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蛾落素衣

（一）

李家媳婦終是因病歿了，我被請去做了場法事，看著年輕的相公一邊燒紙一邊哭得泣不成聲。

聽說他們很相愛，曾也是郡城里極為轟動的一段佳話。就像當年……我和他。

我于是有些惻隱，走過去說了些寬慰的話。然而在他們看來，我只是個不解風月的方外之人罷了。比別人多一雙能看到鬼魂的眼睛，多一些玄秘莫測的智慧，十五年排憂渡厄，早已看慣了悲歡炎涼。他們敬我信我，卻并不親近我，因為在很多未亡人的印象中，我總愛說那句冷漠的話——

“人生就是如此，該相遇的相遇，該散的散。”

此刻李相公又聽我這么說，起身禮貌地道謝，眉間的凄惘卻絲毫不肯散去。我用念力看到他以后的人生，坦然放下，風采依舊，正如當前的悲傷那么真實。

所以其實他們并不知道，每次我說起那句話，都只是想規勸在他們身后依戀不肯離去的那些亡靈。你的世界只剩回憶，可是他還有更好的未來。“她”似乎有些懂了，帶著蒼白的笑意走向往生之路。而我也完成了，一個靈巫的本職工作。

坐上回去的馬車，我困頓地靠在車中小憩。四月的花從里，蝴蝶的白色翅膀如光芒般耀眼。恍惚間，又聽見有人念起那首詩——

彼草生離離，草間露未晞。魂夢千里外，青蛾落素衣。

（二）

那是我剛剛成為靈巫的頭一年，渡我的師父進山隱修，整個會稽郡便成為了我的道場。外面人自然不曉，靈巫本身是沒有法力的，但卻比別人多了與鬼魅溝通的能力。鬼魅賴著人，人就會生病。靈巫用香火喂飽鬼魅，讓他們離開人身，生病的人就會好起來。久而久之靈巫和鬼魅會形成一種默契，相熟的還會一直合作下去。

我剛聽說這種伎倆時有些生氣，師父卻跟我說這是一種有必要的“平衡”，只要不殘害陽壽未盡之人，或者不拯救命中無福之人，都不會有損陰德。

我也有了只相熟的鬼魅，他叫伏幽。他容貌修得極好，法力也比尋常小鬼高深些。但我跟他相熟并非因為合作收過香火錢，只是因為他是我有通靈異能以來，第一個看見的鬼魅。伏幽在鬼魅當中的威望似乎很高，因為他的幫助，我迅速成為會稽郡最優秀的年輕靈巫。道場的香火也一直絡繹不絕。

這天伏幽有事不在，我原本想早早閉門休息了。去收香灰的時候卻見臺階下站了個頎長的白衣身影，手中的香爐幾乎滑落在地。

我沒想到會以這樣的身份再見他——孟云庭。

“梓若，你還好嗎？”他開口問我，聲音還是如以前那般溫柔。

我低下頭，讓他看不清我臉上的表情：“挺好的，不過我已經不叫梓若了，他們都叫我木姑子。”

“我知道，會稽城最年輕的靈巫木姑子，都說有通靈馭鬼的本事。”

他這樣的場面話，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卻依然坦蕩，就像我初見他時一樣。

說起初見，也不算什么值得愉快的場合。郡守羅大人以亡妻的生忌宴為名，邀請了城中的青年才俊列席，本意是為膝下獨女玉嫻尋覓如意郎君。我哥哥不愿應酬，便讓我女扮男裝替他湊個數，剛剛巧被安排到孟云庭的旁邊坐著。

我自然是想越低調越好的，他卻像自來熟一般，一個勁兒地找我說話。我裝男聲憋得嗓子都疼了，實在覺得他好奇心旺盛。后來他才告訴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裝，故意逗我玩的，因為他根本就認識我哥哥。

這惡作劇般的見面禮還不足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直到他應羅郡守的要求，現場寫出了那首悼亡詩——彼草生離離，草間露未晞。魂夢千里外，青蛾落素衣。溫情舊夢與凄涼現實形成讓人心碎的落差，情到深處，哀而不傷，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欷歔不已。

他斂墨收筆，一身白衣皎如月色，連唇邊的嘆息都明媚耀眼。那一刻我才正式想要好好認識他，而他也從眾多才俊中脫穎而出，走進了玉嫻小姐的心里。

“我來找你，其實是有事相求。”孟云庭的聲音將我陡然拉回現實，“我想請你出山幫我救一個人。”

“救人？”我勉強笑笑，“我才剛剛做一年的靈巫，自顧尚且不暇，哪里敢胡亂救人。”

他走上階梯，更靠近我一些：“我并不相信別人，只有來找你。你無論如何要幫幫我。”

孟云庭啊孟云庭，你難道忘了，我出那場事故之前你冷漠的言語？或者并不知道我九死一生醒來卻聽到你和玉嫻婚訊時的心情？還是在你的認知里，我們從來都沒有開始過承諾過，不過是呼之則來的泛泛之交？

否則你此刻沒有任何理由，厚著臉皮跟我說“無論如何”這樣的字眼。

我一番話在心中醞釀好了，開口卻是：“好吧……你想讓我救誰？”

“玉嫻。”

我方知什么叫自取其辱。

（三）

師父說，你既已選擇靈巫的道路，就要學會控制感情。因為感情和鬼魅一樣，最會蠱惑人心。而孟云庭的心，我從來都沒有看透過。

我曾以為，他是真的愛極了我。從三天兩頭往我家里跑，到讓我哥幫我應下婚約；從鬧到街知巷聞的示愛，到他與家人決裂。他天生是個光芒萬丈的人，所以也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而天生暗淡的我，在整個過程中都倍感辛苦。但正如我師父所說，那時候的我被感情蠱惑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快樂我就快樂，他失落我就失落，以至后來他提出私奔時，我竟沒有拒絕。

我哥知道一切，卻并不知該如何勸我，很多事都是他一手撮合的，但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了。

“梓若，孟云庭可能并不適合你。”他說，“孟家是京中大族，四世為官，只有玉嫻小姐那樣的家世才配得上。我們不過是中落的書香門第罷了，你們在一起是不被祝福的。”

孟云庭因聽說了這幾句話，和我哥也絕交了。那段時間他像一個執著的瘋子，我已分不清他的行為源自對我的深愛，還是對這個世界本能的反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牽住他，跟隨他，相信他。可結果是，這場感情博弈，我輸得血本無歸。

見到玉嫻時，并不在孟家，而是在城郊的一處僻靜別院。看來他們婚后已經搬出來住了。院中仆人不多，只有玉嫻從娘家帶來的幾個。

玉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見我進去，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原以為孟云庭會過去扶一下，他卻只是說了句“你們聊”，便退出房門。屋內并無其他人，我只有親自過去，扶起了這個可謂改變我整個人生的女人。

“謝謝，”她虛弱地說一句，“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讓你見笑了。”

她從來不曾這般客氣，我也無心笑話她，但她現在的狀態確實讓我有些驚訝。孟云庭跟我說她是因為郊外的瘴癘濕熱病倒的，但我確定她現在的問題是中了陰煞，也就是有亡靈擾體，還不止一日兩日。

可奇怪的是，我動用了念力，卻并沒在別院里發現任何亡靈。

雖然很不想再跟這位小姐說話，但受人之托，總要弄個明白。

“你是怎么弄成這樣的？”我坐到她床邊，提醒自己現在只是個幫人渡厄的靈巫。

“我做了一個夢……”她緩緩地開口，“有個陰兵說我陽壽將盡，四月初九過來收我。我醒來后就病倒了。”

四月初九，我心里咯噔一下，五味雜陳。

（四）

一年前，我和孟云庭約定好私奔的日子，正是四月初九。可那天我在西津渡等了許久，等來的卻是郡守千金羅玉嫻。

“你不用再等了。”她說，“算我和云庭對不起你，我父親會幫你哥哥在朝中謀個官職的。”

那一刻我捧著私奔的包袱傻傻地看著玉嫻，不太明白她在說什么。

“我父親擺明了想在宴會上給我選婿，他如此賣弄文采技壓群才，你難道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嗎？”玉嫻帶著同情的目光看我，“我與他早就兩情相悅，但我惱他總被傳些風流名聲，所以拒絕了他的提親。沒想到他為了氣我，轉身去找了一個與他最不般配的人，還故意鬧得滿城風雨。雖然我不認同他的做法，但我真心愛他，也知道他對我的愛。所以我妥協了，今晨我們兩家剛剛定了親事。他跟我說起你，不忍心來見你，所以拜托我來跟你說明一切。如果你需要任何補償，我想無論是孟家還是羅家，都可以滿足你。”

我幾乎是頭腦空白地聽完了她這一大段話，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我試圖想維持住最后的尊嚴，于是淡淡地跟她說：“謝謝你來跟我說這些，你先回去吧，我在這里再站一會兒。”

“你不會還妄想他會過來找你吧？”玉嫻突然奪走我手里的包袱，“漂泊清苦的日子，你倒無所謂，你以為他會受得了嗎？”

我突然就有些憤慨，她不過是贏得了一個不值得愛的人的心，有什么資格到我跟前炫耀勝利，還搶走我唯一剩下的東西？

“還給我。”

“除非你離開這里，以后再也不見云庭，我就把這個包袱還給你。”

“你憑什么威脅我？”我沖過去，想搶回自己的東西。可她堂堂千金小姐，竟也賭氣地和我僵持起來，我不清楚當時和她具體有怎樣的推搡，只知道當包袱終于回到我懷里時，她已經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很巧，羅郡守帶著一隊侍衛在這時候出現了，后面還跟著皺著眉頭的孟云庭。剛才那一幕，已分明被所有人看去。

“刁婦，你竟然敢當街毆打郡守的千金，當天下沒有王法了嗎？”羅大人氣勢逼人，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了。

我無助地看向旁邊：“云庭，我……”

孟云庭卻沒有理我，走過去扶起了玉嫻：“你沒事吧？”

他對女人的溫柔素來是他風流的本錢，可如今已徹底與我無關。

但即使是那一刻，我還在試圖解釋這件事的因由，試圖再問清楚，剛才玉嫻說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我真的只是被你利用來吸引玉嫻的道具嗎？你對著一個道具所演的恩愛，也可以如此真實嗎？

然而我只是開口說了句“剛才我沒有推她”，就被他冷冷地打斷了。

“你不用跟我解釋。”他看向我，手卻緊緊地扶著玉嫻，“玉嫻是大度之人，不會跟你計較的。但今天我不能跟你走，你自己先回去吧。”

原來真的，只是道具。用完了，連收拾都已不屑。

午后的陽光突然刺得人睜不開眼，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和心寒，一時連意識都恍惚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抬腳該往哪里走，只想盡快地離開這里，離開這群可怕的人。

直到我一腳踩空，墜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我都咬著嘴唇沒讓自己哭出來。

我沒想過要殉情而死，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在這場意外中活下來。當我醒來時，只見到我哥哥。他說讓我好好休息，又說，孟云庭和玉嫻已經成親了，你是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凡事都要看開些。他說這些的時候，眉宇間帶著掩不住的憂傷。

他關門出去之后，一只黑色的蝴蝶從窗外款款飛進來，在屋里久久盤桓。我不知道為什么有種想哭的感覺，也許終究還是不能接受，孟云庭對我的欺騙吧。

“人生就是如此，該相遇的相遇，該散的散。”

我被這縹緲的聲音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卻見到一個倒掛在房梁上的黑色身影。

“你好，我叫伏幽。”黑影從梁上飄下來，“我想，你應該盡快習慣一個全新的、匪夷所思的人生……”

（五）

手臂突然被人抓緊，迫使我結束了此生最痛苦的回憶。然而我眼前還不得不面對這段回憶的始作俑者，羅玉嫻。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四月初九，對她也是個難忘的日子吧。

我安慰道：“那只是個夢而已，四月初九對冥界而言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絕不會有陰兵突然來收一個生者的命。”

“不，不是突然。”她眼中噙著淚水，“是報應，梓若，這都是報應。”

我突然有些警覺，她不會以為，是我因為懷恨在心，才施法對她不利的吧？我雖恨她，卻實在擔不起這樣的罪名。

她卻自顧自地繼續哭訴：“那天，是我看見父親他們過來，故意摔倒的。云庭也沒有要拋棄你，只是怕我父親氣極治你的罪，才讓你先回去。我之前跟你說的云庭利用你的話，全部都是假的。我已經知道錯了，我沒想到會害你出事，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我如果知道……我如果知道……”

“好了，”我平靜地看著已經泣不成聲的她，“其實你不用編造這些所謂的真相來掩蓋已經發生的事，我這次幫你只是出于一個靈巫的責任，和孟云庭無關。”

“不，”她拉住我，“我說的都是真的，孟云庭愛的一直都只有你。”

“可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我輕輕地拿開她的手，“他最后娶的是你，不是嗎？”

“是呢，”說到這里，玉嫻又破涕為笑，“他是心甘情愿娶的我，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愛他的人了。”

我看著她癡迷的笑容，突然就有些感慨。說出真相對她是一種解脫，對我卻是更大的負擔，我無法改變孟云庭背叛我的事實，卻也再找不到恨他的理由。其實我依然愛他，卻依然不夠愛他。

玉嫻堅持要我幫她在四月初九那天做一場擋煞的法事。我雖覺得她更需要一場驅邪的法事，卻還是順著她的意思答應下來，病中之人盡量不要讓她太費思量。所以這件事，我還是先找伏幽商量一下。

伏幽聽聞后，卻勸我不要摻和這件事，還告訴我一個意料之外的信息：四月初九那天冥王三公子會親自到陽間收魂，魂魄宿主正是住在別院的玉嫻。

我有些不太相信：“不是說陽壽未盡之人的魂是不能收的嗎？”

“你糊涂了，陽壽都是冥王生死簿上寫的，他們又豈會弄錯？我看是羅玉嫻自己好事多為，注定紅顏薄命，你不用替她可惜。”

伏幽的話本沒什么錯處，但聽來也著實無情了些。我問他有什么辦法，既不違天數，又能救玉嫻一命，他卻支支吾吾的不肯告訴我。

師父正在閉關，我無法，只得偷偷去問了別的老靈巫。他們說若是小煞還好，燒個八字就能糊弄過去，可這次來的是冥王三公子，最好是袖手旁觀，順其自然。如果硬要救，也只能——一命換一命。

一命換一命，為了羅玉嫻？除非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六）

那之后孟云庭再沒主動來找過我，倒是我去看玉嫻的時候會在院子里碰上他幾次。他的表情時而歡喜時而憂傷，漸漸有些不像我所認識的，那個適情任性的孟云庭。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愛極了玉嫻吧。可惜他就要失去玉嫻了，就像當年我失去他的愛一樣。想到這個結局，我卻并沒有報得一箭之仇的快感，反而有些無奈。也只有他，能讓我在一生中，用兩種不同的身份，心痛兩次。

臨近四月初九，我終究無計可施，跟他說了實話。

“我法力不夠，救不了玉嫻，你們還是……早日準備后事吧。”

這話我跟許多家屬說過，卻從來沒說得如此艱難。他定定地看著我，很久很久，幾乎讓我無地自容。

他問：“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嗎？你救過那么多人，多這一次都不行嗎？”我心里堵得慌，他這話分明在說我是故意不救玉嫻。

我說：“玉嫻這次的情況不一樣，我也不知道她是惹上了什么陰鷙，竟驚動冥王三公子親自來收她。冥王三公子不是我一個小小的靈巫惹得起的。”

“就算是冥王三公子，你也一定還有辦法吧，梓若，你是會稽城最有實力的靈巫……”

“我不是。”我咬牙打斷他，“孟云庭，生死有命，你還是看開一點吧。”

“不！”他擋在我面前，“梓若，我們好不容易才能用這種方式在一起，我不甘心就這樣結束，真的不甘心。”

“難道你以為，我就曾甘心過？”我冷冷地看著他，“最初是你先招惹我的，可是我前腳一出事，你后腳就娶了別人。你根本沒有想過和我一生一世，所以我憑什么理所應當該祝福你們？”

“如果你是因為這個，梓若，”他目光變得柔軟，“很多事我已經沒有辦法解釋，但請相信，我從頭到尾愛的只有你一個。”

“是嗎？”我微笑，向他伸出手去，“那你跟我私奔吧。”

他眼底閃過一瞬間的掙扎，手已經快要觸碰到，卻又收了回去。

終究還是，做不到。

那晚我在伏幽跟前哭了很久很久。我明知道他那么說只是想讓我救玉嫻，卻寧愿去賭一個不可能的夢境，然而他如今卻連做戲也不肯，孟云庭啊孟云庭，我怎會為了這樣的你，去做天下第一大傻瓜呢？

伏幽一直在旁邊默默地聽我鬧，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

哭完了，我人也有些乏了，對伏幽道：“換命替身之法需要哪些符咒，你幫我準備一下吧。”

他霍然站起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我知道。”我抬頭看向他，“你也許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你沒有深愛過一個人。”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人，即使已成為人人敬仰的靈巫。父親死后，我們家就落魄了，母親纏綿病榻，我從小就和哥哥相依為命。我守著一個官家小姐的自尊，卻在旁人的白眼中長大。我很少出門，甚至害怕和人交流。所以幫哥哥去參加宴會那次，已經是我所能做到的極限了，畢竟我還要守護家族的尊嚴。后來我才知道，就連那次相遇，都是孟云庭央我哥哥安排的，他聽說了我的事，對我的自閉傾向深感好奇。他是個極盡高調外向之人，以解救所有陰晦的心靈為己任。

那時的他比起現在的我，更像一個普渡眾生的靈巫。

我被他固執地拽到陽光底下，頭一次肯去感受豐富的人生，頭一次直面了我心底深沉的自卑。是他夸我漂亮，給我買華麗的衣裳，讓別人都稱呼我“小姐”；是他教我寫詩，帶我游湖逛廟會，享受旁人艷羨的目光。我身上的所有光芒，都是他給的，就連成為一個優秀的靈巫，都是拜他的拋棄所賜。

所以我不敢想象有一天，連他那樣的人也會失去光芒。我不忍再看到他眼底的絕望，只能選擇犧牲自己，成全他和那個幸福的女人。

終究，是我自己福薄。

“你又怎知我不懂？”

伏幽似乎在回應我剛才的話，說完卻轉身出去，再也沒有后文。

（七）

四月初八子夜，我在玉嫻的房門前擺好了法事要用的祭品。玉嫻已經幾近昏迷，孟云庭在做法的過程中會一直在房里陪伴她。具體要通過什么方式擋煞我并沒有告訴孟云庭，只說待會兒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開門出來，除非等到東方破曉。

東方破曉之后，他會出來幫我收尸的吧，我這么想著。我寧愿他把這一切當做意外，而不愿讓他知道這是我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

孟云庭似乎有些擔心，卻沒有多問，進屋合上了門。

我捧著孟云庭抄給我的生辰八字，坐在了道場中央。今夜天朗氣清，星光閃閃動人。我想到了我那個喜歡占星的師父。他出山來發現我不在了，一定很傷心吧，他會親自幫我超度，然后數落我的固執和愚蠢。他會不會做法把我留在人間，配合他做那些提升香火的勾當呢？如果他在，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讓每個人都皆大歡喜？

想著想著，一股寒意侵襲過來……我知道時辰到了。

傳說中的冥王三公子，坐著由八個陰兵擔抬的轎輦，悠悠地到我跟前停下。我緊張地攥緊手中的八字符咒，祈禱能夠順利地蒙混過關。

“梓若，你還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熟悉的聲音讓我驚訝地抬頭，分辨著冥王三公子的面貌。

“伏幽？為什么會是你？”

“當然是我，”他從轎中走下來，將我完全籠罩在其陰影之下，“我就是冥王三公子，奉命來帶走屋里那個陽數已盡的生魂。”

我完全蒙掉了，一直把伏幽當做最信任的伙伴，卻原來是與虎謀皮。

見他盯著屋門那危險的眼神，我立即警覺，起身擋在了門前：“你把我帶走吧，不要傷害別的人。”

“夠了，你以為你是誰！”他儼然已不再是那只聽話的鬼魅，“你妄圖蒙騙冥官已經是逆天之罪，我念舊情才不追究，你就別再執迷不悟了。”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只是無助地望著他。

他語氣終于軟下來：“別傻了，孟云庭不過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我是心甘情愿。”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指指我手上的八字符，“你看清楚這個八字是誰的。”

我打開，六月十四，這、這不是……

屋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孟云庭站在那里，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說得對，我只是在利用你。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靈巫肯為我行這逆天之事了，即使你并不知道真正死去的人，是我。”

孟云庭從我身旁走過，我伸出手想要攔住他，卻只抓到一把虛空。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對不起，本來只是想固執地繼續留在你身邊，卻差點害了你。”他回頭看向我，“如果你最后的辦法不過是犧牲你自己，你死了，我對人間的眷戀還有什么意義？”

孟云庭已經死了？我頭一次覺得這個人間充滿詭辯。他明明拋棄我娶了另一個女子幸福地生活著，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不，自從那次事件后，我就仿佛忘記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伴隨著劇烈的頭痛，那最關鍵的畫面終于閃回到我的腦海中——

那天我失足落水，還沒來得及掙扎就直直地沉了下去。恍惚間，孟云庭已經跳進河中，幾進幾出摸到了我，將我奮力推向岸邊。當我終于觸碰到溫熱的地面時，他卻在河水的漩渦之中徹底失去了蹤影。

所以我昏迷期間錯過的，不是孟、羅兩家的大婚，而是孟家長子的喪禮。

我終于明白，玉嫻所說乃至孟云庭親口說的愛我，如此真實不虛。他第一次不能跟我走，是為了保護我；第二次不能跟我走，是真的，沒辦法跟我走了。

“其實我最對不起的人，是玉嫻。”孟云庭看向屋里，“我明知道借用她的宿體會消耗她的生氣，卻還是為了留在人間而利用了她。這一年來，我與她共用一個身竅，深居簡出，只在單獨見你的時候才出體。而她為了掩人耳目，寧愿嫁到孟家守寡。一片癡心，終是錯付了。”

不知何時，我臉上已經濕涼一片。我不如玉嫻愛云庭，也不如云庭那樣愛我般地愛他，從頭到尾，我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沉靜在一個人虛構的背叛與傷痛中，連身邊的是人是鬼都分辨不出。

我方才醒悟，他最近為何每次出現都只是那身白衣；為何總是若即若離，不讓我觸碰他的身體。

還是師夫說得對，感情和鬼魅一樣，最為蠱惑人心。

“我知道我每次在遠處看她都被你發現了。”孟云庭走到伏幽跟前，“雖然不知道你是以什么心情在守護她，但謝謝你幫我做了一直沒有做到的事，還讓她擁有了通靈的能力。也許你說得對，該散的終究要散。”

這就要離散了嗎？我看著孟云庭被陰兵押到后面的車上，一顆心已經慌亂到窒息。

“伏幽，不，冥王三公子，求求你，”我跪到他跟前，“應該死的是我，不是他，他是那樣美好的人啊……”

“梓若，你別這樣。”伏幽把我扶起來緊緊地抱著，阻止我沖到前面的魂車上去，“他很快就會忘記一切，開始下一段人生。”

魂車消失在時空的盡頭，孟云庭的下一段人生，不再屬于我。而我的人生還很漫長，漫長的孤獨，漫長的遺憾。

“直到此生老死，你都不用再希冀我的原諒。”我透過模糊的淚光，看向眼前冷酷無情的伏幽，“如果有一天我原諒了你，那一定是因為我喝下孟婆湯，徹底忘記了你。”

那一刻，伏幽眼底的悲痛讓我竟有自傷一般的快感。

（八）

詩句不知輾轉了幾回，我才從冗長的夢境中清醒過來，卻依然倚在車壁上不愿動彈。十五年了，人們已很少再談起云庭，卻一直用著他寫的那首詩，來表達對亡靈的思念。而我漸漸紅顏老去，早已心如止水。

只有那只叫做伏幽的鬼魅，還在幫我支撐“木姑子”的名聲。

每逢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伏幽便會化作一只青色蝴蝶，盤旋不去。我卻告訴人們那是災難的化身，見到便要趕出去。蝴蝶因此飽受驅逐，卻仍舊鍥而不舍。我不知道，伏幽是在等待我的原諒，還是等待我的老死。

終究有一天，它從我的窗外飛進來，盤旋著，停在了我素色的道袍上。迎翅便接到我滑落的淚滴。

那是我最后一滴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