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人對酒的認知是很奇怪的,它和農民對土地的認知,槍手對槍的認知,以及盲人對手杖的認知有著根本的不同。喝酒這種方式是人松懈自己,回憶往事,重溫舊夢,總結經驗,貶低自己繼而又抬高自己的具體行為,有的人喝酒是喝給肉體的,有的人喝酒是喝給內心的;有的人喝酒是喝給別人看的,有的人喝酒是給自己看的。前人論喝酒,總少不了一個“愁怨”或“豪情”,或者金樽空對月,或者煮酒論英雄,其實喝酒有時很簡單,沒有那么深奧和偉大,空虛無聊,發點小財,稍有失意,都可能是喝酒的原因。總之,這一最常見的生活場景,并沒有多少值得重新發現的價值,倘若在這個問題上盤桓不去,倒真有些為做詞強說愁之嫌了。
去年第一次去塔城,塔城也稱塔爾巴哈臺,咸豐元年根據《伊犁塔爾巴哈臺通商章程》成為與俄國通商的重要商埠,因此一直到現在,塔城仍然是前蘇聯——新疆間交通、貿易的門戶,走在塔城的大街上,隨時都有可能和那些扛著大包小包的俄羅斯人撞個滿懷,他們高大結實,赤裸的手臂上滿是長長的汗毛,他們既興奮又滿不在乎,與我們顏色大有出入的眼睛里盈足了才真正做一回人的新鮮勁。俄羅斯人愛酒是舉世聞名的,且有無法追溯的歷史淵源,為一瓶酒而兵刃相見的事,更是聽多了。但是在塔城,我才真正見識了他們的愛酒嗜酒的模樣。
在塔城賓館門前,有人在示意我幫個忙,是一個滿臉撒滿雀斑的哈薩克斯坦的小伙子,他的雙手各握著兩瓶酒,胳肢窩里還夾著兩瓶他無法用手開門,只好求助于我,進了門,他三跳兩蹦便上了樓梯,還沒忘了回頭扔一句變了音的“謝謝”。那種高興勁令滿臉的雀斑都錯動了;某夜,正在假寐,被樓下一陣狂放的音樂和喧吼吵醒,從大敞的窗口往下看,一群金發赤肉的漢子,赤裸著上身,下面也僅一條短褲,圍著幾瓶酒,伴著錄音機里的音樂,狂吼亂跳,賓館服務員告知,不知他們有什么高興的,夜夜如此……煩人。
由是我對這些喝酒的人產生了一點兒疑慮,不管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對待酒的問題上,大概不外乎為自己找了個借口,而宣泄一番吧?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心緒究竟有多少不同呢?又一日,在一個小商店里,遇到了這么一位女人。看不出她是俄羅斯人還是吉爾吉斯人,40多歲吧,但沒有和她的同胞一樣魁岸的身材。她甚至顯得有些羸弱,裝在寬大T恤衫里的身子,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她可能叫柳芭或者卡婭,消瘦的面頰上有些紅潤,她的眼黛涂得青黑,幽幽地保留著年青時的迷惘。她斜倚在小商店的水泥柜臺上,用一只暖瓶蓋在喝酒,這在當地稱之為喝柜臺酒,這種喝法不同于坐在小酒店里弄幾樣小菜的慢斟細酌,富有閑適的況味。而是牧區的牧民進城,創造的一種既簡單又直接的方式。這種酒多數是劣等的散白酒,老遠就能聞到它的刺鼻的沖味。進到小店,甚至不用多說,一個手勢,老板便會遞上一只暖瓶蓋子,于是斜靠在柜臺邊,一仰頭,咕咚一聲,酒便下去了,像個沙漠中活出來的人,面對一泓清泉,全然是急不可耐的樣子。
她的手——握暖瓶蓋的手,青筋暴起多皺的皮,一個人的衰老程度,從手上是最容易看出的。她用這樣一只手將酒送至嘴前,那是滿滿的一瓶蓋,她沒有一絲猶豫,甚至還輕輕用鼻子聞了聞它的純度和香味,然后猛一仰頭,你似乎可以看到那瑩潔剔透的液體,順流直下,緣著血脈,迅速走遍全身。也就是在那一剎那,她好像猛地從萎靡中掙脫,身體將T恤衫撐滿了,兩眼竟活潑潑地熠熠閃光。
有時看一個人喝酒是一種享受,一個喝酒的人看另一個喝酒的人,才能看出名堂,一個不喝酒的人,看一個喝酒的人是發瘋,一個喝酒的人看不喝酒的人是白癡。
柳芭或者卡婭又要了第二杯,從她的舉止,你可以看出她的教養,修長的手指和保養很好的指甲,完全說明了她的身份,但她卻在用一種牧民的方式喝酒,用一種最直接、最缺少文化色彩的方式喝酒,這就不得不讓人頗費思忖了。這如同一個算命相面的人,往往是通過對方的行為方式結合自己的經驗來判定你的內心在想什么。因此,我無法從柳芭或卡婭的喝酒來斷定她的內心,對女人最好用愛來解釋,可她完全已過了戀愛的年齡,除此還能有什么呢?
總之,她又端起了第二杯酒,這下她稍微遲疑了一會兒,像要看清杯中究竟為何物,她開始猛地一仰頭,披肩的長發齊齊地垂向腰際……這個姿式像永遠定格了一般,一直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這個站著喝柜臺酒的異國女人,究竟是為了什么?
陽光肇事
長期以來,我對天氣的變幻愈來愈敏感,就算是在現在這樣的冬天,鉛色云始終盤桓于低矮的天際,那種叫寒冷的東西你看不清它卻無所不在,如果天空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堅如巖石的云層哪怕有一絲錯動,漏露一丁點兒陽光的顏色,我都能立刻捕捉到。因為在這個極度缺乏陽光的城市。病態的灰白和骯臟的黑色浸泡著每個人,窒息著多少富有活力和創造的想象,這時的陽光猶如冬季蒼翠欲滴的蔬菜,又如溺水者手邊救命的金黃稻草,對陽光的偏愛,是這個城市很多人所共有的,對很多事情的感覺和判斷,有時竟是靠天氣的好壞來決定的。
那天早晨,天氣和往常一樣,陰郁而毫無生氣,朝東面的山墻上似乎比別處更亮些,但我搞不清具體的光源來自何方,就這樣我居然發現墻上有我淡淡的影子,就像水洇上去早已干燥的痕跡,稍不注意,便難以發現。而這時,不知天空的何處,冷不丁傳來一聲“呱——哇”,突兀而憂傷,就在那一聲撞進耳鼓的一瞬,天地間遽然一亮,隨即便幽暗下來。這是城市早已絕跡的烏鴉,它的叫聲,一聲絕叫傳達了什么?尤其是隨著那一聲沙啞的老人干咳般的聲響,天地間迅速而微妙的一變,我預感一定發生了什么。抬望眼,尋遍低垂的天空,無論如何沒有找到寒鴉遠去的一個黑點。
在這樣的天氣里,去預感一件可能發生的事,是用不著太多的理由和提示的。
果然,還不到中午就有消息傳來,我的好友老派出了事。
讓我不能相信的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出了事,老派也不會遇到什么問題。老派屬于那種事事處處謹小慎微的人,沒有過激的言辭也絕無越軌的行為,他時刻約束自己,反省自己,對他人充分地理解,對自己百倍地苛刻,尤其是他的細致,是不允許他出什么差錯的。像他這樣的人,連上廁所都要仔細看看后山墻是否有裂縫的人,怎么會那么不小心呢?
我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老派身上纏滿了白色繃帶,像一個大郵包被扔在病床上,他的美麗的妻子把打滿眼影的眼睛哭出了全新的內容,而他的兒子,可能怔怔地站在床邊,望著這個面目全非的人,小手卻在褲兜的深處捏玩著變形金剛。
這是一所很有些年頭的醫院。俄式的主體建筑莊重而笨拙,它趴在一片瘦高條的樓群當中,顯得那樣蠻橫而自傲。在我走進它的時候,腳下的木質地板發出空洞沉悶的鈍響,在幽暗的回廊里,可能通向很多地方的岔口,顯得深不可測。這讓人聯想到早年的蘇聯影片,列寧在克里姆林宮迷宮般的走廊里神出鬼沒,來自鄉下的農民和盯梢的特務只能在里面瞎轉悠。
我盡量放輕腳步,怕嚇住自己,瞎轉悠了一圈,在走廊的盡頭那間病房找到了老派。
讓我懸起的心倏地就落了地。老派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渾身纏滿繃帶,而是一條腿成了白色且粗了許多,顯然是打了石膏的,這條腿被鋼架托著也被吊索懸著,像一件現代派雕塑家的展品,也像舞蹈演員在訓練時搭在橫桿上的腿;他的美麗的妻子和貪玩的兒子都不在身邊,這不符合我想象的場景,讓老派顯得有些孤獨。
那會兒老派臉沖著墻在看一本雜志,從窗戶擠進來的黃乎乎的天光,使他的臉格外凝重。對我的到來,老派既沒有訝然也沒有感激,這是多年相知的兩個男人之間形成的特有的默契,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滿眼的疑問。
“我就是想曬點太陽,只不過稍微往路中間走了點,誰知道就撞了汽車……該倒霉的時候,誰也躲不過。”
老派的家住在一條小巷的深處,他上班不算太遠,這是他常常感到滿意的,尤其是在夏天,路兩側的樓群幾乎蔭蔽了所有的道路,而如今為了領受冬天那一縷從樓群的縫隙擠進來的稀薄陽光,他卻遭到了如此之不幸。
輸液瓶被高懸于床頭的鐵架上,緣著細長的膠管,晶亮的液體不時冒出一串汽泡,像魚在水底吐納。我望著輸液瓶,想到在這同一時間段,這個城市有多少人如老派一樣躺在病床上,而陽光這個肇事者,又使多少人罹難。我不敢繼續聯想下去,也不把我的想法告之老派,在老派的骨頭深處,被陽光染紅的骨髓里,究竟有幾多錯對?
我終于看清老派手中的雜志,大概是他兒子拿給他的《兒童時代》,封面畫著滿面通紅的太陽公公,他有著翹翹的長胡子,嘴角朝上眼角向下,笑瞇瞇地一副慈祥的模樣。
傷筋動骨一百天。大概在我探望老派幾個月之后,一個陽光充沛的上午,我和老派的妻兒去接老派出院。
這是初夏寧靜而干燥的一個上午,醫院整齊而潔凈的綠化帶,在陽光的沐浴下發出植物特有的芬芳。老派看上去白且胖,眼瞼下微微有些浮腫,顯然這是病塌上少見陽光所致。忽然走在藍天下,忽然叫從天而降的陽光劈頭蓋腦砸一身,老派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大眼睛不習慣地瞇縫著,竟然忍不住沖著太陽連打了三個撼天動地的噴嚏。
老派恢復得不錯,柱著拐杖的一條腿稍稍有些跛,但這已不影響他行走,太陽直照下的道路,平整明亮,像被髹漆了一層金黃的油漆,在這樣充滿陽光的道路上行走,該是怎樣的愜意呵!該是怎樣的一件愉快之事呵!而老派執意要走在樹蔭下,他甚至搖搖頭抖抖身子,像要抖落沾在身上的陽光。在并不酷烈的陽光下,老派連稱:在太陽地里頭暈得厲害。
我仰面天空,瓦藍瓦藍的蒼穹,藍得沒有一絲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