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傻蛟。”敖沅比了三根手指放到我面前,“這是幾?”
我朝天翻了個白眼,答:“四!”
敖沅點頭“嗯”了一聲,心滿意足地伸過龍爪來摸了摸我的頭:“果然還是個傻子。”
我拍掉他的爪子,翻了個身,把紫色的肚皮對著他,在心里暗罵了一句,白癡!
我是一只紫蛟,天生天養,無父無母,亦沒有名字,敖沅給我取了個半吊子的名字,叫小傻蛟。
他覺得我很傻。
第一次遇到敖沅是在五百年前。那日我偷了老龜精家的兩個地瓜,被他拿著一根棒槌追殺。
作為一只蛟龍,卻害怕烏龜,這的確很令人匪夷所思,就像那些八卦的鯉魚們不明白為什么我長了一千年又一千年,長到如今四五千歲,卻仍然還是一只蛟,甚至連人形都化不成一樣。
老龜鳧著水在后面氣勢洶洶地追殺我,我抱著地瓜,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水里拼命的游。
眼看著老龜的棒槌就要掄到我身上來,千鈞一發之際,我嘩啦一下從水中躍起,飛快盤到了前面的一根柱子上。
烏龜一族多是水平面爬行動物,有恐高癥,爬不了高處。
我死死的纏著柱子,對老龜嘿嘿嘿道:“你來啊,你來啊,你爬上來抓我啊。”
老龜氣得滿臉通紅,站在底下對我干瞪了一會兒眼,然后扛著棒槌氣呼呼地走了。
我立即抱著地瓜啃了一口,還沒吞掉,忽聽身下那根柱子突然開口,聲音聽起來快要窒息的樣子:“盤得這么緊,是要把我勒死嗎?”
我一驚,從柱子上滑了下來,兩個地瓜掉到地上摔成了爛泥。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根柱子化作一條鱗光閃閃的青龍,然后又化作一個錦袍玉帶的翩翩少年郎。
少年郎蹲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皺著眉,一臉的鄙夷:“你一只蛟居然怕一只烏龜,我都替你感到丟臉。”
這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沒理他。
“你幾百歲了?還有多久變成龍?”他又問。
這句話更是直戳我心窩。
蛟修五百歲而為龍,又五百歲為角龍——也便是真正的龍,然而,我修了五千歲了,卻還是一只蛟。
我被他捏得下巴生疼,只好如實報了年齡,少年郎大驚,驚疑不定地看了我好久,最后認定了我其實是個傻子。
少年郎便是敖沅。
此后,他一直纏著我,纏到今日,五百年過去,我仍然還是一只蛟。他覺得是由于我智商太過低下的緣故,所以,每天都要把手指伸出來問一問我一加二等于幾,然后再反過來問我二加一等于幾。
我覺得他才是智商低下,他方圓百里五十海域的鄰居都智商低下。
過幾日是我五千五百歲零一歲生日,敖沅這次是來問我有什么愿望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問。
我把紫色的肚皮對著他晾了一會兒,想了想,數給他聽:“第一,希望能化作人形,變成一個漂亮的姑娘,第二,希望嫁給玉衡神君為妻。”
敖沅本來笑笑的臉,突然一沉,眼中寒氣迸發,眸光明滅,將我盯了好久,最終甩袖而去。
(二)
我把身子盤在昆侖墟山腳下的一棵樹上,伸著脖子往山上瞧。山巔之上,仙霧裊裊,七彩云飄,山嶂疊翠隱現其間。
“呀,又是這只蛟。”一個聲音乍然響起。
低頭一看,兩個道袍少年正站在樹下看著我。
我認得他們,這兩人是玉衡手下新收的弟子,大一些的叫阿三,小的叫阿四。
還是五百年前,玉衡下山時帶著他們兩個,我躲在一旁偷窺玉衡風姿時偶然聽到的。說起來,我已經五百年都沒再見到玉衡了。惆悵的很。
“喂,小傻蛟。”阿四拿著一根枝條戳了戳我,“你怎么總是到我們昆侖墟來?這五百年但凡我下山,總能看到你,你是想來修道呢,還是看上我們哪位師兄弟了?”
“……”
他居然也覺得我傻!
我翻了個白眼,裝啞巴,從樹上慢吞吞地爬下來,掉頭往回爬去,敖沅還在下面等著我呢
——我每天到這里來等玉衡,他都在山下的入口等著我,他說我太傻,怕我被妖怪拐賣到深山老林做壓寨夫人了。
“喂,小傻蛟!你怎么不說話?”阿四又拿樹枝戳了戳我。
我討厭別人用傻這個字來形容我,這個阿四居然用了兩次!于是我沒好氣地一揚尾巴,一掌把他給拍飛了。
“大膽!你膽敢傷我師弟!”阿三叫起來,說著就要抽劍作勢對我刺來,卻聽背后一聲輕喝:“阿三!”
我猛地僵住了身子。
許久未見的玉衡繞到我面前來,一襲白衣如畫,身姿挺拔,如緞青絲被一根白玉簪斜挑挽起,清逸出塵。還是記憶中五百年前的模樣。
“小蛟,你到我們昆侖墟來可是有事?”玉衡神色溫和的問我。
我心里怦怦直跳,點點頭,想一想,不對,又搖搖頭。
他愣了愣,仔細端詳了我一陣
然后俯下身來,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小蛟,我看你頗有靈性,你愿意跟隨我修道嗎?”
我呆呆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吞了吞口水,忍不住脫口道:“假如我修成了個漂亮姑娘,神君愿意娶我嗎?”
玉衡面色一僵。阿三阿四嗚嗚哇哇叫起來,指著我痛心疾首道:“原來你這小蛟打的竟然是師父的主意!”
“修道之人豈能隨便動凡心?”玉衡止了阿三阿四的話,淡淡道,說完看了我一眼,吩咐阿三阿四,“把這小蛟送下山吧。”轉身騰云而去了。
阿三阿四直接把我當球扔出了昆侖墟。放開我時,阿三抽出劍,猛地往我身上刺了一下,憤懣道:“你這小蛟,不僅脾氣壞,連人形都沒化成,就妄圖來勾引師尊大人,不給你點教訓看看,你不知道悔改!”
我痛得眼淚直流,張口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敖沅來的時候,我正頹敗地趴在山腳下的草叢里,一動不能動。
他上來一把將我抱在懷里,緊緊摟著,檢查了一下我的傷口,最后把我松開,咬咬牙,冷著臉變出一根繩子拴在了我的幾只蛟爪上,拖著我回去。
我被勒的手腳生疼,終于忍無可忍:“敖沅你真是笨得可以,你明明可以變回原形,把我馱回去的!”
敖沅冷哼一聲:“我就是讓你疼,給你長長記性,那個玉衡星君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你簡直就是蠢到家了!”
(三)
我一直都沒告訴敖沅,玉衡救過我的命。
還是幾千年前的事。
那時候我還是棒槌長的一只小蛟,大旱時,曬干了池子里的水,那日我從昏迷中醒來,懵懂中看到一個小小少年抱起我,將我送到了一條河里。
少年面容俊美,神色憐憫,將我推入海底之前,戴了一串腳鈴在我的一只蛟爪上,最后對著我喃喃說了句什么話,我那時遍體鱗傷,意識已然模糊,沒能聽清他說了些什么,只在最后模模糊糊聽見黑暗里一個聲音喚他玉衡。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樣的救命之恩,我覺得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敖沅聽完,停下腳步,放下繩子蹲到我旁邊來,摸了摸我舉起來證明給他看的那串腳鈴,沉思了一下,然后鄙夷道:“以身相許也要兩相情愿啊,人家根本就不喜歡你,當初只是看你可憐才救你罷了,興許連他自己都忘了。”
我狠瞪了他一眼,這個人說話從來就直戳我心窩。
我最終還是被敖沅給馱了回去。
生辰那天,敖沅送了我一份意外的大禮——一顆彈丸大小的龍珠,里面藏有五百年的龍氣,敖沅告訴我說,可助我化作人形。
果然,龍珠被我吞下腹后,一種身體將要被抽離般的痛感立刻襲來,蛟尾劇烈抽痛,片刻之后,化作了一雙腿匍匐在地。
然后我從旁邊的珊瑚鏡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淺紫羅裙,烏發如瀑,鵝蛋臉面,眉毛彎彎,清亮的眸子里像是蓄著一灣清泠泉水。
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傻嘿嘿一笑。
敖沅失神地看著我,訥訥地叫了我一句小傻蛟。
我牽著裙子陶醉地轉了兩圈,撲上去一把將他抱住,踮起腳興奮地往他臉上啄了一下。
敖沅的臉刷地變得通紅,慌忙轉過眼去,半天不敢看我。
幾日后,東海龍王生日,邀了一干眾仙前來祝賀,緊鄰東海的昆侖墟亦在受邀之列。
我把敖沅送我的夜明珠給了一個宮女,讓她給我打扮一番,偷偷混進了宮。
宴席間觥籌交錯,三三兩兩神仙一桌,竊竊低語,抑或歡聲笑談,我扮作侍酒宮女混入,本想找到玉衡,偷偷瞟兩眼,誰知卻沒見到,失望地從殿里退出來,正準備打道回我的蛟洞,不料,行到一處假山旁,撞上了敖沅。
敖沅正和一個女孩面對面站著,那女孩發髻上簪著一支七彩鳳羽,滿臉緋紅地把一個繡著蘭花的香囊往他面前遞。
敖沅未動。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女孩眸子暗了暗,片刻,卻突然石破驚天地猛地撲上去,一把抱住敖沅,往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后把香囊往他懷里一塞,紅著臉跑開。
我恍然記起,先前一直聽說鳳族公主戀慕東海龍三皇子,這次龍王生辰,那公主跟著鳳王一起來了,兩家怕是要借此機會把親事提一提。再一看此女子,華服麗衫,姿態高貴,還有發髻上那根七彩鳳羽,定然就是那鳳族公主無疑。
那敖沅……
正神思恍惚間,忽被人從后面一推:“你這小宮女,怎么在這兒傻站著擋道?”
敖沅循聲望過來,及看見我,面上怔了一怔。
“小傻蛟。”
他匆忙走過來,侍女瞧見他,連忙躬身問安,被他皺著眉揮手屏退了。
我看著他,還是和以往一樣的玉面花容,但卻是金冠錦服,威儀無限,再一看他領口和袖口的圖案皆是金線描繡的龍紋花樣。
這下不用再猜,也知道他便是龍三皇子了。
龍三皇子和鳳族公主。我胸口忽然有些悶,還有些微微的酸,像是突然堵上的一塊石頭。
“你怎么在這兒?”敖沅試圖來拉我,手上還攥著鳳族公主送的香囊,我忽然有些生氣,一閃身避開他,飛快化作原形,騰空而起,朝龍宮外飛去。
(四)
再見到玉衡是在幾日后。
自從撞見敖沅和那鳳族公主后,我一連幾天沒理他。他每天去我的蛟洞外面把洞門拍得啪啪響,我要么裝死,要么裝睡。
這是我這幾天來的第一次出門。昆侖墟上景致依舊。山霧茫茫,蒼松勁柏林立。
剛一落到山腳下,就見阿三阿四神色焦灼地從山下跑下來。
我尾巴一甩,將他們拍倒在地上。
阿三跳起來,指著我怒道:“又是你這只小蛟!罷了罷了,我現在沒工夫教訓你,等請了太上老君來給師父看病,回來再找你算賬!”
我心里一咯噔,未及多想,尾巴一勾,將阿四卷到半空,脅迫他帶我去見玉衡。
有了敖沅給我的那五百年龍氣,阿三阿四已然不是我對手,只得含淚憋屈著照辦。
玉衡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雪,鼻息間已是氣若游絲。
阿四道:“師父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一次病,這已經是第六……啊啊啊,你這小蛟在干什么?!”
我化成人形,把腹中那顆藏了五百年龍氣的龍珠嘴對嘴喂了他一半,等了片刻,見他氣色好轉起來,心中欣喜,正準備把剩下一半也喂給他,孰料剛觸到他的唇,他忽然睜開眼。
我和他雙雙怔住。
“紫蘿?”
紫蘿。紫蘿。
我的腦子里一剎那間像是有驚雷碾過。
這個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在這一刻,突然翻滾出來,在我耳朵里轟然作響。
其實我告訴敖沅的關于我和玉衡之間的故事,只講了一半。
當日我被玉衡抱到河里,撿回了一條命,第二次遇見他時,已是一年之后的光景。
彼時我正在趴在一簇珊瑚上閑得發愁,他走過來把腳浸到水里,坐在岸上輕輕地哼著歌子。
我攀著水草,在搖晃的水中看到他的臉,一眼把他認出。
我故意從他腳邊游過,尾巴碰到他的腳背,他低下頭來,微笑著跟我打招呼:“嗨,小蛟,你好啊。”
眼神陌生而新奇,顯然已然將我忘記。
敖沅說得對,他當日救我,對我來說是救命之恩,對他而言,不過就是像是從地上撿一塊石子扔到河里一樣。
我和石頭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所以,也沒有必要需要特別銘記。
我心里微微酸澀,于是搖著尾巴逃開。
第二天,他又來了。
我躲在一群正在唧唧喳喳說著八卦的魚群里,遠遠地將他望著。等那些八婆魚們搖著尾巴從他腳邊游過時,我夾在它們中間,混水摸魚地偷偷親吻了他的腳背。
滑溜溜的感覺,嘴感很好。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我每天翹首等著他來,在他腳邊游來游去,用尾巴輕輕地拂過他的腳踝,然后趁他不注意,偷偷親他腳背一下,再匆忙逃跑。
我覺得我終于找到了我身而為蛟的意義和價值了。
池子里的一只鯉魚姐姐發現了我的秘密,她拿貝殼在我腦袋上猛敲了一下:“呆瓜啊,現在不流行暗戀,你要跟他表白。”
翌日我在他腳下徘徊了好久,終于鼓足勇氣,正準備和他打招呼時,他卻在那一刻忽然起身離去。
從那之后,再也沒來過。
我用珍珠和紅珊瑚穿了一串漂亮的腳鏈,本來想送給他,然而,卻再也沒有等到他。
我每天游在岸邊,從日出到日落。眼睜睜看著對面的田變成了海,又從海變成了田,如此幾個輪回。
所謂滄海桑田,一眨眼,便是千年。
這千年里我從一只蛟修成了一條龍。
有一天,晨曦的光照在水面上,天上飄來一朵七彩祥云,云上站著一個錦袍繡服的俊朗男子,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初的那個小小少年的影子。
我的心近乎要跳出來,連忙從水中竄出,騰到半空,大聲把他叫住。
玉衡回過頭來,眉眼溫和:“什么事?”
然而我卻不知該如何作答,支吾了半日,他沖我寬厚地笑了一笑,便繼續駕云而去了。
后來河里萬事通鯉魚精告訴我,他便是新掌印昆侖墟的玉衡神君。于是從龍化成人形的那一刻,我從池子里一爬上來,便打了個包袱,直奔昆侖墟。
去到時,卻恰恰趕上一場瘟疫。
凡間百姓紛紛涌上昆侖墟求藥,玉衡學神農嘗百草,身重劇毒,昏厥在昆侖墟之顛。
我渡了自己的千年龍氣給他,終于將他暫時救活。
那晚我們宿在山上,他醒來時,我已經把火燒了起來,他隔著跳動的火,朝我看來,眉眼間似有萬水千山一并流淌過來:“姑娘是?”
彼時距離我們的上一次相見,又已過了百余年,我看著他的眉眼,發現自己已經愈加貪戀這一張臉,于是挪到他旁邊,笑嘻嘻道:“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救過一只紫色的蛟嗎?”
我殷切的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然而等了許久,他卻是皺著眉,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雖然是預料中的答案,但我心口還是忍不住發酸,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著懸崖上攀爬著的紫藤蘿,黯然道:“我叫紫蘿。”
我想留一個名字給他,讓他記住,哪怕只是一瞬間。
之后他神色疲憊的告訴我,瘟疫的藥材都已配齊,獨獨只差了兩味藥,龍角和龍骨。
我凝視著他被火焰映照的瘦削臉龐,脫口打斷他:“我喜歡你,想嫁你為妻,你愿意嗎?”
他愕然看向我,沉默著未開口。
我了然,點點頭,滿口苦澀:“我明白了。”
那個夜晚,我們分睡火堆兩旁,他默然無聲,我看著月亮輕輕的哼著歌子,月朗朗,星沉沉,誰是我要等的人,少年少年,你何時再歸來……
第二天臨走時,玉衡還尚在沉睡中,我撫著他的眉眼,在他唇上印了一個吻,然后化作原形,咬牙折斷了自己的龍角,抽掉龍骨,放于他身旁。
除了我自己,沒有誰知道,我只所以修了幾千年還仍然是一條蛟,總也化不成真正的龍,是因為我本身已是一條龍,只不過沒有龍角和龍骨而已。
抽掉了龍骨,我法力盡失,便就近遷到東海,在東海里被人誤當做一只令人匪夷所思的傻蛟活了幾百年,又幾百年后遇到敖沅,從此把這段往事,連同紫蘿這個名字一起埋葬掉。
(五)
“紫蘿,是你嗎?”
玉衡伸過手來觸我的臉,手指冰涼冰涼。
我未曾料到他還記得我的名字,心中一時百味陳雜,沉默了一下,道:“如果是,你會娶我嗎?”
他的手猛地頓住,默默垂下,和一千年前一樣沉默著未說話。
預料之中的答案。
從昆侖墟出來,走到山腳下,碰到了幾日未見的敖沅。
他一見我,神色頓時大變,上來一把將我手抓住:“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話音剛落,我手腳便開始不受控制,片刻之后,我化作了原形在地上。我昂著巨大的蛟頭,看著敖沅,有些歉意:“你看,我又成了一頭傻蛟。”
沒了龍氣,我便要化作原形。
敖沅眉間滿是憤怒:“你的龍氣哪兒去了?”
我垂下頭不說話。
“給玉衡了,對嗎?”
我低聲道:“他中了劇毒……”
敖沅深吸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好一會兒,然后上來抱住我的巨大蛟頭,把嘴湊上來,閉上眼把一小粒龍珠送到了我嘴里。
片刻之后,我又恢復人形。
“你還要為他做什么?”敖沅神色黯然的看著我。
我唇上還留著他的溫度,這種感覺陌生而溫暖,我看著他,忽然有些心傷,不忍說出口,卻又不得不說出口:“我要去找赤炎。”
玉衡的病是上次身中劇毒所致,不時發作,五臟六腑如蟻噬咬,痛徹心骨。
老君的藥方子上,所有藥材都齊備,唯獨一樣沒有,赤炎之心。
傳說赤炎是上古最兇猛的神獸,生性暴虐,無人能降服,被眾神合力制伏后,鎖在了忘川涯下的黑龍潭底。
敖沅驚跳起來:“你瘋了!那個地方從來都是有去無回的,潭口惡龍把守,潭底上古神獸坐陣,不管是凡人還是大羅神仙,但凡進去,都被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我搖搖頭:“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得去。”
敖沅終于被激怒,猛地握住我的肩膀,目光凌厲如刀:“傻子!你個傻子!你心里難道就只有那個玉衡嗎?為了他你寧愿去送死?”
到忘川崖腳下時,我腦子里還是臨走時,敖沅看著我的哀傷的眼神,他說:“小傻蛟,你心里什么時候才能騰出半分的位置來給我?”
摸一摸心口,竟然有些抽痛。
黑龍潭潭口上黑霧飄忽,近處可聽見惡龍的鼾聲,我閉上眼,咬咬牙,正準備縱身躍下,腰間卻驟然一緊,身子頃刻被拉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敖沅?”我眼窩一熱,回頭看他,“你怎么跟來了?”
他白了我一眼:“你這么蠢,我不來,你跳個潭都會把頭撞破。”
我:“……”
“噓。”敖沅示意我噤聲,從身上摸出一個哨子來,放到嘴邊,猛地吹響。
“我們先引開潭口的惡龍,再到下面去。”
哨聲尖銳刺耳,像是帶著魔咒,幾條黑龍猛地從潭口沖出,個個目齜欲裂,神情癲狂,在半空盤旋嘶吼。
敖沅瞅著空子,拉著我縱身一跳,躍下黑龍潭。
潭底幽深,像是一條狹窄的密道,地面凹凸,黑洞洞一片,忽然間見幾絲碧綠的光射過來,仔細一看,居然是獸眼。
我躲到敖沅的背后,扯著他的袖子道:“這只獸好像在盯著你看,你要不要使使美人計?”
“它好像在盯著你看。”
“你有把握能殺死它嗎?”
“沒有。”
“那怎么辦?”
敖沅一言不發化成原形,尾巴一勾,將我勾到了背上,冷聲命令:“摟緊我的脖子,用匕首刺它們的眼!”
廝殺聲伴著吼叫聲霎時響起,潭底仿佛頃刻就要坍塌,墻壁搖晃地厲害,我在極度驚恐中死死握著匕首,見到碧綠的光點就咬牙刺下去,粘稠的血濺了一臉。
突然,敖沅悶哼一聲,身子忽然一軟,跌到地上。我往他頭上一摸,摸了滿手的血,頓時大驚,慌忙抱住他的兩個龍角,大吼:“敖沅,你一定要支撐住,等回去了,我就把心里的位置都騰出來,只把你一個人裝里面去!”
“真的?”
“真的。”
“好,不許反悔。”
碧綠的眼睛越來越少,獸聲也越來越小,終于殺到鎖著赤炎的蓮臺前,敖沅終于喘了一口氣,尾巴一勾,把我從背上來放下來。
赤炎雙目赤紅,猙獰著一張禽獸臉目眥欲裂地將我們看著,眼神興奮而癲狂,大概是許久未曾見著活人了。
“把眼睛閉上。”敖沅忽然命令我。
“啊?”我蒙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光就已劈下,把我罩在了結界中,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隱隱能聽到外面傳來打斗聲和赤炎的嘶吼聲,我心急如焚,試圖沖破結界,卻無果。終于被敖沅放出來時,赤炎已死,敖沅正閉著眼偎在蓮臺前,手里捧著一顆鮮血淋淋的心。
“敖沅。”我嚇了一跳,猛地撲上去抱住他,咬他脖子,聲音直打顫,“你不要嚇我啊,不要閉眼睛啊。”
敖沅吃力地睜開眼,半晌,失笑道:“你怎么學得跟色狼一個德行,咬人脖子?”
色狼……是咬人脖子的嗎?
(六)
從潭底一出來,我立即跳到敖沅背上,緊緊抱著他的脖子,閉上眼。
敖沅疑惑道:“怎么了?”
我道:“驚嚇過度。”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怕你跑了。”
其實是從潭底出來時,被一只茍延殘喘的獸偷襲,狠咬了一口。
敖沅身子一僵,半晌,笑道:“怎么會。”語氣溫柔,但隱隱中卻透著疲倦。
模模糊糊間做了一個夢,這一次,也是第一次,我夢到了敖沅。
夢里面的我坐在河邊,掐狗尾巴花編織花環,敖沅蹭上來,摸了摸,一臉鄙夷道:“真難看。”
我沒理會他。
他湊到我旁邊來,問道:“給誰的?”
我傻乎乎一笑:“給你的。”
醒來時,竟是在昆侖墟,我躺在床上。外面有人在說話。我下床掀開簾子一看,居然是玉衡和敖沅。
“我身為昆侖墟的神尊,肩負重擔,怎么會動凡心?又怎么……能動凡心?”
“可是我終究還是動了心。”玉衡嘴角邊劃出一個自嘲般的笑容,“她走后這一千年里,我其實一直在找她,只是從沒想過她竟然就是那只常常爬去我們昆侖墟的蛟,直到那天我看到她化成人形的樣子,我才終于認出來……”
“我只問你一句,你現在愿意放棄神尊的位置娶她嗎?”敖沅目光緊緊盯著他。
后面的話我沒聽進去,只把眼睛直直地望向角落里的敖沅。
敖沅不知為何化作了原形,青色龍身,鱗光閃閃,一如我初見他那般,只是頭上卻沒了龍角。我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敖沅。”我喚了一聲。
敖沅和玉衡都回過頭來。
我走到敖沅身邊,顫著手摸上他的背——果然,亦沒有龍骨。
“這……是怎么回事?”我顫聲問。
敖沅沒答話,只是眼神溫柔的看著我:“小傻蛟,我再保護不了你了,我將你帶到這里來,以后你好好的和玉衡神君在一起,知道嗎?”說完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盤旋一圈,最后看了我一眼,沖出大殿。
“敖沅!”
我跌跌撞撞想追上去抓住他,然而,卻只抓了滿手空蕩蕩的風。
玉衡上來將我扶起,嘆道:“赤炎好龍肉,敖沅抽去了自己的龍骨和龍角喂給了赤炎,所以才……”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當初要把我罩在結界里,原來是不想讓我看到那一幕。
只是他怎么會不知道,抽去了龍骨和龍角,這輩子就再也成不了龍了,就像我一樣,永遠地被人當做一只傻蛟。他再也不會說我傻了,因為他是和我一模一樣的傻瓜。
“紫蘿。”玉衡握住我的手,“我已經辭去了昆侖墟師尊的位置,我會娶你。”
我愣了一愣,回過頭去看他的臉,還是那一張俊美如畫的臉,只是眼睛里卻多了繾綣溫柔。我眼淚忽然掉下來:“你終于肯愛我了嗎?”
我這一生啊,都在追著他,念著他,愛著他,可他從來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我們之間就像一根線,他在這端靜默安然,我在那端遙遙的看,等他終于肯回頭,愛上我時,我卻已經不再愛他了。
月朗朗,星沉沉,誰是你要等的人,少年少年,你何時再歸來……
只是這個少年早已經遠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月朗朗,星沉沉,誰是你要等的人,少年少年,你何時再歸來……
我要等的這個少年,他現在叫敖沅。
(尾)
我找到敖沅時,他正躺在一片干涸的地上,已經昏迷過去,我背著他,找到山里的一片湖,把他推到里面。
敖沅醒來時,我正坐在岸邊給他編狗尾巴花環。
他從水底把頭浮上來,面露驚色地將我望著我,我一頭扎進水里,游到他身邊,對他傻乎乎一笑:“嗨,我叫小傻蛟,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