到我身上了，這是酒在害你，你要是清醒著，一定會像我的主人那樣，不是尿果園，而是懂規矩，單腿跪墻根，念幾聲驅鬼的魔語，再掏出你的寶貝，放水灌溉。我說，請你原諒，這一次是一個教訓。蘋果說，請記住，酒不是男人的地獄，而是男人的深淵，地獄是解脫，深淵是無邊的痛苦。我說，謝謝，夜里誤尿你一身，卻弄懂了一個大道理。我回到了葡萄架下的板床上。我看了一眼西瓜，嘴巴早已干了，我抓起那刀的時候，刀說話了：哥們兒，打人罵人不能糟蹋人。古人說，女婿是半個皇帝，你為什么不保你的尊嚴呢？這算什么？有你這樣作踐自己的女婿嗎？一個男人能睡岳母家葡萄架下的板床嗎？就是金床也不能睡，你的偉大的岳母，就是用我把你的老婆養大的，現在，你又用我，要吃掉那可憐的西瓜了。這西瓜為什么可憐，因為你就要在子夜的時候吃掉它了，這是這個西瓜的不幸，它的天堂應該是在太陽下讓人吃掉它，這會兒，全世界里沒有一人決定在這么黑的夜里吃西瓜！哥們兒，快走吧，再睡著了，下半夜野狗就來了，專門吃男人的巴巴子，那時候，你的一生就完了，男人沒有了那個小精靈兒，活著就不能見太陽了，這不就是死了嗎？你沒有巴巴子兒，是你睡老婆還是老婆睡你？這是天大的事！我放下了那把神秘的刀子，我不想讓那個西瓜一生不幸，我悄悄地翻墻走了，一只正在做愛的野貓看見了我的狼狽，叫了一聲，不知是可憐我，還是控訴我破壞了它的美事。我走在靜謐的巷子里，和孤獨的風接吻，丁香樹的苦香味、從河邊田野里流浪街巷的艾蒿味和從我的嘴里流出的酒味混在一起，在黎明前的大地，通過飄蕩在街巷的夢，把我的信息，送到了老婆的夢里。每出一次丑，我就發誓戒酒，傷疤好后，我繼續是一只不知害羞的野貓，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是一個合格的男人。一個喝酒的男人，活得好累，好丑陋啊！

“英雄”是我的第四個外號，這是買買提肥皂給我起的。那年，一個周日，我和買買提肥皂到漢人街苦力市場后面的窮人酒吧里喝酒。我之所以喜歡這地方，因為這里在下午的時候也能吃上夏吾東黃毛自己煮的羊頭，質量比不上吾布力三輪的羊頭，只是比沒有好。他做這東西，湯里不放鹽，小碟子里單獨提供鹽，另一個原因是，那些以酒吧為家的窮人們，說話非常有意思，聽著讓人解悶開心。酒吧是一個十多平米的木板房，外面的土爐上有一大鍋，那是專門煮羊頭的黑鍋，是一個世紀前俄國人造的四只耳朵的圓底鍋，耐用，皮實，鍋蓋半開著，冒著熱氣，顯然，里面有正在煮著的羊頭。酒吧的門開著，我們進去的時候，老板黑力力散酒冰冷地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著名的“三套車”們正在喝酒，看到我們，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買買提肥皂說，黑力力散酒，我們是不是來到墳地上啦？怎么沒人招呼呢？你臉上都是冰雹呀！黑力力散酒說，生意不好，喝酒的人倒是不少，但多一半都賒賬，錢要不回來。他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的臉，我驚了一下，他右臉出現了一個丑陋的刀痕，我猜測是和酒家們要賬的時候留下的紀念。我們要了兩個羊頭和一瓶散酒，坐在了窗口邊。買買提肥皂喝完第二杯酒，看著黑力力散酒說，恭喜你，好像臉上讓什么人給親了一口。黑力力散酒說，要賬弄的，那個驢日的哈米提假丫頭給了我一刀，是前年留下的帳，五十塊，我只是說了一句如果不給錢，給老婆也可以！驢日的就給了我一刀。買買提肥皂說，你這把年齡了，還想著女人呀？弄人家的老婆，會做噩夢的！黑力力散酒說，真的給了，我還不要他那奶奶老婆呢！好話辦不成事。哈米提假丫頭是燒石灰的主兒，常來窮人酒吧喝酒，小的時候，腦后留有一小辮子，十多歲的時候時候還有，朋友們就給他扔了這么個外號。“三套車”中的“猴子”插話了：罵什么不好？老婆這個東西能公開要嗎？這種事兒都是偷著來的。“胡子”說，咱們的散酒主要是過嘴癮。我笑了。“眉毛”喝完杯里的酒，說，黑力力散酒是對的，不罵，那假丫頭不會還錢！黑力力散酒的外號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得的，從小，他就喜歡做買賣，從店里買出一瓶半瓶散酒，弄到漢人街電影院后面的小市場，買杯杯酒，一瓶酒賣出去，可以掙兩杯酒的錢。“眉毛”是“三套車”中的老大，長得很魁梧，頭刮得油亮，兩扇眉毛濃長，像燕翅一樣翹著，很精神。“眉毛”咳嗽了一聲，說，那假丫頭活得也太沒有意思了，喝酒賒賬，這男人的味道就沒有了。“猴子”說，所以是假丫頭嘛。我笑了，我喜歡他們說話，在這里，總是能聽到各種有趣的故事。“胡子”說，我昨晚夢見了一個只有一只眼的人。“眉毛”說，不是好事。買買提肥皂插話了：一個人一只眼睛也夠了。我笑了，他們都沒有笑。“猴子”說，這要看人，比如說，像我們這樣打發日子的人，沒有眼睛也可以，用個棍子摸路，也能活到死期。“眉毛”說，不吉利，我們雖然活著，別人有的東西，我們也應該有。黑力力散酒看著我說，阿不力孜羊頭，你是一個有見識的人，你說說，夢見烈馬是怎么回事？我說，好啊，烈馬是會飛的，這是好兆頭。買買提肥皂插話了：未必，咱們的“散酒”連個騾子都沒有，哪來的烈馬？“猴子”說，夢是一種希望，所以窮人夢多。第三杯酒喝完后，酒吧里的臭氣就聞不到了，我們自己也是酒味的一部分了。“胡子”開始小聲的唱歌了，是家鄉的民歌，調子非常低沉，像沒有月亮和星星的黑夜，像世界的末日，像民間沒有窗口的黑屋，一點希望也沒有。黑力力散酒說，只要你唱這個歌子，我就會想到死亡。我來興趣了，說，死亡是什么呢？黑力力散酒說，一匹馬如果生了一只羊，這就是死亡。“猴子”說，死亡就是睡在土堆里，非常簡單。黑力力散酒看著我說，你說說，死亡是什么？我說，死亡是時間的幸福，送葬是人間的游戲。“胡子”說，死亡是靈魂的機會，靈魂安慰我們脆弱的神經，等待我們的死亡隨時報到。買買提肥皂說，談論死亡是不禮貌的，這是侮辱時間。正說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兒，走進了酒吧。我們靜下來了。女人買了兩根蠟燭，付錢的時候，找不到錢包，大叫一聲，說，錢夾子忘在剛才買馕的地方了。她把孩子交給黑力力散酒，說，不好意思，請你幫我看一會兒孩子，我馬上就回來。說著，女人跑出去了。我們繼續喝酒，一瓶酒喝完后，那女人也沒有回來，黑力力散酒著急了，把孩子交給我，出去找那個女人了。一個小時后，黑力力散酒回來了一次，說，沒有找到，我出去繼續找，如果我回不來，你們把酒吧鎖好走人，孩子你阿不力孜就暫時養著。我說，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老婆那里我說什么？黑力力散酒說，是什么就說什么。黑力力散酒走了，天黑了星星亮了也沒有回來，我們把酒吧交給“三套車”他們，抱著孩子走了。我讓買買提肥皂帶孩子回家，說他老婆心軟，見了孩子心疼，不會追問緣由。他不干，他說他說不清楚，要我帶走，說我老婆有什么疑問，想不通要跳河什么的，全由他來解釋和說清。還說，如果他把孩子帶回家，他老婆也會把藏養在密處的私生子帶回來的。我把孩子帶走了，回到家里，老婆很是吃驚，對我們的解釋不全信，他看著孩子說，是個漂亮的孩子，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呢？在以后的好幾個月里，我經常到黑力力散酒的酒吧聽情況，那個女人風一樣的不見了，孩子我就留下了。一年后，穆薩響響開始忽悠我了，他經常要我花錢請客，不然，要把那孩子的秘密告訴我老婆，說是我的私生子，是通過這么個辦法把孩子弄進家里的。我不想惹麻煩，就請他喝酒，但這個忽悠還是傳到我老婆耳朵里了。那天晚上，老婆滿臉怒氣，神情像輸凈了銀子的賭徒，說，干脆，我把我在外面的兒子也領回來，咱們一起養吧！我說，你不要上當，這都是那個穆薩響響在搗鬼，是他散布的謠言，那個黑力力散酒那兒，你不是經常去嗎？能有那回事兒嗎？這孩子是真主給我們送來的，我們就養著吧。后來孩子長大了，娶了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特想了解自己真實的身世，說一定要給孩子們一個交代。他跑了許多清真寺，請阿訇們幫忙，在禮拜日向眾穆斯林通報他的情況，幫著尋找自己的母親。但是，至今沒有結果。當然，這些都是偷偷地背著我去做的。

“南瓜”是我最后的外號，也是我最接受、最喜歡的外號。那年我到煤礦拉煤，在那個神秘可愛的夜晚認識了艾克拜爾校長，而后就有了這個外號。那個年代，一切都是艱難的，公司里只有一輛馬車，一年四季主要是從煤礦里拉煤，到了冬季，馬車就非常緊張了。泰來提摩托是我的朋友，在銀行工作，摩托這個外號，是他在開三輪摩托車的時候得下的，后來開上了單位的第一輛卡車，外號還是摩托，朋友們說，已經叫習慣了。他最早的外號叫面條，早年和老婆離婚后，后悔了，就經常喝上二兩去前妻的新家看望她，理由是要吃前妻做的拉面，別人做的拉面吃不下，這樣下去，自己會餓死的，并建議前妻的男人正確看這事，寬容他吃前妻的拉面，就是挽救一個生命，而且不是白吃，要送面和肉。時間長了，前妻的男人看到泰來提摩托明顯的在騷擾他的老婆，懷疑二人在陰暗處有勾連，就把老婆休了。泰來提摩托達到了目的，復婚了，我們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那年，利用星期日休息的時間，我把他忽悠到了煤礦，但是，要排隊，拉煤的車太多。卡車非常少，那是馬車驢車的時代，我們看了一下情況，如果井口不停產，我們在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才能裝上煤。我把孝敬井口臺長的兩瓶酒送給了大胡子臺長，他高興了，說一定給裝好煤。所謂的好煤，就是大塊煤，沒有煤渣。我們鎖好車門，來到拐彎處火堆前，開始烤火。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多一半人都是馬車夫，開卡車的人就幾個，還有許多神話在黑夜里飄蕩。戴著狐貍皮帽的一個車夫正在發牢騷：我已經在這里住了兩天了，還沒有拉上煤，插隊的人太多，我又沒有什么好東西孝敬臺長，真是倒霉。另一個毛驢車夫說，你好東西沒有，一個馕也沒有嗎？沒有馕像馕一樣的好話也沒有嘛？笑話也沒有嗎？你不會跳舞嗎？你不會說假話嗎？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狐貍皮帽車夫說，我現在自己都沒馕了，我到哪里給他孝敬馕去？肚子吃不飽，家里冰涼，能說笑話嗎？毛驢車夫說，那你就認命，把球把子烤熱了，也就排到你了。眾人又笑了。狐貍皮帽車夫說，命是什么？毛驢車夫說，命是看不見的繩子，一頭拴著你的欲望，另一頭拴著你的魔鬼心。這時，一個面目清秀的人來到我們跟前坐下了，看著我說，那輛3639號卡車是你們的嗎？我說，是。這是一個前額寬亮的人，眉宇間可以看出他肚子里面的腸胃和肝臟的顏色，是一個讓人感悟溫暖的人。他說，我有一車煤在路邊，我想租用你的卡車。我看了一眼泰來提摩托，意思是要他說話。泰來提摩托說，你家在什么地方？在下面的村莊。泰來提摩托搖頭了，意思是不行，來回一趟，怕耽誤我們裝煤。主要是路不好走。那人說，我叫艾克拜爾，可以多給你們租金。泰來提摩托說，不是錢的事，我們一走，我們的隊就沒有了，回來還要重新排隊。艾克拜爾說，我是村里的校長，井口的臺長是我的鄰居，回來我可以幫你們裝煤。我說服了泰來提，在火堆前坐一晚上，還不如跑一趟，在校長的家里還能喝一碗奶茶，增加熱量。泰來提摩托點頭前，小聲地向我說，把老大的事說好。他指的是錢，我和艾克拜爾校長小聲地交流了幾句，他答應給我們30塊錢。他找了幾個人，開始裝煤，都是大塊煤，泰來提摩托說，這是我今年見到的最好的煤。我們上路的時候，下起了巴掌大的雪片，像童年的神話，又像夢里的飛船，給人無限的遐想。雪花兒很有意思，在我們急著拉不上煤的時候，它們卻像是天女的心花，飄落著給我們講遠古時代的故事。車開得很慢，泰來提怕陷在什么地方出不來，第二天回不去，不好交代，很是小心。開始，我以為這車煤是校長家里的，進村后，才知道這是校長為學校拉的煤，學校沒有烤火煤，已經放假十天了。我們把車停在了校園里，他很快叫了幾個人，那些人卸煤的時候，艾克拜爾校長把我們領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家在學校對面，院門前有兩棵很大的榆樹，他人貼在大門上，從門縫里伸進手，把門扣拉開了。我們看見屋里的燈還亮著，窗臺上的煤油燈，像遠古的神話，陪伴著人的氣血溫暖人間的靈魂，這顯然是家人在等他回來。他把我們讓進了溫暖的屋子人，當時的那個條件，大人小孩子都在一個屋里過冬。我們坐在了炕上，他的女人立馬給我們兌好了奶茶，這是一個賢惠的女人，從面相上，可以看出她男人那種自然本分的本質。在井口的時候，艾克拜爾校長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忠厚，是一個可以信賴和依托的人。我們喝茶的時候，在暗淡的煤油燈的光亮下，我發現在炕的另一頭，他的三個兒子齊排排的睡著，看不清臉，但那整齊的睡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泰來提喝完茶抬頭的時候，我向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留意校長的三個兒子。在溫暖的土屋，那三個孩子，顯然是這個家的希望和中心。我看了一眼艾克拜爾校長，他笑了笑，說，外面很冷，不要急著走，明早裝煤的事，我幫你們，家里正在做飯，吃了飯再走吧。說著，也不管我們是否同意，就走進里屋，提了一瓶酒出來了。這時，校長的老婆開始炒菜了，校長站起來把門打開了，煙味都飄出去了，校長找來酒杯的時候，他老婆給我們準備吃手搟面的洋芋菜也炒好了，給我們端了一小盤，校長打開了酒瓶。校長說，兄弟們，咱們喝一杯吧，一是我今天感謝你們，二是我發現你們都是好人，我平時是不沾酒的，這瓶酒我存了十多年了。看來是為你們存著的，我們認識了，第一次見面是朋友，下次見面就是親戚了。校長的一席話，溫暖了我們，就那一剎那，我頓時產生了想知道他的外號的欲望，我猜想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外號，因為我爺爺說過，沒有外號的人，是感覺不到生活冷暖的人，而沒有冷暖感覺的人，又是一個沒有鹽巴感覺的人，他們不講究鹽淡鹽重，這種人體質弱，反應慢，和一個懂眼色的人比較，這種人永遠沒有麻煩，而沒有麻煩的男人，往往沒有性別，不敢走大路，在人間的角落里游蕩，吃飯沒有時間，他們祈禱一切日子平安，但不知道平安是什么，因為剩飯是沒有味道的，他們生活在悲劇的氛圍里，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我們開始喝酒了，一個杯子論過三次后，我們都熱了，泰來提摩托的話也多了，剛才在煤礦搖著頭不想跑車的那種表情也沒有了，眼睛開始亮了，臉上出現了他少年時代的那種純情的光芒，在親切的煤油燈的照亮下，他變成了一個溫暖人心的童話。泰來提摩托說，我發現你是個好人，哥，這么冷的天，半夜三更的，你給學校拉煤，多辛苦，你完全可以安排校工去做的。艾克拜爾校長說，我不放心，孩子們已經停學十天了，再說了，沒有那些孩子，也沒有我這個校長。我說，哥，你有三個男孩子，多幸福啊！校長說，我爸爸是個好人，他經常為我們祈禱，我們所能享受到的東西，都是爸爸給我們的。校長介紹了村里的情況，這是一個以牧業為主的自然村，有少量的旱田，學校也有自己的地，收下的麥子，分給老師補貼家用，每年外加五噸煤票，煤礦是村里開辦的，是他們的副業。老師們的工資是鄉政府發，一年只能發半年的工資。好在老師們都可以想辦法搞一點福利，牛羊是不可缺少的，入秋的時候，抓緊時間在旱田和山坡上割草，準備牲畜過冬之用。飯上來了，是那種切的寬一點的手工面，盛在了一個舊式的木盆上，菜和面拌在一起，看著就讓人有食欲。女主人把飯盆放在飯桌一角，盛在有花邊的瓷碗里，遞給男人，由男人再送到了我們的手里。還沒有動筷子，那香味已經流進了心田。那是我至今享用到的最香的一頓飯，那味道我至今還記著，那種帶湯水的菜吃手工面，滋潤咽喉和腸胃，記得我喝了一碗面湯，那個感覺長時間地讓我回憶那個夜晚，還有校長和他那三個結實的睡在那里的兒子。湯里面有村莊的味道，有安慰神經的炊煙的味道，有校長老婆血脈慈心里的謝意和祝福，在一切有人的地方，溫存著另些陌生人的福分，他們有可能是過客，有可能是落難的苦命人，有可能是無愁無欲的小貴族，在一切有炊煙的地方，一切人都能或多或少的找到友誼和幫助，這是大地賜予人的機會和溫暖。后來，在許多地方也吃過這種面，我讓老婆也做過這種飯，就是沒有那種味道，顏色也不是那種親切的暖心的顏色。我自己動手做過，面切得稍微寬一些，這是我那天晚上的記憶，菜是凍肉炒洋芋片，放有干辣椒皮和西紅柿干，油放得少，湯多一些，但就是吃不出那個晚上的感覺。為什么會這樣呢？我找不到答案，也可能只有到那個村莊里去吃，才能吃出那個年代的味道來，另一種可能是，我的嘴唇、牙齒、舌頭出了問題，異化了，吃不出從前的味道來，記憶中的那些圖像是存在的，有可能我靈魂中的味道丟失了，因而我找不到那個夜晚酒和飯的原味。準備出發的時候，校長把30塊錢遞給了泰來提摩托，他不要，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吃了，喝了，再要錢，就沒有人味了。校長把錢塞到了他的衣兜里，說，這是我們以前說好的，那時候我還沒有決定要和你們一起喝酒，所以一定要收下，這不是我給你的錢，是冬天給你們的雪錢。泰來提摩托拗不過，就下炕了。坐在炕角穿鞋子的時候，他麻利地掏出兜里的那30塊錢，伸手放到了校長的一個兒子的枕頭下面。我意外地發現了他的這個動作。準備出門的時候，校長給我們一人送了一只南瓜，是民間那種在馕坑里烤著吃的南瓜。我們很高興，吃好喝好，給了錢，又是南瓜。時間已經是子夜時分了，我們上路了，校長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去煤礦。雪還在飄著，像上天的孤兒，在寒冷的人間，和我們一樣，尋找有溫暖的地方。來到煤礦，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在校長的幫助下，裝好了煤，都是大塊煤。我們深情地和校長告別，校長說了許多友好的話，說只要有進城的機會，一定要到單位來找我，說冬天結交的朋友，是最忠誠的朋友。我們出發了。回到家里，發現那南瓜很漂亮，好幾種顏色，紫紅，蔚藍，金黃，像是一件藝術品。老婆打馕的時候，用傳統的做法，把南瓜的鼻子巧妙地割下來，掏空籽兒，放進棗兒，杏干，核桃仁，葡萄干，再蓋上那切除的鼻子，坐在打完馕的熱馕坑里，給我們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那可是一頓絕美的佳肴。這種吃法只有在城里人家里有，因為那些干貨，在鄉村里是找不到的，那種味道，也至今是我的一個蟲子，時常撓癢我記憶里的圖畫。孩提時代，晚上母親把南瓜坐進馕坑后，我和朋友們就坐在熱馕坑邊，一邊等南瓜，一邊和朋友們講故事，那是爺爺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其中我們最喜歡的是“謊言故事”。有這樣的內容：“我們畫了幾個錢，買了一只紙駱駝，用駱駝的油，擦我們的皮鞋，一只鞋沒擦上，另一只鞋沒輪上。”那年，我把南瓜籽兒留下了，開春的時候，種在了院子里，侵占了老婆種花兒的地方，后來她就把花兒種在了院門兩側的空地上，從那年開始，整個巷子里各宅院門前都是絢爛多彩的夏花和秋菊了，那些女主人們都是和我老婆學的，巷鄰們說，還是你好，要不是你種南瓜，我們也不會想到在院門前種花。那個年代的一切記憶，像正午里在花園里飛來飛去的蜜蜂，悠閑，親切，神秘，讓人永生難忘。時間流逝，記憶變成年齡，年輪在沒有陽光下的黑暗里吶喊的時候，在現在的花園里，我為什么聽不到那些醉人的蜜蜂的醉唱呢？一個人開始回憶的時候，其實那是他看見了自己靈魂的顏色，這應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然而，這也是最危險的顏色，因為這也是死亡最早的顏色。那年，我的南瓜豐收了。從出苗的時候起，我就伺候它，開始給它們施羊糞，后來聽村口釘馬掌的庫特魯克毛驢說這割下來的馬蹄甲和驢蹄甲，是最好的肥料，于是我收來施在了南瓜地上。秋天的時候，收獲了二十多個大南瓜，一個個都是校長那個南瓜的女兒，漂亮，個兒大，看著讓人高興，就像是我做出來的一個藝術品。從那年開始，我開始給鄰居們送南瓜，大家吃著香，也開始在自家園地里種南瓜，我就給他們講這南瓜的來歷，時間長了，這便成了故事，于是我的外號也變成了南瓜，這也是我的朋友穆薩響響給我起的外號。這個時候，我每年可以收近百個南瓜了，顧客找上門來，專門買我的南瓜。我很高興我有這個外號，我喜歡這個外號，我認為艾克拜爾校長是我在那個特殊的時代結交的最好的朋友，那年偶爾給他拉煤，那是真主的旨意，真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把和他交友的那個機會，默默地裝在了我的心田里，讓我的腿有智慧有力量有方向，于是我有了行動。后來，我想知道他的外號的愿望也實現了，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和他們的村長外力一瓶在漢人街喝上了柜臺酒，外力一瓶一生喜酒，他的爸爸哈利姆石灰是個本分的穆斯林，每天到清真寺做禮拜，是個虔誠的信徒。可兒子長大了，喜歡上大家最恨的酒了。長輩們說，這真是綿羊的羔子是狗崽子了。外力一瓶七十歲了，還能喝一瓶，這外號是他年輕時候得的，哥們兒想喝酒了，都說斟一點嗎？干一點嗎？他不，他始終都是一個詞兒：弄一瓶嗎？都是大杯弄，要是兩個人，一瓶酒分兩杯，一口氣喝完，半個軟馕和兩串烤羊肉吃完，嘴一抹，走人。人家說，酒這個東西，是一小口一小口品的，主要是為了傳閑話和交流找野女人經驗。他說，沒肺沒胃的人才那樣喝酒，從前都是大瓢喝酒，那個時候的男人都能走出沙漠，現在的男人為什么沒有情況？為什么在沙漠的邊緣照個相就走人？為什么有窺視狂男野女交媾的癮病？都是小杯喝酒，下酒的東西不是花生就是大豆。那天，外力一瓶還告訴我說，艾克拜爾校長的外號叫開來穆，維語的意思是筆，因為他的上衣口袋里，什么時候都別三只筆，一支圓珠筆，一支黑水鋼筆，一支紅水鋼筆。那支著名的鋼筆是煤礦的礦長尊敬他的，礦長說，是從城里來拉煤的一個商店的經理給他的。外力一瓶繼續說，我們村和鄰村的人們，給孩子起名，都要來找他，艾克拜爾校長是一個對我們有用的知識分子，他教出來的孩子，像村里所有人的孩子那樣聽話，而且經文知識豐富，讀過許多書，村里人離不開他，我們什么樣的秘密，都要告訴他。但是這個不幸的人，死在了一個叫許庫爾美人的刀下，這小子屁股和臉蛋像女人，眉毛也是野女人的眉毛，只有下面兩大腿之間的巴巴子兒才是真男人的東西，他是學校里的教務主任，平時和蘇利亞奶子有奸情，一天晚上，艾克拜爾校長加完班檢查各教室和老師辦公室，發現他們摞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一上一下地喘著氣，校長迅速躲開了，但是躺在許庫爾美人下面的蘇利亞奶子，看見了校長。他們怕校長把這事曬到村里去，平時就巴結校長，宰羊的時候送好肉，冬天的時候送馬腸子，校長明白他們的意思，那件丑事他誰也沒有講，就是給老婆也沒有漏過半個字。他常說，一個男人要遠離無聊骯臟的麻煩，要避免發現人家床里窗外的隱私，他人的隱私，永遠是你自己的麻煩。可是，他們的好事在村子里傳開了，蘇利亞奶子懷疑是校長講出去的，于是在一次婚宴上，許庫爾美人故意把自己灌醉，和校長打起來了，他想用拳頭教訓一下校長。結果是，在混亂中，許庫爾美人給了校長一刀，結果了他的生命。幾個月以后，公家方面的判決書下來了，許庫爾美人也離開了這個人世，都是手心那么大的小肉肉惹的禍。更多的人說蘇利亞奶子才是禍首，她做姑娘的時候就是見了男人邁不開步的貨色，是個不穿褲衩的大屁股。她的男人玉素甫沒有，是個沒有性別的肉頭，朋友們都說他沒有那個東西，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年輕的時候他們在煤礦干活，掙到錢進城喝酒實習體驗女人的時候，只有他一人不干，在外面等他們，朋友們眼睛里面的毒氣排完了出來，就說，你是不是男人？難道你沒有那個東西嗎？玉素甫沒有回答說，我忘到家里了。后來，他的這句話，成了名言，開始是在男人們當中流行，后來女人們也知道了，再后來年輕的后生們也知道了這個詞兒，他們不信這是從一個真實的故事中衍生的說詞，認為是某一個老前輩編的故事笑話。兩條命已經在大地上安息了，他們只能夢見留在村里的麻煩和災難。玉素甫沒有整天笑臉燦爛，像撿了一筐金子的幸運人那樣樂著過日子，他知道老婆和許庫爾美人的臟事，但仍然悠閑地呼吸村里散發著草藥味的醉人空氣。出事后，他的朋友建議他把婊子老婆離了攆走，他不干，說，都是那些人嫉妒他的漂亮老婆，在他的心里，老婆比和田的羊脂玉還要潔白無瑕。然而在村莊的詛咒下，那個沒有褲衩的蘇利亞奶子，開始明白什么叫眾怒了，因為好友們也不理她了。她跑鄉里的文教干事，輕易地辦下了病退手續，丟下宅院，搬到城里去住了。那個文教干事叫克里姆飯桶，全鄉的教師們看不起干文教干事的人，說沒有本事的人，就吃這種閑飯。平時，黑夜忽悠大地的時候，他的屁股和蘇利亞奶子的大腿有染，于是迅速地滿足了那娘們兒的要求。其實，真正逼走他們的事情是那次請客，伊布拉廚師是村里村外有名的抓飯王，特點是大鍋做飯，幾千號人的飯，悶出來，色香味俱全。兩只羊的肉和五十公斤大米的抓飯做出來后，只來了三十來號人，都是他們家的親戚摯友。村民們用不參加的方式，抗議蘇利亞奶子貪色致死好校長的好命。那次是蘇利亞奶子紀念父親過世一周年的乃孜兒葬飯，村民們集體反抗，用不參加的方式，在精神上孤立他們，終于把他們逼走了。因為在出事以前，長老們就反映過，蘇利亞奶子忽悠村里還不懂男女之事的青蘿卜小球球們，在她的肉肉里體驗天堂般的快感，毒害他們年輕的生命。他們在城里一個叫桃園村的地方置了一宅院，那街巷最早叫乞丐中心，是流浪新疆大地的人群自由棲居的樂園，土著人看不起生活在那里的可憐人，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底細。外力一瓶最后說，人最重要的是底細，底細保不住，就是有金山銀山，前后左右都是金箍棒，有日天的本事，在他人的眼里，那什么都不是。

四處打聽，我找到了校長的老婆巴哈爾古麗，這個名字譯成漢語叫春花。春花搬進了城里，那是一個叫“夜鶯的朋友們”的住宅區，因為這里居住著城里最有名的五個歌手，是這個城市的寶貝，物業委員會為了吸引各地的居民，廢棄了以前那個叫“四號住宅區”的舊名，認為數字四不吉利，就換了這么個名字。最早，這里是懶漢公園，大白天睡覺喝酒忽悠女人的浪子和情種們，都云集在這里，唱著鬧著，享受偉大的日子。春花住六號樓一層，開了個家庭飯館，清一色的接待玩茶錢的女客，一天只接待兩桌客人，日子過得很好。我仔細地觀察她的臉，絲毫看不出守寡的那種可憐相，說話自信燦爛。只有眼睛，還是三十年前給我們做面的那個眼睛，仍舊那樣溫馨誠實。我說，艾克拜爾校長他們姊妹是幾個？她說，八個，五男三女，他是老五。我說，校長的墳遷來了嗎？她說，沒有，他大哥不讓。春花顯得很平靜，表情語氣里看不出絲毫的悲傷。我想，她沒有遺忘，只是時間這個無情的東西在她的心靈里播種了新的希望而已。而已呀而已，時間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她給我兌了一碗奶茶，第一口茶咽下去的時候，我猛然感覺到了三十年前的那種味道，那天晚上的奶茶，也是這樣濃香，有一種喝咖啡時的余香。那天她給我們盛飯的形象，那種安詳的表情，像我慈祥的奶奶，又像我忠厚的老婆，我又看了她一眼，在她樸素的臉龐上，我猛然看見了校長的靈魂。我錯了，原來校長仍活著，活在她的精神里。校長的靈魂說話了：謝謝你來看我，這么多年來，我的時間在我老婆的血管里流淌著，我無數次給她找過一流的好男人，但是她不嫁，她說，她要永遠生活在我的氣味里。我說，好校長，你的靈魂是多么的幸福啊！校長說，不，這是我的悲哀，為一個死靈魂，守寡一生，這不是人的進步，如果活著的人為故去的亡靈扼殺埋葬自己正常的欲望，這其實就是那個死靈魂的地獄，我現在就是地獄，我的靈魂不愿意看到我的老婆晚年孤獨地夢游空房。我說，你是一個高貴的靈魂。校長的靈魂說，不，只有活著的人才是高貴的，死亡是一種結束，記憶沒有終結，但記憶不是今天的河流，只有今天的流水，才是滋潤我們腳板的蜜糖。我沉默了，這么多年來，那些活著的人們，活得很興旺的梁上君子床上君子們，為什么沒有說過這種話的？為什么一個死靈魂這么富有人情智慧呢？價值在死亡里嗎？我低下頭，又喝了一口奶茶，抬起頭來的時候，校長的靈魂不見了，只有春花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我想，如果校長那天晚上沒有加班，沒有檢查辦公室，那么他也不會失去生命，那么，如今的他，會是什么樣的呢？會來到城里生活嗎？會和老婆在這里開這個飯館嗎？我腦子里還有很多疑問，我覺得活著是個很麻煩的事情，日子是個貪婪的男人，碗已經在手里了，牙齒在殘酷的咬嚼，下賤的小心眼卻在垂涎另一鍋里的佳肴。在這個狗日的日子里，一頓好飯，一瓶好酒，一個美女，都是誘惑，但那個代價，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代價，在無聲地吞吃我們身上美好的一面，人在大吃大喝的時候，那形象是非常原始而丑陋的，像動物世界里的走狗豺狼。當我們發現屁股已經不干凈了的時候，無聊的時間卻在燦爛的舞臺上看我們的熱鬧，原來，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健康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后來，我很想知道春花的外號，我有一種認識，好人和生活在麻煩里的人，都應該有自己獨特的外號，平庸的人，他們嘗不出糧食固有的味道，他們在人間干枯的河床里吃剩飯，從而外號遠離他們的生活和影子，因為那些跟隨他們身后的影子不是他們自己的。我和外力一瓶又喝了一次酒，一碗面，十串烤肉，一瓶酒，把我想知道的事，都亮在了我的心坎兒上，我覺的校長在活著的時候是幸福的，春花是一個有意思的女人，是值得一個男人銘記的女人。如果一個女人沒有癖性，她的生活就沒有記憶，開始懷念死亡的時候，丑陋也會閃爍溫馨的光芒。外力一瓶說，春花的外號叫一塊錢。我笑了，我笑這個外號里面的故事。后來我又笑了好多次，至今，我想起這個外號，就會更加尊敬好校長和他的春花一塊錢。春花一塊錢是一個愛嘮叨的人，早晨起來，如果是雨天，就詛咒雨水滴落大地后和塵土交媾在一起的那個味道，說雨水該下的時候不下，是個沒有良心的葡萄心，像一些男人。這時候校長醒了，聽到這種沒有盡頭的氣話，就頭暈。如果是大風天氣，春花一塊錢就說風最沒有良心，應該在子夜的時候驅趕那些沒有屁眼的害蟲。如果是狂風，煤礦井口下坡處百年煤渣的味道，會從玻璃縫里光顧暖屋。她靠在男人的身上，看著窗戶，說，有風的時候，玻璃像男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天哪，這是世界末日的前奏嗎？男人最早的時候是狂風嗎？這種狂風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而思緒翻滾的好校長，卻不敢回答春花一塊錢的這個問題，他知道，在這種世界性的問題前，凡人的舌頭永遠是可憐笨拙不夠用的。如果是一個暖人心的早晨，春花一塊錢會突然數落清晨大公雞沒有鳴叫，說公雞不叫，村里的男人就有問題了。好校長不敢插話，不愿犧牲清早洗刷和用茶的時間，重要的是，在這樣的黃金瞬間里，他要思考學校的事情，那些親切的孩子們，不允許他回答這種神秘的問題。有的晚上，煙抽多了，校長早晨就咳嗽，這也是春花一塊錢牢騷嘮叨的內容，說，男人玩的就是肺，肺是氣數，煙玩的也是肺，那是死亡。那天，好校長忍不住了，說，這樣吧，我的哥們兒老婆，咱們做個交易，你每天清早起床，不說話，燒水備早點，在我出門前一句話也不能說，我每天獎勵你一塊錢，一月就是三十塊錢，這不是小數目，你可以一月進一次城瀟灑一回。夫妻倆成交了，幾個月下來，春花一塊錢早晨發牢騷的毛病徹底地改了，校長很高興，在朋友們中間推薦了他的方法，幾個男人拿回去都用了，但是只有一人成功。那些女人們說，我們不是綿羊一樣的春花一塊錢，我們有嘴，我們也不是啞巴，早晨不說話，我們就不成了死人了嗎？男人都跑了，找會說話的婊子怎么辦？就是一天給兩塊錢也不干！好校長入土好多年后，兒子們長大成人了，最有錢的是老大吾斯曼神秘，這個外號是村里人給起的，母親春花一塊錢的樓房也是他給買的，村里人只知道他在廣州做生意，但是沒人知道他做什么買賣，幾年回來一次，帶很多的錢炫耀，給他的小學老師和中學老師發錢蓋房子，給村里的清真寺捐維修資金，也資助村里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好像很得人心。他從來不笑，長老們說，這孩子長大到現在，就沒有見過他笑。那年他回來，我通過外力一瓶見到了他，他的臉和眼睛都那么深沉，看不見眼珠子，像遙遠的黃昏，又像近處的污水池，陰沉的臉布滿了謎語，什么情況也猜不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三十年前，泰來提摩托把三十塊錢放到枕頭下的那個孩子，我想問，立馬又閉嘴了，他現在是有錢人，這話他聽了會不舒服，有錢的人總是生活在自在的王國怪圈里，不愿回憶從前的苦難和朦朧的日子。我提議他帶我去看他爸爸的墳。他的高級越野車非常舒服，像偷情慣犯特有的臥室，里面的裝飾散發著法國人制造的忽悠賊心的香水。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只是聞不到野罌粟和從旱田暖坡上飄過來的大麻的熏香味了。只是村路都是柏油路了，這又是吾斯曼神秘的另一種炫耀，讓走在路上的人們，牢記那是他的錢幣方便了他們的腳板。我不喜歡鄉村的路都變成柏油路，鄉村的路應該是塵土飄揚的溫馨家園，塵土和花香的味道，艾草苦澀的氣味，在正午里暖風的摻和下，賜人古老的感覺，我們可以和祖輩的靈魂遺言擁抱接吻，我們的靈魂永遠不孤獨。光腳走在土路上，溫熱的塵土像好女人溫暖人心的眼睛，像她們安慰人心的手、靈魂、皮膚、嘴唇、赤裸裸地親吻你的肉體你的血管和你的心臟。鄉村沒有向現代文明祈求任何恩賜，只是多情的技術成果不肯放過眾多人的村莊。其實那是我們的童年，用童年的靈魂圖像置換礦物產品醉醺醺的味道，那我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主啊，讓我們自己保護自己，讓我們自己做自己的經紀人吧，阿門！我們停下車，爬上了旱田坡。這里是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墓地，許多墳頭已經看不見了，墳主信仰墳堆最好和平地衍為一線的古老意念，上墳只誦經紀念，不培土。在這樣的一個小環境里，艾克拜爾鋼筆校長的墓位顯得那樣豪華，好像這里不是一個死靈魂的安息之地，而是某一貴族避暑的小樂園。吾斯曼神秘圈了二十多畝地，修了一個念經的亭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們的墓都遷了過來，還有百年以來家族成員的墓，都是白骨，那些親切的骨頭，給新的墓地驕傲地述說著黑暗世界里的光明。鋼筆校長的墳頭是標準的伊斯蘭建筑風格，材料是上等的大理石和仿古青磚，像個大人物的墓地，高高地豎立著。四周是鮮花，我發現紅玫瑰里套種了醉人的野罌粟，它們在微風的吹拂下神秘地私語，那顏色像女人的血那樣誘人。亭子后面是碧綠的果園。吾斯曼神秘從山上把清水引了下來，水滋潤了死靈魂們安息的土地和看不見的空間。用不完的水，流進村里的小河，在親切彎曲的河床里，接受小魚和青蛙的祝福，流向廣闊的平原，把山的傳說和墳墓的故事播種在肥沃的土地，讓偉大的谷物吸收偉大的養分。看到莊園一樣的墓地，我向吾斯曼神秘說，兄弟，人活著也是錢，死了也是錢呀！吾斯曼神秘說，錢是男人永恒的時間，是沒有晝夜的時間，錢讓男人不朽，男人在錢的時間里銜接時代，又在錢的忽悠下遨游臟海，偶爾在渾濁的小時間里出賣良心，侮辱童年的天堂記憶。溫暖的錢，在無意識的幫助下，世界末日似的強奸了男人的意志，這個游戲，摧毀了一代代大丈夫男子漢，于是立地頂天的靈魂在該呼喚的時候打瞌睡，臟手開始盤點價值。死亡不是死者的游戲，而是子嗣們走路的一種姿勢和態度，我們都生活在一種網里，只是那材料和顏色不一樣。我說，錢是不會說話的尊嚴嗎？吾斯曼神秘說，錢是自在的尊嚴，有四張嘴，前后左右都能說話，是永恒的召喚，阿不力孜哥你萬歲，如果這世上有尊嚴的話。我說，有，有尊嚴，即使世界上什么也沒有了，村莊消失了，村莊下面的那個土地，在它溫暖的懷抱里，會存留人的智慧和光榮，聲音和足跡，這是養育了我們祖輩的土地，是包庇了原諒了我們的尷尬、我們的骯臟、我們的丑陋、我們的無知的土地。人間只有土地是高尚無比的，太陽存在著，人的故事不會滅亡，這就是尊嚴，是永恒的尊嚴。玫瑰和罌粟的香氣飄過來了，它們在暖風的撫愛下變成了斑斕的蝴蝶，翅膀像我童年睡過的搖床的顏色，在葡萄架下醉聽奶奶向葡萄訴說隱私，偶爾享受從葡萄藤葉間照射下來舞蹈的光片。那些蝴蝶都變成了許多艾克拜爾鋼筆校長，鋼筆校長說，我死過一回后，從墳墓里出來，為什么看到的都是好人呢？當年刺死我的那個許庫爾美人，如今他的尸體在哪里？給他立碑了嗎？有人照顧他的孩子們嗎？沒有孩子的人死了，那才是幸福。這么多年以來，我的靈魂一天也沒有安靜過，死亡是一種開始，是閉上眼睛能看得見自己的開始，看清自己才是真麻煩的開始。活著的經驗就是：不要窺視他人的隱私，在有心的時候，一定要沒有眼睛，在有眼睛的時候，一定要沒有心，要讓心和眼睛輪流值班，允許人和世界緩慢善良成熟成功。吾斯曼神秘說，爸爸，你活著的時候，我為什么沒有發現你的英明呢？當年我不應該去廣州，但那時的誘惑，是洪水野獸，我抵擋不住，那里是另一個世界，水向東流，我們生活在邊境線上的人們，一旦眼睛亮了，我們的麻煩就開始了。我們生活在煤油燈下的人們，抵擋不住手機和電視的世界，離開家鄉就是撓癢癢，是滿足貪欲和影子。但我的靈魂永遠在村里，我的心絕對不是從前的心，但它絕對是村莊的奴隸。我不知道什么叫驕傲，有的時候詛咒那個讓我第一次走出村莊的機會，卑鄙貪婪而又偉大的機會。爸爸，記住我的一句話，我的骨髓沒有背叛。鋼筆校長說，幸福是在該清楚自己的時候看清自己，你是幸福的，孩子。許多艾克拜爾鋼筆校長又變成了許多蝴蝶，它們飛進花叢中消失了。遠處，傳來了候鳥的歌聲，它們是古老村莊忠實的朋友。我看著吾斯曼神秘說了一句，兄弟，明年開春的時候，在這片地里多種些南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