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惹花期雪昆侖

約圖風格：畫一個仙女般的女子，穿著飄逸的衣服，身后有一對潔白的翅膀。坐在一個白璃花數(shù)上。

有人說，愛是風花雪月，數(shù)場溫柔鄉(xiāng)。

還有人說，愛是斷腸毒藥，殺人于無形。

獨獨我知道，愛是萬壽無疆，永享無邊孤獨。

＊白璃花＊

很久以后，我曾有幸在臨冬城看過一場白璃花的花期，似雪的花簇層層疊疊綿延了好幾十里，風一起，絮狀的花瓣翩翩揚起，好似下了一場雪。

我棲在其中一株白璃花上，鼻間是白璃花淡淡的幽香，午后正好的陽光曬得我昏昏入睡，半夢半醒之間，我恍恍惚惚地就想起初見穆天蒼的那日。

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在我還未涅槃，還自以為只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雀精的時候?？善婀值氖牵幢闶歉袅诉@么久的時光，當日的種種卻像是就發(fā)生在前一秒，連穆天蒼手里重劍上花紋的紋路，都那么清晰。

＊前塵＊

那是我來昆侖的第三千五百二十年，適逢夙燁上神二十萬歲的壽辰，前來賀壽的神祇精怪將上山的路圍了個水泄不通，讓我一度以為昆侖山會不堪重負地塌了。對于我這個觀點，沐雪很是贊同，所以她慫恿我去偷蓬萊之主祈宋用來織結(jié)界的拂塵，好讓昆侖清凈些。

“小十一，你也不希望昆侖塌了對吧？喏，我看見祈宋去泡溫泉了，你且去把他的佛塵偷來借我一用?！?/p>

我瞥了她一眼，對她的說法表示很不能贊同，我覺得她在意的根本不是昆侖塌不塌，而是那些借著賀壽之名來給夙燁上神說媒的人。

想歸想，我還是微微頷首，撲扇著翅膀朝溫泉的方向飛去，然后在沐雪看不到的地方悄悄轉(zhuǎn)了個彎，朝山下狂奔。

我記得我來昆侖山的第一日，山神公公就教育我，在昆侖的生靈，唯一需要遵循的生存法則就是：不要得罪沐雪。若是有一日出現(xiàn)了既不能得罪沐雪，又不能違背自己原則的事，那就暫且逃離昆侖，去外邊避一避。他還聲淚俱下地跟我說了一些得罪了沐雪，卻又來不及逃掉的同僚的慘狀。

思及此，我更加賣力地撲扇著翅膀，只求在沐雪發(fā)現(xiàn)之前飛得越遠越好。

興許是我飛得太過投入，沒注意看路，等我意識到眼前突然被一片黑暗遮住時，腦袋也隨著劇烈的撞擊陷入了黑暗里。

不知昏睡了多久，意識漸漸清醒時，周圍是潺潺的水聲，我揉著發(fā)痛的腦袋睜開眼，卻看見要了我鳥命的場景。

我的爪下，躺著一個身姿扭曲的男人，月光把他的臉照得白里透青，頭下枕著一攤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依我的常識來看，這個人，差不多是死了。

我瞪著他額頭上那塊和我體型差不多大小的青紫色，仔細回想，還原了一下這場事故發(fā)生的經(jīng)過。

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在我低著頭使出吃奶的勁飛的時候，撞上了這個人的頭，然后我們倆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給撞暈了，從不知道多高的空中掉了下來，我因體型優(yōu)勢在墜地時落在他身上，而肉體凡胎的他，就沒那么好運了。

我和穆天蒼第一次相見，就搞出了人命，可見，這是多大的孽緣啊。

可是當時的我并沒有想那么多，腦子里滿滿的都是因自己害了一條人命而感到愧疚和恐懼，我張著嘴哇哇大哭，心想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去偷祈宋的佛塵，偷盜總比殺人要好。

“喀喀——”

就在我哭得無比投入之時，身下的尸體卻微微咳了一聲，嚇得我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噎死。我順了順氣，瞪著尸體微微顫動的眉間，又趴在他胸口仔細聽了一會兒很有節(jié)奏的心跳聲，我想，我可能是遇到了傳說中的詐尸。

若放在以前，遇到詐尸我可能會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此刻，我卻興奮起來，我想一定是哪路神仙不想讓我犯殺孽，所以暗中送了他一口氣。而現(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把他弄出山谷，送到醫(yī)館醫(yī)治。只是我平日里不學無術慣了，不會什么瞬間轉(zhuǎn)移的法術，此刻真是方恨少，唯有用最原始費力的方法，將他背出山谷。

雖然我早早地修得人形，但由于修得之后一直待在昆侖過著閑云野鶴的日子，況且做了上千年的鳥，也懶于去學做人。所以今時，初初變成人，著實是很不習慣，但我仍貼心地將他跌落在一旁的重劍綁在他身上，背起昏迷的他，咬牙前行。

后來在極境之北受罰的那些日子里，躺在白晃晃的冰牢里，每每頂受不住刺骨的寒冷，快要昏厥過去之前，我的眼前常常會看到這樣一副場景：在那個只透得進一絲光亮的山谷里，我邁著尚不靈敏的步子，吃力地背著穆天蒼，身姿被壓得佝僂，他微弱的呼吸就在耳邊，淺淺的像是嘆息，讓我莫名安心。

很久之后想起，卻希望時間能在那一刻永遠停住。

＊情愫＊

我背著穆天蒼走了五日，終于走到山谷外面的風雨鎮(zhèn)。

將他送進醫(yī)館，看著他被大夫攙扶上床，敷上外用膏藥，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五日來不眠不休的疲憊感，瞬間將我壓倒了。

半夢半醒時，嘴里涌進一片苦水，我厭煩地睜開眼，看見一個頭纏紗布的男子正低頭看著我，微微愣住，手中舀著黑色汁液的勺子停在我嘴邊。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自個兒是躺在他懷里，頭枕在他肩上。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往他懷里蹭了蹭，換了個相對來說比較舒服的姿勢，皺著眉對他說：“你給我喝的是什么，味兒怎的這么怪？”

有片刻的寂靜，他將碗勺放下，嘴角微微上揚：“大夫說姑娘多日未曾休息進食，便開了些補氣血的藥……姑娘是為了救在下，如此大恩實在無以為報。”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便是那個差點被我害死的人。我的臉紅了起來，說到底是我害了他，但又沒辦法告知他真相，只得用笑搪塞過去。

他說他叫穆天蒼，越國人，越國自入冬以來傳進一種怪病，死傷無數(shù)，加上鄰國圮國的不斷入侵，內(nèi)憂外患之下，身為越國皇子的他聽說昆侖有仙人，便想去拜師學藝救國難，誰想在昆侖的一線天剛使出輕功打算飛過去時，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等他恢復意識之時，已身在醫(yī)館。

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把他撞成這樣的東西，就是我。

我們在風雨鎮(zhèn)待了半個月，待穆天蒼外傷痊愈那天，他本想再上昆侖山求師，卻被我攔下。他哪里知道，像昆侖這類的仙山，凡人所看到的，只是假象，就算他找到兩鬢斑白，也是枉然。

我說：“實不相瞞，我就是昆侖派的大弟子，師父脾性怪異，早早收山四海為家去了，我此番出山也是為了尋他?！?/p>

他難掩失望地道：“看來天要亡我越國，只恨我學藝不精，不能報國了?！?/p>

此后幾天，穆天蒼都陷入了自怨自艾中。自我記事以來，在人間待過的年歲不過爾爾，關于人間的一切，也只是聽經(jīng)常去人間玩樂的沐雪所說，實在是不能理解穆天蒼壯志難酬的心情。在過去的千年里，只要有的吃有的睡我便很快樂了，可現(xiàn)如今，看著穆天蒼郁郁寡歡的樣子，我的情緒有些莫名的低落，覺得很不開心。

我找到穆天蒼時，他正在院子里練功，許是身子剛復原，又或許是因為心情沉重，提劍的樣子有些吃力。

我坐在一旁邊看邊嗑瓜子，突然下了個決定——

“穆天蒼。”

他尋聲望來，收回劍朝我做了個揖：“鳳姑娘?！?/p>

我說：“你不如拜我為師吧，雖然我遠不及師父，但幫你救國還是可以一試?！?/p>

他瞪大眼睛，似乎頗為震驚。

我蹙眉道：“你莫不是瞧不起我吧？你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我都能救活你，可見我不是在隨便吹噓。”

他連忙擺手，臉微紅：“鳳姑娘愿意幫在下自是極好，只怕……會委屈了姑娘?！?/p>

我吃完手里最后一顆瓜子，起身拍了拍裙擺，歪著頭對他笑道：“乖徒弟。”

翌日，我同穆天蒼一起回越國。

其實穆天蒼不知道，自從我成為他師父之后一直很忐忑，雖然我會些蹩腳的法術，但畢竟初次為人，怎么用如何用根本不知道。只是曾聽沐雪提過，我們的精氣對于人類來說，就像大補藥，對于懂武功的人來說，吸食一次等于獲得三十年的功力。

所以，我每次美名其曰給穆天蒼傳功之時，便偷偷渡點精氣給他。他的武藝突飛猛進，八十斤的重劍耍得像雜技，對我很是刮目相看。

于是“師父，無論此次救國成功與否，徒弟我一定會好好兒報答你”成了他的口頭禪，其出現(xiàn)的頻繁超過了我的耐心承受度。

終于，在一次吃飯時他又對我說這句話時，我喝了口水，咽下嘴里的飯，認真地看著他說：“既然你這么想報答我，那就以身相許吧。”

啪嗒一聲，他手里的筷子砸在地上，沉默了片刻后，他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埋下頭拼命扒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說過那句口頭禪，這讓我很是開心。

當時的我，對“以身相許”這個詞的了解，以為就是買東西要給錢之類的，當然，這樣的想法都是沐雪告訴我的。

而在之后，當我做了很久的人，知道以身相許的意義時，差點沒羞愧得一頭撞死。

＊越人歌＊

我們剛到越國，穆天蒼就領我去看了得那種怪病的人，他們被聚集在一個谷地里，哀號遍野，很是痛苦。

穆天蒼滿面愁容，他問我：“師父，你看這病，要如何治？”

這一問便把我難倒了，我從未學過醫(yī)術，更別提救人，只得敷衍道：“這個病很是復雜，待為師仔細研究一番再做定奪?！?/p>

我回到住處，把自己掩在被子里，絞盡腦汁也找不出蒙混過去的辦法，畢竟，這是人命，不是隨便渡點精氣就能蒙混過關的。想到煩悶，便索性爬起來去谷地，剛一進谷，就看見一個婦人抱著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童哭得聲嘶力竭，隨行的士兵在我身后微微嘆息道：“唉，又死了一個?！?/p>

我想過去安慰一下那婦人，可剛邁出一步，就踩到了裙擺，臉著地，重重地摔在婦人面前，實在是摔得太疼，我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沒有忍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剛好砸在男童垂在地上的手上。

我懊惱地想，我不僅幫不上忙，還侮辱了死者，真是罪過，抬眼看了一下哭得無比投入的婦人，剛想同她道歉，就看見本來已經(jīng)死去的男童微微掙扎起來，下一秒，竟然睜開了眼。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震驚，不止是我，營地里所有的人都很震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已死的人竟會復活，而且生前患的怪病全無。

我在這樣的震驚中思索了一會兒，想到之前穆天蒼也是在我哭過后忽然起死回生，聯(lián)想到，很有可能，讓他們重新活過來的，是我的眼淚。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掐著自己大腿哭了一夜，裝了一瓶眼淚給穆天蒼，告訴他這是我研制出來的藥，讓他加在病人們平時吃的藥中。果不其然，不過三個時辰，穆天蒼就從谷地趕了回來，一見我就興奮地沖過來，將我抱起轉(zhuǎn)了幾個圈：“他們?nèi)昧??！?/p>

我被他轉(zhuǎn)得有些頭暈，扶著他的肩，低頭看他含笑的眼，心頓時有如擂鼓，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看著他傻笑，比他還要開心。認識穆天蒼后，他的心情左右了我的心情，我覺得自己很奇怪。

穆天蒼說，怪病這個危機解除了，過完這個冬天，他就要領兵和圮國作戰(zhàn)了。我聽了，心里卻高興不起來，沐雪說過，戰(zhàn)場便是用尸體堆成的廢墟。我救得了他一次，不知還能不能救他第二次，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天為他渡氣的時候多渡一些，希望可保他平安。

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損失了大量精元的我，變得有些虛弱。越國在北地，冬天頗為寒冷，我天生懼寒，沒多余的精元護體后這種寒冷更為明顯，那時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男女有別，只記得當初在風雨鎮(zhèn)時，穆天蒼懷里的溫暖，夜里冷到實在受不了時，尤為懷念，迷糊間就裹著被子摸索到穆天蒼的寢宮，再摸索到他懷里，找個舒服的位子睡下。

最初這樣做時，穆天蒼被我嚇得一夜未睡，天亮時，我從他懷里探出頭，打了個哈欠，同膛目結(jié)舌的他道了聲早，然后又裹著被子回到自己的寢宮內(nèi)，一路上對著和穆天蒼一個表情的人們紛紛道早。

幾日后，他習以為常，皇宮的人也習以為常，約莫是覺得昆侖山上的民風開放，高人總是不拘小節(jié)。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立春那日，越王在皇宮之內(nèi)舉行儀式，為穆天蒼一行人送行。

那日的穆天蒼放下重劍，換上長槍，穿上銅色盔甲，牽著黑馬，在尚帶著寒意的風中，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

我站在人群前面，看著他，心揪在了一起。我舍不得離開他，不想讓他去戰(zhàn)場和死亡靠那么近，卻又不得不送他去，這樣的心情實在是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這種心情便是人們常說的愛，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看著他笑，我會開心；看著他蹙眉，我會揪心，會那樣不要命地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精元都渡給他。我想，我大概早早地就愛上了穆天蒼，悲哀的是我太過遲鈍，剛明白自己愛上他，就要同他分離，錯過他。

“穆天蒼！”

終于，在他轉(zhuǎn)身，率著幾萬大軍欲離去時，我提著裙擺朝他奔去，站在他面前，微微喘氣，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什么話也說不出。

我們對望了半晌，他突然就笑了，執(zhí)起我的手，緊緊握住，湊近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十一，等白璃花開時，我就會回來，你做我的妻，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伴相許?！?/p>

他沒叫我?guī)煾福瑳]叫我鳳姑娘，而是叫我十一，他還說要我做他的妻，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伴相許。想到此后的歲月，有這樣一個他在我的身邊，我就變得莫名地開心，這幾千年來，我雖無煩惱，活得開心自在，但同穆天蒼帶給我快樂相比，不過爾爾。

穆天蒼離開后，我頭一次知道思念的滋味，是那樣讓人難熬，尤其是在入夜之時，蜷曲在空蕩蕩的被子里，這種難挨的心情便被擴大。幾天之后，我實在受不住，便想了個辦法，夜里變成原形，飛到百里之外的戰(zhàn)場上，偷偷隱在樹間，只為看他一眼。

那些日子我常聽見穆天蒼哼一首越國的小曲：“蒼山負雪，誰與我歸。白璃若夢，與我同歸?！?/p>

半年之后，越國傳來大捷的喜訊，與此一同送來的，還有穆天蒼親自讓人縫制的大紅嫁衣，他差人告訴我，他回來那日，便是我們成親之時。

而那時，我并不知，那一日，會成為我心上的疤。

我記得那日越國陽光明媚，皇宮花園里的白璃花開得極好，我一早便換上大紅嫁衣，坐在長長的回廊上等穆天蒼，等到睡著。等到再次睜開眼時，我看見穆天蒼就坐在我的面前，臉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我朝他笑了笑：“你回來啦?！?/p>

他點點頭：“嗯，我回來了。”語罷，他將我緊緊摟入懷中，我還沒來得及回抱住他，背后就被利物刺穿，劇烈的疼痛讓我說不出話，失去意識前，我聽見他說，“對不起?！?/p>

當意識恢復，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時，我看見自己被綁在刑場的火柱上，身下擺滿了木材，周圍圍滿了人。

穆天蒼站在最前方，我看向他，實在是搞不清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問他：“為什么？”

他說：“你是妖?！?/p>

他身旁的人大嚷起來：“我們都看見了，看見你變成鳥飛出去，都看見了?！蔽覀?cè)頭去看，認出他是我寢宮內(nèi)的小廝，而后，便有一個個宮中之人跳出來陳訴他們看到的那些景象，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自己都沒想到我變身的樣子在外人看來有那么生動。

我看著他問：“我是妖又怎樣？是妖就不能愛人嗎？就必須死嗎？”

他沒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側(cè)過頭揚了揚手，侍衛(wèi)得令點燃我身下的木材堆。周圍的人還在喋喋不休，什么家里的牛莫名其妙的死了，什么廟里的泉眼忽然干枯了……最后他們都說，一定是這個妖怪所致，那場怪病搞不好也是她故意弄出來的。那些我曾救過的人，此刻紛紛喊著“燒死這個妖怪”，朝我身上扔火折子。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沒有害過人，甚至還救了這一國的人，可只是因為我是妖，他們就要殺我，就把一切天災人禍安在我身上。又或許是我為人的時間尚短，不能理解人類這些莫名其妙的心境。

可我最不能理解的是穆天蒼，為什么要在我最幸福的時刻，給我最殘忍的結(jié)束？

大火熊熊燃起，烈烈的火焰中，我看著他背過身去不再看我，一步一步朝人群外走去，直至消失。我感覺血肉被燒得疼痛，一點一點剝離我的身體，我閉上眼睛，輕輕哼起那首越人歌——

“蒼山負雪，誰與我歸。白璃若夢，與我同歸?！?/p>

＊涅槃＊

我仿佛做了一場很久的夢，醒來時，只覺得全身都很累。我望著頭頂近在咫尺的月亮，慢慢記起自己被大火吞噬的場景。就在我認真地思考自己是生是死時，耳邊忽然傳來子胥師父的聲音：“你終于醒了。”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身形大了許多，而此前灰撲撲的羽毛，也變成了發(fā)金的紅色。這一連串的狀況，讓我失去了言語，不知從何問起。

子胥師父兩步走到我面前，仔細看了一番后，說：“你沒死。”而后又補了句，“因為你是鳳凰。”

我看著他，慢慢張大了嘴，很不能接受。

后來，子胥師父帶我去了鳳棲梧，傳說中鳳族的領地，鳳族的長老說，我們鳳凰一族，血脈稀少，而每一只鳳凰在涅槃之前，都要經(jīng)歷一次屬于自己的劫，方能浴火重生。我的劫，便是那場大火，然而大多數(shù)鳳凰在未遭遇這個劫之前就被我們的天敵饕餮果腹，真正能活著遇上這個劫的鳳凰實乃少之又少，所以從父神創(chuàng)世至今，也只涅槃了十一只鳳凰，而至于我為什么會遇上情劫，長老們一時也參不透，只能歸結(jié)于同鳳不同命。

只是這個劫太重，也太痛，雖然我在那場大火中涅槃重生，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在那場大火里，化為灰燼。

我曾偷偷跑到當初的越國，那里卻已變成一片汪洋。我站在礁石上，心也如這片汪洋，疼得很安靜。

我睡了這么久，人間已經(jīng)過去了萬年，而那個人，早已不知道輪回了幾世。

準備離開時，卻發(fā)現(xiàn)子胥師父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我囁嚅了半天，終于問出一直想要問的話。

“他可好？”

子胥師父點點頭：“他很好，在你……死后三年娶妻生子，三十年后戰(zhàn)死沙場，是越國史上的大英雄。”

我的心突然就靜了下來，這個人啊，傷我負我，我卻依然停止不了對他的愛。知道他很好，我那些沉靜萬年的為什么，突然都不想再問了。對于我來說，他好，便已足夠。

那之后沒多久，我就被送去極境之北受罰。鳳凰的眼淚，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越國本該滅于那場疾病之中，我卻用自己的眼淚救活了他們，打亂了人間的秩序，讓地府大亂，光是處理生死簿，就用了千年的時間。要不是鳳族幾代長老以人丁單薄為由去求情，我遠遠不是只受罰這么簡單了。

在極境之北的那些年里，我用幻術變出一大片白璃花，我棲在其中，一年又一年，心里很是悲涼。

穆天蒼，你說等到白璃花開，就會回來找我。

可是你看，這白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朝朝暮暮間，不知過去了多少個年頭。

穆天蒼，你何時來？

＊重逢＊

受罰的那些年里，因為無聊，我成為了一個哲學家，對人生有了許多不一樣的看法。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古往今來那么多人追尋永生？為什么他們那么想要的永生，對我來說，卻是最殘忍的酷刑？想來，大約是因為我被情纏住，心中住著一個愛而不得的人，永生便是折磨，因為盼不到一個有他的來世。

而我也只能這樣永遠孤獨下去。

后來，鳳族為了繁衍血脈，長老們開始給我相親，一只叫做鳳五的鳳凰，委婉地和我表達了一下想和我交配的意愿，結(jié)果被我拿著火折子從昆侖一路追打到鳳棲梧，差點燒掉半身的羽毛。這件事激怒了長老，一氣之下把我送去天庭守門。

讓百鳥之王守門，實乃奇恥大辱。這個奇恥大辱，讓我的子胥師父感到很沒面子。他來看我，勸我放下，接受鳳五，卻被我狠狠地拒絕了。

我不喜歡的人，和他待一天都像是一年?？晌蚁矚g的人不在我身邊，過一天就像一萬年那么久。

子胥師父說，他在這凡塵間萬萬年，見過許多固執(zhí)的人，卻是第一次見到我這樣固執(zhí)的鳳凰。我想我不是固執(zhí)，只是個很看重承諾的人。因為穆天蒼說過的，他說過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伴相許。就算他不在，我也要守著這個承諾，守著那時的他。

父神大壽那天，五湖四海的神仙全來道賀，作為一只看門的鳳凰，我覺得很丟臉，早早地躲在一旁的草叢里昏睡。迷迷糊糊間，聽見熟悉的聲音。

“西城河河神太叔前來祝壽。”

我有如遭雷擊，慌忙地從草叢里爬出來，就看見了他，一模一樣的臉，連笑時微偏的嘴角都一樣。我看著他，理智還未清醒，人已經(jīng)踱到他的面前，我盯著他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我做你的神獸好不好？”

我自請成為神獸的事成了神獸界的一個大笑話，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太叔到西城河。我不知道這幾萬年來他有怎樣的輪回，又是怎樣成了仙，對于我來說，只要能在他身邊就已足夠。

太叔自是對我極好，從古至今，擁有神獸的仙人，都是僅次于父神之下的上神，他不過是個小河神，就有了自己的神獸，還是神獸中最稀少的鳳凰。

那日，同他從青丘歸來，剛好遇上人間的上元節(jié)，我們坐在高高的樹上看人點河燈，他撫著我的羽毛自言自語道：“小十一，為什么我會覺得你如此熟悉呢？”

我微微一怔，回道：“每只鳳凰長得都差不多一個樣，你之前去過鳳棲梧，見過別的鳳凰，自然覺得我熟悉。”

他搖頭笑道：“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鳳凰是長壽之鳥，你走過萬萬年的時光，也許我的某一世曾遇見你也說不定?！?/p>

我默默地合起眼睛，擋住快要滑落的眼淚，不再說話。

是啊，我們不僅見過，我還差點成為你的妻，你還許過我一個承諾，可是……那些都已成云煙，一切不可說，也不能再說。

我在太叔身邊待了一千年，直到他成親，對方是南陽河河神的女兒。

那日，我坐在高堂之上，看他牽著她的手拜完天地，忽然就想起萬年前那個未曾兌現(xiàn)的喜日，想起千軍萬馬前，穿著銅色盔甲的穆天蒼，想起他同我說，等我回來你做我的妻，整顆心就疼了一片。

我漸漸明白，這萬萬年來，我執(zhí)念要等的，終究不是現(xiàn)在的河神太叔，而是萬年前的穆天蒼。

＊終章＊

在那之后，我沒有同太叔道別，像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樣，又突然離開，回到了昆侖。

我離開昆侖一千年，一切好像沒變，卻又什么都變了。沐雪犯錯，被夙燁上神親手打散。沒了沐雪的昆侖，死氣沉沉，本就安靜的夙燁上神變得更加安靜，若不是他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我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情，這個字，真的很容易就毀掉一個人。

許是神獸天生對事物的靈敏，我隱隱地覺著，昆侖這座仙，快要死了。

昆侖死的那一日，在一萬年后來臨。前一日夜里，一向沉靜的夙燁上神突然找到我，什么話都沒說，遞給我一面鏡子，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我莫名其妙地目送那某銀色的身影消失后，慢慢低下頭去看鏡子，鏡中我的臉，竟慢慢變成了穆天蒼。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穆天蒼。

我看見，他在戰(zhàn)場之上，接到從越國傳來的密函，里面寫著越王的旨意，殺掉皇宮中的妖。他是皇子，是這個國家的將軍，他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不能為自己而活，他的身上壓著整整一個國家，他沒有辦法自私。那日他回來，城門口跪了許多人，求他除妖為國，他不能對不起他的子民，便只有選擇對不起我，對不起自己。他在熊熊大火中背過身去，僵硬地走了許久，跪在地上像痛得不能自已，他的十指陷入掌心，鮮血淋淋，露出泛白的指節(jié)。

我看見，火滅之后，他斂去地上的灰燼，在白璃花間立了一個墓，親手刻上，愛妻鳳十一之墓。每月初五，他就會來我的墓前喝酒，風雨無阻，喝到醉時，便緊緊地抱著我的墓碑哭。他在彌留之際，躺在斷垣殘壁之上，眼前最后出現(xiàn)的，是我，他朝我伸出手，說，你來了。

我看見，他死后在地府，放棄來生富貴平安的命運，跳入火海，自愿受千年火刑，三魂七魄被燒得只剩一魂三魄，只為求得來生再見我一面。

萬年前他那把刺進我心口的劍，原來是把雙刃劍，刺傷了我，也刺死了他自己。自從涅槃重生后，再痛我都沒有哭過，可這一刻，我抱著鏡子，終是泣不成聲。

夙燁神湮之后，昆侖成了一座死山，這里的石頭會哭，這里的草木會悲鳴，這里終日下雪，再無天晴。山中的神靈全部離開，我自請去守著昆侖。我總是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曾那樣深刻存在過的人，怎么會說消失就消失了，比如沐雪，比如夙燁，比如穆天蒼。

我總覺得，等哪一日昆侖山冬去春來，我便能等到他們的歸期，反正我有著用不完的時間，也甘愿用永生去等待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常常會夢見那一日，我從夢中醒來，睜眼，穆天蒼就像過去那樣靜靜地坐在我的面前，他閉著眼睛，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容，我看著他，視線漸漸模糊，未語淚先流。我側(cè)過身子輕輕地靠在他肩上，啞著嗓子嘆道，你來的，那樣遲。

但好在，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