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說過愛她,可是潦草的一生,最牽念難舍的人,唯她一人而已。
楔子
山間暴雨如注,洞中水汽氤氳。長明燈頂不住這濕氣,越來越暗,奄奄有將滅之態。
“什么人闖我洞府……”聲音從溶洞深處傳來,嚇得小男孩渾身一顫,小手本能地按住藏在胸口的刀,謹慎地探向溶洞深處。
洞中太暗,只見一雙清冷水眸緩緩睜開。整個人懶懶地斜躺在貴妃榻上,潔白的頸項上掛著層層疊疊的珠鏈,一路旖旎到腰間。再往下延伸則是一片看不真切的晦暗。
她抬眼打量眼前的小孩子,裝束并無特別。觸及到他那一泓清亮的目光時,一股強烈的抽痛感從胸口猛襲而來。
“你沒事吧?”
過了很久她才從心脈的陣痛中緩過神來,本能地想掩飾什么,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小男孩怔怔地盯著她的下半身,眼神除了絲絲驚恐,更多的是不可思議。雨勢越來越大。燈火明滅,光影斑駁,映照在她那張美麗而蒼白的面容以及輕微顫動的蛇尾上,凄迷而詭異。
“害怕嗎?”
這些年來陪伴她的除了時時發作的心痛之外,就是像小男孩一樣誤闖進來又落荒而逃的無知村民,才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小男孩搖搖頭,不僅沒有逃,還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尾巴,若有所思地說:“姐姐,我好像見過你。”
她嗤的一聲笑了,怎么可能見過,這小男孩看起來約莫八九歲,而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這山間的歲月又寂寞又凄冷,要不是為了所謂的使命,她也許早就解脫了。
“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真的在夢里見過。”
她詫異地摸摸自己的臉,幾乎要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時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反復撫摩著蛇尾,目光凝在搖搖欲墜的燈花上,陷入久久的沉思——
[一] 命定相逢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這一條又長又粗的蛇尾,而是和其他少女一樣,擁有修長潔白的雙腿。
她是沐夜宮的二宮主,也是唯一能夠自由出入沐夜宮禁地的人。
那里地處山中極陰之地,蛇蟲鼠蟻吸收天地靈氣,劇毒無比。不要說人,就連猛獸誤入,都會在頃刻之間被百蟲噬盡血肉,須臾之間化作白骨。
因此即便百余年來無人看管,也無人擅闖。
她像往常一樣開始脫掉身上衣飾,蜀中天氣,潮熱無比,百獸蠢蠢欲動,其中一條泛青小蛇等不及她脫下最后一件紗衣,便躍上去咬住她纖細的鎖骨,貪婪地開始吮吸。
“啊,嗯——”雖然早已習慣這種痛楚,但還是經不住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其他的蟲獸也受到鼓勵,一并沖上去隔著輕紗咬開她的肌膚。除了頭和臉,身體其他部位瞬間爬滿毒蛇、蜘蛛、蟾蜍、蜥蜴、蜈蚣,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蟲獸。形狀極為可怖,腥味沖天,猶如煉獄。
強忍著腐心蝕骨的痛楚,以及翻江倒海的嘔吐感,她緩緩地閉上雙眼,暗自鼓勵自己,再一下下就結束了,就再忍一忍吧。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刷刷兩聲,她驚駭地張開雙眼,只見兩條已經有她小臂粗細的青蛇被砍成四段,血流如注,痛苦地扭動著殘軀。
是雪刃!
目光觸及到那把劍,不由得全身一顫。她年紀雖小,卻也識得這天下第一神兵。
“嘻嘻,太好了,你還活著!”一個清脆的聲音兀自響起,她才注意到雪刃的主人,竟是一名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少年。
“你是誰,竟敢擅闖沐夜宮禁地?”她警惕地打量著他,這蟲獸聚集之處,他不僅毫發無傷,就連一身白衣都纖塵未染。
“我想來就來了,”少年清朗一笑,轉而又皺眉,“先別管這個,我救了你再說。”說完,他拔劍,雪刃快如閃電,又斬斷一只黑蜘蛛的八條腿。
“住手!誰要你救啊!”這些蟲獸都是多年來吸食她鮮血養成的,卻無辜喪命在這來歷不明的小子手上,她痛惜地道,“若你再多管閑事,動它們一根汗毛,我便叫你生不如死!”
他撇撇嘴,站在一邊,用雪刃刮開一處凈地,兀自坐下,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
她閉上眼,不理會他。專心地等到它們吃飽,百蟲如潮水一般退散,她方才想起身上只剩一件透明輕紗。少年卻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盯著她鎖骨上方那兩枚血紅的牙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疼嗎?”
她本能地回應一個巴掌,然后趁他尚未回神之際,飛快地披起地上的紫金雪裘,每次被百蟲咬噬,都會全身發冷,猶如置身冰窖。哆哆嗦嗦地走到他面前,報復似的朝他的手臂咬下去,疼得他嘶地一叫,方才松口。她仰起臉俏皮地看著他,說:“你不是問我疼不疼嗎?這不就回答你了?”
他捂著手臂,委屈地看她一眼,氣憤卻又不好發作的樣子,表情生動無比。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少年染一身月色迷離,披一襲白衣勝雪,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子。
月華隱去,烏云齊聚,她才匆匆告別:“我叫夜盛開,以后這種地方你不要再來了。”
“可是我還沒告訴你我是誰。”
她回眸粲然一笑,不作言語。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全天下能夠把雪刃當玩具的只有它主人離恨天唯一的兒子,離姜瀾。
[二] 流嵐水榭
離恨天是中原數一數二的賞金獵人,靠天下第一神兵雪刃刀斬獲妖怪無數而揚名天下。隨后聽說是娶了一位美嬌娘,從此退出江湖。
即使她身處云疆也聽過江湖上那些傳奇,回到沐夜宮,她對著鏡子看見鎖骨上的傷口,想起他指尖的溫度,莫名有一股暖流從心頭流過。
雖然是沐夜宮的二宮主,可是在沐夜宮她存在唯一的價值,不過是每年一次去祭壇喂食那些令人作嘔的蟲獸,剩余的時間她都孤獨地待在沐夜宮深處的流嵐水榭。
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除了焚香,就是調制各種香膏,然后對著鏡子一點點往臉上抹,以驅散那些蟲獸,免得爬到臉上。
偌大的宮中,她像一只被囚禁的鳥,只有一個人偶爾來看她,也只有那個人敢來。
玉色垂簾被輕輕掀開,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走到她身后,抬起手撫過她精致的臉龐。此人便是沐夜宮宮主,傳說中女霸主夜明華,亦是她的親阿姐。
夜明華觸摸到她冰涼的臉:“妹妹你冷嗎?”她看一眼鏡子里那張因緊張而略顯蒼白的美人面,“你是在怕我?”
沐夜宮,乃至整個云疆大概沒有幾個人是不怕她的。
自十年前即位以來,以鐵腕平內亂,親手誅殺當初堅持擁立夜盛開為宮主的兩位護法。野心勃勃,金戈鐵蹄踏遍云疆;心狠手辣,把自己親生妹妹的純血用以喂食百毒蟲獸,用以練就幻術征戰江湖。
她永遠都不能忘記,五歲那一年,無論她怎樣哀求,阿姐還是生生掰開她的手指,面無表情地將她推下祭壇,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百蟲所咬痛不欲生,也無動于衷。
從那以后,她的生命里就再沒有掙扎與反抗。她的人生,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擺在她面前。不過是重復著身體上難以言喻的疼痛,以及看不見盡頭的囚禁而已。
她不知道離姜瀾是如何僅憑一把雪刃劍就輕易闖入沐夜宮禁地的,瞞著姐姐,心存僥幸,總以為還能遇見他。然而,之后都沒有了。
在幾乎絕望的希冀與等待中,她不可抑制地想假如當初讓他帶自己走會怎樣。
然而,夜明華頻頻探視提醒她,身為沐夜宮二宮主不可逆轉的使命。
“盛開,你越來越像一株盛開的花朵,如此絕色,無人欣賞,豈不是要辜負?”夜明華頓了頓,移開手指時明顯感覺到她松了一口氣,不由得一笑,“三日后,你和我一起出席夜宴。”
“是。”
她恭順地答道,心知那晚她不過是作為一件擺設,僅供阿姐向四面八方來朝拜的那些臣服之民炫耀的物件罷了。
從出生就已經注定,曼妙夜色下,她只是墻角一株獨自盛開,獨自凋零的小小花朵。而阿姐才是那一抹璀璨奪目的明珠光華。
只是從遇見離姜瀾那天起,她心底就萌生了本不該有的期待,或者是奢望。
如果此生只盛開一次,她希望是在他的眼底。
[三] 沐夜宮宴
那夜,阿姐確實給了她一個別開生面的出場。
在四方朝賀的江湖人士面前,在所有宮人們面前,祭壇下那群毒獸不知是從何而來,竟安分地跟在她裙擺后面,像臣服于她的奴仆一樣,隨著她的步伐向滿座賓客走過來。
除了沐夜宮,整個江湖都沒有任何一個門派懂得修煉幻術,這也是他們不得不臣服于沐夜宮的原因。如今,親眼見到如此詭秘的場景,大家自然不寒而栗。
而她,則毫不意外地給所有人都留下了“蛇蝎美人”的印象。
“真是抱歉,”夜明華適時開口,語氣柔和地替她解釋,“是我平日里太過驕縱這個唯一的妹妹,她不過是貪玩而已,各位不必害怕,它們都很聽她的話。”一個眼神遞過來,“盛開,還不把這些惡心的玩意兒收起來?”
她咬住唇,面色潮紅,內心隱隱起了驚濤,但最終也只是揮揮手,那些“隨從們”便乖乖四下散去。
依舊歌舞升平,她望著眼前滿目流觴曲水的繁華,只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涼。那些隱隱揣測的目光里,盛滿了敬畏、嘲笑,不齒,而更多的還是恐懼。
越發如坐針氈,她終于忍不住起身。頓時滿座皆噤若寒蟬,放下酒杯,警惕地看著她。她不覺失笑,阿姐的一番精心安排果然沒有白費,她舉手投足,輕易就能震懾滿堂。
這么做,不過是用她的邪魅妖冶,來反襯出作為沐夜宮宮主的實至名歸罷了。
她抬腳踢開面前擋路的案臺,卻不料裙擺被鉤住,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前方倒下去。可笑的是,面前那兩名中原門派領主,竟像躲避瘟疫一般閃躲開去。眼看她的額頭就要撞向桌角,腰卻被人一抬,借著這份力,她整個人便跌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那張芝蘭玉樹般的面孔再度映入眼簾時,她才仿佛明白,之前所有的悲痛與苦楚,日復一日的漫無邊際的希冀與等待,只是為了在清冷月光下與他重逢。
“二宮主當心。”
熟悉的聲音輕易就使時光回溯到初時相遇,她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再三確認,直至掌心傳來溫度,她才敢相信。
淚水浮至眼眶,直到走到內堂才敢盈盈墜下。
[四] 即起殺心
從五歲那年起,她就開始忍受身體上的疼痛感,卻在聽見他說“原來你也在這里”時,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覺。
夜宴后第二天清晨,她就赤腳跪在夜明華寢殿外的大理石階上。
侍女進去通傳之后,夜明華不顧儀容就沖出來一把掐住她:“你已經很久沒有開口求過我,有什么話先站起來再說。”
她順手握住夜明華的手,十七年來積攢的勇氣終于在一朝得以爆發:“如今阿姐已經坐擁整個云疆,妹妹無用,也已經替姐姐盡了十幾年的微薄之力。如今,我只希望姐姐成全,放我自由。
“從此,沐夜宮再無二宮主,只有您。”
夜明華一愣,沒想到一向乖巧溫順的妹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能讓一個閨中女子忽然有了這般勇氣與決心的,除了初初綻開的情竇還會有什么呢?略一思量,就能輕易猜出:“你求我是為了離姜瀾。”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夜明華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名狀的傷感,或者是失望:“誰都可以,除了他。”
“除了他,不會再有任何人。”
夜明華斂眉,用力掐住她那柔若無骨的手臂,冷冷地逼視著她:“你這是在逼我。”
“妹妹不敢,只求姐姐成全。”
磕下去的頭正好生生迎上夜明華一腳,就像五歲那年她親手推她入祭壇一樣冷酷無情:“要跪去別的地方跪,別臟了我的寢殿!”
她被踹至殿外,磨破流血的傷口頃刻間痊愈,她便又跪下去,就連她也說不清這樣孤注一擲的執著從何而來。
跪了三天,終于體力不支。
醒來時見到夜明華守在她床邊,用更加殘酷的方式懲罰她的一意孤行。
“盛開,看起來只要有離姜瀾這個人在,你就要與阿姐作對是嗎?”
忽然一驚,她幾乎從床榻上跌落下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沐夜宮宮主的性格,但還是萬萬沒想到,阿姐會因此起了殺心。
“你好好歇息吧。”說完,夜明華轉身出去。
她顧不得高燒不退,連夜去見離姜瀾。
那日夜宴之上,夜明華已經宣布離姜瀾作為沐夜宮新的分支領主,暫住在南宮熏綠堂。
她像許多年前那樣,只穿一件輕紗,赤著腳敲開他的房門。
第一句話是:“那道牙印還在不在?”
離姜瀾溫和一笑,掀起衣袖給她看。因她喂食毒蟲多年,體內百毒運行,留在離姜瀾身上的傷口,也沾染毒液,難以復原。
“你可愿意帶我走?”逃開這人間煉獄,逃開這長達十七年的禁錮與恥辱。
琉璃色瞳孔的少女滿心希冀地看著他,這個當年見到她第一眼就說要救她的男子,還記得被她煽了一巴掌不知所措的模樣,在漫長寂寞空虛的時光里,唯有這些記憶里的吉光片羽能溫暖無數難以入眠的夜。
然而,他遲疑地問道:“我們可以去哪里?”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無論她走到哪里,腳邊都會游動著一些小蛇,或者蝎子蜈蚣之類的,如此,她確實是逃不掉。
除非……
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然而,離姜瀾的手覆上她的額頭,目光中溢出隱隱的憂色:“你在發燒。”他不由分說地橫抱起她,動作輕柔地將她放置在床榻上,又浸了一方冷帕子敷在她額頭上。
伸手握住他的手,溫暖得讓人無法抑制地淚如泉涌。
缺失了十七年的溫情與溫柔,一朝重獲,那么為了留住這脈脈溫情,便是無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吧。
那一絲就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陰冷浮上眉梢。
[五] 干涸血痕
在親手放下那只血蝎子之前,她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阿姐雙手沾染那樣多的鮮血,卻能夠每晚安枕。
直到阿姐的死訊傳來,她才發現原來殺一個人是這樣容易,而且在驚恐之余,還有絲絲快意。這個當初奪走她所有一切的女人,這個明明與自己流著同樣的血液卻待自己如此殘忍的女人,用十幾年的時間統一云疆,卻最終死在自己的手里。
又有誰會想到,堂堂沐夜宮宮主會死在自己宮中所飼養的蝎子手里。
群龍不可無首,她在十七歲這一年,從不為外人所知的二宮主,成為沐夜宮第十七任宮主。
夜明華殮葬的第二年,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嫁給了離姜瀾。
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沐夜宮宮主與云疆第一賞金獵人離恨天的兒子,如今第一神兵雪刃的主人離姜瀾的婚禮,都是江湖人士茶余飯后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只不過隨著時光流逝,由最初的傳奇,變成一段貌合神離的笑資。
不過是因為在是否出征中原上產生分歧。自從夜盛開即位之后,沐夜宮實質上的領導者并不是她,而是離姜瀾。他掌權之初便大肆招兵買馬,籌謀進攻中原正派,以收服整個中原乃至苗疆。
夜盛開知道他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進攻中原只是為了替母報仇。若不是他在一次夢魘中哭喊著叫出他母親的名字,她也不會知道當年名滿天下的賞金獵人會愛上自己的獵物,手握雪刃的離恨天的妻子竟是一介妖孽。甚至為了她,離恨天與整個武林為敵,最終還是沒能保全她,雙雙殞命。
她能體會到他心底的恨,才會一再縱容。
然而,如今他所做的殺戮已經比阿姐當年還要多。
長久以來都默默容忍的她,終于在最近一次宮宴上公然否決他大舉攻入中原的計劃。
那晚,他一夜未歸。
她獨自一人徘徊在流嵐水榭,如今她已經不住在這里。不過三年,滄海桑田。不知不覺就走到離流嵐水榭最近的寢殿,從前住在這里的是阿姐。除了五歲之前,阿姐正式接管沐夜宮之前的夜晚,她曾因為害怕打雷而賴在阿姐的床上不走之外,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
推門進去,一切陳設都沒有改變。
除了書房里的一幅畫,畫上的女子,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準確地說,那該是十幾歲左右的自己。可是她明明記得,自從五歲那年阿姐親手把她推下祭壇之后,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對她笑過。
那么這幅畫,是阿姐在心里勾勒,然后繪于紙上的?這個猜想剛一閃過,她就搖頭否定,卻又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栩栩如生的畫。
忽然間,一本手札從畫背后掉出來。
沐夜宮歷代宮主手札,她翻開來,赫然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剔除在夜氏族譜之外。
她出來時,夜已經很深,還有宮人在寢殿門口撒著什么東西。
細細問下,才知道阿姐一直都有吩咐宮人在寢殿周圍撒下透明毒粉以驅百蟲的習慣。
驟然間,想起那次她跪在這里,被阿姐踹至殿外的情景。宮人還告訴她,她因高燒而昏迷的三天三夜里,是阿姐衣不解帶地守候在身旁。
“阿姐。”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喚過這個稱呼。
她想起阿姐當年親手推她入祭壇的樣子,需要怎樣的隱忍與堅強,才能磨練出那般冷若冰霜。
[六] 風起浮生
離姜瀾不顧宮主夜盛開的反對,執意進攻中原,最終因為后援未按原計劃會合而慘敗。一身傷痕歸來,他指責她故意要置他于死地。
那是三年來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爭吵,她很久很久沒有覺得那樣疲累過。
到最后,她看著眼前這張日益陌生的面孔,無端生出幾分悲涼。
“你我之間,難道已經連這一絲信任也沒有了嗎?”
離姜瀾嘴角浮起一抹輕薄的笑容:“信任?你以為我們之間,曾經有過嗎?”
她的心驟然冷下去,原來曾經有過的溫熱之后再化作的涼,竟比從來沒擁有過溫暖更加寒冷沁骨。
其實早在今日之前,她就有所察覺的。在她問他,為什么要殺那么多無辜的人時,他漫不經心地答,不中用的人本就該死。
“為了你我親手殺死了阿姐,三年來朝夕相處,你都對我,對你的妻子,連僅有的信任都給不了嗎?”
離姜瀾深深地看著她,鉤起嘴角:“對一個連自己親姐姐都能下殺手的女人,我能夠怎樣信任?”言辭冰冷得讓人崩潰。
她幾乎站不住,像是神情有些恍惚,又像是難得的清醒。
夜盛開終于明白,為什么阿姐說,是任何人都可以,除了他。
成親那一晚,他對她說,沒有什么能夠給她的,怕會委屈了她。她只溫柔地用手蓋住他的唇,從未細想過,離家是如何一朝敗落,他又是為何來到云疆,加入沐夜宮。
她猶自猜想,他與她一樣,為這一場相愛的宿命奔赴而來,卻從未想過,時隔多年的這一場相遇中有幾分是所謂的注定,抑或,只是一場精心的安排而已。
是從那本阿姐留下的手札里才知道,自己并非夜氏族人,而是女媧后人。
身為女媧后人,天生就肩負著保護大地蒼生的責任。責任越重大,便注定此生越孤獨。
夜明華正是明白這一點,才用百蟲毒獸吸食女媧純血的方法,將她身上的靈力封印起來。也寧可殺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離姜瀾,也要保全她這一生只做個普通女子的幸福。
然而,她還是逃不開這宿命,像離恨天一樣愛上一個不應該愛上的人。離姜瀾身上流著妖的血液,阿姐一早就知道,可是卻無法阻止。
然而,她終究沒有泯滅身為大地之母的天職,在面對離姜瀾一次又一次殺戮之后,再也無法忍耐。
然而,三年來相濡以沫的溫暖美好,都被眼前人眼中徹骨的寒冷震得粉碎。
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聲,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身體下半部分像火燒一樣疼,斗轉星移的一瞬間,她絕望地閉上雙眼,雙腿已然化作巨大的蛇尾,天地變色。
斬妖除魔,保護蒼生,一直都是女媧后人與生俱來的使命。
淚落,騰空而起,手掌催動內力,一道巨大的白光不偏不倚地將離姜瀾困在其中。
三年夢幻,一夕浮華。
從此云疆再無夜盛開,江湖也再無離姜瀾。
沐夜宮換了新的主人,卻再也沒有人見到過那本宮主手札。所有稱之為傳奇的人事紛紛,終付了一抹微塵。
[七] 流年永寂
只是她到底還沒能忍心殺他。反而喂他吃下連心草之后,將他放逐中原,永不能踏足云疆。
隱居在洞府中的這幾十年來,她都只能靠心口偶爾的抽痛來感知他的存在。只有心脈還有感應,她就知道他還活在這塵世的某一個角落。即使每次的感應都痛疼難忍,仍覺欣慰。
最后一次凝視他的模樣,他已經陷入昏迷。
她從未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他。光與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更加分明。香燈瀲滟,溫香裊裊。恍惚里有種歲月菲薄的蒼涼感,伸出手,指尖觸及他冰涼的面頰。
曾經那張臉那樣鮮活地出現在她眼前,洞房花燭那一夜,她害怕被他看見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怎么都不肯寬衣,他的吻就那樣灼熱而霸道地覆上她的唇,一路旖旎至頸項。
瑩白燭光下,拿出他苦苦尋獲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涂抹在每一處傷口上。那時候,他常常笑,他說,盛開,此生有你相陪,三生有幸。
他教她騎馬,雙雙騎在良駒上飛奔于草原。他彈琴,她跳舞。有時候他睡著了,她一個人坐在燭臺邊,孤寂了這么多年來的流光水榭終于有了滿室溫暖和歡笑聲,那時,她以為余下的人生,便是如這般歲月靜好。
然而,她怎么能想到最終會是這樣天人永隔的結局。
女媧后人與人妖結合所生之子,從一開始鋪陳好的宿命。
注定彼此對立,也注定彼此相依。
最近她心痛發作得越來越嚴重,是這些年感知得太頻繁的緣故,用這種方法感知對方是否安好,事實上是最損傷自身的方式。
尤其是這兩年,她越發感覺到蒼老如此迅疾。
她摸了摸兩鬢披散的白發,洞外的雨聲仿佛漸漸小了一些。忽然又一陣疼痛席卷而來,這一次她疼得從貴妃榻上翻滾下來,蛇尾重重地砸在地上,驚醒了靠在一旁不知不覺睡著了的小男孩。
她花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長的時間,才從這從未有過的劇痛中清醒過來。心底忽然就生出不好的預感,感覺到氣息越來越弱,抬眼看一眼那長明燈,燈火寥落,只剩下一脈白的幾乎看不見的星火了。
她在小男孩的攙扶下躺回榻上:“小孩,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小男孩年紀不大卻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她讓他進來躲雨,他便應承她做一件事來作為報答。只是他沒想到這個辨不出是人還是妖的姐姐,竟然要他砍下她的尾巴。
手札中記載,女媧后人死后也將墮入不斷的輪回中,每一世都注定了要肩負守護大地蒼生并注定悲涼一生。
在死前最后一口氣被人斬斷象征女媧身份的蛇尾才能擺脫這生生世世的宿命,只不過作為被上蒼選中卻又拒絕,所要付出的代價是生生世世投胎轉世都不能再站立和行走,永遠都將是殘廢之身。
她點了一盞香燈,此香能稍稍減少一些痛楚,以及驅散血腥氣。
然后,在長明燈只余下一脈青煙時,她示意小男孩動手。
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她本能地閉上眼,只感覺到一陣分崩離析的陣痛,頓時劇烈的血腥味充斥著整個洞穴。
“你的刀……”
她懷疑自己看錯了,小男孩很快驗證了她的猜測:“這叫雪刃,是一位叔叔留給我的。”
以為此生再也不會疼了,聽見“雪刃”兩個字,身體還是忍不住一顫,她臉色蒼白,堅持著最后一口氣問:“他呢?”
“七年前我得了奇怪的心病就快死了,是他把自己的心給了我。阿母說,他本來也快死了,卻急著把心挖給別人。”小男孩頓了頓,“他還把雪刃留給我,囑咐我如果有機會來云疆就找一個叫夜盛開的姐姐,替他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
流年菲薄,一世牽念,最終只余下這令人神傷的三個字。
她聽完,想伸出手再摸一摸雪刃,就像當年他溫柔地撫摩她身上的傷痕一樣。
然而,指尖頓在半空中,最終頹敗而落。
離姜瀾至死也沒有告訴過夜盛開,就是因為初見時她給他的那個傷口,讓他中毒沒能把雪刃及時送到父親手上,沒有了雪刃的離恨天,不過是普通的高手罷了,根本無法與那些所謂的捉妖道人為敵。也是因此,他父母雙雙殞命在中原。
如此仇深似海,他知道不該遷怒于她,但也始終無法釋懷。
三年夫妻,貌合神離。注定彼此對立,又注定彼此相依。
他知道她一直用連心草感知他的存在,為了讓她一直有所感知,便在臨死前將自己的心給了那名孩童。他辜負她太多,這是唯一能做的補償。
他從未說過愛她,可是潦草的一生,最牽念難舍的人,唯她一人而已。
小男孩收起刀,胸口猛地一疼。他始終覺得這個姐姐以前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
雨徹底停了,他撿了些干草蓋在她的身上便離開了洞穴。
在他離開不久,洞中就起了火,燒了七天七夜,裊裊香氣,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