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圖風格:畫一個女子騎著馬走在前面,一個男子騎著驢子走在后面,可以不用畫正臉,畫出背影就可以了~~
01
他叫小謝。
朱俏瞥他一眼,只覺他容光奪目以至刺眼,再不敢多看,急急收回目光低頭望著腳尖。
忍不住嘆一口氣,先前為什么要多事救他呢?
心軟嗎?或者鬼迷心竅了?
先前,是兩個時辰前。
朱俏路經胡楊林,忽然看到吊在樹上一具直挺挺的尸體。她眼力極好,一眼已看清他雖青白卻尤其動人的側臉,不由得一怔,心里暗嘆可惜,不知怎么才這樣一動念,袖中飛刀便如有了生命般,躍出去削斷了吊著尸體的繩子。
事已至此,她也就勒停了驢,利落地跳下驢背,走到尸體前俯身探他鼻息。
一點氣息也沒有。
虧她膽子向來大,也不忌諱,主要也是這死去的青年生得太好,哪怕是死了,容貌依舊動人。
朱俏是想把尸體埋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不想墳坑才刨了一半,青年忽然咳嗽了一聲。朱俏一驚,馬上去摸他心口,是熨帖掌心的溫熱,竟然活過來了,不由得大喜。又聽他嘴里呢喃,就附耳過去聽他說些什么,細細分辨,終于聽清他說的是個“餓”字。
朱俏取來水囊和食物,不待她遞過去,那躺在地上原本半死不活的青年,忽然炸尸般跳起來搶過去狼吞虎咽。
她不由得皺起秀氣的眉,松了一口氣,又提一口氣,問:“為什么尋短見?”
青年鏗鏘地說:“餓!”
餓,以至于尋死?
他卻又道:“餓死太難看了,皮包骨頭,不如現在死了,還好看些。”
朱俏只覺哭笑不得。
她想了想,從錢袋里摸出一塊銀錁子遞給他,他不接,她就強塞在他手里,旋即轉身上了驢子要走,哪想青年忽然跳起來抓住了驢尾,笑得一臉巴結的樣子:“姑娘行行好吧!”
吃的給了,錢也給了,還要她怎么行好?難道要她把這唯一的腳力也送給他?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吧?
他倒痛快地給了答案:“俗語云,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姑娘既救了我性命,還請再載我一程。”
朱俏不由得嘀咕道:“這可不行,我只有這一匹驢,如何載你?”
“同乘啊!”說出來這么不要臉的要求,他倒一點不覺得難為情,反而頂著光明正大的臉,在她還未表態的時候,他已然利索地跳到驢背上,牢牢抓住韁繩。
朱俏落在他懷里,面紅耳赤,掙脫不開,幾乎氣急敗壞,就要發作的時候,他驀然又開腔:“我叫小謝,姑娘如何稱呼?”
問時猛然靠近,那一張越是近看竟越是無暇的臉,讓朱俏一瞬間不能呼吸,如同中了魔咒,話就脫口而出了:“朱俏。”
他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像是嘆息,直叫人覺得無限動情,他呢喃般地喚道:“小俏。”
一瞬間,她只覺欲火焚身。
02
誰想到這一程竟是大半個月,時氣已微微有些秋涼了。
朱俏算是看透了小謝的臭不要臉。
這大半個月,不是沒遇著分道揚鑣的機會,偏僻的村子便不說了,他們還途經烏鎮。烏鎮不算大,但也絕不算小,它是不太繁華,但吃的住的玩的,各樣店鋪俱全。兩人在一家名為喜來登的客棧住下,朱俏總以為兩人的“緣分”該到頭了,哪想第二天下去牽驢要走的時候,小謝早穩穩地坐在驢背上,睜著一雙波光瀲滟的眼睛看她。
朱俏眉頭微皺:“你是何意?”
小謝倒一臉不解地反問:“你是何意?”
朱俏氣得要吐血,卻仍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道:“我已載你到烏鎮,難道還不算救人救到底?”
小謝用力眨一眨明透如春日湖水的眼睛:“可是我要去的是烏郡!”
沒來由地,朱俏心悸了一下——怎么這樣好巧不巧,他也要去烏郡?卻馬上又收拾好情緒,冷冷睨他一眼:“你大可以去租一輛車,或者買匹馬啊。”
他就向她攤開手,潔白無瑕的掌心,紋路都不分明,像是用整塊羊脂玉摳成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眼。
朱俏失神,卻猛地聽他干脆利落地吐一個字:“錢!”
就算是再好的脾氣,就算再是色不迷人人自迷,此時朱俏也再不能保持風度了,立刻橫眉怒目以對:“先前不是已給過你一塊銀裸子了嗎?雖然不多,想來買匹駑馬也總夠了!”
小謝沉默了一陣,才慢吞吞地道:“銀子丟啦,你人美心好,再借我兩塊吧!”
朱俏只恨不能賞他一記老拳吃吃,還再借兩塊?她一塊也沒有了!
最后硬是把他拉下驢背,她徑自騎上一路奔出烏鎮,才覺得松了一口氣,可莫名又有點悵然——說起來小謝委實算不得討厭,雖然無恥了一點,但他生得賞心悅目,讓人難以生出厭惡之心,并且又會巴結……
這樣想得投入,忽然她覺得恐懼。
她想起另一個賞心悅目的男人來——馮俊臣。
是在半年前,朱俏無意中聽見丫頭們嚼舌頭,她認得她們,是北院的春晴和夏暖,本想躲開,不想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定住腳。明顯兩個丫頭是在嘲諷她,雖然這種嘲諷朱俏聽得多了,幾乎麻木,然而誰知道呢,這時候自她心底莫名地泛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也許是夜色太好的緣故。
她定一定神,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靜心傾聽。并沒什么出奇的內容,她們說來說去,不過是說她配不起一個姓馮的男人。
朱俏心里不由得一陣發緊,她所知的姓馮的,又與她有關系的男人,不過是自小與她定過親的馮俊臣,是他來了嗎?
她回到房里輾轉難眠,按捺不住,終于找著機會要去瞧瞧他。
她聽說二伯要在南花園為馮俊臣設宴接風,便悄悄藏在去南花園必經的路上的一株合抱粗的垂柳之后。
一眼就認出他,也許因他挺拔矯健的身姿與眾不同,也許只單純因他生得美,果然如傳言中所說,如珠如玉,朱俏不由得看呆了。
卻陡然間被識破行藏。
她局促不安,恨不能奪路而逃,最后謊稱自己是這院里的丫頭,轉身就要跑走。
不想馮俊臣卻一把拉住她,笑道:“不要騙我,我知道你是小俏!”
他的手那樣熱,幾乎要使她融化,他的笑若水中明月,高不可攀。
她的臉發熱,心發熱,連骨頭像也著了火,忽聽有人喊“小俏”,驟然將她自回憶中驚醒。
朱俏皺眉,不明白此時此刻怎么會聽到小謝的聲音。尋聲看去,不由得一身冷汗——不知何時小謝已追上來了,未騎馬也未坐車,只靠了雙腳飛奔,竟堪比她所騎驢子的速度。
03
女孩子到底心軟,見不得小謝這可憐樣子,最后還是捎上了他。
也真是奇怪,大半個月處下來,朱俏竟沒想到要問他的來歷,此刻眼看再有兩里便到烏郡,大約真的要分道揚鑣了吧,實在他也沒有理由再賴著她了,本該大大地松一口氣,卻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悵然若失。
她不由得問起:“你到烏郡做什么?”
小謝反問:“你又去做什么?”
朱俏覺得難以啟齒,雖然她要做的是再正大光明沒有的事,本不想回答,但瞥見他亮得不可逼視的眼睛,紅了臉,到底還是說了:“找人。”
他耍賴似的笑道:“我也是。”
“你找什么人?”完全沒經過大腦就問出來,問出來后就后悔了,她想他必定又要反問回來,奈何這個問題自己委實無力回答。
不想小謝卻痛快地道:“找搶了我東西的人討個公道!”
好半晌,朱俏呈目瞪口呆之狀,本不想再過問,但想他身單力薄,萬一討不到公道倒吃了大虧怎么辦?終于忍不住關心:“那人厲害嗎?”
小謝不急于回答,卻忽舒雙臂抱住她:“你關心我?”
朱俏的臉騰地紅起來,紅得有似天邊那抹盛放的晚霞。也真是氣,氣他這樣無理,雖然這一路來她委實忍受了他一路的無理,這回他卻太過放肆,再不拘小節,她也不能容忍。陡然摸出袖中飛刀抵住他喉嚨:“放手,不然對你不客氣!”
小謝乖乖放了手,摸了摸鼻子,還是笑著說:“哎哎,開個玩笑,莫生氣,莫生氣。”
眼看就到城門口了,她抬腳把他踢下驢背,再不看一眼他摔在地上的狼狽樣,驅驢飛奔入烏郡。
此后一個多月,她再未見著過小謝,心里不知怎么竟有埋怨,她想他總該猜到她落腳的客棧,哪怕不知道,難道不會打聽嗎?
然而他找來了又如何?
朱俏沒想過,也不敢多想,想得深入的時候,心里會生出巨大的不安。
她延挨著不去找馮俊臣,但也不承認自己這樣拖延是為了等小謝。
終于身上的銀錢花盡,驢也賣了,事情不能再耽擱下去。
一路打聽到馮家。
朱俏是知道馮家家道殷實的,只是沒想到會這樣殷實,亭臺樓閣、奇花異卉……她一路目不暇接地被領進門。
以為會是怎樣一場盛大的重逢,對上的卻是一雙極冷漠銳利的眼睛:“你是誰?”在她推開通慧閣門扉的時候,從馮俊臣顏色淡薄的兩片唇瓣間吐出這三個字,像是含了恨。
04
他不是假裝不識,他是當真不識。
朱俏早就預料到了,只是沒想到此刻心里會是這樣如利刃攪拌般難受。
他們雖是名義上的夫妻,然而有名無實,馮俊臣到陳家迎娶她的時候,因長途勞累,在馮家歇了兩日,她是借機與他見了一面,但也只是一面。之后是漫長得有如噩夢一樣的歸途。
朱俏被圈在大紅花轎之中,如困囹圄,陪伴她的是耳畔不時掠過明珰脆玉的交響,更多的是平淡而沉重的腳步聲,馬的、人的。她并不樂于安分,忍不住會扒開轎簾往外張望,偶或對上一雙銳利如鷹的眸子,那是被流光映成暗金的色澤,如同陽光下伸展至無際湖泊的嬌艷雙眸。他目光分明只是無意地與她一碰,涼薄淡漠,卻予人刀割般的深刻。
她立刻飛紅了臉,雖然他是她最應該光明正大仔細端詳的男人,到底不敢,不敢,又忍不住一再地悄悄打量,目光追隨他的背影,或是落在地上蒼翠的影子上。
像是感覺到她的關注一般,行至半途,正是玉山地界,馮俊臣竟邀她去賞景。這是于禮不合的,然他們是生長在江湖世家中的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更何況旅途勞累,隨行的仆役和腳力們也樂得借機歇上一歇。
朱俏便欣然同往。
只是沒想到這一行幾成永別——她墜崖,本以為絕無生機,哪想竟是柳暗花明。
想至此,她眉梢嘴角都不由得含了笑,如怒放的春潮:“我是朱俏。”
馮俊臣原本冷漠的眸子,忽然涌上寒霜,陰冷凜冽地盯牢了她:“你說什么?”
“我是陳……”
然而不等朱俏吐出最后兩字,馮俊臣忽然撲至,一手扼住她的喉嚨,將那最后兩個字生生扼止在她舌尖:“你敢再說一遍?”
袖中飛刀一振,但她到底按下胸中躁動,不掙扎,亦不反抗,只肢體柔順伏貼地臣服在他手中,強自忍受他給予的痛楚。她想只要是他給的,她不能不受,就算是痛,痛到極致,竟也有種麻木的美妙。
張開唇,本想要再一次說明自己的身份,也還是那五個字。馮俊臣看出了她的打算,清冷眉目忽被惡毒剪碎,眸子里的陰毒噴薄而出,如有形質的猙獰。他五指更用力扼緊她的喉嚨,使她不能發聲,直到她的臉漲成青紫,他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摜倒在地,拿腳碾住她的頭:“說,你是誰?”
朱俏驟然發笑,先時只是細細一線,漸至高亢尖銳,不可抑制,幾同嗚咽。
馮俊臣沒有阻止,只蹙眉注視她,眸中冷光如焰。
時間靜靜地過去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朱俏止了笑,啞聲道:“我是朱俏!”
05
是朱俏嗎?
眼前女子美如瓊華,眼波中素凈的光華,在一剎那灼熱的綻放后,忽冷凝成淡薄的灰燼。
這不是馮俊臣記憶中的模樣,他甚至不愿意去回想那張臉,那是一張純粹得如孩童般的面孔,眼睛是最干凈濃郁的黑色,像無星無月的夜空,到最后只叫人恐懼,甚至絕望。
絕望,正源于與他定親的女子。
馮俊臣早從父親與陳家大家長的通信中窺見了真相——朱俏是殘疾的。
十歲那年,她生了一場寒熱,原本算不得惡疾,然而這中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終于耽擱了治療,以至生命兇險。后來僥幸救回一命,卻從此之后,身體再未成長。
去陳家迎娶的時候,馮俊臣第一次見到朱俏,她看起來比傳說中更嬌小瘦弱,分明已十八歲,形容看起來卻只有七八歲。她過得并不好,這是可以想見的——自幼失怙,又無祖父母維護疼愛,更因病致殘,眼高于頂的陳家大家長雖是她的親二伯,卻只把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因她的殘疾無時無刻地提醒他,這是他人生中的污點。
而馮俊臣堅持對朱俏強顏歡笑,是父命難違。
只是這如孩童般的少女回應他的目光,除了羞怯、窘迫、欣喜,竟還有意料之外的渴望。
馮俊臣不由得怔了怔,細細思量,忽然就想通透了——想來她也極欲擺脫在陳家這樣舉步維艱動輒得咎的境況。
他也不是不憐憫的,只是一想到這女子的悲慘到最后都將由他來承受,就不由得生了恨,恨不能即時將她抹去,或處死。
處死!
馮俊臣的心臟狠狠一抽。
此后便似中了魔咒一般,他睡不安,食不知味,任這兩個字在胸腔里掀起了驚濤。
終于他決定動手。
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地方也好,萬丈懸崖,有死無生。
但這樣的狠毒,雖說痛快,但心卻莫名地有些刺痛。他實在不愿去多想,假如一定要解釋,他想這大約是自己的良知作怪——要致人死地,誰又能夠心安理得呢?更何況又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子。
他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墜崖的。
然而此刻眼前自稱朱俏的女子又是誰?是恐嚇——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他殺朱俏的內幕,故此來他這里討便宜?還是當真這世上有借尸還魂之事?
不論真相是哪一種,馮俊臣想,朱俏都必須死,必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無疑她已成了他人生中的污點,只證明了他的陰暗狠毒、狼心狗肺。
只是這女子又當如何處置?顯然殺人的感覺并不好,半年多來他始終寢食難安,而最痛苦的是想忘而不能忘。又想這事根本死無對證,如若她敢四處叫嚷自己是朱俏,又有誰會相信?別說這里無人識得朱俏這個小女子,就算他們識得,也多半當她是失心瘋。
于是安下心來,任憑朱俏冷凝成灰的眸子里幾點掙扎的余火熄滅,成就無星無月絕望的黑,他的心臟沒來由地抽緊,像是痛,但他想這定然是幻覺。就再不看她一眼,只命仆役把這女瘋子架出去。
06
朱俏找了間酒舍,用身上最后的幾錢銀子,喝得爛醉如泥。
心里說不上是痛,是一種混沌的麻木——她自然知道馮俊臣嫌棄她,打見第一面起,她已肯定。也理解,這世上誰又愿意娶一個身有殘疾的女子為妻呢?然而他笑得那樣動人,雖是高不可攀,卻并不是她見慣的嘲諷與譏誚,他明媚的眼睛里是一種溫暖的同情。
成親已勢在必行,朱俏沒有反抗,亦不愿意反抗,是因為太渴望脫離陳家,也因為她還不太明白,那見著他歡喜,見不著的時候失落的情緒,算不算是喜歡。
只是沒想到他竟厭惡她到對她起了殺心。
也不是不能反抗,雖然她身子單薄,功夫并不好,卻也是經了十幾年的磨練,逃命的功夫總有。然而她不愿意反抗——如果活著只是痛苦,只是被人嫌棄和憎惡,死了未必不是一種解脫——自她懂事以來,不是沒有萌生過死志,然而終于沒有自盡的勇氣。
難道他這不算是一種成全嗎?雖然是在她燃起了一線生的希望之后。
從生到死,從死到生,朱俏從來沒有怨恨過馮俊臣,也許還存了感激——若然不是他狠心欲置她于死地,她又怎么能改頭換面呢?
又想起那賜她皮囊的人,也許該稱他為仙,不是仙又怎么會有這樣的手段?
那時候她被馮俊臣推下懸崖,也以為必死無疑,然而未等到粉身碎骨的一瞬間,她已失去知覺。后來醒了,看到眼前之人,具體地說,只是一團發著微光的月白色影子。她疑心是陰間,然而躺在石上冰冷的觸感又令她心生疑惑。還是那影子說:“你并未死。”
是雅正淡然的音色,有一種說不出的動聽感覺,像是水流回環纏綿的回響。
朱俏爬起來揉揉眼睛,企圖看清他的真實面容,分明離得這樣近,但窮盡目力也不能把他看清,只是一團柔和模糊的光影,恍如被水洇開的墨。她以為是自己眼睛壞了,人沒死成,又添一處傷痛,半殘以至半瞎,倒也不覺得怎么樣絕望,想著反正是等死。
他似看透她的心思,極淺地笑了一聲:“人求死,大約生無可戀,你卻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朱俏答不上來,她沒有那樣苦大愁深,不過是怨恨——從未得到過關懷,從未得到過贊揚,從未得到過別人的喜歡……她有多怨恨,就有多渴望!
是她太貪心嗎?
但假如她未曾殘疾,或者也會生得美麗,那么這些渴望的東西也就全都唾手可得,又怎么能稱之為貪心呢?
說到底是因為她的殘疾!
那人忽伸手按在她的掌心上:“如果我送你一具美麗的軀殼呢,你還想死嗎?”
子不語怪力亂神,朱俏又不是小孩子,怎么會信。他卻猛地靠近向她吹一口氣,一種似花非花、似是而非的香氣,她來不及為他的無禮感到臉紅,更來不及細辨這香氣的絕妙,已茫然睡過去。
等她醒來,他早已不在,只在地上留了一面銅鏡。分明朱俏未把他的話當真,但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拾取鏡子舉到面前照看,鏡中的臉美得幾如夢想,是她?非她?
07
在一瞬間的震驚后,是欣喜。
朱俏想,這世上的飲食男女,不過是色不迷人人自迷,當她頂著這張千嬌百媚的臉出現在馮俊臣面前時,他又當做何反應?他還會嫌棄她嗎?會喜歡上她嗎?
雖明知他有心置她于死地,朱俏卻并不恨,她當真為他設身處地地想過——如果她是男子,生得那般瓊華美玉,又怎么心甘情愿地娶一個殘疾的女子呢?到最后不過是一場笑話。
然而現實卻只證明了朱俏的天真——無論她的身份真假,無論她姿容美丑,在馮俊臣看來,她不過是插在他心口上的一把劍,是穿腸毒藥!最后終于是陌路!
此刻,朱俏竟是感到萬劍穿心般的痛楚,酒入愁腸,像毒。
卻忽探來一只玉脂般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指鎮住她的炙熱。
小謝把臉湊過來,說:“別喝了。”
朱俏醉眼迷蒙地瞥了他一眼,說了句“是你呀”,才掙開手去倒酒,忽然打了個哆嗦,道:“是你!”
小謝把酒壺搶到手里,嘻嘻地笑道:“可不是我嗎?你是想我了嗎?”
手中飛刀忽地躍入掌心,在指尖跳動,朱俏笑起來分外動人:“想你死!”
小謝縮了縮脖子,吐舌頭:“你好狠心啊!當真舍得嗎?”
“那么我死!”她驟然舉起飛刀對準自己胸口刺下去,小謝急伸手去攔,朱俏竟有不顧一切的狠心,飛刀毫不留情地從他掌心直刺而過。
酒舍里零星的幾個單客哪見過這般陣勢,都忙慌奪路而逃,店主和伙計也早躲進后堂。
店中一時安靜像是死去了一般,聽得見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簡直像是滴在朱俏的心上,有一種不可預期的燒灼的痛楚。
遽然噴薄的火熱的血,已令她酒醒了一大半,她怔忡地松開握飛刀的五指,整個人像是被剔了骨的魚,縮成一團窩在椅中。
小謝卻似不知道痛,滿不在乎地笑著拔出飛刀,徑自將被洞穿的手掌伸到她眼前。朱俏被嚇到了,要把自己縮得更小,卻忽然發現那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她猛地仰起臉,對上小謝冶艷的雙眸:“果然是你!”
“你認出來了嗎?”
“我先前只是懷疑,現在,確定了。”
小謝蹙眉,繼續和她打啞謎:“我難道不像落難的人嗎?”
“像,但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氣了!”
他翻然醒悟,是伶仃香,不由得萎頓地坐進椅中:“怎么,這副軀殼,他不喜歡嗎?”
08
“不許再提他!”朱俏幾乎是用喊的,才被驚嚇撫平的傷痛又涌上來,有關于馮俊臣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如利爪撕開她的血肉,這樣痛得酣暢淋漓。她抹了一把不聽傳召自作主張涌出的眼淚,瞇起眼睛,“你又為何出現在這里?不是特意來見我的吧?”
“算是,也不是。”
朱俏憤恨地看著他說:“你是和尚嗎?這么能說禪語!”
小謝就笑了,難得他笑得這樣一本正經,幾如冬日綿綿的陽光:“是為見她。”
“她?”
“你的新身體。”
朱俏不由得心里發緊,用手揪住胸口:“她是誰?”
“是我心愛的人。”
她的心再一次變得四分五裂,是不曾想到的痛。為什么這樣痛?她不敢去深究,只問:“她和你一樣,也是仙人嗎?”
小謝一怔,還不及回答,她又問:“當初你不肯讓我看清你的真容,對我施了障眼法吧?現在卻又為何肯用真面目見人了呢?”
“那時候,倒也不是不肯,不過是不能,而今,你覺得這是我的真面目嗎?”
“不是嗎?”
“不過是借來的軀殼。”他半真半假地說著,忽然靠近她,“你喜歡嗎?”
朱俏斂眉垂首,不能應對他灼熱的目光,只狠狠地一咬嘴唇:“她,怎么死的?仙人也會死嗎?”
“你沒聽過天人五衰嗎?仙人當然也會死,也會老,不過,她并不是。”
她是西云圣母座下的取香女,而他是圣母座下的燃香童,他們是所謂的金童玉女。小謝以為他們的結局是顯而易見的,必將結為道侶,然而世事難料,她竟在觀世鏡中愛上了人間男子,并私自改換他的命盤,使他得享富貴榮華。
她說:“他太苦了,歷經十世劫難,難道還不該得一回富貴嗎?”
圣母震怒,降下法旨,要打散她真靈輪回六道,使她化身千萬,歷萬億苦楚。
她卻并不后悔,只臨去之前交代小謝:“圣母最愛伶仃香,以后我不在,只有你調取的我才放心。”
只是她放心他,他卻并不放心她。
小謝苦笑著往杯中注滿酒,就著朱俏留在杯沿的一點濕跡,痛飲而盡。
“不說她了。其實我是為了見你。”
朱俏猛然抬起頭來:“見我?為什么要來見我?”
她不知道她聲音里有怎樣一種期盼和渴望。
小謝卻笑得淡漠,幾乎不近人情:“特來向你辭別。”
“辭別?”
他又恢復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是永別。你不是一直煩我嗎?這回可再不必煩了。”
然而這當真是她想要的嗎?朱俏止不住地哆嗦著,手不聽使喚,失手打碎了酒盞,打碎了酒壺,不知怎的竟淚流滿面:“我不要永別!”
她以為他會哄她,一路以來他便是如此,氣她,之后又百般委曲求全地哄她。但這一回,他卻面不改色地吐出兩個決絕的字:“不能!”
她連指尖也是冷的:“為何不能?”
“因為,我就要死了。”
對于“死”字,朱俏并不像尋常人那般忌諱,但此刻,這個字出自他口,入得她耳,卻分外有種動魂驚心之感。
馬上她翻了臉,抬手甩他一巴掌,那聲響清脆如破冰之聲,震得她胸口一疼。但她不肯吐露這軟弱,面上只是疾言厲色地道:“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這一巴掌,小謝生生地受了,不僅不惱,反倒笑意盈盈。他并不反駁朱俏的怒斥,只在她抽手之際,猛然捉住她纖秀冰冷的手,牢牢握在掌心,輕輕地貼于臉頰:“你在乎嗎?”
他肌膚的溫熱熨帖她指尖的冰冷,一瞬間令她有水深火熱之感。也不及細究不敢深想,他望著她的目光太過熾熱,仿佛烈焰燒炙,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熔化了,不能承受,生硬地別過臉去,也終于掙開手,指尖卻似乎還留有他的余溫,她盡力乎略它,不去想,只強硬地道:“你醉了,莫再妄言!”
“醉了嗎?”他忽然靠過來,呼吸相聞,耳鬢廝磨,他扶住她的肩,“你說我醉了,我便是醉了。紅羅,我永不會違背你,舍不得違背你!”
紅羅!
一瞬間,仿佛萬箭穿心,她全身每一塊骨與肉都因這兩個字而痛得無以復加,她聽到身體里面洪鐘大呂般的聲響,許是咒語,抑或迷障,一聲一聲,響徹九重天外,鴻蒙太初,前生今世——
終
那是五百年前。
那時候她為了情愛甘愿受死,小謝卻秘密地留下了她的軀殼,溫養在靈海中,又私下仙山到俗世收集她散落的真靈碎片,歷經幾百載終于收全,再施逆天之術,將她真靈凝具成形。
既敢逆天,自要承受天罰,天罰之重,灰飛煙滅,神魂俱消,圣母亦無力維護。
小謝卻并不惶恐慌亂,只整日整夜地對著晶瓶中她那初具形態的真靈,苦思冥想,還是要為她找一條出路。
時序輪轉,他所剩的時間越來越少,再經不得這樣的消磨,這迫使他不得不下定決心,送她轉生,要為她謀得這場姻緣。
但她不快樂。
難道他用所有換來的竟是她的不快樂嗎?
小謝不能容忍,就再次出手,用所剩不多的靈力為她逆天改命,將她真靈抽出,注入原本的軀殼。
奈何這也并不能挽回她失去馮俊臣的現實,而他已無能為力。
既無能為力,忽然就生了私心,他想她陪他度過這最后的時光——
最后的兩個月。
小謝并不想告之她真相,他再明白不過,真相從來使人痛苦。他寧愿她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但他醉了,誰說得清呢,也許并不是真醉,只是心里到底意難平,那一刻沖動起來,只想她想起他,記住他,不必一生一世,不必生生世世,哪怕只是一剎那也是好的。
于是他道出她的名字,紅羅,這解開一切迷障的法寶。
朱俏清醒過來的時候,小謝已然不知去向,她追出去,跑出郡,跑進荒野,那時候夜黑得濃稠,無論如何努力睜大眼睛,然而除了黑暗之外,她再也一無所見。胸口驀然一痛,肢體愴然癱軟,再也不能動彈。
她知道,這是小謝給她最后的訊息。
她妥協了,躺下來,第一次,這樣專注地仰望天上的清月,漸漸那輪廓模糊不清、扭曲掙扎,忽然它化成了小謝的臉,春風少年飛揚跋扈,他向她伸出手,喊她:“紅羅!”
她想探手去碰觸他的指尖,但終于不能夠,只有閉起眼睛,眼角滑下一滴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