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十五月圓之時,火光吞噬了君家堡,君良夜消失于紅塵不知去向。五年后。君良夜卷土重來,換了面貌。只是此時,君家堡的少主再不是他。
自那年后,天下再無良夜公子。
壹
深夜,一燈如豆。
君家堡府園的深處只有這么一間屋子還亮著微弱的光。
面色蒼白的男人隨意撥弄著手上的瓷器,眉目不喜。
男人叫做念塵。三個月前,他來到祈城,自稱術士,索要定金不菲。宣稱可了前塵,可知他朝。卻也言明若有妄言,退金三倍。只是時至今日,這錢財從未送出去過。祈城的人奉他為仙人,名氣日盛一日,甚至到最后連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君家都有所耳聞。差了人來,禮以厚待,引他為門客。
念塵欣然受之。
他前往君家堡的那日,散盡了這陣子算卦而來的所有錢財,布帛錦衣、米糧牲畜擺了一地,任君取之。而念塵從混亂中翩然走出,普通的面貌偏生帶了灼灼風華,讓人移不開視線。他只帶了那個自他出現在祈城開始,便一直伴在左右的姑娘走,一如他來時。那姑娘生得極為丑陋,據說是自小伴著他的婢女,叫做木夔。
與他,情意綿長。
此刻,念塵握著青瓷,輕扯了扯嘴角。燈光印在他細長的指上,打眼望去,那不過是個普通的白底青花瓷碗,但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碗里不停蠕動的黑色小蟲。
南疆的蠱蟲,御風而去半日可行千里。
對于占卜扶乩,念塵只懂皮毛,卻還到不了可知他朝的地步。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蠱蟲看見后告知的。因而,早知閣開張的第一日,他便對外言明,不問姻緣,不算生死。凡事都可有先機,他都可以做到一葉知秋,但唯有這兩件事不能。
木夔從內室出來的時候便看見念塵坐在燈下若有所思,眉下帶了隱隱的殘暴氣質。微微嘆了口氣,她走上前,輕捋起袖子,皓白如雪的手腕與丑陋的面容格格不入。
她執了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刺進皮肉,鮮血淙淙滴進瓷碗里,片刻,便被吸食了干凈。
這種蠱蟲要以血養之。
念塵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毫不遮掩的厭惡,他并不是蠱蟲的主人,也聽不懂蠱蟲要表達的意思,每每只能由木夔傳達。
而他,厭惡這個女人。
半晌,木夔收回手臂,順手端起桌邊的姜湯遞了過去:“你得了風寒,喝點吧。”
“不必。”
湯是暖的,話卻是涼的。
她嘆了口氣,望著自住進君家堡以來便再沒有露出絲毫笑容的人,嘴角僵了僵:“你終歸還是放不下。”
念塵的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笑容。
放下?若是能放下,他便不會出現在祈城,不會出現在這里。念塵念塵,這前塵深仇還沒報,他又怎么敢忘?
百草園是君家唯一一處不能隨意走動的地方,隨君掌事觀覽宅院的時候念塵聽他這樣說道。原因在于這座美不勝收的園子中所種的每一株花草都是這世上至毒之物,擅自闖入者,唯有一死。
念塵走在其中,詭秘一笑。這些東西他都認得啊。那年他還未離家時,那個人就依偎在他身畔,拿了一本繡像的畫冊一一同他指著。她說要教他認全這些東西,以免以后他待在她身邊會不小心被毒死。他便笑了笑,執了她的手道,日后要給她建一座園子,將這世上所有稀少的毒草都收集來,供她研究賞玩。
這個承諾他沒來得及兌現,但顯然已有人替他完成了。
君掌事一面領著路,一面念著:“這院子啊可是我們堡主專門為夫人修的。這些年我看在眼里,堡主對夫人當真是情真——”話到此,忽而止住。
念塵順著掌事的目光望去,遠處假山涼亭下,穿了艷紅衣裙的女子卓然而立,宛若花神。這樣遠的距離,讓人看不清女子她的容貌,但念塵知道,那張臉必定是絕色傾城的,一如他當年見到的那樣。
蘇清泠,如今的君家堡主夫人,亦是這座園子的主人。
恰好,她的目光也往此處偏了過來。
只一眼,她便轉了身子。
那一瞥太過匆忙,以至于他還來不及撲捉其間的意蘊,便已經悄然而逝。念塵背脊筆直,定定地望著那抹背影。久久,忽而閉上了眼睛。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種距離,叫做一眼萬年。
叁
近來念塵名聲大噪。
皆是因為他算出了城中最大酒樓鳳仙樓的災禍,解了要前去議事的堡主的危機。
君家堡現任的堡主叫做君洛凡,本是君家的養子,卻因老堡主夫婦和少主君良夜葬身火海,負眾望上任,力挽狂瀾。
如今,是他執掌君家的第五個年頭。
那晚,念塵望著半邊被染紅的天色,微微揚了揚嘴角。一切正如他所言,君家的人第一次瞧見念塵的本事,便欽佩異常。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把火其實是念塵的主意。
而木夔則是執行者。
他回屋的時候,木夔已經等在了里面,卻是受了傷,甚至險些搭上一條手臂。念塵的眸子被血色染紅,身體微微地顫了顫。他拉過她的手,細細地替她包扎著。
木夔望著他的眉眼,不由得笑了笑。這張面貌他雖然能夠用易容術遮掩,但這雙眸子是如何也蓋不了的。這個男人生了雙奪人心魂的眼睛,注定是不尋常的。
“念塵,我們回平山好不好?”她伸出手想撫上他的臉。
男人的動作卻忽而停下來。念塵抬起頭,眸子里已經恢復冷漠,仿佛方才帶了絲溫柔的關切不過是場錯覺。
仿佛他根本不關心她的生死。
她的手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
對著那樣的目光,她的心微微地疼著。
空氣凝結,許久,念塵才移開了視線,重新俯下身子替她包扎傷口,只是動作快了許多。而后轉身離了屋子,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話語——
他道:“木夔,你曾經救過我,我很感謝你。但你不能將我永遠困在平山,我已經失去一個五年了,如今是再也等不起了。”
五年前,他還是集萬丈光芒于一身的君家堡少主良夜公子。
世人皆知,君良夜天縱奇才,日后君家堡到了他手中必定會比現下更加風光難敵。甚至,如果沒遇上蘇清泠,連他自己也會這樣覺得。
她注定是他此生掙脫不開的劫數。
那年他去堡外游歷,無意間順手救下了被人追殺的女子。女子說她叫蘇清泠,是漠南蘇家的人,追殺她的人是朝廷的侍衛。
這點,君良夜了然于心。許多年前,漠南蘇家曾是效忠于皇族的用毒世家,卻在十幾年前因為險些謀害當時還是太子的瑞帝,被判滿門斬首,即便有僥幸逃脫者,這些年也幾乎在瑞帝的追殺下除了個干凈。若不是遇上了他,恐怕蘇清泠已是做了刀下亡魂。
她要他走,以免被她連累。
但君良夜一向肆意不羈慣了,這世間沒有什么是他怕的。更何況,他身后站著的是君家堡。瑞帝,無論如何是不能對君家怎樣的。
他將蘇清泠帶回了堡中。
蘇清泠就此在君家堡住了下來,并且得了君良夜全心全意相待。但是,君良夜如何也想不到,他深深愛著的女子竟會聯手他的義兄火燒君家堡,不單害死了他的雙親,甚至連他也差點葬身火海。假若不是他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回來想要救她,卻看到她依偎在義兄的懷中,這個秘密他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
君良夜出了君家堡,不過行至幾里,便再也支撐不住了。昏睡過去前他的腦海中只盤桓著一個念頭。
發生大火那晚他喝了酒,酒中帶了熟悉的香味。那時他并未在意,而現下他已然明了,是飛翎草,食之,內力暫失,昏睡不醒。
他記得,那酒是蘇清泠親自敬他的。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那座叫平山的荒山。他的身畔唯有一個叫木夔的丑姑娘。她說是她無意間救了他。
君良夜千恩萬謝之后便要辭行,可是木夔不許。
他問她為何?他有血海深仇未報不能留。而木夔微微地笑了笑,牽動了右頰的傷疤,看上去有些恐怖。良久,她才說道,她做事不問因果,只憑心性。若是他執意要走,那么她便只能不客氣了。
木夔和蘇清泠一樣會使毒,但不同的是,木夔的毒古怪狠辣,一旦沾上了必定會讓人生不如死。
他最終在平山留了下來,并且一待便是五年。
五年的時光將他對木夔的謝意一點點消磨,但恨意卻是愈發清晰起來。甚至午夜夢回時,他想著的也是要手刃那個人——
君洛凡。
君良夜不懂,昔日同他最為親厚的義兄為何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只是為了權勢?還是——為了她?
伍
鳳仙樓大火之后念塵在君家地位一路扶搖直上,得君洛凡親信,羨煞旁人。人人都說他用異術惑主,但事實上念塵不過是合了君洛凡的心思罷了。
他們曾是最親厚的兄弟。
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來所為何事?”深夜,藏書閣內燈火通明。君洛凡品著茶,開口問道。
對面,站著的是神色淡漠的念塵,他本已睡下,卻在方才忽而得了召見。聽見這樣的問話,他微微揚了揚嘴角:“堡主這是將我當做神算子了,當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不妨算一算。”君洛凡輕聲笑道。言畢,便見著念塵拿出了扶乩用的物什,隨意擺弄著,片刻,忽而止了動作。
“怎么?”君洛凡追問。
“堡主近日是要去王都,”念塵頓了頓, “恐怕——還是陛下親自召見,為的,是君家。”
君洛凡嘴邊的笑容因這句話而驀然凝住。
念塵垂了垂眼簾,不再說話。
許久,似有人深吸了一口氣,君洛凡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還知道些什么?”
“念塵還知道,君家有著通天的勢力,甚至可以制衡皇族。”他道。
這本是一個秘密。
當年,本朝的太祖皇帝正是得了君家先人幫助才能打下江山,君家勞苦功高,卻無意廟堂,依舊游蕩江湖。但未料第二年開春,太祖忽而染上惡疾,不治身亡。彼時,太子年幼,太祖擔心后宮干政,因而在遺詔上寫了,封君家為國師,可監察政事,若有為帝而不仁者,亦可擇良而代之。
這份詔書除了君家與皇族以外,幾乎無人知曉。后來,君家協助帝王安平天下后,詔書便一直傳了下來。這幾代傳承的帝王不是不想毀掉這份遺詔,但那上面是祖宗的遺詔,不從便是不忠不孝不仁,若不小心走漏了風聲難以為眾所服。
更何況,彼時的君家已不是帝王輕易可以小覷的了。
這些,是只有君家堡主才能知道的秘密,他在心中守了多年。而今說出來,是做了個賭注,賭自己不會因此而死。
半晌,君洛凡的面色才稍稍平復了下來:“你可知我可以為你的這句話而殺了你。”他看向念塵的眼神銳利而冰冷。
念塵卻連眉頭也沒有皺起,只是道:“堡主不會。”
冷笑聲響起,閃著寒光的星鏢旋即而至。君洛凡的身手極其利落。
念塵紋絲不動。
瞬間,星鏢擦著他的面門,堪堪飛過,死死地定在身后的墻壁上。
恰在此時,大門忽而被人推開。撞上這般驚險的場面,蘇清泠不由得輕叫出聲。只是嬌呼聲還未落下,就被人攏過了肩頭。
念塵的眉微微地皺了皺。
“堡主不殺我了?”他開口,聲音一如往日的平靜。
“不殺了,”君洛凡笑了笑,緊了緊懷中的美人兒,眉梢高揚,“先生是高人,所以——我不在的日子,堡中的事情便只有麻煩你了。”
伍
念塵沒想過蘇清泠會來找他。所以當看見門外的人時,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問:“夫人是來找我算卦的?”
門外的人搖了搖頭。半晌,才輕聲說道:“不,我是來找你的。”
“即使如此,”他微微地笑了笑,“念塵有些不便,多有得罪了。”順手便要將門合上,未想竟有一只手伸了過來,快速地擋在門縫間。
“啊!”他關門的力道不小,蘇清泠壓抑的輕叫聲瞬間傳了進來。細白的手掌泛了紅痕,卻仍執拗地捉著門板,不讓他合攏。
念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斂了力道,木門順勢大開。
蘇清泠蘊著一雙含了水光的美目望著他,聲音細細的:“良夜,我還以為你會不理我了。”
夜色中唯有蟲鳴此起彼伏地響起。
念塵聽見她叫出這個名字,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是啊,她該認得他,盡管他換了面貌,改了聲音,但她也該認出他,畢竟他們曾經那般喜歡過,所以現下這里并沒有被君洛凡的人團團圍住,便是因了這份喜歡嗎?
他不懂。
“夫人,明日你還要同堡主去皇城。今晚,你不該來這里。”到最后他只能這樣說道,是提醒她,也是在提醒自己。他說完,便轉了身子往屋子里邁去,這一次沒有絲毫猶疑。
直到她追了上來。
蘇清泠在背后死死地抱著他,話語間帶著哭腔:“良夜,你不能走。”
語氣分明是嬌媚的,卻又帶了絲跋扈,這樣熟悉,讓人不由想起過往的種種。念塵的身子就此定了下來。許久,他才重新轉身去看她。
蘇清泠同他說起那段往事。
她說那晚她本想要沖進火海去找他,但是卻被君洛凡擋在了門外。他用蘇家其他人的命來要挾她。
這些年她住在君家堡,竟不知君良夜為了讓她高興一直在尋找蘇家遺后的蹤跡,已經有了些眉目。可惜這件事情沒有瞞過君洛凡的眼睛。甚至為了得到君家,他讓她親手給君家人敬了加了飛翎草的酒。飛翎草無色無香,單用眼睛看連她這個用毒高手也分不清楚,除非是喝過才能捕捉到極輕的一抹苦澀。她懂得解毒的方法,卻不能飲酒。
于是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做了君洛凡的幫兇。
事后,她懊悔自責,已是無法。君洛凡不準她死——大火被撲滅后少了一具尸體,他不能確定是不是君良夜,于是把她留在身邊,給了她堡主夫人的名銜,讓她風光無限。就是盼著有一日,君良夜能夠來找她。
可是過了五年,依舊毫無消息。而她的幾次試圖叛逃已經讓他耐性告罄。
君洛凡是人人皆知的仁厚,斷然不會讓夫人輕易死在君家堡的。蘇清泠有預感,此次出行,也許她便會在外意外身亡。
她說完這些便伏在念塵的身上,低低地抽泣著:“良夜,你能不能陪我去皇城?我不怕死,我怕——”
“念塵。”尖厲的女聲打斷了這一句未說完的話。木夔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面色蒼白,死死地盯著念塵。
蘇清泠支起身,疑惑地問道:“念塵,這是誰?”
“我的——”他頓了頓,“救命恩人。”
四下寂靜。
片刻,蘇清泠輕聲笑了起來:“即是恩人,那可是要好生感謝了。”
念塵送走蘇清泠,回來看見木夔仍僵在原地。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木夔忽而開口道:“同我回平山。”
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許久不見答話,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便別怪我不客氣了。”語音未落,身已動,毒煙從袖間往那人的面門直擊而去。然而,一個劍影更快地閃了過來,瞬間便將毒煙攪散,最后架在了她的頸子上。
念塵的聲音帶了幾分冷意:“我已不是五年前的君良夜,如今你是不能奈我何的。”隨后,他收了劍,繼續往前走去。
卻被人扯住了袖子。木夔低垂著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低低的聲音:“你是不是要同她一起去皇城?”
“是。”這一次,他回答了她的話。
扯著他衣袖的手微微一頓,忽而垂了下去。木夔轉身,眼淚忽而落了下來。
“好。既然如此,今日我便同你恩斷義絕!”
陸
再往前走十里,便是皇城。
念塵最終還是跟著出了堡。
君洛凡被召進宮并不是偶然,是因為念塵將蓋了君家堡主和敵國帝王的書信托人遞給了瑞帝。那書信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瑞帝可以因此讓君洛凡死一萬次。即便他僥幸逃脫,待他回到君家堡,那里也不是他的天下了。
這是來祈城之前,念塵就已經布下的局。但他千算萬算,終還是沒有算到他會為了蘇清泠心軟,跟著他們一起跳進了這個陷阱。
他只想在她身邊保護她。
前方城門已經遙遙可望,馬車加快了速度,念塵也隨之趕上。
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君洛凡乘坐的馬車剎那間四分五裂。念塵望著忽而出現,正在同君家的人惡斗的木夔,目光有些渙散。那晚,她說了那些話之后,便連夜策馬出了君家堡。他本以為自己與她再也不會相見,誰知,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了。
木夔的毒他試過,很快君家的人便支撐不住,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而她的招招式式攻擊的皆是蘇清泠的要害。
看來,他不出面不行了。
他的劍襲向木夔,三兩招便將她制伏。蘇清泠伏在他的懷中悶聲哭著,念塵對上木夔的眸子,半晌,道:“你快走吧。”
木夔不動,只是道:“最后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平山?”
他搖了搖頭。身下忽然有人扯他的衣袖,他低頭,面上就忽而飄過一陣青煙,瞬間他便失了力氣,跌在地上。
是蘇清泠。
他伸了伸手,卻看見蘇清泠忽而轉了身子,對著木夔微微一笑:“清泠,我們又見面了。”
手忽而便僵在半空中。她叫的是誰?念塵的頭偏向一旁,看見的是低頭不語的木夔,她眼角流著淚,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備,神情與記憶中的人很相似。
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便有人彎下身子,那張熟悉的面孔此刻再沒了柔媚,有的只是狠辣、陰毒。她湊在他的耳畔低聲笑道:“君良夜,你不會還以為我是蘇清泠吧?我不是,你記著,我叫蘇若葵,今日你會死在我的手里。”
原來,有些事情君良夜從一開始便錯了。
當年他救下蘇清泠,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蘇清泠是瑞帝派來的人,為的是置君家于死地。瑞帝與先前幾位帝王不同,君家這樣的存在在他的眼中是不被允許的。
自然,蘇家那年試圖毒害瑞帝的事情也是假的。很多年前,蘇家便歸順了瑞帝,這些年來,在暗地里為他們除掉了許多隱患。蘇清泠便是那次行動的執行者,她是蘇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與雙生姐姐蘇若葵一直為帝王器重。只是瑞帝千算萬算,唯一沒料到的是蘇清泠會愛上君良夜,甚至放棄了這次的行動。
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
于是剩下的事情由蘇若葵來完成,她們樣貌相同,不會有人懷疑。所以,毒酒是她敬的,大火也是她放的,與君洛凡毫無關系。但君家不能就這樣垮了,否則瑞帝的端行便會為人所詬病。蘇若葵要控制住君洛凡,他的才智不比君良夜好,所以瑞帝有把握在幾年之后把君家變成他的。
現下這個愿望已基本實現。
只是多了個木夔。
本來瑞帝是要蘇若葵把蘇清泠帶回皇宮的,瑞帝鐘情蘇清泠的事情旁人不知,但她卻十分清楚。他不舍得殺了她。但蘇若葵不甘,她們從小便在宮中被密養了十多年,她早就對瑞帝情根深種。可是瑞帝卻偏偏愛上了毒術、武功皆不如她的蘇清泠。
她又怎么能甘心呢?
所以五年前火燒君家堡的那一晚,她也順便用毒毀了蘇清泠的容貌和嗓音,要她這輩子再不能欺負到她的頭上。君良夜死不死并不重要,但既然是蘇清泠最愛的那個人,那么他就非死不可。
蘇若葵的劍架在了念塵的頸子上,她妖媚一笑道:“對不住了。”
念塵沒有說話,自始至終都在望著遠處的那人,如今他該是叫她清泠了吧,只是,為什么這五年來他們朝夕相處他卻沒有絲毫察覺呢?
清泠說的沒錯,他被仇恨迷了神智。
“等一下,”久不言語的木夔忽而開口,她抬起頭,嘴角纏了幾分詭秘的笑,“你當真以為你殺得了他嗎?”
“哼!“蘇若葵輕蔑一笑,只是她沒想到這個笑容會永遠凝固在臉上。
刷刷刷——
冷箭從四面八方射來,刺進蘇若葵的皮肉。萬箭穿心原來是這種感覺。她僵硬地轉頭,看著向她舉箭的那些侍衛肩頭上熟悉的標志,有些怔忪。
是瑞帝嗎?
他要殺她?難道——她驚恐地轉身,恰好對上木夔揚起的嘴角。
是她!
沒有人知道,木夔在離開君家的那一天便連夜趕去了皇城,找到了瑞帝,同他說了當年的事。瑞帝說他能讓人解開蘇若葵中在她身上的毒,前提是她必須回到他身邊。她答應了,作為交換條件,她要他幫自己取蘇若葵的命。
沒有比被所愛之人親手殺死更讓人絕望的了。這五年來的仇,她的,君家的,她終于報了。
蘇若葵倒下的時候,面容已分不出了悲喜,只是叨叨地念著:“你不能殺了我,不能。”木夔從她的尸體旁走過,徑直來到念塵身邊,抬手,便解了他的毒。
念塵還未恢復氣色,懷中便忽而撞上了一具柔軟的身子。
木夔緊緊地擁住他,眼中,淚水泛濫成災。她忽而想起那年還在平山的時候,夜半大雨漏進了他們住著的草房。她心中思忖著念塵大傷未愈,于是連衣服也來不及披上便跑進了他的房間。彼時,念塵蜷曲在床上,面容悲苦,像是在夢中憶起了痛苦的事情,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與淚水混為一團。
那個時候,她本要抱住他,卻到了最后還是將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轉而走到床邊,為他遮去漏雨的那塊地方。不是不想擁住他,而是她怕極了再見他厭惡的眼神,又怕他認出了她,知道了她去君家的意圖,怕他看見了她這副丑樣子……
怕他,不要她。
這個懷抱她等了五年,而今終于如愿以償。
只是,時間不多了呢!
她能感覺到那人反手擁住她時令人窒息的力道,亦能感覺到自己全身血液奔騰上涌的惡心感。
鮮血從她的嘴角一點點滲了出來。
蘇家藏了一個秘密,連瑞帝也不知道的秘密。蘇若葵和蘇清泠出生的那一日,便被蘇家認定為家族中百年難尋的奇才,二人天生體內便帶了子母蠱。
此世,注定同生同死。
蘇若葵會敗,是因為她從未了解過她這個妹妹的心,但凡是能救念塵的,即便是要木夔死她也是甘之如飴。
所以從木夔走出君家的那一刻,她便再沒有想過要活著回去。只是能死在他的懷中,她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懷中之人身上的溫度在急速下降著,念塵看著鮮血從他肩頭蜿蜒而下,染紅了大片土地。
那一刻他心神俱裂,卻被懷中的女子死死地抱住,動彈不得。從沒想過,她的力氣也會這么大,他聽她在他耳畔斷斷續續地說著子母蠱的事情,心中如被萬千利刃刺過。
她不能死,他已經無端欠了她五年,如今是該要加倍還上的。他會聽她的話,跟她回平山,再不執念于報仇,不要她擔心。他要履行多年前對她的那個承諾,紅燭錦被,迎她進門,白首不離。
從此,山水相隨,一世靜好。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忽而感覺有人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那人輕輕一笑:“你哭什么?”
“清泠。”他苦澀地說道。
“別叫我清泠,”她喘了一口氣,聲音愈發低了下去,“從五年前我喜歡上你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蘇清泠了。叫我木夔好不好?”
“木夔……”
這一次,久久沒有人回答。
柒
三年后。
念塵從皇宮走出來,將手中染了血的劍埋在了君家化作廢墟的土地里。
三年前,瑞帝毀了君家堡。
那日皇城十里外,他抱著木夔的尸體失了理智,甚至連身側的激烈打斗也沒有聽見,直到有人拍上他的肩膀。
是君洛凡。
他回首,艱澀地道:“大哥。”他恨他恨了五年,卻從沒想到君洛凡從沒有背叛過他和爹娘,他依舊是小時待他最為親厚的兄長。
“別說了。”君洛凡輕聲說著。彼時周圍滿是混亂,君家的人和皇族侍衛激烈地打斗著,以至于君洛凡的聲音幾不可聞,但念塵還是聽見他說:“這里就交給我了。”
下一瞬間,念塵便僵住身子,意識恍惚成一片。
倒地之前,他只隱約看見君洛凡撕下了他的易容面具丟在地上,又吃了顆藥丸,便漸漸變成了昔日君良夜的模樣。
之后的事情便再也不清楚了。醒來時,他已經遠離了皇都,是君掌事將他帶走的。
再后來,天下便傳滿了昔日君家少主失蹤重現,卻通敵叛國被瑞帝刺死的傳聞。可是,死的那個君良夜并不是他。
是他的大哥代替了他。
而他安全了。他知道君洛凡的那顆藥必定是木夔給他的,他們一早便替他做好了這場戲。所以,念塵不可以死,他還要留著命,去手刃仇人。
而今,這個愿望終于實現。
他的恨終于被瑞帝的鮮血洗滌干凈,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強烈的茫然不知所措。這段仇恨一直跟了他三年,三年來他可以不分晝夜地練劍習武,不想前塵。
那么現在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他想起自己這半生,離了父母,失了兄長,甚至連那個她也已經不在了。仿佛還是那時,她大膽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而他也沒有推開她,以至于她的聲音帶了雀躍:“你看這平山的月色是不是很美啊?”
可惜,彼時他無心賞月。
雙親與大哥的仇,他可以用瑞帝的血來祭,那么,她的呢?
她的情,他當真是無以為報。
他想回到平山,去看看那里的月色是否真的像她說的那樣美。
可是沒有了那個人的平山,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