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弦濯香令之百凰玉

她忽然很想再看一看他，看他多年以后究竟是攜了誰的手，又會是誰替代她，還他夫妻的名分，也還他夫妻的情分？

§ 百凰玉

戚家堡，乃是無血之地。歷年來，即便有人命喪于此，被刀劍刺穿斬斷，也不會流一滴鮮血。

戚家堡一直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地方。

戚家堡外，方圓十里只有一種植物。只有一棵參天的古樹。樹無名，樹冠如云，綿延將整座戚家的莊園都覆蓋了，所以在戚家堡內(nèi)抬頭只能看見枝葉的縫隙里支離破碎的天空，幽暗陰森異常。

陶夜稀遠遠地看見那棵古樹，便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總算是來了。

沈月蠻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陶夜稀，咱們還是不要去那座鬼堡看什么熱鬧了吧？進了無血之地，你就沒辦法用你的血喂百凰玉了。”沈月蠻說完，陶夜稀還是那句話：“血染百凰玉，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何必著急呢？你難道不想知道戚家的小姐到底是個什么仙女，為什么那么多看見她的人都會自殺嗎？”

沈月蠻白了他一眼：“人家聽說戚家堡招親，能拔出奪焰刀的，不但能得到這件絕世神兵，還可以娶戚家的女兒，成為戚家堡的主人，便都是沖著這些好處來的，就你無聊，只想著看熱鬧。”

陶夜稀道：“難不成你還期望我參加招親，做戚家的姑爺？那以后誰來陪你——”他說著，將吹魂笛在指間輕輕一旋，瀟灑地笑道，“誰來陪你琴笛相和，浪跡江湖呢？”

——琴笛相和，浪跡江湖，還是沈月蠻自己說的。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回濯香門了。陶夜稀知道她是不想看見大師兄段星遺，他便陪著她，從斜暉脈脈的草原到碧水盈盈的江南，她去哪里，他就跟著去哪里。

她本來還想去天宮島探望爹娘的，不過在半路卻聽聞戚家堡招親的事。據(jù)說招親的公告發(fā)出之后，赴約的江湖人士雖然多，但還沒有一個能拔出奪焰刀。最奇怪的是，不斷有進入戚家堡的人無端自殘身體，最后都死在了堡里。還有傳言說，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因為看見了戚家的小姐，然后就發(fā)瘋輕生了。陶夜稀一聽，便嚷著要看熱鬧，沈月蠻再不同意，他也非得來瞧一瞧。

戚家堡大門敞開，可以任由江湖人士出入。里面倒真是熱鬧，甚至有街頭賣藝的也想來碰碰運氣。因為據(jù)說那把嵌在石縫里的奪焰刀并不是靠武藝高強就能拔出來的，最重要的是必須和刀有緣。

有緣之人拔刀，不費吹灰之力。

他們在堡里轉(zhuǎn)了一圈，別說是堡主，就連家丁也沒有看見。聽那些比他們早來幾天的人說，他們都是自己招呼自己的，沒人的房間都可以住，看得見的食物都能吃，什么時候吃飽睡足了，想去拔刀的，就到后院的石屋里去，奪焰刀就在那里。沈月蠻便問：“那戚家小姐呢？”

那人便道：“聽說偶爾會有人看見她，只不過我倒是沒見過。而且見了她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唉，我們要不是為了奪焰刀，誰還留在這個鬼地方！”沈月蠻聽罷，回身對陶夜稀道：“我就說嘛，這八成是故弄玄虛的騙局，別看了，我們走吧，這地方我一進來便渾身不自在。”

陶夜稀還是不肯走，進了一間沒人的房間，往床上一躺，呈一個大字型：“哇，真舒服啊，我先睡一覺。”說著，他拍了拍枕頭，“小師姐，這就是你喜歡的那種不太硬不太軟而且看起來還挺可愛的枕頭，要不要一起啊？”

沈月蠻氣道：“呸！你睡吧，仔細睡到一半被戚家小姐把你變成個瘋子，你若自殺，我一定在旁邊看戲。”陶夜稀貧嘴道：“月蠻師姐，你就認了吧，你這么生氣，其實就是怕我一不小心當了戚家的姑爺，怕以后沒人陪你了，是吧？這些日子你是不是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的重要性了？”

沈月蠻隨手抄起桌上一只茶杯砸過去，陶夜稀一伸手便接住了。她沖他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進了隔壁的空房。他將茶杯捏在手里，忽一用力，碎瓷便捏了一手。他輕輕一嘆，其實他何嘗想留在這里？

只不過，這里是無血之地，沒有血，他就暫時不用澆灌百凰玉了。百凰玉是一柄很袖珍的如意，本來是天庭里的寶物，還是沈蒼顥輾轉(zhuǎn)托人尋到的。因為自從陶夜稀擺脫了魔神的掌控以后，他每走到渝州城外離城十里的位置，就會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擋住，無法進入城里。

濯香門對此束手無策，沈月蠻唯有修書去天宮島，向沈蒼顥求救。沈蒼顥便推斷，是因為陶夜稀遭逢大難，命格被破壞，同他的歸屬地相沖。他托仙鶴送來了這柄百凰玉如意，叮囑陶夜稀每日將鮮血滴在玉上，當玉色由翠綠轉(zhuǎn)為赤紅，百凰玉就能修成人形，幫他打破屏障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陶夜稀常想，有了這道屏障的存在，或許也未見得是壞事。至少如今，他可以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琴笛相和，浪跡江湖。即便沈月蠻并不愛他，她視他如知己如至親，卻唯獨沒有愛意，但至少，在這個江湖里，只有她跟他，沒有任何別的人來打擾。

他賒來了一場盛世煙花。

他知道煙花終有一天會寂滅，而她，或許永遠都只能是他愛而不得的指間沙。但他只求這自欺欺人的美夢可以維持得久一些，他不想那么快就醒了，他不想被他捧在手心的她，那么快就散了。

§ 戚家堡

夜里，陶夜稀睡不著，便起身在戚家堡里四處走動。這座神秘的莊園，因為看不見日月星辰，在深夜便顯得更加詭異，尤其是莊園里無處不在的紅燈籠，幽幽地亮著，像一顆顆的鬼眼。

他走到石屋附近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一座拱橋上面來來回回地飄移著。他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白衣的女子在踱步，姿態(tài)幽怨，仿佛還在哭泣。那女子看見他，便嬌弱地行了個禮，匆匆要走，他好奇地喊住她：“你是誰？”女子抽泣道：“我叫戚傷。”

戚傷？戚家的女兒？

陶夜稀頓時起了戒備：“姑娘何以半夜在此游蕩哭泣？”

戚傷哭著說：“我爹只把我當做一件貨品，一心只想為他自己招攬賢士，拔出被封多年的奪焰刀。他從來就不顧我的感受，我根本不想和一個陌生人成親，少俠，你說我這樣活著，生有何歡，死有何憾呢？”

戚傷便不停地哭訴起她的傷心絕望來，好像她真的生無可戀，恨不能立刻就從那拱橋上跳下去。

陶夜稀一把拉住她：“你若要死，我陪你一起死。”他說出這句話，忽然整個人猶如被雷電劈了一道，僵站在那里。

他如夢初醒，一把推開戚傷：“我……我剛才說什么了？”

戚傷見陶夜稀連連后退，眼神之中已不復之前的同情，反而都是清醒的戒備，她的嘴角竟鉤起一絲笑意，道：“時候不早了，戚傷不耽誤少俠休息了。”說罷，她便匆匆忙忙地下橋走了。

陶夜稀事后再想起那一幕，仍有些不寒而栗，雖然接下來的兩天他沒有再看見戚傷，但卻總是覺得，在某個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始終將他窺視著，而整個戚家堡，都充斥著陰森的鬼氣。

每天都有人拔刀。

每天都有人無功而返。

每天沈月蠻都會催促陶夜稀離開戚家堡，可是她看出了他的有意拖延，卻無法體會他卑微的苦心。兩個人甚至還因此爭吵了起來。有一次吵得最厲害，她氣得摔了杯子就走，陶夜稀在堡里四處找她，忽然看見她站在石屋外面，滿臉都是淚痕，還高舉了右手，將真氣凝聚在掌心，眼看就要一掌朝自己的天靈蓋拍去。

陶夜稀頓時臉色大變：“月蠻，不可以——”他飛撲過去，及時攔下了她，“你這是干什么？想死嗎？”她卻軟綿綿地哭倒在他懷里，“我好難過，夜稀！生有何歡，死有何憾？你讓我死——”她掙扎著，號啕大哭，淚水濕了他的前襟，涼涼的，貼著皮膚，一直寒進他的心里去。

一瞬間，恐慌驚悚的感覺猶如浪潮洶涌而來，陶夜稀如夢初醒，扶著沈月蠻的肩問她道：“小師姐，你冷靜一點，告訴我，你是不是見過什么人？”沈月蠻痛哭不止，尚未開口便聽石屋里有人說話了：“陶少俠，看來你是好記性，還記得我戚傷。”

戚傷從石屋里走出來，望著沈月蠻粲然一笑，沈月蠻心中那股痛苦輕生的念頭瞬間便消失了。她心有余悸，站起身急忙躲到陶夜稀背后，兩只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挽著他。他輕輕地回頭笑了笑，說：“沒事。”

戚傷搖頭道：“好端端的一個美人兒，竟哭成了淚人兒，可憐啊。”沈月蠻低聲說，“方才我就是見過她，她向我哭訴，我卻不知怎的，竟覺得感同身受，她說生無歡，死無憾，我便鬼使神差地想殺了我自己。”

這種感覺陶夜稀自己也是經(jīng)受過的，只不過那晚他及時醒悟了，才沒有讓戚傷得逞。一直以來在戚家堡自殺的人全都是被戚傷迷惑，才會做出自己根本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們不知道面前這柔弱的女子為何有那種迷惑人心的本事，但見她笑容陰險，便知她必有圖謀。陶夜稀道：“你想怎樣？”

戚傷笑著說：“你放心吧，我只要你替我將奪焰刀拔出來，我是不會害你們的。”

陶夜稀道：“我？拔刀？嗬，那么多人都拔不出，你怎么知道我拔得出？”沈月蠻接嘴道：“對啊，拔了刀，還得做戚家的姑爺，這鬼地方，誰想留在這兒啊？”戚傷捂著嘴笑得很妖媚：“戚家姑爺？這戚家堡都是一座空宅了，哪來的什么姑爺老爺？”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戚傷眼神一厲，說：“我不想跟你們廢話了！陶夜稀，我剛才已經(jīng)讓你見過我的本事了，你若不替我拔刀，我隨時可以要你身邊這位小美人兒再尋一回死，你想想，你倒是能攔得住幾回？”

§ 剪天鈴

陶夜稀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戚傷似乎認定了他就是可以將奪焰刀拔出的那個人，他猶豫著走進石屋，只見傳說中的奪焰刀嵌在石縫里，刀身泛著凜冽的寒光。他雙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抽——

刀紋絲不動。

戚傷頓時變了臉色：“不可能！難道不是他？”她指著陶夜稀說，“你別跟我玩花樣，你若是拔不出這東西，我就要她自盡在這石屋里——”

陶夜稀唯有再試。他狠狠地握著刀柄，雙手甚至因為過分用力而經(jīng)脈鼓起，額頭上亦是冷汗涔涔。可是那奪焰刀還是絲毫未動。忽然之間，石屋里一道白光亮起，陶夜稀整個人被彈開飛起，撞在墻上。

白光過后，石屋里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

陶夜稀頓時尷尬地別過臉去，不敢看她。那少女趴在地上，嬌喘微微，就聽戚傷一聲驚呼：“刀不見了！”

少女輕輕地抬起頭來：“剪天鈴，別來無恙？”

戚傷不是戚傷，她叫桐嫣。

整個戚家堡，本來就人丁單薄，而今更是連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是桐嫣殺人奪堡，鳩占鵲巢，奪焰刀也早就被她毀了。石屋里的兵器根本就不是奪焰刀，而是桐嫣的真身——剪天鈴。

剪天鈴曾經(jīng)是天庭里的一件兵器，外表如刀，刀身可一分為二，形成一把巨剪，而且對戰(zhàn)時會發(fā)出風吹銅鈴一般的聲響，故而得名。剪天鈴曾經(jīng)跟著她的主人水神斬妖除魔，捍衛(wèi)天道。

數(shù)月之前，桐嫣因為厭倦了終日除魔，麻木而沒有自我的生活，私逃來了凡間。逃跑的時候，她的真身與元神分開了。剪天鈴嵌入這臺石磨里，無論如何都無法拔出。而元神要找棲息地，她便找了戚家的女兒戚傷，占了她的肉身。她得知必須找到一個內(nèi)心充滿絕望與黑暗，且無欲無求的人，才可以拔出剪天鈴。所以她便用奪焰刀和戚家堡做餌，引江湖豪杰來此。

桐嫣有一項特殊的本領(lǐng)，她可以用自己的情緒感染甚至操控別人。喜怒哀樂、仇恨或者絕望，各種情緒，她都可以轉(zhuǎn)移給身邊的人。只有無欲無求的人，才不會被她影響。所以她不斷地試探來此的江湖人士，只要她開口說“生有何歡，死有何憾”，對方便會輕生。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陶夜稀。她以為她終于找到了那個無欲無求的人，她便想利用沈月蠻來威脅陶夜稀拔刀。但其實陶夜稀之所以不被桐嫣的咒語蠱惑，是因為他隨身帶著的百凰玉的能量在保護他。

百凰玉和剪天鈴一樣，都是天庭神物。陶夜稀拔刀時，百凰玉從懷里掉了出來，跟剪天鈴碰撞，而百凰玉因為多日沒有得到陶夜稀鮮血的澆灌，正處于萎靡饑渴的階段，一觸到剪天鈴，她便不由自主地吞食了對方，彌補自己連日來的虛弱。

但剪天鈴的能量太強，百凰玉也沒有想到，她會因此一步登天，化成了人形。她向陶夜稀行了個禮道：“主人，你可以喚我阿凰。”她竟絲毫不知羞怯，沒有片縷遮身，也走到了陶夜稀面前。

陶夜稀抬頭望著天花板，手都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指了：“嗯……阿凰，你先找件衣服穿上吧。”

沈月蠻見狀，急忙解了自己的披風給阿凰裹著。

這時候，石屋里一陣寒風突然穿堂而過，桐嫣倏地沒了蹤影。阿凰倒并不介意桐嫣到哪兒去了，只對陶夜稀說：“現(xiàn)在我可以實現(xiàn)你的愿望了。”

陶夜稀驚訝地道：“我的愿望？”

阿凰點點頭：“嗯，你可以跟沈姐姐成親了。”

§ 玉如意

陶夜稀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在夢里，他拔出了戚家石屋的奪焰刀，然后便是五花馬，千金裘，娶了戚家的女兒。當蓋頭挑開的一剎那，坐在他面前的新娘卻不是戚傷，而是他最愛的沈月蠻。

然后夢便醒了。

那個時候，他和衣躺在客房里，懷里還揣著那塊百凰玉。

百凰玉，玉如意，事事如意。

阿凰說，倘若她還沒有修成人形，就不必履行她作為一塊祈愿神石的天職，但現(xiàn)在情況卻不同了。陶夜稀揣著她的真身做了那樣一個夢，雖然是無心的，但也等同于向她許了一個愿望。

這是第一次，有凡人向阿凰祈愿。

凡人的前三個愿望，無論好壞正邪，阿凰是必須實現(xiàn)的。

否則，她就會因為失職而被撤銷神力，一旦神力被撤銷，她也就無法替陶夜稀打破渝州城外的那道屏障了。

兩日之后，整個戚家堡都被清洗一空，所有的人都如浮塵一般，被阿凰輕輕一掃便趕了出去。

彩綢紅燭，喜果玉案，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當陶夜稀如他夢中的那般穿著新郎的冠服，站在大堂里的時候，他心中不禁暗暗地生出幾許悲涼。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是真的，他跟沈月蠻已經(jīng)商定好，為了保全阿凰，他們做一場戲，將夢里的場景重現(xiàn)。

是的，只是做戲。

如此美不勝收，卻只是海市蜃樓。

三拜之后，便入了洞房。沈月蠻坐在鴛鴦帳前，蓋頭還沒有揭，纖纖十指露了半截在大袖外面，放在膝上，饒有些緊張地絞著。陶夜稀慢慢地將喜帕挑開，見新娘薄粉敷面，胭脂淡抹，是他從未見過的婉約羞怯，他立刻便呆住了。

沈月蠻知道，喜帕一挑夢境便實現(xiàn)了，她哼哼兩聲，一拳打在陶夜稀的胸口。他如夢初醒，委屈地道：“小師姐，你打我干嗎？”

她說：“我這是教訓你，沒事別瞎做夢，凈做些不正經(jīng)的。我再跟你說一遍，咱們就算拜了堂也是假成親。離開之后，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聽見沒有？”

陶夜稀干笑了兩聲。

她問他：“你笑什么？”他看她又急又羞的樣子，忍不住逗她：“我在想，我那個夢怎么不做得再深入一點，洞房什么的……可惜了……”

沈月蠻氣得臉通紅：“你還敢說……”她揮拳又要打他，卻被他一下子握住了。

一雙深邃的眼睛，情難自禁地凝視著她。

她有點慌，把腳尖一踮，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疼得大喊：“哎喲，沈月蠻！你想謀殺親夫嗎？”

她退后兩步：“嘻嘻，活該！”

他低頭一看，兩排清晰的牙印烙在上面，仿佛滲透肌膚，浸入了骨血。他用手輕輕一捂，寶貝似的護著，嘴角鉤起一抹曖昧不明的笑意。她分明看見了，卻故意別過臉，只盯著案上的紅燭。微妙的感覺卻猶如落梅亂雪，拂了一身還滿。

第二天，他們原本是打算離開戚家堡回渝州的，剛走到門口，竟被一陣大風給刮得連連倒退。桐嫣就站在門外，負著手，目光邪魅地盯著阿凰。阿凰向四周一看，驚道：“雙殺結(jié)界？”

原來，昨夜桐嫣趁他們不備，在戚家堡外布了結(jié)界。結(jié)界生成以后，他們?nèi)齻€人如果要硬闖出戚家堡，必然都會粉身碎骨。而破界的辦法只能是其中兩個人離開，留下一個在結(jié)界里。

但三日之后，留下的那個人就會被結(jié)界吞噬，灰飛煙滅。

§ 血樹殺

那樣一來，他們誰都沒有離開戚家堡。桂南的晚秋，細雨斜風，終日浸得宅院里一片潮濕。

那日，陶夜稀正在和沈月蠻商量脫困的計策，阿凰提著裙裾，歡歡喜喜地跑過來道：“主人，我已經(jīng)想到辦法了。”她表情天真，一雙水靈的眼睛如琉璃般清澈，誰會想到百凰玉如意看似無瑕，卻有一道最大的瑕疵——

那就是自私。

阿凰說，任何結(jié)界都是依附于當?shù)氐臍鈭龆傻摹Ｆ菁冶さ臍鈭觯驮谟谒且黄瑹o血之地。

只要能破壞這個氣場，雙殺結(jié)界就會隨之失效。

換言之，就是要這片無血之地變成一個有血的地方。經(jīng)過幾日的觀察，阿凰發(fā)現(xiàn)戚家堡之所以無血，全是因為有這棵參天古樹的緣故。這是一棵血樹。有血樹的地方，當有人受傷流血，鮮血在流出體外的一瞬間就會立刻消散在空氣里，繼而被這棵血樹吸走。如果沒有血樹，無血的氣場也就破了。

所以，他們必須要殺樹。

而殺樹的人選，第一，只能是凡人；第二，必須保有處子之身。陶夜稀一聽，故意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沈月蠻，她的臉一紅，著急道：“你看什么看？我自然還是……那什么！我可以殺樹！”

陶夜稀聳了聳肩：“嘿嘿，我可沒說什么。”

阿凰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仿佛那樣才可以壓制著她內(nèi)心的歉疚。她催促沈月蠻道：“既然如此，沈姐姐你便盡快動手吧。我跟主人可以在旁邊護法，以防桐嫣前來破壞。”沈月蠻點點頭，抱著桫欏琴走到樹旁，頃刻便將內(nèi)力灌注在指尖，纖指一掃，九弦琴音就像一道道無形的劍氣，狠狠地嵌入血樹的樹干。剎那間，樹身里竟發(fā)出陣陣哀號，枝葉狂顫，風云變色。

沈月蠻只覺得前方似有什么東西飛來，一種烏黑的，張牙舞爪的東西，噗地嵌進她的面門。她忽然再也抱不住桫欏琴，兩手一松，琴頭先落在地上。一口鮮血噴出，猶如落了一地破碎的梅花。

陶夜稀大驚失色，上前將她扶起：“阿凰，這是怎么回事？”阿凰低著頭，不敢正視兩人質(zhì)疑的目光。飛沙走石之中，傳來了桐嫣張狂的笑聲：“百凰玉，你明知道要殺血樹任何人都可以殺，你果然還是騙小美人兒去做這件事情了。我真沒看錯你，你我同為天庭寶物，我雖殘忍，你卻自私，咱們倆誰也不比誰高貴啊！”

原來，桐嫣布雙殺結(jié)界，其實本意并不是要將他們困死在戚家堡，她早就料到阿凰會想到靠破解無血的氣場來推翻她的結(jié)界，她等的正是這一刻。她對陶夜稀道：“陶少俠，我告訴你吧，百凰玉因為知道殺樹的人會被反噬，所以她不敢自己動手，就騙沈姑娘來做這件事情。沈姑娘用了多少的力道去殺樹，那股力道，就會被加以十倍地返還在她身上，這是足可致命的！”

阿凰的眼中怯意頓生，她吞吞吐吐道：“主人，對不起，若三個人之中只能保全兩個，我希望是你跟我。”

陶夜稀仿佛還沒能從這場變故里緩過神來，抱著奄奄一息的沈月蠻，顫著的指尖從她的臉頰輕輕撫過：“月蠻，月蠻你不會有事的！”他癡癡地笑了笑，“笨蛋，你若真是以后不在我身邊了，我怕我會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我們在戚家堡成親的事情說出去，你不怕大家笑話你嗎？”

沈月蠻枕在他的臂彎里，虛弱地道：“我告訴過你，我們成親只是權(quán)宜之計，我們之間沒有夫妻的名分，也沒有夫妻的情分……夜稀，你將來要娶一個待你好的姑娘，她不能像我這樣刁蠻任性……也不能像我這樣，冷酷無情……”

陶夜稀心中一疼，將懷里的人兒摟得更緊了：“沈月蠻，我也告訴你，我陶夜稀此生再也不會娶別的女子。你若狠心離開我，我便對全天下的人說，你是偷偷地跟我成過親的。我要所有人都來笑話我，我的余生，便只活在這個笑話里……而你就是罪魁禍首，你……你忍心嗎？你……”他說著，忽然抑制不住，堂堂七尺男兒竟潸然淚下，“沒有你，我的生命也不過就是一場笑話了！”

桐嫣知道時機成熟，大笑起來：“陶少俠，要救沈姑娘，也不是沒有法子的。你可以向百凰玉許愿吶，這是第二個愿望，她是必然要幫你實現(xiàn)的……”

阿凰一聽，立刻道：“主人，你不可以上當！我若施法救沈姑娘，必然會折損修為，到時候，我便不是桐嫣的對手，她正是想借此機會殺了我，奪回她的真身。我若被她所毀，就不能再為你打破渝州城外的那道屏障了啊！”阿凰剛說完，便看到陶夜稀眼含血絲，憤然地抬頭望著她，她心中一沉，一再地搖頭，喃喃地反復念叨的都是那兩個字：“不要……不要……”

陶夜稀卻咬牙切齒地道：“百凰玉如意，我如今鄭重地向你祈愿，你必須救沈月蠻，必須救她！”

阿凰退后兩步，死死地咬著嘴唇，眼淚也落了下來：“是，主人。我會如你所愿的！”

轉(zhuǎn)瞬之間，阿凰平舉了雙臂，幽幽的綠光從她的身前放射出來，將沈月蠻整個包裹了起來。

陶夜稀見桐嫣在旁邊得意地站著，陰險的目光落在阿凰身上，已是殺氣騰騰。他怕她從中暗算她，突然一躍而起，向著桐嫣的面前便擊了一掌：“妖女，你以為我會那么容易就讓你得逞嗎？”桐嫣退后三尺，喝道：“陶夜稀，你我本無仇無怨，我既然不為難你，你也不要擋我的路！”

陶夜稀憤怒難抑，根本想也不想，吹魂笛一橫，奪命的笛聲便如千刀萬劍，向著桐嫣呼嘯而去。兩個人頃刻便打得難分難解。桐嫣勝在陰狠，奇招邪招更是層出不窮，幾個回合下來，陶夜稀便有些倦怠了。

沈月蠻吸了阿凰的靈氣，傷口開始逐漸復元，她側(cè)頭一看，漫天的碎葉之中，陶夜稀衣袂飄飄，酣戰(zhàn)凜然，頎長的身影猶如挺拔的蒼松那般堅毅。其實，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喜歡揪著她的頭發(fā)活蹦亂跳的小師弟，已經(jīng)成長為如此偉岸而有擔當?shù)哪凶恿耍?/p>

刀槍劍陣中，曾是他奮不顧身地救她吧？艱難險阻里，也是他，將她護在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不容她受一絲傷害。喜悅的時候，傷心的時候，落魄的時候，都是他，如影隨形地陪伴著自己。

他為她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

或許，是時候她也該償還他一次了。縱然償不清他的深情與熾愛，但至少，還他一次坦順安然吧。

她這樣一想，竟再一次為他心疼，眼淚也抑制不住地落了下來。她定定地看著阿凰：“百凰玉如意，這是你的第三個愿望，我鄭重地向你祈愿，不要再救我了，保全你的修為去幫陶夜稀。你一定要打破屏障，讓他安然回到濯香門，我不想見他孤苦一人，流落在外，你可能做到？”

阿凰的手狠狠一顫，巨大的羞愧感幾乎令她窒息，她含著淚道：“沈姐姐，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如你所愿！”

§ 云崖遠

陶夜稀是在一陣劇烈的疼痛中忽然醒來的。醒來時，他枕著血樹的樹根，睜眼便看見樹冠已經(jīng)枯萎，沒有了密密麻麻的枝葉，陽光終于可以照進這座陰冷的荒宅。阿凰抱膝坐在一旁守著。

此刻，桐嫣早已經(jīng)負傷逃了。極深極重的傷，再加上她沒有真身可以棲息，必然只會日漸消亡。

偌大的宅院沒有了殺氣，卻比死亡更低沉。

陶夜稀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問阿凰：“月蠻呢？”他記得，當阿凰丟下沈月蠻，加入他和桐嫣對戰(zhàn)的陣營時，他依稀還能看見沈月蠻臉色蒼白地躺在樹下，細碎的落葉覆滿了她瘦削的身體。然后他便因為體力透支，傷重昏厥了過去。如今醒來不見她，自然是心急如焚。

阿凰說：“沈姐姐說，她若是留著，你一定又會逼我救她。我的靈氣耗損，救她或者打破屏障，我只能二擇其一，所以她說，她先回濯香門等你，只要你能穿過那道屏障，便可以再見到她。”

那是一個多么華麗的承諾啊！

陶夜稀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全是憑著這句承諾，回到了他許久不曾踏入的渝州城。可是，濯香門里，卻沒有沈月蠻的身影。那些來來回回穿梭交織的人影，都不是他苦苦牽念的那一個。

他幾乎要被悲傷噬了骨頭，挖了心，癱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

滿眼，荒蕪。

沒有人知道，當沈月蠻離開戚家堡以后，她負著未能痊愈的傷，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火炭上。

她望著茫茫前路，兩行清淚混著滾滾沙塵，已經(jīng)污了她瓷白的面容。其實，當她盛裝坐在暖香明燭的新房里，如洗盡鉛華般溫柔嫻靜時，心中雖有慍怒，卻也羞怯緊張，那樣的一個她，也不是不美好的吧？只可惜，自己這一生或許已經(jīng)沒有第二次機會，再為心愛的人披上嫁衣了。

前路茫茫，身側(cè)就是絕壁懸崖。

她忽然覺得胸口濁氣奔涌，她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便朝著那云深繚繞的懸崖底下墜去。

天青云白，滿世界都是蒼白與飄搖。

渝州城還那么遠，濯香門的夜泠花，不知此刻是否已開到了荼蘼。陶夜稀也許已經(jīng)在花前等她了吧？

就像以前那樣，拈著纖細的花莖，含笑輕嗅，眉宇間都是瀟灑。

她忽然很想再看一看他，看他多年以后究竟是攜了誰的手，又會是誰代替她，還他夫妻的名分，也還他夫妻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