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有一支槍

因為這個想法，退休工人凡易民被刑事拘留了十五天。

A

凡易民是在退休體檢的時候知道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的，血壓偏高，心律不齊，前列腺增生……都是些要不了命的小毛病，但這些小毛病綜合起來告訴凡易民，他已經不再健壯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一邊工作一邊為女兒操心了，他申請從工作中退出來，給女兒凡非當專職保鏢，因為女兒已經不算是很年輕了，但她還是顯得非常單純和幼稚，單純得美麗可愛，幼稚得不知道這個老到的世界對她的單純構成的威脅。

對女兒凡非構成威脅的是一個擁有權力和財富的男人，凡易民覺得，這個在“正權公司”任老總的中年男人，遠比那些瘋狂地追求著凡非的小青年們更可怕。

那些瘋狂地追求著凡非的小青年們，得不到凡非芳心，都怪罪于她父親凡易民，他們認為凡易民是個魔鬼，把他女兒凡非桎梏于他營造的地獄里。對于這些遷怒于自己的小青年們，凡易民不予理睬，女兒已經過了處男朋友的年齡了，再不處男朋友就列入剩女的行列了，她想跟什么人處朋友，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有一點必須得保證，不要強迫和難為他的女兒，否則，凡易民就不會以長輩的身分跟他們說話，他說不過他們，什么戀愛自由了，什么人權了，什么思想解放了，云云；自從凡非從一個小姑娘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后，凡易民在女兒的安全問題上就養成了用拳頭說話的習慣，聰明的女兒正好抓住了父親的這一點，把那些惹得她心煩的家伙們都推給了她的父親凡易民：去問問我老爸同意不？

這些小青年們當然不會去招惹這個老光棍，這個老光棍仿佛是個不近人間煙火的怪物，在他們家所居住的地方，街坊鄰居們竟然對他的情況了解得微乎其微，在街坊鄰居們的記憶中，幾乎沒有過凡非母親的印象，而凡非的父親，在人們印象中的真實寫照，僅是一個簡單的“三個一組合”：一個人，一身工作服，一輛破自行車。也就是這個穿著身工作服騎著輛破自行車的老光棍阻礙了這些小青年們的行為，他仿佛是凡非的影子一樣，讓他們無法接近凡非。

有個不知深淺的小伙子被凡非拒絕后，不甘心，繼續糾纏著凡非。一天，這個小伙子在路上攔住凡非，不讓她回家，讓凡非給他個表現自己的機會。兩個人糾纏不清的時候，一輛自行車的前輪突然頂在了小伙子的屁股上。小伙子被自行車輪頂得往前一躥，返過身來就跟騎自行車的人動上了手，騎自行車的人，兩只腳蹬地，雙手握著車把，連自行車都沒有下，只是身子往前探了一下，雙手一抖，小伙子就像被馬蜂蜇了一樣，猛地退后了三尺遠。小伙子定神看了看自己的大腿內側褲子上的車輪痕跡，傻眼了。對女孩子要講禮貌！自行車上的人說，下次我再看見你對她動手動腳，小心你大腿上的家伙！自行車往前一躥，小伙子一閃身，自行車從他身邊滑了過去。小伙子雙手拍打著大腿內側褲子上的車輪痕跡，望著凡非坐在了自行車的后座上，他這才算是認識了凡非的父親凡易民。

凡非出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她接受著新時代的文化教育的同時，她父親凡易民已經把一種傳統的文化思想和道德觀念灌輸到了她生命成長的過程中，她既不像那些穿著牛仔褲，露著肚臍眼，吹著泡泡糖滿街跑的時尚女孩，也不像那些成天呆在家里洗衣做飯看古裝電視劇哭哭笑笑的傳統女孩，她時常紅裝素裹出入歌舞廳跳跳唱唱，也時常西裝革履出入圖書館和書畫展廳學習知識欣賞藝術。凡非知道自己的美麗，知道自己的美麗讓歌舞廳里一顆顆年輕的心躁動不安，也知道自己的美麗讓圖書館書畫展廳里淡泊的靈魂震顫，但她還不知道，她正處在走路只看前面不顧左右和身后的危險階段，還意識不到在她美麗的身后引發的騷動，是怎樣被她的父親凡易民抹平的，抹得一點痕跡都不留。

B

凡非發現父親站在她身后的時候，正是她跟著“正權公司”的老總錢正權大出風頭的時候。老總錢正權在為她二十六歲的生日舉辦的生日晚宴上，向大家宣布了他收凡非做干女兒的決定，并當場把一條精美的鉆石項鏈戴在了凡非的脖子上。老總的這個決定讓凡非感到驚訝，更感到受寵若驚。在“正權公司”里，凡是在工作上有能力，有業績，被老總賞識的職員，無論男女，過生日的時候，老總都要為他們舉辦生日晚宴。老總錢正權今天為凡非舉辦生日晚宴，證明凡非在這家公司已經被老總列入了高層人士圈，隨后就是升職加薪，但老總錢正權突然宣布要收她做干女兒，這讓她在思想上沒有準備，感到窘迫和尷尬。當老總給她戴上那條項鏈，擁著她，吻她的額頭時，她感覺到了一種幸福的眩暈，特別是老總擁著她的時候，她的胸部被老總的胸脯無意識地碰撞了一下，這輕微短促的碰撞使她像觸電一般差一點倒在了老總的懷里。除了父親，還沒有一個男人吻過她，擁抱過她，但老總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于父親，父親給她的是一種熟悉的父愛，她是在父愛中長大的，父愛給她的感覺就像空氣和陽光，就像是大地和風一樣自然，而老總給她的卻是一種陌生的男人的感覺。這是一種驚恐和幸福交融在一起的感覺。

生日晚會結束后，老總錢正權說，他開車送凡非回家。就這樣，老總把她從同事和朋友們中間給撥離了出來。當她挽著老總的胳膊在一片掌聲和喝彩聲中走出酒店的大門，朝那輛“奔馳2000”走去的時候，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推著輛破自行車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攔住了他們。

爸！凡非看見凡易民第一個反應是微微一怔，接著就是松開了老總的胳膊，跑到凡易民的身邊，緊緊地挽住了父親的胳膊。我爸爸！我爸爸來接我了！女兒對她的老總說，謝謝老總，不用您親自送我了！凡易民立即感覺到，女兒的驚慌證明了女兒的稚嫩，也證明了女兒對父親的依賴，更證明了女兒根本就沒有自我保護的防御能力。

我是來接我女兒的！凡易民非常禮貌地對女兒的老總錢正權說。

錢正權似乎頗感意外，但很快鎮定下來，他朝凡易民微笑地點了點頭，站在“奔馳2000”旁，看著凡非坐上了她父親的那輛破自行車。

父女倆騎一輛自行車回家的路上，女兒頭枕著父親的顛簸的脊背感到安全而幸福。

爸，我們老總要我做他的干女兒了！女兒告訴父親說。

你愿意他做你干爹嗎？父親問女兒。

他是我的老總，我需要他給我升職，我需要他給我加薪，我需要他給我施展自己才華的平臺！女兒的話里透露出了她的心事和理由。

你們老總需要你給他什么，你知道嗎？父親提醒女兒說。

當然是需要我為他的公司做貢獻了！女兒是這樣理解的。

女兒這樣的理解沒有什么錯，錯誤往往會發生在女兒認為不會出錯的時候。凡易民私下以為，女兒已經進入了一個有著豐富社會經驗的男人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布下的迷魂陣。

爸，你吃醋了？女兒探出只胳膊摟住了父親的腰，把臉緊靠在了父親的脊背上說：你的女兒永遠都是愛你的，這是永遠都不能改變的！女兒的話讓凡易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哪有什么永遠都不能改變的事情啊，我的女兒！

C

凡非并不是凡易民的親生女兒。

凡非的母親吳春艷在懷上凡非的時候，還是凡易民的未婚妻，在他們準備結婚前，單位里派凡易民出了一趟差，來回總共七天的時間，就在這七天的時間里，凡易民和吳春艷的命運和關系發生了本質上的改變。

凡易民出差回來那天，一進家門，就感覺到家里的氣氛不對勁，因為家里人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么齊全過，除了過年吃年飯外。他隱隱感覺到，家里人到得這么齊全，是因為他們知道他今天回來，他們今天聚集在家里，是在等他回來處理一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與自己和吳春艷有關。吳春艷在這個家庭里會出什么樣的問題呢？

吳春艷突然跪在了凡易民面前，說，我們分手吧，易民。

我做錯了什么嗎？凡易民困惑地說。吳春艷搖頭。

你做錯了什么嗎？凡易民依然困惑地說。吳春艷搖頭。

那是為什么呢？凡易民說著走上前去，他想把跪在地上的吳春艷扶起來。站住！別碰我……吳春艷亮出手中的西藏跳刀。這把西藏跳刀是哥哥凡易軍的隨身之物，它怎么會在吳春艷手上呢？凡易民困惑地看了哥哥凡易軍一眼，凡易軍連忙垂下頭，回避了弟弟的目光。

凡易軍見吳春艷把問題在弟弟面前攤開了，上前一把從吳春艷手中奪過刀，“撲通”跪在了吳春艷的身旁，把刀往面前的地上一放，對凡易民說：兄弟，哥哥沒什么可說的了，痛快點！凡易軍雙手往身后一背，昂起頭，把脖子敞亮給了兄弟。

凡易民知道在他不在家的時間里，家里發生了一件什么事情，他彎腰抓起地上的刀，上前一步，側立在哥哥身邊。

易民，想想，再說！父親眼巴巴地望著兒子說。

易民，他是你哥啊！母親嘴唇顫抖著對兒子說。

兄弟，商量一下，行嗎？姐姐哭喪著臉對兄弟說。

哥，哥啊……妹妹喊著……哭了。

你說——凡易民面向吳春艷，春艷，你說我該怎么辦？

吳春艷猛地站了起來，從凡易民手中奪過刀，把刀刃收進刀柄，將刀還給了凡易軍，說這把刀是你給我的，你讓我用這把刀殺了你，我沒有殺你，但并不是我不想殺你，也不是我不敢殺你，殺不殺你，我只想等你兄弟回來說一句話，既然你兄弟都下不了手，證明我在你兄弟的心中還沒有你重要，既然這樣，就得由我來處理這件事情！吳春艷的這番話不單單是說給凡易軍一個人聽的。

閨女！凡易民的父親跪下了。

閨女！凡易民的母親跪下了。

小妹！凡易民的姐姐也跪下了。

姐——凡易民的妹妹也跪下了。

春艷，難道也讓我給你跪下嗎？凡易民說。

你們都不用跪下來求我！吳春艷走過去把他們一個個扶起來，單單讓凡易軍跪著。

我告不告你呢？吳春艷說。

告吧！我有罪！凡易軍說。

我如果不告你，你娶我嗎？吳春艷說。

凡易軍扭頭看兄弟凡易民。

春艷……凡易民上前一步。

你沒有資格說話！吳春艷抬手攔住凡易民。

我們倆都要結婚了啊，春艷！凡易民抓住吳春艷的胳膊哭喪著臉說。

吳春艷看著凡易民，搖了搖頭，冷淡地笑了笑，說剛才刀在你的手上，我很想看看你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如果你要殺你哥，無論結果怎么樣，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我們倆都還有可能結婚。但你沒有這么做，原因呢，強奸我的人，是你哥。既然我在你的心中還沒有你哥重要，我又怎么能夠跟你結婚呢？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你可能會遇到很多比你哥還要重要的人，如果他們要傷害我，我去依靠誰呢？所以我只能放棄你，而選擇你哥了，因為你哥是個有膽量的男人，盡管他是個道德敗壞的男人！

你們能幸福嗎？凡易民問吳春艷。

我嫁給他不是為了什么幸福！吳春艷說，我嫁給他是要折磨他，我要讓他得到比法律還要殘酷的懲罰，不然，我就找不到我做一個女人的尊嚴！

就這樣，吳春艷嫁給凡易軍，成了凡易民的嫂子。

哥嫂結婚后，就從家里搬了出去，沒過多久，哥嫂辭掉了工廠里的工到沿海的一個城市謀生去了。當凡易民再次見到嫂子的時候，就見到了他的小侄女凡非。三歲的小侄女從她母親的手中移交到凡易民的手上的時候，她還笑著，她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凡易軍已經死了，是自殺。這時凡易民才知道，哥嫂在這個沿海的城市里過的是一種茍且偷生的日子，以打工為生的凡易軍發現自己的妻子在外面做小姐的時候，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不堪自己的妻子在外面做小姐，又沒有能力制止她的行為，終于在一個清晨，他從尸體一樣的妻子的身上筋疲力盡地爬起來后，默默地走上樓的頂層，縱身往下一躍，徹底原諒了自己這一生中所犯的一個他永遠都沒有能力來改正的錯誤。

凡易民把小侄女凡非接回來后，就再也沒有過吳春艷的消息，后來凡易民特意去過那個沿海城市幾次，多方打聽都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如果能夠找到她，無論她再嫁人與否，他都要把她接回來，他認為，她當年嫁給了哥哥凡易軍的確是自己的懦弱造成，如果當時他把哥哥凡易軍告上法庭，如果他把哥哥凡易軍殺上一刀，哥哥凡易軍現在可能還活著，吳春艷現在也可能和他還生活在這個城市里，但在當時，他的大腦來不及想這么遠，生活就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越變越離譜，終到今天的這種結局。

D

確定女兒已經上班走了以后，凡易民才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

其實凡易民早就起床了，起床后，他習慣性地走出房間準備到廚房給女兒弄早餐的時候，擱在客廳茶幾上的那扎人民幣，又讓他退回到了房間里，他不想因為這筆錢，和女兒發生什么不愉快，他退回房間里，只是想證明一件事情，看看女兒對他昨天晚上的決定是什么態度。

昨天晚上把女兒接回家后，思前想后，他還是做出了一個讓女兒不太高興的決定。女兒進廁所里沖澡的時候，凡易民從抽屜里拿出了這五千塊錢，這是他今天從銀行取的，是準備給女兒買生日禮物的，但他不知道給女兒買什么好，所以沒有花掉，他準備在女兒今天下班回來后，他們父女倆在一起為女兒的生日祝賀的時候，再把它們給女兒，讓她喜歡什么買什么。但女兒今天沒有按時回家，她在電話里告訴凡易民，她的老總今天要為她舉辦生日晚宴……女兒脖頸上的鉆石項鏈改變了他的初衷——他讓女兒把這五千塊錢明天給他的老總錢正權，作為錢正權送給她項鏈的償還金。凡易民這么做就是為了告訴女兒，她并不欠她們老總錢正權什么；凡易民這么做也是為了告訴女兒的老總錢正權，他的行為已經引起了另一個男人的注意，而且這個男人是有能力報復他的，如果他敢對這個男人的女兒圖謀不軌的話。女兒沖完澡出來，凡易民對女兒說出了他的決定。看得出來，女兒不愿意這么做，凡易民要求女兒必須這么做，如果她不這么做，他就親自把這五千塊錢交到她的老總錢正權的手上。凡易民把自己的話說到位后，把錢放在了茶幾上，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這五千塊錢依然放在茶幾上，昨天晚上是怎樣放在茶幾上的，現在還是怎樣放在茶幾上，這讓凡易民感到不安。這絕對不是女兒的疏忽，這是女兒沒有理解和體諒父親的苦衷。凡易民抓起這五千塊錢在屋里轉悠著，他在思考，怎么才能把這五千塊錢送到女兒的老總錢正權的手上，而且還必須得保證不能讓女兒凡非感到難堪，想來想去，腦袋想破了，也沒有想出個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沒有退休的時候，凡易民總是覺得自己的時間很緊張，總是擔心著女兒的這和那，總是害怕因為自己工作忙沒有照顧和保護好女兒而使她受到委屈和傷害。現在從工作中退出來了，就覺得閑了，特別是在女兒上班去了以后，一整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市場買菜，買女兒喜歡吃的菜，然后就是盼著女兒下班的時間到了后，騎上自行車，到女兒上班的公司外等女兒出來，然后用自行車馱著女兒，讓女兒頭枕著他的脊背，胳膊摟著他的腰，一路上說說笑笑地把她接回家來。從感情上講，凡易民是不情愿女兒認什么干爹的。凡易民認為，他對女兒的父愛是絕對的，女兒對他的愛也是絕對的。他不愿意輕易傷害女兒，女兒有她自己的道理，但他更不愿意女兒走進她的老板錢正權的圈套。說圈套，也許是自己心胸狹窄了一些，但凡易民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來解釋這件事情，報紙上和書刊上類似這方面的報道和描述還少嗎？女兒她為什么就不知道這里面的利害關系呢？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兩點多鐘，凡易民出了門。這個時間去接女兒太早，是他口袋里揣著的這五千塊錢讓他在家里坐不住，他想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們交給女兒的老板錢正權，仿佛不馬上把這五千塊錢交到錢正權手上，錢正權就會馬上吃掉了他女兒一樣。

凡易民把他的那輛破自行車停在路邊一個隱蔽處的旮旯里，因為女兒上班的那棟大樓門前的停車場，沒有自行車的位置，就像那棟大樓門前的保安不能容忍凡易民走進這棟大樓的大門一樣，他和他的自行車都不屬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這座城市的臉面，他和他的自行車屬于這座城市背一點的地方。

凡易民對保安說他女兒凡非在這棟大樓里上班，他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女兒。保安說這棟大樓幾十層，有幾十家公司，成千上萬的員工，誰知道你要找哪個凡非？凡易民想再說點什么，保安揮手把他攆離開大門口。凡易民非常氣憤地離開了這棟大樓的大門口，他走到馬路對面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打女兒的電話，他要把女兒叫出來，當著保安的面，讓女兒把他領進這棟大樓，讓那個保安看看他的女兒是不是在這棟大樓里上班。

電話通了，電話里女兒說她現在沒有時間出來，女兒問他有什么事情時，凡易民語塞了，女兒在電話里告訴凡易民，她在陪著老總錢正權跟別人談業務，之后還要陪他們去吃飯，晚上可能要回得晚一些，讓凡易民就不要等她了，老總的車可以送她回家，讓他放心好了！凡易民搶著想說句什么，但女兒把電話掛了。

凡易民能放心嗎？凡易民又回到女兒上班的這棟大樓的門前，他在大樓大門兩側的停車場上的小轎車中找見了女兒的老總錢正權的“奔馳2000”，這輛“奔馳2000”的車牌號是昨天印入凡易民腦海的，昨天凡易民接女兒時，就預感到這輛小車今后可能要和自己發生些什么關系，所以昨天他看了一眼它的牌號，并牢牢地記住了它。

看看時間還早，離女兒凡非說的她要陪著老總錢正權和客商吃飯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就向不遠處的一家大商場走去。凡易民在這座城市里從小長大，生活了幾十年，他是看著這座城市怎樣發展繁榮起來的，就像他看著自己的女兒凡非是怎樣長大漂亮起來的一樣，但是，這座城市越來越讓他感到陌生，好多的地方已經開始拒絕像他這樣的人了，就像他現在走進的這家商場，仿佛就不是為他這樣的人設置的。這家商場里，經營的商品仿佛也不是為凡易民這樣的人準備的，可以這么說吧，穿著身工作服的凡易民是不適合光顧這里的，光顧這里的人，不是胳膊夾著皮包的老板就是穿金戴銀的闊太太，要么就是漂亮的小姐和闊少們，本是退休工人的凡易民覺得他今天是有資格走進這家商場的，他口袋里不是揣了五千元人民幣嗎，誰還能夠攔著他口袋里的人民幣呢？

凡易民找到了金銀手飾柜臺，他瀏覽著柜臺里的琳瑯滿目的金銀珠寶手飾，終于發現了女兒凡非昨天戴著的那一種項鏈的款式，柜臺里的小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凡易民，但沒有搭理他，她沒有把凡易民當成顧客對待，她把凡易民當成了什么，誰也不知道，也許是清潔工或是修理工之類吧。凡易民也沒有把自己當成顧客，因為他不夠這個柜臺前一個顧客的資格，他口袋里的那五千元人民幣還不夠那款項鏈價格的零頭，褲兜里的手緊緊抓著的那五千塊錢是他一年節衣縮食的積累，他昨天晚上把它們從銀行取出來的時候，他是感到自豪和驕傲的，他想只要是別人能夠為女兒辦到的事情他一定也能夠辦到，但現在，事實告訴凡易民，并不是這樣的，他能夠給予女兒的，除了父愛和女兒生存的最基本的生活物質條件外，還有很多的東西是凡易民永遠都無法為女兒辦到的，就拿女兒脖子上那條小小的鉆石項鏈來說吧，它用凡易民一生的勞動報酬也換不回來它，十幾萬啊，對于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凡易民來說，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啊！女兒喜歡它，也只有女兒佩戴著它才能體現出它的高貴和美，但女兒以什么作為成本來換取它呢？凡易民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不能不讓凡易民考慮到女兒的安危，這安危當然不是指生命，但是，一個女孩子身上有的東西比生命還要重要，這些東西不僅僅指貞操，還有人格和尊嚴。女兒的人格和尊嚴沒有了，她的父親還有什么！

從商店里出來，重新回到女兒上班的這棟大樓的門前，守在停車場旁，只要這輛“奔馳2000”沒有離開，就證明女兒還在這棟大樓里，他雖然不能干擾女兒的工作，但他可以在女兒下班以后的時間里接女兒回家，凡易民認為一個公司的職員沒有陪老總吃飯的義務，更沒有給老總當陪襯當花瓶的義務。現在他要考慮的是，怎樣做才能讓女兒既要高高興興地跟他回家，又要女兒在她的老總面前不失體面，如果女兒為難，如果女兒不高興，他今天也要堅持，他絕對不能在這樣的事情上讓步，這是一個父親必須要把握的關口，特別是對女兒，萬一不行，這份工作不干了，盡管現在找一份這樣的工作非常不容易，寧可養著女兒，也不能讓女兒受到絲毫的屈辱和傷害，因為她是一個工人的女兒，她父親卑微的靈魂和脆弱的自尊，是經不起受到任何打擊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心靈感應這么一說，凡易民扭頭看大樓大門時，女兒也正站在大門口四下張望著，盡管她傍著她的老總錢正權陪同著其他的人，但他還是從女兒的眼神中感覺到，女兒的張望正是在尋找他。凡易民朝女兒走了過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女兒跟前的時候，女兒一轉身，走到了那輛“奔馳2000”旁，錢正權拉開車門，女兒鉆了進去。無疑，女兒已經看見了他，但女兒有意回避了，就跟沒有看見他一樣自如地對她的老總微笑了一下，鉆進了車門。這一刻，凡易民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擊打了一下一樣，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傾斜，旋轉，他的雙腿一軟，幾乎走不到那輛“奔馳2000”身旁了，只差那么兩三步遠的距離。

嘭！嘭！關車門聲。“奔馳2000”身子微微一晃，動了起來。就在這輛“奔馳2000”離開停車場即將拐上大道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驅使著凡易民的雙腳急劇運動了起來，他的出現引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司機罵道：你找死啊！

我不找死！凡易民微笑著對司機說：我找我的女兒！

爸，你干什么？女兒說，車都沒有下，車窗口，一臉的怨。

我來接你回家！父親笑著，下車！

女兒扭頭看了看頭枕著靠背閉目養神的老總錢正權，很顯然，錢正權不吭氣，女兒下不了車，盡管車外站著的是她的父親。在老總面前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敢顧的女兒，還有什么能力能夠拒絕她的老總呢！想到這，凡易民失態地走到車門旁伸手拉車門，他要把女兒從車上拉下來，但他伸出的那只手還沒有碰到車門把手，就被一只雪白的手套牢牢地握住了。

為什么攔車？保安是個力壯如牛的后生，說話間，他已經把凡易民拉扯到了一邊，凡易民想反抗，但他的手腕仿佛被鉗子鉗住了一般，不但動彈不得，還麻麻地疼。我女兒在車上！凡易民對保安這么一說，手腕上的力量就輕了許多。

爸，我還有工作呢！女兒在車窗口說，一臉窘迫。

你給我下車！凡易民大聲說，因為他的手腕還被人家攥著。凡易民眼巴巴地看著女兒跟她的老總說著什么，好像沒有說通，于是，他就看見了女兒含著眼淚的眼睛。女兒含淚的眼睛他很久都沒有看見過了，這么多年來他最不愿意看見的，就是女兒含著眼淚的眼睛，所以，他垂下了頭，他覺得自己今天的確是為難了女兒了，委屈了女兒了。待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車已經開走了，同時他的手腕也自由了。冷靜下來，見身邊看熱鬧的人還圍著他不肯離開，凡易民雙手握拳，勾著腰“嗷——”地怪叫了一聲，身邊的人一哄而散。

離開了這個停車場，離開了這座華麗的大廈，凡易民就融入了這座城市的微不足道之中，像風中的一片樹葉，像空氣的一粒塵，他的存在，沒有誰再注意了。凡易民走到路邊的那個隱蔽的旮旯里，推出了他的自行車，但他沒有騎，往日這個時候，他騎著它，女兒也坐在上面，也沒有覺得它有多么重，可今天，女兒沒有坐在上面，卻沉重得他幾乎推不動它。

E

凡易民推著自行車沿著路邊的人行道索然無味地走著，他不想回家，這個時間他是應該和女兒在一起的，但女兒陪她的干爹吃飯去了，把自己的親爹給擱在了掛念著女兒的路上。他在一條沒有名的街道上，選擇了一個沒有招牌的小食店，停了自行車，上了鎖，走進小食店，坐了下來。他沒有看清楚小店里除了他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食客，也沒有看清楚老板是男是女，胡亂要了兩個菜和一瓶酒。早上沒吃早餐，中午也沒有弄午飯，現在天色已暗，小店里已經燃了燈。一天下來，肚子里氣鼓鼓的，胃卻癟癟的。兩盅酒下肚，胃得到了愛撫，肚子里的窩囊氣也被擠出去了不少。又兩杯酒下肚，他原諒了女兒，他覺得女兒應該擁有那條昂貴的鉆石項鏈，也應該擁有她喜歡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應該，應該，女兒應該擁有這個世界的一切，但是……他抓起酒瓶咕嘟了一陣子，酒瓶子落到桌子上的同時，他放下了一個念頭：從現在開始，不再為難女兒了。一抹嘴，結賬。

走出小食店的凡易民仿佛忘記了他的自行車，從它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連看也沒有看它一眼，有點晃蕩的雙腳，舉著他同樣有點飄然的身軀，拐進了一條不走機動車輛的馬路。

這條馬路叫步行街。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一到晚上就出現一個挨著一個的攤位，每個攤位上，都吊著一盞亮度非常夸張的燈泡，把那些被稱之為水貨的商品照得讓你眼花繚亂。在這些攤位的背后，就是那些建筑物的縫隙里，有很多的游動小商販，他們兜售黑貨私貨，包括市場禁止銷售的東西。凡易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尋找一種市場上禁止銷售的東西。他只是聽說過，這個城市里的這個地方有這種東西，到底有沒有，就看他今天的運氣了，他現在非常想擁有這樣東西，這樣東西揣在身上，對付女兒的老總錢正權，遠比揣五千塊錢有威攝力。

他決定不再為難自己的女兒了，他現在把心思放在了那個叫錢正權的人身上了，但這個家伙的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得自己攏不了他的邊。他不用動嘴，就能夠把自己的女兒給俘虜住，他不用動手，就能夠把自己的手給擒住了，這樣強大的一個對手，單憑自己的力量怎么對付得了他，必須得借助一件器械來輔助自己。他想好了，一旦哪一天，他的女兒凡非，吃了他的虧，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女兒告訴父親，說她被那家伙欺負了，凡易民就用它來跟他理論。你有錢，你有勢力，你也可以藐視我的卑微，但你不能蔑視我的骨氣和膽量。

凡易民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走進那些游動著的小商販們中間的。

凡易民的打探和滿嘴的酒氣讓黑暗中游動的小商販們感到不安。他打聽的貨嚇人，但他手中的鈔票是真的，厚厚的一扎子，在他手上拍得啪啦啪啦響，誘惑死人了。有兩個家伙攏到了凡易民的身邊，一個說：老哥，小心點，有便衣。另一個神秘地說：我們找個地方談。就在這，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歪心事甭想，小子！凡易民把手中的錢塞進口袋里，意思是說，想黑老子的錢，門都沒有。

長的還是短的？什么型號？對方問。

短的，五四，有貨，就開價！凡易民說。

明天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咱們碰頭。對方說完就走了。

麻煩！凡易民走出建筑物縫隙的黑暗，按原路返回他剛才吃飯的那家小食店時，他的身子就從步行街里拖出了一條尾巴，他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身后多了條影子，但他并不害怕，想他口袋里的五千塊錢？上來試試，有本事就拿去。凡易民走到他的自行車旁的時候，他感覺到身后的影子的速度加快了，他沒有打開自行車的鎖，他在等身后的影子上來，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就在凡易民全神貫注地等待著身后的那條影子貼上來的時候，從他身旁的兩側卻突然閃出兩個人來，他們動作非常敏捷地抓住了他的兩只手，嫻熟地把一副手銬銬在了他的手腕上。

人家向凡易民出示了證件，人家不用出示證件凡易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什么都不用說了，先跟人家走吧，到了地方有你說的。

F

如果凡易民對審他的警官解釋說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或者說他想買支槍，只是一時興起鬧著好玩的，他是不會被拘留的；如果凡非來保釋父親的時候，她的老總錢正權不一同跟來，凡易民同樣也不會被拘留。昨天晚上和凡易民接頭的那兩個人是便衣，他們暗里跟蹤監視的是販毒嫌疑人。便衣在凡易民身上雖然沒有拿到毒品證據，但他身上的五千塊錢也能夠成為毒資嫌疑。他跟審他的警官說清楚了，他不吃毒品，他只是想買一支槍好玩。買槍支比買毒品更嚴重，雖然沒有確鑿的犯罪證據，但那五千塊錢是拿不走了，想出去，讓家屬或是單位來保釋吧。

凡易民和女兒取得了聯系。

凡易民在置留室里看見女兒和女兒脖頸上那條項鏈的同時，也看見了站在女兒身邊的錢正權，凡易民突然翻供了，他抓住來開門的民警的手，說我買槍是有陰謀的，我想有一支槍，是為殺人準備的，你們今天把我放出去，我還是要去買的！凡易民說這番話，并不是想和法律對抗，只是想說給對女兒心懷不軌的錢正權聽的，但法律必須要打擊他的囂張氣焰和他對法律的藐視。

凡易民被依法刑事拘留。

十五天后，凡非來看守所接父親凡易民回家的時候，脖頸上沒有了那條鉆石項鏈，身邊也沒有了女兒的老總錢正權。

走出看守所的大門時，凡易民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凱旋的笑容。他覺得，他以犧牲自己的自由為代價，戰勝了女兒的老總錢正權，值！他認為，女兒的老總錢正權終于被他想有一支槍的愿望給鎮住了。

凡易民問女兒：你被公司辭了？凡非不說話。

凡易民又問女兒：那條項鏈還給他了？凡非還是不說話。

啞巴了你？凡易民說，你是不是啞巴了？

爸，你讓我說什么呢？女兒哭了，很委屈的樣子，可憐兮兮的。

說實話！凡易民伸手去拭女兒臉上的淚水，但他的手被女兒的手攔住了。女兒說，爸，我已經做了我們老總的助理了，我們老總是個正派的商人，他讓我做他的干女兒，是因為他沒有子女，只是，沒有征得你的同意，我沒有答應；他送我的那條項鏈是他對我工作業績的獎勵——我在一次談判中為他贏利了一百多萬。只是，我不想戴那么昂貴的首飾，把它退還給老總了，但我應得的獎金，我一分不少地拿了。爸，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害怕我們老總錢正權什么？

我害怕他什么？我為什么要害怕他！凡易民邁開大步向前走去，把女兒甩在了身后，在女兒前面，他挽了挽袖子，抬手向上揚了揚，大聲說道，我怕他，笑話！

責任編輯/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