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莉到珍妮形象的變遷看德萊塞女性觀的轉變

西奧多·德萊賽（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美國著名作家，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也是美國現代小說的先驅。德萊塞忠于生活，一生中創作出大量反映時代生活的作品。縱觀德萊塞的作品，一個現象值得我們注意。處女作《嘉莉妹妹》（1900）和其姊妹篇《珍妮姑娘》（1911）都是以女性為作品的主人公并貫穿小說始終，其后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均是男性，女性形象只是次要的，是男性主人公的襯托，作為作品情節的需要而出現的。粗讀這兩部作品，我們會發現二者在很多方面具有相似性：從題材來看，兩部小說都是講述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轉型過程中，中下層年輕女性在大城市中的生活經歷；從小說所屬的文學流派來看，兩部小說都有濃重的自然主義傾向： 強調人的本能、欲望、機遇及環境對人物命運的影響；從小說的題材來看，兩部小說都是講述中下層年輕女性在大城市的生活經歷。然而，如果從女性主義視角來審視作者塑造的兩位女性形象，就會發現有很大不同。

一、新女性嘉莉與回歸傳統的珍妮

（一）嘉莉妹妹：一個成長中的具有獨立精神和自主意識的新女性

嘉莉離家到芝加哥謀生是其女性自主意識的萌芽。在傳統觀念中，女性是弱者，只能生活在男性的庇護下，因此，家是女人最安全的港灣。婚前由父親執行保護人的角色，婚后則有父親移交給丈夫，這是男權社會為女性規劃的人生道路。然而，18歲的嘉莉不滿足于過著父輩們的生活，她向往著大城市的繁華和種種享受，希望通過自己的奮斗來實現自己的愿望。因此，盡管對遠方的目的地感到神秘莫測，出發時心中忐忑不安，盡管缺乏必要的勞動技能，她還是選擇了自主的生活道路。

嘉莉離開姐姐敏妮家是她對傳統女性角色的摒棄。傳統的男權社會推崇“賢妻良母”的婦女形象，這種觀念試圖把婦女的活動范圍局限在家庭，她應該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照料好丈夫和孩子。而一旦家庭、丈夫或孩子的利益與自己的利益相沖突時，女人應該做出自我犧牲，這樣的女性在19世紀末的美國被推崇為“家庭天使”^[1]。《嘉莉妹妹》中的敏妮就是符合這樣標準的一位 “家庭天使”。她從早到晚做家務，照料丈夫和孩子，為了實現家庭的購房計劃而節衣縮食，放棄了生活中哪怕是偶爾的娛樂卻沒有一點怨言。而在嘉莉看來，姐姐敏妮在她丈夫的影響下，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整個為家庭而活。而這不是嘉莉想要過的生活。因此，當她生病后陷入困境而德魯埃伸出援手時，她夢想中的生活可以輕松來到，她離家出走也在情理之中了。

嘉莉的最終離家出走使她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在男權社會里，傳統的角色分工把婦女的活動范圍局限在家庭的狹小天地里，由于女人在經濟上不得不依靠男人，因此在家庭中很難有話語權和主動性。敏妮在經濟上依靠丈夫，這使她在家庭事務中沒有話語權，長期以來，也養成了對丈夫忍耐順從的性格。雖然嘉莉有女性的自我意識，但由于在經濟上依靠德魯埃和赫斯特伍德，所以她對德魯埃一再推脫與她結婚也無可奈何，對赫斯特伍德的欺騙也只好無奈接受。倒是赫斯特伍德太太由于掌握了家中的經濟實權，她發現了丈夫的不忠行為后，敢于采取斷然的措施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因此，德萊塞認為，女性的自立之路在于要走出家庭，首先實現經濟上的自立。所以，嘉莉在歷經了經濟上依賴他人之苦后，不得不外出尋找工作，終于靠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功，成為一個精神上獨立經濟上自立的新女性。

（二）珍妮：回歸傳統的女性

珍妮姑娘的一生可以說是一場悲劇：先是因為和參議員白蘭德未婚生子而鬧出丑聞，后來和富家子弟萊斯特相愛卻遭到其家人和世俗的反對而被迫分離，她的雙親、私生女和情人萊斯特先后離她而去。珍妮的悲劇不能不說與她缺乏自我意識有很大關系。

傳統的觀念認為，女性的美德就是為家庭、丈夫和孩子付出，一旦家庭、丈夫或孩子的利益與自己的利益相沖突時，女人應該做出自我犧牲。珍妮就是一個被男權社會所贊同的女性形象。為了家庭生計，她不得不出來找工作；兄弟巴斯因偷煤而被捕入獄，全家人為了10元的罰金而束手無策，她不得不求助于參議員白蘭德，后者使她失身，鬧出了私生子的丑聞，這為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由于珍妮出身下層，她與萊斯特的關系不被上流社會和他的家庭接受，當他們之間的關系最終影響到萊斯特繼承父親的遺產時，又是珍妮忍痛主動離開了萊斯特。珍妮不斷地犧牲自己換來的是家庭的生存和情人的利益，自己的生活可謂是一場悲劇，這種以愛的名義所做的犧牲掩蓋了她性格上缺乏自主性的事實。這種性格上的被動性也反映在與男人的關系中，父親葛哈德篤信宗教，為人古板，性格孤僻，他反對女兒和白蘭德來往，珍妮只是無助地哭泣，不敢反抗父親。倒是白蘭德替她主張了她應有的權利：“你的女兒已經18歲了，她自己能夠決定了。”^[2]她在與白蘭德和萊斯特的關系中，情人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而她只是被動地接受，甚至被拋棄也沒有怨言，還站在對方的角度上為萊斯特考慮。可以說，這種被動的性格也是她悲劇的原因。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嘉莉是一個成長中的具有自主精神的新女性；而珍妮則是一個為家庭、為男人而不斷作出犧牲的傳統女性。從嘉莉妹妹到珍妮姑娘形象上的轉變反映了德萊塞對女性看法的轉變，表明了作者從對男權社會主流思想的激烈對抗到妥協與接受。

二、德萊塞的反抗與妥協

在受父權主義影響的傳統小說中，對女性命運的處理有一個固定的模式；恪守女性美德的女主人公回收獲美滿的結局，而那些具有自我獨立意識，不滿父權主義束縛，敢于追求自我的女性無一例外要經受挫折、失敗；失去貞潔（即使不是因為自己的過錯）的女性往往要以死亡為代價。正因為如此，任何作家在其作品中涉及這一領域時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到了19世紀末，美國社會經歷著深刻的變化，城市成為國家生活的重心，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機會。大批女性走出家庭進入城市尋找工作，成為經濟上自立的新女性。嘉莉的經歷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現實。當時的文壇上敢于為女性的解放而寫作的作家不多，同樣作為自然主義文學先驅的史蒂芬·克萊恩在《街頭女郎瑪吉》中也只能為瑪吉安排了投河自盡的下場。然而在保守的評論界看來，年輕姑娘嘉莉先是和推銷員德魯埃未婚同居，后和有婦之夫酒吧經理赫斯特伍德私奔，非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平步青云，成了演藝界的明星，這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接受的。德萊塞對嘉莉命運的安排彰顯了作家正視現實的勇氣和對女性勇于追求自我的肯定。

德萊塞幼時家庭貧困，家庭常為生存而陷入掙扎，窮困使年輕的德萊塞熱切渴望金錢，地位和異性的青睞。^[3]此外，德萊塞歷任學徒、記者和編輯，豐富的經歷使他對人性有深刻的洞察。因此，在《嘉莉妹妹》中他寫嘉莉的對金錢、漂亮的衣服、房子等的追求實際上是寫普通人的欲望，也是寫自己的欲望。嘉莉在人生道路上是上升的，代表著他對嘉莉選擇的肯定，也是對自己奮斗的肯定。德萊塞寫嘉莉妹妹的思想與選擇主要是從人性，或者是他對人性的理解來寫的。在德萊塞看來，在生存壓力越來越大的社會中，善良和美德不能改變人的命運，因此無法用傳統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這表明德萊塞的道德觀是建立在人性的欲望和人的自然的本能的基礎上的，這也是他理解和解釋人類行為的根據。德萊塞用自然主義人性觀顛覆了傳統道德，為女性沖破男權社會的限制提供了理論根據。^[4]

但是，作者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嘉莉妹妹》的出版歷經挫折，出版以后也受到了保守評論界的猛烈批評。當時以獎掖后進為己任的文壇旗手豪威爾斯明確表示不喜歡《嘉莉妹妹》，^[5]而評論家斯圖亞特則十分不滿德萊塞對作品中人物的處理，稱德萊塞作品中人物的行為是獸性的，他說：“現實主義表現的是人的行為，而自然主義描寫的是獸性的行為。” ^[6]德萊塞也為此大受打擊，他認識到了男權傳統的保守和強大。因此，德萊塞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妥協和讓步。在其第二部長篇小說《珍妮姑娘》中，作者著意刻畫了珍妮的順從、對男性的依賴和甘愿為家庭、為男人作出犧牲的一面，而這些無疑是男權社會所期待的。德萊塞對珍妮命運結局的安排無疑是迎合了傳統小說對失足女子的處理模式，這些表明了德萊塞在屢受挫折后無奈向傳統妥協的一面。

三、結 語

正如蔣道超指出的，德萊塞一生的創作思想是不斷變化的。^[7]從《嘉莉妹妹》到《珍妮姑娘》就體現了德萊塞在女性觀上的變化，對此，我們無須苛求一位孤獨的前行者，一定要他堅持女性立場。事實上，德萊塞以他披荊斬棘的創作，已經為后來女性文學的發展與繁榮鋪平了道路。他對美國文學的貢獻是巨大的，正如著名美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辛克萊·劉易斯指出的那樣： “他掃清了道路，使美國小說從維多利亞時代豪威爾斯那種謹小慎微、溫文爾雅的風格轉到開誠布公、直言無畏、充滿生活激情的風格。假使沒有他的倡導，我懷疑我們當中如果不是情愿坐牢的話，有誰敢去表現生活，表現美，表現恐怖。”

[參考文獻]

[1] 林斌.從嘉莉形象看徳萊塞的女性觀及其內在矛盾性[J].外國文學研究， 2003（02）.

[2] [美]徳萊塞.珍妮姑娘[M].潘慶聆，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98：11-276.

[3] 蔣道超.德萊塞研究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3：45.

[4] 李世奎.從《嘉莉妹妹》看德萊塞的女性觀 [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 2009（06）.

[5] Pizer，Donald. The Novels of Theodore Dreiser [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6：39.

[6] 龍文佩，莊海驊，編.德萊塞評論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3-154.

[7] 蔣道超.難以超越文化的假定[J].深圳大學學報，2000（10）.

[作者簡介]

李世奎（1974— ），男，河南南陽人，碩士，河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