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薩特,是法國學術界里最早論及“他者” 思想的先驅。薩特把“存在”視為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并且特別強調“他者”的存在。“他人即地獄”這句名言幾乎無人不知。對于薩特這一著名論斷,較為普遍的理解就是無法逃脫他者的目光,無法改變在他者眼中的形象,從而呈現了他者的存在對自我的威脅和人際關系的險惡。但是,需要注意的是,1956年,薩特在灌成唱片的《禁閉》一劇的前言中全面解釋了這一思想的豐富涵義:“……世界上的確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獄里……因為他們太依賴于別人的判斷了……我們改變自己的行為是極其重要的。不管我們生活的地獄是如何禁錮我們,我想我們有權力砸碎它。”所以,在理解“他人即地獄”的涵義時,應該注意到砸碎地獄的禁錮去爭取自身的解放這一層積極的涵義。美國后現代作家庫特·馮內古特的代表作《五號屠場》不動聲色卻又酣暢淋漓地展現了“他人即地獄”的多種形式的存在,同時也引發了人們對于他者、地獄和存在的深刻思考。
二、比利:穿梭在地獄之間
《五號屠場》的主人比利的存在狀態非常特別,那就是時空旅行,乍聽之下令人驚嘆,甚至神往。“比利·皮爾格林上床睡覺時是個老態龍鐘的鰥夫,但醒來是在他的婚禮日。他從1955年的那扇門進去,從另一扇門出來的時候是1941年。”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含蓄地暗示了豐富的信息。第一,比利的時空旅行是不受自身控制的,想“返身”回去重新選擇是不可能的,幾個時間點的轉換的隨意性和偶然性充分說明印證了這一點。第二, “婚禮日”對于一般人來說也許是愛情之旅的甜蜜回憶,然而,肥胖、愚蠢的新娘瓦倫西亞是造成他精神分裂的誘因之一,因此婚禮日是精神痛苦的開始。第三,1941年,比利稀里糊涂入伍,開始了長達四年的噩夢,這是地獄之門的象征。
其實,比利的時空旅行大多數時候基本上是戰爭的夢魘,是他不愿意反復回顧的過往。但是,比利卻身不由己,不得不一次次地穿梭在各種地獄般的場景之中,被戰爭摧毀的精神和肉體一次次地被迫重新體驗戰爭的慘絕人寰,仿佛任何人都是他的敵人,都想置他于死地,甚至他的所謂的戰友羅蘭·韋利都以救他的名義對他狠踢猛打,甚至想要他的命,毫無同胞之情。這無疑是地獄的另外一種寫照。對于戰爭時期的比利而言,確確實實是“他人即地獄”。
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比利的母親和瓦倫西亞也是比利的地獄。戰后的比利并沒有解脫。戰后的比利,結婚成家,這本來可以成為新生活的開始。然而,比利的結婚對象是“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娶的”瓦倫西亞。她母親的意愿,他自己的精神創傷,再加上瓦倫西亞的父親(比利未來事業的支持者)強大的經濟能力,等等,所有這些合力促成了比利的婚姻。麻木的外表下,無愛的婚姻是另外一種地獄,比利更加頻繁地受時空旅行的牽引穿梭在戰爭期間的夢魘里。
在比利的時空旅行中,還有一種貌似溫情的存在,那就是被外星人劫持后在特法拉瑪多星球上的生活。在那個陌生的星球上,比利竟然與同樣被劫去的地球上的漂亮的女電影明星生兒育女。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劫持”這個詞,就會意識到特法拉瑪多星球也是被迫的結果。而且,他和女明星是被外星人作為玩物而存在的,他們被封在透明的空間內,赤身裸體,一舉一動都會被展覽、欣賞或評議。因此,特法拉瑪多星球上的外星人也是比利的地獄。
作為戰爭的犧牲品、婚姻的傀儡、特法拉瑪多星球上的玩物,無論比利穿梭到哪個時空,其實都只不過是在地獄里穿梭而已,有人就有地獄,或者一言以蔽之,如薩特所言,“他人即地獄”。
三、英國戰俘:在地獄里歌唱
在二戰時的德國戰俘營里,最早一批的英國軍官戰俘作為一個群體是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存在。作者還詳細地描述了這些英國戰俘的生存狀態:“英國人穿著干凈,待人熱情,舉止體面,身體強壯。他們歌聲雄渾,唱得很好。這些年來,他們每晚都在一起歌唱。這些年來,英國人一直在堅持練舉重,做引體向上。他們的腹部條塊分明,小腿和上肢的肌肉像炮彈。跳棋,國際象棋,橋牌,克里比奇牌,多米諾骨牌,拼字游戲和字謎,他們全是高手,乒乓球和臺球他們也很在行。”這些英國戰俘在戰爭初期時,還由于紅十字會的計算失誤,意外地得到了一筆物資,直到戰爭即將結束時,“他們還有三噸糖,一噸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 和二噸橘子果醬。”
如果不看小說中的背景介紹,很難想象這是戰俘營里的戰俘,這些英國人的生活積極健康,井井有條,卻又豐富多彩,甚至連看押他們的德國人都對他們十分羨慕,因為這些英國軍官戰俘“把戰爭變得看起來時髦、合理而且充滿樂趣”,還為他們提供了四個棚屋居住,“盡管一個就可以容下所有人”,并且用油漆、木料、釘子和布換取戰俘們儲藏的咖啡、巧克力和煙葉。
這樣的生活似乎不應該稱為地獄,連納粹的看守都好像與戰俘們相處甚歡。但是在這些歡歌笑語的背后,隱藏的是戰爭的幽靈:“他們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或孩子。他們也沒有看到任何飛鳥。甚至麻雀也不到俘虜營來。”平平淡淡的幾句話道出了一個嚴峻的事實,無論這些英國軍官的表面多么歡欣鼓舞,多么追求外表美以打發等待不可知的命運過程中的寂寞,都改變不了他們身為戰俘的絕望處境。并且,無論他們與德國看守相處再和睦,也改變不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更令人痛心的是,這些英國軍官在別的戰俘營至少做過一次出逃的嘗試,現在不再嘗試是因為已經明白了無處可逃。
還有那些所有的儲藏物資,聽起來貌似富有,事實上,讀者們可以想象一下:在沒有窗戶的簡陋的房間里,儲藏了四年的面粉、奶酪、奶粉、黃油等食品會怎么樣?毫無疑問的結果是變質。被英國戰俘們熱情招待過后的美國戰俘集體腹瀉就是這些物資的功勞。這些直到戰爭結束還有大量存貨的物資成了一種強大的諷刺,更是一種深深的絕望和難以言表的悲涼。
實質上,英國戰俘們狂歡化的生活狀態是在地獄中存在的一種形式,在麻木、無奈之中,也只有在地獄里縱聲歌唱了,因為政治經意圖而進行戰爭的國家機器地上層就是官兵們的地獄,也是平民百姓們的地獄,與階級、種族、地域無關。
四、保羅·拉扎羅:地獄里的復仇者
保羅·拉扎羅的形象最早出現在小說的第四章即將結束的部分:“最糟糕的身材當屬來自伊利諾伊州西塞羅的一個偷車賊。他的名字叫保羅·拉扎羅。他非常瘦小,不但爛了骨頭和牙齒,皮膚也讓人惡心。拉扎羅身上像圓點花紋般布滿了硬幣大小的疤塊。他身上長癤,一批接一批。”
短短數語,卻交代了很多隱藏的信息。拉扎羅的入伍前的身份竟然是個偷車賊,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從外表上看來,身材瘦小的拉扎羅也就二十歲上下,竟然骨頭和牙齒都會是爛的,渾身到處是疤,竟然能夠成為二戰中的美軍的士兵,實在是荒唐、詭異且可笑,堪稱是嚴肅沉重的戰爭背景下最扭曲最恐怖的笑料。從偷車賊的舊身份加上戰爭經歷來判斷的話,拉扎羅深受皮肉之苦顯而易見,渾身的疤痕也印證了這一點。另外,他身上還長癤子,并且是一批接一批。就這一點而言,一是可以看出他的出身貧賤,這些癤子成為如此規模絕非一日之寒,也只有潦倒至此的拉扎羅才會聽之任之;二是這樣的形象,不僅僅是與英俊漂亮無關,而且是離干凈衛生都遙不可及,拉扎羅被人嘲弄鄙視或避而遠之在所難免。
拉扎羅在他生活的世界里被嚴重地他者化了。可以這么說,拉扎羅是來自地獄的人,所以他滿心的仇恨,號稱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情是報復。地獄般的生活練就了地獄般的拉扎羅的黑暗、扭曲的心。拉扎羅曾把彈簧截短為好幾段,并把兩頭磨尖,再穿入牛排,然后喂給那條咬過他的狗。更為怪誕的是,拉扎羅聽到羅蘭·韋利臨終前在高燒中的胡言亂語,認定了比利是害死韋利的兇手,從此以后就發誓要替韋利報仇,盡管他與韋利之間并沒有什么深情厚誼。地獄里的拉扎羅已經不指望天堂,他一心也想成為別人的地獄,即使是幻想中的。
拉扎羅,活在他人給他造就的地獄里,當之無愧地成為地獄里的復仇者,他的存在方式就是報復。這是他者的無奈的抗爭,也是弱者扭曲的呼喊。
五、結 語
《五號屠場》中涉及的人物并不少,以上論及的三類人物僅僅代表了某些人物存在的狀態。在地獄間穿梭的比利,雖然看起來是懦弱無能的,但是時空旅行也算是一種釋放痛苦的方式,雖然這種方式好像不太成功。然而,對于存在的方式和意義或許沒有定論,但比利畢竟是一心想要把自己想象中另一個世界的觀念帶到地球上,也算是試圖砸破地獄禁錮的一種設想吧。提到在地獄里歌唱的英國戰俘,他們堪稱優雅的戰俘生活其實正是一種面對人生無奈的態度,說他們積極也好,消極也好,他們所遭遇的生命中的極端處境,正是薩特曾談及的“境遇”。英國戰俘的生活態度也可以算是打破地獄束縛的一種努力,至少在精神上他們做到了。至于地獄里的報復者拉扎羅,他的報復就是他的存在方式,也是他企圖顛覆地獄的一種方式。或許這種選擇不太為人們認可,但不可否認的是拉扎羅對于地獄的禁錮作出了獨特的努力。總之,“他人即地獄”在一定的意義上而言總是存在的,但是《五號屠場》不僅展現了人物所處的地獄般的處境,而且暗示了面對各種人生困境人們可以作出的打破地獄禁錮的努力。
[參考文獻]
[1]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五號屠場[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2] [法]薩特.存在與虛無[M].北京:三聯書店,1987.
[3] 劉象愚.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
王飛鴻(1977— ),女,河南漯河人,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外語系講師,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