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上登基那一日起,皇上便先是皇上,才是歆寧君;先是天下萬千子民所依傍之君主,才是皇上心愛女子之心上人。
【一】
已近花落時節(jié),滿園槐花懨懨掛在枝頭,倒是襯出幾分蕭瑟來。
青欒站在槐花樹下,靜聽著宮內(nèi)傳來的旨意。
幾個衣飾華麗的內(nèi)侍面上都帶著諂媚的笑,領(lǐng)頭的總管一副奉承嘴臉:“皇上親擬的旨意,召端木小姐入宮服侍。”
“才登基幾日,就這么心急難耐地要充盈后宮。”她冷哼一聲,“我端木青欒可不是那種想要攀龍附鳳的女子!”一向恭順的端木府竟會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唯總管卻像早料到了一般,淡淡一笑:“二小姐,抗旨不遵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皇上隆恩,端木府上下盡皆感激,必當(dāng)遵從。”一個清冽的聲音仿佛注入一縷清泉,打斷了眾人的神思。眉目之中似乎有幾分清雅,相較于青欒的冷漠,來人多了幾分書卷氣,面容也更為精致。可這般的漂亮姿容,臉色卻病懨懨的。這是端木家的大小姐端木青陽,傳聞她自娘胎里便落了病,素來身子就弱。總管先略微頷首致禮,接著便笑道:“大小姐所言極是……”
“既然如此,便由我入宮。”青陽笑吟吟地打斷大總管的話:“皇上召的是端木家的小姐,莫非我不是?”
拂面春風(fēng)一般的溫柔之下,透著不容小覷的威懾力。聽了這話,青欒頹然松了手中的劍,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她卻只是一笑:“端木家的榮耀就交予妹妹繼承。至于我,素來是不中用的……”聽到“不中用”三字,青欒微微一震,久久之后才長嘆了一口氣。
待到入得宮中,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含章宮門前,鎏金華蓋之下,他緊鎖著眉頭,薄唇微抿,凌厲的眼神之中隱含著薄怒。
沒料到是這樣見著他。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明明擺著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可這樣的他看在她眼中,卻依舊是舊時不羈的樣子。
她輕輕地嘆氣,半哄著的口吻說:“何必這樣等著……”
“她竟不來……朕下了旨意,她竟敢不來!”他似是在生氣,她卻聽出他心內(nèi)空蕩蕩的失落與……大概是委屈。
“她不會來的。”
青陽嘴角的笑意淡淡漾開,清風(fēng)朗月一般,他卻看也不看,只是轉(zhuǎn)身甩了長袖,丟下冷冷的一句:“朕會等到她心甘情愿到這含章宮來!
“終有一日!”
還是同三年前的任性少年無甚分別啊。她還記得那時青欒迷上了馬球,每日糾著大隊的人馬在端木府鬧得烏煙瘴氣,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連他的約都托青陽去赴。他豈是個善與的主?脾氣上來了,馬鞭凌空一抽,就將她衣袖都抽爛了,手臂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細(xì)看竟血肉模糊。
“你……為什么不躲開?”她面若平常,他卻多了幾分焦慮。
“總得讓殿下將怒氣發(fā)出來才好。”她平淡地看著他。
“哼!她今日不來,本王就等到她來為止!”那日他轉(zhuǎn)頭就走了,丟下不知名的她,就像扔下那條沾染了血腥便不愿再拿的馬鞭。
今時,他依舊沒有多看她一眼。
【二】
青陽在離含章宮不遠(yuǎn)的玉梨軒住下了。
歆寧覺得頭疼非常。不過才幾日工夫,整座榮城之內(nèi),上至內(nèi)廷官員大臣,下至外野黎民百姓,都在謠傳新帝歆寧召端木青陽入宮,意欲大婚。
“年幼相識,青梅竹馬的情分……”分明說的是他與端木青欒。可現(xiàn)今,主角卻變成了那個因見她身子不好,才心軟留她暫住的端木青陽。這日早朝,歆寧怎么也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他與青陽大婚的正是青欒。大周朝許女子封官議政,青欒素有才華,聰明果敢,接任了言官之職。她裝模作樣地感念了一番他與青陽之間的繾綣情深,接著便跪拜在地:“臣愿請皇上及早大婚。”
官員大臣紛紛響應(yīng),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歆寧盯著青欒,強按下心內(nèi)的怒火:“此事容后再議。”
“如今皇上才登基不久,為安民心,也需盡早大婚,以免有流言飛語。”
她分明是想氣死他。
而害得他身處兩難之地的罪魁禍?zhǔn)祝俗谟窭孳巸?nèi)的槐樹下,一身紫衣,長指輕鉤,清雅的琴聲裊裊而來,案邊竟伏了一只白色孔雀,似也在細(xì)心聆聽。他原本一路都在心里思忖著要如何開口令她搬出宮去,卻也忍不住被這樂聲吸引,因這情景所訝異。他不知道她會彈琴,還彈得這樣好。
他知青欒擅馬球,而他卻對面前這人無一絲一毫的了解。仔細(xì)想來,這人自小就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只是他心里已經(jīng)裝了青欒,有了青欒在先,天底下任何女子在他眼中都暗然失色。
可現(xiàn)在這樣看著,連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出塵的姿容仿若天人。
“皇上有心事?”
被這樣輕柔的聲音詢問,連最后一絲防備也在不覺間消逝了。
“今日廷議,大臣請旨要我們二人盡早大婚。”
“皇上應(yīng)當(dāng)準(zhǔn)奏。”她嘴角鉤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而皇上心中真正屬意的是誰,已然不甚重要。”
“你——”
“反正,用不了多久,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再同你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她緩緩起身,“因為……”她眉目平和,神態(tài)安然,“我先天不足,撐至今日已是奇跡,很快……就會死去。
“而皇上,已是帝王,執(zhí)掌整個天下的人……”
天下女子莫不期盼能陪侍其左右。
她落胎時便心脈不好,好在端木府家底殷實,她便一直靠著大把的銀子續(xù)著命。這病著實折磨人,總是走動又氣力不支,但總悶在屋子里又覺胸窒。那一日她也是無意間走到花藤架下歇息,誰想?yún)s剛巧聽見他們的低語。
“為什么……為什么拒絕我的求親?”
“殿下胸懷大志,青欒高攀不起。”
“我……我可以不要皇位,可以……”
“殿下何必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她從未見過青欒說起話來這樣毫不留情,“殿下行事惡毒狠辣,為了搶奪太子的位置,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要害死!恕青欒不能茍同!”
青欒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只留他一人蹲在花藤架下。
她輕嘆一聲,明知自己是個不相干的人,卻還是走了過去。她怎么也沒想到,素日里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子歆寧,竟蹲在花架下埋了頭,微微顫抖的肩膀昭示著他的傷心至極。她忍不住大了膽子去撫慰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他并未躲開,只是抓了她的衣袖拭了拭臉,好像一只柔順乖巧的小貓。
【三】
天氣漸涼,院中的槐花都要謝盡了。
大婚之后,青陽在玉梨軒住了好幾個月,只是歆寧便從未踏足過了。
尤其是這幾日安陽王入京,歆寧似乎變得更忙。只是不知為何這一日有空暇,歆寧竟不帶一人,獨自到這玉梨軒來。他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青陽正蹲在槐花樹下,給她那只寶貝白孔雀喂食。
難得閑暇靜謐,原本煩亂的心情竟安寧不少。
“皇上若是有心事,不妨說出來……”
“說出來有什么用?”
“就算是愿望,也需得說出來才能實現(xiàn)啊。”她輕輕撫過白孔雀的翎毛,聲音是最能安撫人心的低柔沉靜。其實哪怕歆寧不說,她亦能猜到,他所有憂愁的來源,皆是因為安陽王。并非節(jié)慶,亦沒有大禮祭祀,連歆寧與她大婚之時,安陽王都托病未來。如今,卻帶了世子上京,請求歆寧為他賜婚。
這倒是出了個大難題。京師閨閣待嫁的佳人雖多,選來選去也并無幾個中意的,更何況尚不知安陽王有何意圖。
“便先見見那位世子。”她笑道。
安陽王的兒子云霆暫住在宮內(nèi)暖閣之中。宮內(nèi)大宴之時,歆寧曾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一眼,看來倒是身姿挺拔,頗有將帥之風(fēng)。而現(xiàn)在……他竟笨手笨腳地拎了個小籃在庭院里采摘鮮花,歆寧正訝異著,卻見一人上前,拿了手帕毫不避嫌地為他拭汗。
“雖已入秋,日頭卻還是大,世子先歇一歇才……”
“青欒!”青陽能從這一聲里聽出他的咬牙切齒來。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今竟在這兒與他日防夜防的死敵卿卿我我……
“臣端木青欒叩見皇上。”禮節(jié)倒是絲毫不差,一旁的云霆世子亦是慌忙跪拜。歆寧想平復(fù)心緒,可張口的質(zhì)問卻暴露了一切。
“你在這里做什么?”
“臣……與世子正在采花。”她垂眸而立,看不出神色,“皇上若有憂慮,微臣倒是愿為皇上分憂解難。”這樣大膽直白的話……青陽不動聲色地挽住了歆寧的手。他的手,雖竭力克制,卻依舊發(fā)抖。
不日,世子云霆上書陳情,說自己與端木家二小姐青欒兩情相悅,愿歆寧親自主婚。而那折子被他壓了一天又一天,始終說要再行考慮。
內(nèi)憂之際,南方又有水患之災(zāi)。
他已一日不曾用飯,許是太過累倦,趴在案上昏昏欲睡。忽然聞見一陣清甜的香味,他揉揉眼睛,卻見桌上多了一碗粟米粥,幾碟爽口的小菜。
“餓太久,得用些清淡的。”她每日足不出戶,怎知他餓太久?但他也并無心思深究,端過碗嘗了幾口,竟出奇的好喝。
“皇上憂思未解,莫非還是為了世子的婚事?既然皇上覺得他礙眼,不如由我去替皇上……”
“嗯?”他不由得心下一驚。
“殺了他……”她莞爾一笑,“永絕后患,如何?”
“混賬!”他憤而拍桌。
“切!開玩笑的。”她伶俐起身,“我是說,我去當(dāng)說客,好好地會一會這位世子。”她走到門口,頓了頓,“反正皇上也不會介意吧。避嫌什么的倒也不用……”
“小心些……”
她驀然停了步子。
“朕……朕只是覺得那個世子并不簡單。”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解釋一句。
“皇上說的不錯。”她輕輕地挑了挑眉,眼神變得深邃起來,“青陽亦覺得問題在他身上。”
那夜忽至大雨,更顯得黑夜冗長。歆寧批了大半夜的奏折,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然而卻久久沒有青陽或是暖閣那邊的任何消息。幾日沒有好好休息,早已覺得疲倦,只看見案上燈火恍恍惚惚,他不自覺地伏案就要睡著了。
“皇上——
“皇上,出大事了——”
門外的心腹內(nèi)侍忽而敲門急促地喚道。
【四】
大雨初歇,天已大亮。
原本前幾日還是郁郁蔥蔥的花草,被疾風(fēng)驟雨所襲,只留一地殘香。歆寧才走至暖閣前,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與那個總是神色淡然的青陽不同,她從不遮掩自己的情緒,或者說,她端木青欒從來不屑在他面前刻意掩蓋。
“皇上當(dāng)真是好手段……”她眼神里夾雜著驚怒與失望,緊接著卻是冷笑一聲,“不過若不是有這樣的謀略膽識,皇上也成就不了今天……”
“他……他當(dāng)真死了?”歆寧聽到內(nèi)侍稟告原本還有幾分不信。
“皇上要他死,他又豈還有活路?”
“朕并未要他死!”歆寧心中驚懼惶急,他首要想到的便是青陽并未聽他的話,前一夜說服云霆不成,索性殺了他。可她明明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怎么會……他下意識地便先解釋了一句,“那個云霆,誰也未見過他,未必他就是安陽王的世子!他……他定然是個奸細(xì)……早有預(yù)謀……”
“你終于肯承認(rèn)……”聽了這話,青欒竟無一絲訝異,只是滿面失望,“當(dāng)年你害死自己的親哥哥,是為皇位,而今,你要殺這樣一個無辜的世子,又是為了鞏固皇位?他是奸細(xì)?嗬!是,所有你看著礙眼的人,都是不知死活要謀害你!都該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臣自知言語沖撞,大逆不道,更何況臣的意中人已死,臣生無可戀,但請皇上一并殺了吧。”她嘴角浮起一絲笑容,像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入他的心底。
心內(nèi)翻騰著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歆寧毫不避忌地上前一步,咄咄的眼神直逼入她的心里:“你想和他一起死?你和他才認(rèn)識多久,你就和他到了生死相許的地步?”
青欒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卻很快退了一步:“是!你當(dāng)真以為你是君,我是臣,我便聽任你驅(qū)遣?”
他狠狠地一把扯過她的手腕,想要看清楚眼前這個心冷如鐵的女子,想要看清楚她的眼里、心里到底有沒有過他!可她卻被他這樣有些瘋狂的舉動嚇到了,下意識地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
雨夜才過,遍地都是殘紅。
青陽獨自在樹下站了許久,并無一人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她眼看著歆寧一點點松開了手,而青欒卻只稍稍遲疑了一下,他卻搖搖欲墜,似要一頭栽倒。
她焦急地趕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可他卻只看她一眼,便好像要氣得發(fā)抖起來:“是……是不是你……”
“是吧……”她擔(dān)憂他的痛心,忍不住嘆息道,“也許是我殺了他。”
他卻只知重復(fù)著這一句:“你殺了他……”
“我這樣心腸歹毒的人……”她不想他這樣難過痛苦,“何止殺了世子。當(dāng)年的皇上的兄長亦是我毒死的。我從小身子不好,久病成醫(yī),當(dāng)日只趁無人留意之時在茶水里下了一味無人能解的毒……”
“你說什么!”歆寧不敢置信,他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她,“為……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
“我一直仰慕著皇上。
“這個,算理由嗎?”
【五】
其實青欒說的不對。
即便是今時今日,歆寧已是帝王,他的心也從未與惡毒狠辣沾過邊。哪怕多年前氣急之時用鞭子抽了她,亦在當(dāng)晚偷偷翻了端木家的高墻,親手為她敷了藥。
她還記得他別扭地揉了揉額角,小聲抱怨了幾句。
“真是麻煩。”
但她真正在意起他的時間,比那時還要早。
所以多年后,她在宮中住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將家中養(yǎng)了幾年的白孔雀送來。有時那只乖巧的白羽鳥兒溫順地伏在地上等她為它梳理,有時它靜靜臥在她身畔聽她彈琴,有時它獨自在玉梨軒的院子里走走停停。她注意到歆寧的眼神有好幾次都停留在白孔雀的身上,有好奇、探究、欣賞,卻又移開目光,很快將它忘記。對于他來說,它只是這玉梨軒內(nèi)的一件華麗的擺設(shè),就如同他看向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
他的確不記得了。
那一年各國使節(jié)進獻珍禽異獸,安置在御花園內(nèi)。有一只傷了腿的白色小孔雀,蜷曲成一團,瑟瑟發(fā)抖。青陽緩慢地走過它的身邊,卻連看也沒看它一眼。
忽然,一聲悠遠(yuǎn)綿長的嘆息傳來:“世上有這么漂亮的小東西……”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回了頭。
“可竟然,卻有人視而不見呢。”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年,將地上可憐又漂亮的“小東西”輕輕抱了起來。他朝她笑,伸手把它遞過來:“這只幼雀……你會好好照顧它吧?”
“啊?”她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下意識就伸手接了。
溫?zé)岬拿兹椎囊粓F,蜷縮在她的懷中。
那時原本是她第一次因為病痛折磨而生了輕生的念頭。向前一步,便是深不見底的荷池,而后退兩步,他身在燦爛千陽之中。
世上還有她留戀的。
只是,記住這些的,從始至終只有她一人。他眼睛看著的,心里想著的,腳步朝向的,是她的妹妹青欒。她并不怨恨忌妒,因為她身體孱弱,活不了多久,因為她只想看見他愁眉舒展,日日無憂,這樣的想法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想得到他的希冀。
所以,她才顫抖著在他兄長的茶水中下了毒。
可他卻對青欒說:“我……我可以不要皇位,可以……”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她愿意陪在他的身邊,愿意接受青欒所鄙夷的,不屑的,只為了陪在他的身邊,離他近一些。
【七】
落日漸逝,宮人們都忙著掌燈。
青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回廊下,回想著這些年埋藏在心底的隱秘,深深地嘆了口氣。這么久以來,她都從未說出口的話,沒想到在看見歆寧那樣脆弱痛苦的時候卻脫口而出。哪怕是他現(xiàn)在立刻下令要處決她這個蛇蝎心腸,殺害皇子的女人也罷。
“你身子不好,怎么還在這風(fēng)口上待著?”
他?青陽尋聲回頭,他正站著紅色宮燈之下,暗色的眸子里毫無波瀾。她無端多了幾份羞怯與不安,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卻聽到他又說了一句:“戴上披風(fēng),隨朕出去走走。”
一路朝清靜的小徑而去,暗處有輕微的蟲鳴。
他讓她作陪,卻一路無言,想來知道,他還未從得知她這個表面柔弱無依,實則內(nèi)心陰險惡毒的事實中緩過來。是啊,她如何會做出那般令人駭然的事呢?
“在我小時候,因為無法忍受沒日沒夜的喝藥針灸,常常很痛苦。我娘便告訴我,正因為是個女兒家,才應(yīng)該更有勇氣,因為力量太弱小,所以必須要有堅強的心。”她說到這里,忍不住無奈地笑了笑,“后來不管遇到多么難熬的事情,想著心里還有留戀的東西,就變得不再困難了。
“所以,我可是個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壞女人。”
歆寧從未聽過哪個女子這樣坦誠無防地說著這樣的話。可這樣的話從青陽的嘴里說出來,仍是淡然不突兀的,仿佛如同她這般清雅的女子,不管說什么做什么,竟都不能損傷她絲毫的風(fēng)姿。
“我羨慕青欒,不想做個柔弱的,需要依靠別人給予的溫柔,才能好好活下去的女人,我也想……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只因為我病體孱弱,足不出戶,便沒人知道,我原也是喜歡縱馬狂奔的恣意的啊。”
她回首盈盈一笑,眸中隱約閃爍的光芒,如同暗夜星火,令人沉醉其中。
“多謝皇上,愿聆聽我的心意。”她卻沒有告訴歆寧,那個所謂的世子并非她所殺。她那時一入暖閣,便看見世子云霆倒地身亡,這定然是安陽王所設(shè)詭計。只是她現(xiàn)在還未看透,只隱隱察覺,似乎有一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入夜風(fēng)涼,一氣說了這許多的話,她回到玉梨軒便咳嗽不止。
她已病入膏肓,時日無多,此生余愿,只是想陪在歆寧身旁罷了。
兩三日之內(nèi),忽然有流言滿天飛。
傳聞士族端木家二小姐青欒與安陽王世子云霆本是兩情相悅,誰料才剛?cè)⒘硕四炯掖笮〗愕男碌垤巺s因妒生恨,派人暗殺世子不說,更欲逼迫二小姐青欒就范。端木青欒雖是女子,卻乃朝中文武全才,一怒之下與安陽王一同離京,很快便舉了討伐昏君的旗幟,揮師北上。內(nèi)朝根基不穩(wěn),外野南方水患加劇,一時之間京內(nèi)人心惶惶。
青陽卻仍慢條斯理地蹲在地上,正用一把小小的木梳給那只白孔雀梳理羽毛。仿佛方外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干。萬籟皆靜,所以他輕輕一聲嘆息,也能驚得原本閉目的孔雀瞪大了眼睛張望起來。
“皇上似乎總有許多憂愁煩惱。”她慢慢起了身,先在一邊的水盆里浣了手,才細(xì)細(xì)斟了杯茶端給他。
“依青陽看,朕該如何?”
“皇上心內(nèi)不是早有答案了嗎?”她淡淡地笑著,“自皇上登基那一日起,皇上便先是皇上,才是歆寧君,先是天下萬千子民所依傍之君主,再才是皇上心愛女子之心上人。”
不錯,他早明白的。為平天下流言飛語,他能做的,只有一面賑災(zāi)放糧,一面準(zhǔn)備御駕親征安陽王,這兩樁事皆是立刻要放手去做的。
【八】
只是萬萬沒想到,入秋之后便一直咳嗽不止的青陽竟也跟了來。舟車勞頓,行軍苦難,她也沒有抱怨一聲。一路走了十多天,終到了兩軍對峙之時。忽然有消息報來,南方水患稍解,這才令多日來夜不能寐的歆寧安了心。
可待他看見安陽王叛軍之首正是青欒之時,他仍幾乎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痛楚。
“帝君歆寧,沉迷女色,昏庸無道,竟視人命如草芥!如此帝王,天下萬民如何跟從?”身著青衣的青欒一馬當(dāng)先,聲色俱厲,僅是這樣當(dāng)先一語,便激得叛軍群情激昂,士氣大增。
高臺之上觀坐的安陽王露出甚為滿意的笑容。
青欒正策馬又往前,卻見歆寧身后走出一個熟悉的柔弱的身影來。那人著一身紫衣,面孔發(fā)白,看來羸弱無力,卻是她的姐姐青陽。
“欒兒……”如晨風(fēng)微露一般清澈動人的淺笑,說不出有多么驚為天人,卻和煦溫暖到了極致,那細(xì)細(xì)溫柔緩緩潤入人心,即便是曾看過這笑容千次萬次,青欒仍不自覺地將手中原本揚起的馬鞭放下。
“你下馬來,我有話要跟你說。”青陽輕咳了兩聲,用那清亮的眸子看著她。
青欒也不知自己為何就起身下馬,走到她身邊去:“什么話?”
“那個云霆并非世子,只是安陽王手下的一個細(xì)作,為設(shè)局才入宮求賜婚。他看出皇上對你態(tài)度曖昧,便服藥自盡栽贓嫁禍。一來為起兵找個借口,二來還能離間你與皇上……咳咳……安陽王亦便順理成章……將……你……收入麾下……”她站在風(fēng)口,即便聲音極小,卻仍是吸入了冷風(fēng),不禁咳嗽起來。
“姐姐,你身子不好,何苦要來這樣的地方?”青欒并不接話,只是將身上的披風(fēng)解下,披在青陽的身上。
“你果然……早知道這些。”青陽乖乖地站著,任由她為自己披衣,面上仍掛著淺淺的笑意,“你自小便是這樣,什么都藏在心里……
“當(dāng)日刻意接近云霆世子也是為了替他查探……
“云霆死了之后,你又假意投誠,是為去安陽王老巢一探虛實。
“你從來沒有怨過他,恨過他,你心里一直都有他……”青陽竭力地想要說出這許多話來,臉色更是白得幾近透明,“只是你素來心高氣傲,不愿委屈低頭,不想他將你當(dāng)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
“姐姐,不必再說了……”青陽說的一點不錯,她心里那點驕傲,歆寧不懂,她的姐姐卻都懂。青陽卻輕輕地?fù)u了搖頭:“欒兒,我與你不同,我若喜歡一個人,就必要想方設(shè)法將心意說給他聽。不論……他接受與否,我只是想……傳達(dá)我的心情……”
青欒驀地瞪大眼睛,似是突然才認(rèn)識她一般。
她卻很快退開幾步,拼盡最后一點氣力朗聲大喊:“真正殺了世子的人是我!想為世子復(fù)仇,皆可來取我性命!”烈風(fēng)颯颯,吹起她的衣袂翩飛,卷起她的黑發(fā)亂舞,卻見她容姿凄艷,令人動容。歆寧素來只知青欒剛毅果敢,卻從不知柔弱的青陽也有如此勇敢美麗的時刻。不禁一時失神,只知道怔怔地看著,全然忘了行動。
安陽王卻早被這樣的變化所驚,揮手便召了一隊箭手,指著歆寧快速下令。
森然冷硬的飛箭倏地朝歆寧齊發(fā),青陽來不及反應(yīng),卻見一抹青色毫不遲疑地?fù)湎蜢帯且恢笔赝谂缘那鄼琛?/p>
“青欒——”
“欒兒——”
一時場面大亂,青陽卻直撲上去扯了令牌扔在地上:“擒殺安陽王者加官進爵!”身后整裝待發(fā)的軍士早就等著這一條令,令牌才落地,便齊齊地沖了上去。這一日的折騰,青陽早就有些承受不住,她劇烈地喘息著,再回頭卻看見歆寧委頓在地上,懷中抱著奄奄一息的青欒。一支利箭正插在她胸前。
她的妹妹青欒,他最心愛的青欒,就快要死了。
“青欒……”他埋首在她頸間,低低地嗚咽。青欒竭力撐開了眼睛,輕輕撫了撫他的頭。她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她還有許多話都未來得及講啊。她要告訴他,這些日子以來,她已將安陽王的各項裝備都摸清楚,地形圖和數(shù)據(jù)都已經(jīng)飛鴿傳書給州太守。她亦要告訴他,援兵即刻就會到……而她當(dāng)初不肯入宮,是為了她的驕傲,她逼迫他與姐姐成親,則是想完成姐姐最后的愿望……還有……
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卻獨獨說了一句——
“你說你喜歡我,那……你會為了我,放下蒼生百姓,放下皇位,跟我走嗎……”她多年前怨怪他的狠心,只是怕他為了權(quán)勢地位不擇手段,會在未來的一天,連她也放棄。
想是歆寧沒想到她會這樣問,稍稍愣了愣,半晌卻老老實實地回了一句:“現(xiàn)在還……還不能……”現(xiàn)在,朝政動蕩,內(nèi)憂外患,民心不穩(wěn),更沒有合適繼承皇位的人。他還不能攜手自己心愛之人隱居山野。
可青欒卻似乎并不怪怨這樣的回答。
許是聽了這個回答,她才真正安了心,他從未騙過她,哪怕是在她臨死之前,最后的一個問題,他也仍不曾想過要騙她。
“其……實……我……”
“什么?”歆寧焦急地抓著她的肩,想要聽清楚她說什么。他甚至將耳朵貼在她的嘴唇上,卻也只感覺到她漸冷的唇動了動,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其實,她……
她恨他?怨怪他?還是從來都不曾在意過他?
“皇上……”
他突然聽見一聲微弱的叫喊,卻見一旁斜倚著的青陽正看著他,眸中盈盈若水,粲然欲滴。她眼見著自己喜歡的人抱著別人痛不欲生,眼見著自己最是疼愛的親妹妹帶著遺憾咽了氣。她卻只是平復(fù)了呼吸,淡淡地說了一句——
“安陽王之亂已平。”
四處是斗志昂揚的將士,而被五花大綁的安陽王正被人推搡著送至身前來。
【終】
槐花墜墜壓枝頭,又簌簌落滿地。玉梨軒內(nèi)又是一年冬臨。
我終像這槐花一樣,懨懨只存一息。我也曾……在你失意落寞時陪著你,在你憂愁煩悶時陪著你,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只是希望,他日你志得意滿之時,陪在你身邊的不是我。只因為……只因為我不是你心里的那個人。
只是,即便這樣,如今,你……也不能同你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