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庭浩瀚,瑤池煙波粼粼,不同于人間的喧囂紛雜。九霄之上云氣繚繞,祥和寧靜。
可是在月老宮中,卻氣凝滯,有司派來的仙吏一臉怒容。
階下,兔妖出身的仙童阿嬋低著頭,雙目含淚,粉嫩的臉龐滿是緊張。鶴發童顏的月老垂首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打瞌睡。
仙吏不滿地瞪著阿嬋:“你一個仙童,竟敢擅改幽明冊!可知這是觸犯天條!”
阿嬋抬頭,畏畏縮縮道:“我見那廣陵郡王與一女子皆無婚姻,便順手……”
“順手?”仙吏斥道,“你可知廣陵郡王是誰?他就是凌霄君!你怎敢擅定神君婚姻?!”
他的聲音大如雷霆,阿嬋嚇得縮了一下。
凌霄君她知道,大名鼎鼎,乃是王母最小的兒子,四季之神。據說他出生時,九霄寶光普照,懸圃萬花齊開,眾神齊聲禮贊……阿嬋系赤繩的時候乃是一時興起,她看那凡人少女寂寞,那個少年郡王面如冠玉,就給他們牽上了月老的赤繩。她以為自己做了好事,怎知竟撞上了凌霄君?
“上仙息怒?!边@時,月老睜開眼來,慢悠悠道,“我不過有一事不明,凌霄君既是神君,投去下界做什么?”
“不知道!”仙吏瞪眼,“反正凌霄君本無婚姻,那女子本當早逝,這仙童擅作主張,二人險些被改了命!”
阿嬋臉色發白。
“險些?”月老呵呵一笑,“如此說來,還未釀成大亂?!?/p>
仙吏自知嘴快說漏了話,沒好氣地說:“幸虧冥府發現得早,暫將此事瞞了下來。如今凡人手上赤繩已除,可凌霄君乃神君之魄,有司說了,赤繩誰系上的,就由誰去解!”
阿嬋自出生到登仙,兔生漫長,闖禍賠罪無數。不過像凌霄君這樣的大神,她別說說賠罪,賠笑都沒門。如果忽略此事的起因是阿嬋闖了禍,她其實挺興奮。那可是凌霄君,據說掌握了四季更替的凌霄君……
“我能先去一趟紫霧山嗎?”被仙吏押著下凡的時候,阿嬋問。
“做什么?”
阿嬋臉紅:“我覺得兩手空空不好,紫霧山有我種的蘿卜,大又甜……”
“凌霄君不吃蘿卜!”仙吏冷冷道。
時值夜里,銀裝素裹的天地間萬籟寂靜。
這年的寒冬特別漫長,落雪之日竟比往年早了兩個月。騰云在京城郊外的一處園林中降下,阿嬋望去,只見月色映著白雪,眼前是一片造式精致的樓臺。
“去吧。”仙吏道。
阿嬋望著那些樓臺上星點的燈光,鼓起勇氣,召喚云氣往那樓臺一跳。
風聲在耳邊呼嘯,眼見那樓臺上璀璨的燈光近了,阿嬋突然覺得一陣罡風迎面而來,身體像被剝離似的變輕。
下一瞬,她愣住。
阿嬋變回了兔子的本相,吊著四只爪子,兩只耳朵被人牢牢抓在手中。
少年長身立在面前,低頭看著她,面龐映著清冷的月光,玉一樣皎潔。
四目相對,阿嬋望著眼前的人,那人也看著她,漂亮的眼睛里升起詫異,或者……興奮?
“郡王!窗邊可冷了,快進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室內傳來。
廣陵郡王,不,凌霄君轉頭看了看那邊,大聲道:“我抓到……??!”
阿嬋趁著他走神,連忙一掙扎竄下地去,一溜煙躲進了旁邊的矮榻下面。
“兔子!”凌霄君的聲音透著高興,“我方才在窗前賞月,突然刮來一陣風,我伸手一擋就抓到了一只兔子!”
尖細的聲音疑惑:“躲到榻下了?”
一陣窸窣聲逼來,阿嬋縮作一團躲進角落。
“沒有兔子!郡王小祖宗,您想養兔子小人知道,但也不能站在這里吹風啊,被王妃知道了……”
“可……”
那啰啰嗦嗦的聲音隨著腳步遠去,阿嬋等到周遭安靜了,才從矮榻下鉆出來。她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少年無論言語神態,都是個凡人少年的模樣,他真是神君么?
阿嬋一邊想著一邊抖去皮毛上飛灰塵,想變成人形,可是念了幾次咒,仍是獸形。
“沒用的,小仙?!币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凌霄君周身法障乃是天庭之術,閑雜妖仙一旦接近,法術盡封?!?/p>
阿嬋吃驚轉頭,卻見帷帳下臥著一只小狗,長耳金毛,眼如銅鈴 。
“你是誰?”阿嬋本能地后退兩步,前爪防御地護在身前。
小狗抬頭往空氣中嗅了嗅:“嗯,瑤池,還有那老頭味道……你是月老宮的?”
阿嬋耳朵直立,瞪起兩只紅眼睛,結結巴巴:“你,到底是誰?
小狗伸個懶腰,抖抖金毛,清清嗓子神氣地說:“我乃凌霄君座下守護,神獸敦頤!”
月光透過窗欞,室中溫暖而安靜。
床上,少年正在沉睡,輕淺的呼吸在錦衾下起伏。
阿嬋扒著床沿,小心地把他的手腕拉出來。她念動解除赤繩的口訣,試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別念了,”自稱神獸的小狗敦頤在一旁悠悠道,“法障乃王母親自設下,你不見連神獸我也成了這模樣?”
“為何要設法障?”阿嬋不解
“神君病了?!倍仡U眼睛上的兩撮毛垂下,看起來很憂傷,“你可知天柱?”
阿嬋點頭,天柱在昆侖,乃擎天的神物。
敦頤道:“去年天柱崩出裂痕,天地傾斜,北方玄冥之風涌入。凌霄君奉命前往修補,耗盡神力,又受了極寒侵蝕,回到天庭之后便沉睡不醒?!?/p>
“沉睡不醒?”阿嬋詫異地看向床上臥著的身影。
敦頤嘆氣:“凌霄君為避寒毒,靈魄出體,降下凡間?!?/p>
阿嬋睜大眼睛,好一會道:“凌霄君這樣,天庭那么多神仙都不管嗎?”
敦頤苦笑:“能侵蝕神君的寒毒,乃是天地混沌之時留下的惡力,即便玉帝王母也近前不得,唯有神君自己驅散?!?/p>
阿嬋又望向雪地,輕聲道:“凌霄君……我是說廣陵郡王,他知道自己是誰嗎?”
敦頤搖頭:“他不知自己是誰,也沒有神力。”
阿嬋看看床上的少年,低頭不語。
二、
郡王一覺醒來,發現床邊上臥著一只兔子,毛色純白,像雪團一樣。
他一下坐起來,看著白兔又驚又喜:“是你!昨夜我抓住的就是你對嗎?”
白兔望著他,兩只紅紅的眼睛水亮,就像海外進貢的紅寶石。
少年越看越覺得喜歡,伸手把白兔抱起來。白兔毫不掙扎,被他抱在懷里,只將兩只耳朵動了動。
“真乖,比阿黃好多了!”少年露出笑容。床下,小狗睨他一眼,轉過頭去繼續睡覺。
京郊廣陵郡王府傳出新八卦,郡王居住的小樓中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只白兔,每天能啃掉一大車蘿卜。
“郡王命中可是愛招獸物?”知情的內侍們議論道,“上次那黃狗也是如此,不聲不響就出現在郡王身邊,也不知從哪里來的。”
“郡王沒有兄弟姊妹,真是寂寞……”
“你何時回天庭?”敦頤看著蹲在地上樂滋滋啃著蘿卜的阿嬋,不滿地問。
“暫時回不了。”阿嬋嚼著蘿卜,兩腮鼓鼓,“我還未解開赤繩呢。”
“我說你怎么這么饞,”敦頤繼續不滿,“都登仙了!”
“哦,我原名就叫阿饞,”阿嬋答道,“可長老說這名字仙人用不合適,就改成了阿嬋?!?/p>
回什么天庭呢。阿嬋心道,就算赤繩解開了她也不想回天庭。這里多好呀,蘿卜要多少有多少,這可是她一直以來夢想的玉兔待遇。
“難道沒人跟你說過嗎?”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敦頤匪夷所思地看她,“仙人不會肚子餓,仙圃里什么寶樹神花都種,就是不種蘿卜?!?/p>
“沒人同我說過,”阿嬋一臉委屈,“我身旁的全都是兔子?!?/p>
廣陵郡王養了白兔幾天,越發喜歡,夜里寒冷,他干脆抱著白兔一起睡覺。
說實話,阿嬋很是害羞。由于立志修仙,她兔生純潔,從出生到現在上千年,公兔的小爪都沒牽過。
在敦頤鄙視的眼神中,她被廣陵郡王抱在懷里蓋上被子。夜里燈滅,她趴在廣陵郡王的胸口,只覺暖烘烘的。抬眼,少年的臉靜謐而精致,睫毛長而整齊,像羽毛一樣。
胸口“咚咚”地響,阿嬋能聽到兩個心跳。大的是廣陵郡王,小的是她。
那聲音一下一下,像搖籃曲一樣,阿嬋慢慢閉上眼睛。
墜入夢鄉前,她想,有人抱著睡覺也不錯呢……
霧氣繚繞,幻境如夢。
阿嬋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四面是白雪覆蓋的山野,樹木石頭都像白頭老翁,唯有一道泉水流過,淙淙清亮。
阿嬋呵一口氣,白白的,她卻并不覺寒冷。低頭看去,她身上穿著衣裳,廣袖長裾,自己竟是人形。
一陣笛聲隨著風散落傳來,阿嬋循著找去,在白雪上留下一個一個小巧的腳印。
紅梅正在綻放,花瓣被凍在冰里,晶瑩而明艷。花樹扶疏,一名白衣少年坐在大石上,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吹著一支玉笛。那笛聲動聽而悠長,如水如風,縈繞不止。
阿嬋愣了愣,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廣陵郡王。
似乎察覺到動靜,少年也抬頭望來,笛聲戛然而止。
阿嬋看著他,詫異地說:“廣陵郡王?”
少年放下玉笛。
他微笑地搖搖頭,聲音清和如泉水:“我叫凌霄。”
凌霄?阿嬋懵懂地眨眨眼睛,片刻,道:“我叫阿嬋?!?/p>
“你在做什么?”阿嬋看看四周,只覺得這里荒涼寂寞。
“吹笛。”凌霄答道,說著揚揚手中的玉笛,“好聽嗎?”
阿嬋點點頭:“好聽?!?/p>
凌霄莞爾:“那你能坐下來陪我么?我在這里吹笛吹了許久,一個人也不曾見?!?/p>
阿嬋點點頭。二人并坐在大石上,凌霄又吹起玉笛,阿嬋聽著,只覺那笛聲美得引人出神。
風吹起一片雪花,旋轉著落入水中,阿嬋看到凌霄的身姿映在在水面上,雪白而優雅。
“你為何要吹笛?”凌霄一曲罷了,阿嬋問。
“我吹笛,這些花才會開。”凌霄道,指指身旁一棵桃樹。
阿嬋看去,那桃樹枝頭已經生出了幾個花苞,粉粉的。
“春天來了,它們就會開的?!卑日f。
凌霄俊美的眉目間籠上一層低落:“我須把春天喚來。”
阿嬋看他憂郁,有些于心不忍,道:“你這本事,我也有呢?!?/p>
“你會?”凌霄看向她,眼睛清亮。
阿嬋點點頭,從袖子里拿出一棵小苗,拔開雪種到泥土里,然后口中念念有詞。一團清澈的光從她指間溢出,落在小苗上,葉子慢慢長高,沒多久已經到了半腰。
阿嬋沖凌霄一笑,把整叢葉子拔起,底下,一個白胖胖的蘿卜帶著泥土拔了出來。
“哈!”凌霄笑起來。
“送給你?!卑劝烟}卜捧給他,臉上有些羞赧,“可惜我只會種蘿卜。”
凌霄搖搖頭,含笑地把蘿卜收下,和聲道:“真好,第一次有人送我蘿卜。”
阿嬋忽然想敦頤起的話,道:“仙圃上有蘿卜嗎?”
凌霄愣了愣,搖搖頭。
“能種些么?”阿嬋問,話才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是說,天庭上也有好些兔子呢,種些蘿卜它們會喜歡……”
“好?!绷柘鏊斓卮鸬?。
阿嬋望著他神采清亮的雙眸,粉嫩的臉上漾起淡淡的紅暈。
霧氣消弭,梅樹、桃樹、流水和凌霄都消失在黑沉之外,阿嬋醒來,發現自己原來做了一個夢。
她趴在廣陵郡王的胸口上,兩個心跳仍然疊著。晨光淡淡透過窗戶,廣陵郡王的睡臉仍然靜謐。
阿嬋把夢境之事告知敦頤,不出意料,他相當吃驚。
“你法力被封了,仍能入夢?”
阿嬋想了想,道:“長老說,這叫遁夢,是天生的本事?!?/p>
敦頤疑惑:“你們兔族天生的本事不是吃蘿卜嗎?”
阿嬋撓頭:“我也不知,他說這本是只有兔子會,千萬只兔子里面又只有一只兔子會,碰巧……”
敦頤打斷她的廢話,道:“這是好事!凌霄君的靈魄在夢中沉睡,你若能幫他醒來,那是再好不過。”說著,他興奮地一拍阿嬋肩膀,“太好了!要是王母知道……”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現廊下兩名內侍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里。
當他們努力地扮作小狗撲兔子游戲,那兩名內侍終于走開。
“我眼花了嗎?我怎么覺得那狗和兔子像在說話?”侍者喃喃自語。
三、
廣陵郡王每晚都抱著阿嬋入睡,于是阿嬋每晚都能見到坐在桃樹下的凌霄。
一日,凌霄開心地對阿嬋說:“我從前住在懸圃,常常只有我獨自一人?!?/p>
“還有敦頤呀!”阿嬋說。
凌霄說:“敦頤是個愛睡覺的悶瓜,我想遛狗他都不肯?!?/p>
阿嬋不禁同情,凌霄真是個孤獨的神呢。
“要是沒人同我玩,我會哭呢。”她欷歔道,“凌霄,你會哭嗎?”
凌霄問:“哭是什么?”
阿嬋訝然:“傷心的時候就會哭呀,你不曾傷心嗎?像這樣……”說著,她嗚咽兩聲,做個擦眼淚的動作。
凌霄笑起來:“不曾?!绷柘隹粗臉幼硬唤姑迹鞍?,你能一直陪我嗎?”
“我不是一直都陪著你嗎?”阿嬋笑嘻嘻地說,“你離開這里好么?這里太寂寞,敦頤王母都盼著你回去。”
凌霄卻搖頭:“不。”
“為什么?”阿嬋問。
凌霄笑笑不回答,左右而言他。
時日漸久,轉眼已是二月。可大地上仍然被白雪覆蓋,全然是嚴冬。
而入夢之時,阿嬋發現凌霄的氣色越來越差,笛聲也比沒有從前響亮悠長,每次吹完一曲,凌霄總要歇上好一陣。
“凌霄,你還是出去吧?!卑仍僖淮螕鷳n地說,“你總不能永遠在這里?!?/p>
凌霄放下玉笛。
“我出不去。”他輕聲道。
“為何?”
凌霄苦笑:“阿嬋,你來看我許多回,可曾見我離開這樹下?”
阿嬋一愣,電光石火之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移向凌霄的雙足:“是……是玄冥的寒毒?”
凌霄點頭。
阿嬋明白過來。怪不得凌霄無法醒來,寒毒把他的靈魄困在夢境之中,天庭上的神體就會一直沉睡。
“我來幫你?!卑日f著,雙手聚起靈力,想融化凌霄雙足上冰雪。
“別!”凌霄一把將她推開。
阿嬋跌坐在雪地上,吃驚地望著凌霄。只見他臉色蒼白,漆黑的雙眸如同黑夜,卻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是我太貪心了。”少頃,凌霄神色和緩下來,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笛,“阿嬋,此事與你無關,回去吧!”
阿嬋想說什么,凌霄卻吹起了笛子。憂傷的曲調卷在風中,阿嬋不及掙扎,眼前忽而天旋地轉。
阿嬋睜開眼睛,面前是黑夜的顏色。
廣陵郡王仍在沉睡,阿嬋趴在他的胸口,只覺自己的心“咚咚”蹦的飛快。
守在床下的敦頤被動靜驚醒,抬起腦袋詢問地張望。
正在這時,廣陵郡王忽然翻個身,咳嗽起來。
阿嬋嚇了一跳,連忙竄到枕邊才沒有同被子一起被廣陵郡王掀開。
外間守夜的內侍聽到聲響,點燈進來。他看到廣陵郡王咳得臉色發白,連忙上前拍背順氣,好一會,廣陵郡王才平復下來。
“發熱了!”內侍摸廣陵郡王的額頭,叫了起來。
廣陵郡王的母親淮陽王妃聞訊趕了過來。
“早說過這些獸物不能與人共室!”王妃痛心疾首地摟著愛子,道,“如今定是那小畜生夜里翻了被子,累你受涼!”
廣陵郡王的臉上因高熱泛著暈紅,雙唇緊抿。他看著墻角那團雪白的影子,表情隱匿在燭光的陰影下,不甚清晰。
“快扔了吧!”王妃勸道。
兔子的耳朵動了動,忽而抬起頭。
“好,扔了。”廣陵郡王低低道,少頃,閉上眼睛。
雪仍然在下。
大地連飛禽走獸都一片恐慌,聽說皇帝已經好幾次親自祭奠天地,祈求春暖冰釋。
王府山莊里的人們更是惴惴不安。淮陽王和王妃為郡王急得團團轉,求醫問神不斷。
某天夜里,小樓燈火寂寥。守夜的內侍打著哈欠,突然一聲悶響,倒了下去。
敦頤咬著內侍的領子拖到一旁,道,“你快些,這些內侍一個時辰換一次值!爺爺的,沒有法力真窩囊,汪!”
阿嬋已經鉆進了被子里。少年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很難受。阿嬋伸出爪子,安慰地摸摸他的臉,然后聚精會神,趴到他的胸口上。
云煙在眼前變幻,待混沌散開,阿嬋卻發現這里并非那個冰天雪地的夢境。
天空猶如滄溟般深邃無瑕,寶光如日月共耀,眾神贊頌的歌聲如山海匯聚。
“……授爾四時保衡之職,節氣交替,萬物有序,無使違逆……”一個和緩而莊嚴的聲音,阿嬋看到潔白生輝的玉階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立于瑞光之中。眼前一晃,光影變幻,阿嬋忽而又置身于一處百花盛開的園林之中。一群神仙的童子正在玩耍,歡快的聲音把星辰也吸引而來,綴在空中五光十色。
“凌霄!”有人朝坐在金毛巨獸脊背上的少年揮手,“來玩嗎?”
少年望著他們,滿臉向往:“我……”
“凌霄君是四時之神,不可貪玩呢。”仙人告誡道。
凌霄臉上掠過失望神色。
云氣在眼前聚集再散開時,變成了阿嬋熟悉的那片雪地。女孩長著一張漂亮乖巧的臉,朝少年甜甜地笑。她手里捧著剛拔出來的蘿卜,遞到少年面前:“送給你。”
少年低頭看著那蘿卜,又看著女孩,唇邊綻露出開心的笑容。
“你一直陪我好嗎?”少年問。
女孩歪歪腦袋:“我不是一直在陪你嗎?”
阿嬋忽然想起長老說過的話,他說,神仙精魄將滅之時,夢境會重復執念之事。
重新聚起的念力打破了濃重的迷霧,呼嘯的風聲倏而灌入耳中。
阿嬋再睜眼時,所有的花都已經不見了,嶙峋的枝干像干瘦的病人。那道泉水也已經凍結成冰。阿嬋沒有聽到一點笛聲,心不禁高高提起。
她沿著結冰的水邊向前奔去,沒多久,那棵桃樹出現在眼前。
凌霄仍然倚在桃樹上,不過,他已經沒了動靜,雙目閉著,手上握著他的玉笛。
“凌霄!”阿嬋聲音顫抖,在凌霄的身前蹲下,望著他沾滿雪花蒼白的臉幾乎透明,頭無力地靠在樹干上。她用手輕輕將凌霄臉上的冰雪擦去,淚水滴落在凌霄的手上,化出一點微弱的熱氣。
凌霄的眼睫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阿嬋抽噎地望著他,轉悲為喜:“我來救你!”
“你,到底還是來了……”他慘白的唇角費力地彎起一點弧度,“我連你也攔不住……”
阿嬋的眼睛又被淚水蒙住。
“你騙人!”她抱著凌霄冰冷的身軀,一邊哭一邊說,“你說,你說要我陪著你……又把我趕走!嗚嗚嗚——”
凌霄望著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阿嬋見他雙眸中的神采愈發黯淡,知道已是危急,連忙一抹眼淚,將雙手放在他的膝上。神光匯聚在雙手之間,如淙淙春泉,溫暖著凌霄的身體??膳c此同時,寒毒侵入的疼痛如鈍刀刺入,阿嬋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凌霄全無力氣,只能看著阿嬋一點一點幫自己驅毒。
“傻瓜……”凌霄苦笑,嘴唇顫抖著,“你……你會耗費道行,會……”
“不許說話!”阿嬋瞪凌霄一眼,唇上的牙印里迸出了血珠。
神光源源地從阿嬋身上透出,溫熱越來越盛,慢慢逼退了寒毒。凌霄的臉不再慘白嚇人,他身后的桃樹上,冰雪開始融化,一片嫩葉從枝條里抽出,抖掉了上面的冰晶。
直到凌霄雙足上的冰雪化開,阿嬋才停下來,喘著氣問凌霄:“能動了嗎?”
凌霄努力地挪了挪腿,點點頭。阿嬋松一口氣,想站起來扶他,突然眼前一黑。
“阿嬋!”凌霄忙伸手,兩人帶著一同倒在了雪地里。
阿嬋已經筋疲力盡。凌霄焦急萬分,抓著她的手。
阿嬋的嘴唇凍得烏紫,好一會,才睜開眼睛。凌霄的臉就在上方,滿是憂慮。
“別擔心,”她輕聲道,“我……我會帶你出去?!?/p>
凌霄覺得眼睛酸酸的。
二人緊緊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阿嬋嘗試著再次集中念力,使出遁夢。可耗力太過,又多了個凌霄,兔族的遁夢術竟帶不上他。
更加強勁的寒風吹來,夾著雪花和冰渣,阿嬋冷得直打抖。
凌霄低頭:“阿嬋,你走吧,我反正總是獨自一人……我不在了,四時之神還有別的神可勝任?!?/p>
“我不能丟下你?!卑染箨竦卣f,“雖然你趕我!”
凌霄面露愧色:“這夢境有縫隙,我上次用笛聲送你出去的時候就發現了。你何苦陪著我?”
阿嬋沉思,突然想起什么,對凌霄說:“你的左手……伸出來。”
凌霄不解,伸出左手。
阿嬋默念口訣,果然,一道細細的紅痕出現在上面。
“這是月老的赤繩……”阿嬋聲音有些絮絮,眼睛卻因為高興而明亮。片刻,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凌霄,“我用它將你我系住,你……你會生氣嗎?”
凌霄一愣,明白過來。
“不會?!彼麚u頭,頰邊卻浮起些不自然的暈色。
凌霄看著阿嬋再念口訣,將赤繩的另一頭系在她的腕上。他想起月老曾告訴自己,赤繩所系,無論神人,命運相合。
念力聚起的靈光將二人包裹,夢境邊界的迷霧籠罩而來。
雪白的世界忽而變得扭曲,風聲卻變得更緊,頃刻間,雪地、山石、冰塊像被無形的手捏碎、攪拌,卷作渦旋朝他們壓來。
阿嬋睜大眼睛。
“夢境要崩塌了?!绷柘鰠s臉色鎮定,支撐著站起身來擋在阿嬋面前,拿起玉笛,橫在唇間。
笛聲微弱,幾乎被狂風撕碎,卻連綿不絕,悠揚而堅韌。
阿嬋靠在凌霄的肩上,看著那排山倒海壓來的世界被擋在迷霧之外,只覺自己在聽著天地間最動人的曲子。
“凌霄。”阿嬋氣若游絲,“你若還是寂寞……就像我一樣種蘿卜吧。有許多的蘿卜吃,你就不會……寂寞了……”
凌霄沒有回答,他一心一意地吹著玉笛?;煦玳_啟,一道亮光如晨曦破曉,越來越亮。
凌霄欣喜地望著眼前,忙放下玉笛回頭,“阿嬋,我們出來了,你……”
他的聲音在喉嚨中卡住,只見阿嬋靜靜地依偎著他,光芒照在毫無生氣的臉龐上,如同沉睡。
凌霄怔怔地看著她,眼眶倏而酸酸的難忍。
“凌霄,你會哭嗎?”
桃樹下,女孩好奇地望著他。
“你不曾傷心嗎?”
……
呼嘯的風雪停了下來,山莊的小樓上,臥病的少年睜開眼睛。
他的懷里,兔子蜷著雪白的身體,毛皮已經不再溫暖。
“汪……”敦頤興奮地撲到床前,不住地朝少年搖尾巴。
少年卻默默不語,眼眶里盈滿清亮的淚水。
四、
就像嚴冬突如其來,一夜之間,春風自南方而來,人們終于擺脫苦寒,紛紛從蟄居已久的屋舍里出來,歡慶這遲來的春天。
萬物復蘇。春天的花朵爭相竟放,尤其是桃花,粉白嫣紅,開得如海一樣。
九霄之上,為慶祝大地回春,王母在瑤池設下筵席。天庭上的大小神仙都受到邀請,連嫦娥也從廣寒宮而來在池中翩翩舞袖。
神仙們喜氣洋洋,一邊享用難得的珍味一邊暢談剛過去的長冬,不過他們很快發現,掌握四時的凌霄君卻不在這里。
“凌霄君在何處?”神仙們紛紛問起,卻各自相覷不解。唯有月老斟著小酒。
“凌霄君還欠我一個童子呢?!彼铬溉坏?。
南方的紫霧山上,古樹參天,清澗流泉。夕陽的光芒透過樹梢,落在林中的霧氣上,染出淡淡的粉紫色。
不過,這里并不安靜。
山谷里聚集了上千只兔子,能變成人形的拿著木棒,獸形的齜牙,所有的紅眼睛都瞪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阿嬋不在!”滿臉褶子的兔族長老站在一塊石頭上,甕聲甕氣地對幾丈開外的少年和狗喊道。
“怎會不在?”敦頤急道,“我去冥府問過,阿嬋靈魄仍轉投在這紫霧山上!”
“不在不在!”兔子們紛紛嚷嚷,“回去回去!”
“阿嬋是多好的兔子,好不容易登仙,千年道行就這么毀了!”
“就是!還不如留在紫霧山……”
敦頤終于發怒,“吼”一聲化作金毛巨獸,齜牙瞪著眾兔,威風凜凜。
兔子們嚇得后退幾步,卻不逃走。
“敦頤!”凌霄責備地清喝一聲,讓他退下。
“家臣心急,還請長老見諒?!彼锨?,端正一禮,道,“阿嬋果真不在此處?”
“喲,尊神大禮,小妖可不敢受!”長老悠悠道,卻抬起兔爪還個禮,斬釘截鐵,“不在!”
凌霄沉吟片刻,點點頭:“如此?!闭f罷,他取出一物,雙手捧前,“阿嬋說要吃懸圃的蘿卜,我近日終于種得。若長老見得阿嬋,還煩將此物轉交?!?/p>
長老和兔子們都愣了。
只見那蘿卜又白又胖,表皮光滑無暇,如一塊上好的白玉。
“哦哦,也好。”長老掩飾著眼饞,正要接過,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白色的影子突然飛一般跳過來,把蘿卜奪了去。
群眾大驚。
凌霄看去,臉上卻露出笑容。那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白兔,牙都沒長好,卻心滿意足地抱著那蘿卜,像得了寶貝。
長老一臉挫敗。
凌霄上前,將白兔和蘿卜一并抱起。
“好吃么?”他輕聲問。
白兔動動耳朵,卻不回答。
“神君,她如今已經打回初生之年,什么都不懂。”敦頤在旁邊遺憾地說。
凌霄不語,默默摸了摸兔子的腦袋。
“慢著!”兔族長老自知攔不住,卻不甘心,氣鼓鼓道,“阿嬋已經不是神仙,去什么天庭!”
“因為她與我還有赤繩未解。”凌霄微笑,夕陽光在漆黑的雙眸中燃著溫柔的色澤。說罷,他轉身離開,微風拂著廣袖,懷中露出一雙長長的耳朵,在地上留下一抹瑰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