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單看這副畫面——
玉面春衫的男子嘴角擒著抹笑,手拿著本古書,隨意斜倚在樹旁,一派慵懶,又不失儒雅俊雅。陽春三月,樹上嫣紅如霞,輕風吹過,剎那落紅如雨,男人微微抬頭,神情有些驚喜,那多情的眼眸溫柔綣繾得如一波春水。
七分仙骨,三分妖嬈,好一個傾城風華的美男,好一幅如詩如畫的公子春讀圖。
可你要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眼角有些抽,好看的側臉有點僵,嘴角的弧度在往下跨,最可怕的是他的書竟然拿反了!又犯這種低級錯誤,我火大地跳到他的肩膀上,扯著他的耳朵嘶吼。
“風詩嶼,拜托你認真點行不行?”
“又怎么了?”他有些無辜,見我指著書,臉一紅,習慣性地撓腦袋笑得一臉討好,我更火了,這發(fā)型我浪費多少時間精力,才弄出這種濁世佳公子的飄逸效果,可他這一撓全毀了,渾蛋,欠教訓,我撲過去就是一抓。
“你這個土鱉!說了多少次,不要再做這種鄉(xiāng)霸的動作!”
沒錯,別看這小子一表人才長得人模狗樣,但其實就是個土鱉。枉費我盡心盡力,為他設計了這個最愛女孩歡迎的書香子弟世家公子造型,結果呢,他不是無法表現(xiàn)文人悲春傷秋的憂郁氣質,就是做不到公子翩然的優(yōu)雅風度!
想到這里,我爪子的力度又重了三分,在他臉上留了三條紅印,才心滿意足地坐回,抱著尾巴幽幽嘆氣:“風詩嶼,你真的讓我好煩惱……”
再怎么嫌棄,他也是我主人呀,我不能看著他嫁不出去。
2
風詩嶼這人呢,該怎么說,就是缺根筋。
聽說,他以前在仙界當職也是威震一方的神靈,后來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貶到這個小島栽果樹,一栽就是好幾百年,因為他栽的果樹結不了果,上頭發(fā)話了,春華秋實,若無收成,風詩嶼你也別回來了。
這分明是整人嘛,好在他心寬體胖,幾百年栽栽果樹看看落日吹吹碧海潮生曲也就過去了。意外的是今年春天來了,風詩嶼發(fā)春了,仙界有種仙女,叫織女,編織的就是五彩斑斕的云彩,很是浪漫,風詩嶼就對其中的紫薰仙子一見鐘情了。
平時,紫薰仙子織云布霞,路過小島,風詩嶼就躲在樹冠下偷窺,好不容易有次鼓起勇氣拿了本書裝模作樣以圖引起她的注意,結果這土鱉念的是什么?三字經!再沒文化你好歹念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開口閉口人之初性本善,到底鬧哪出!
聽得我一臉血,此時,他被我抓得生疼,又不敢伸手去摸,低眉順眼笑著:“元寶,我錯了!”
“哼!”我別過臉,不想理他,他伸手把我抱下來,捧到面前,小聲喚著,“元寶,元寶。”
那眸子黑亮透明,說真的,這渾蛋最好的不是一副好皮相,而是有雙世上最干凈的眼睛,我擺擺尾巴,昂起頭:“算了,只好本仙寵親自出手了!”
3
第二天,日出東方,紫薰路過小島,我在樹端大聲叫著:“姐姐——姐姐——”
她從云叢里探出頭,有些詫異,我指了指爪里的櫻桃:“姐姐,我喜歡吃櫻桃,我家主人小氣,從不給我買,你給我畫幾粒吧,讓我畫餅充饑一下。”
“這……”她有點為難。
“姐姐,求求你嘛!”我賣力地甩甩蓬松的尾巴,我曉得毛茸小動物的賣萌撒嬌小女孩最沒抵抗力,果然,她手一撥,拿著云筆為我畫了幾粒白云櫻桃。仙界的織女不同人間,以天為幕,用云作畫,畫得出霞光萬丈,也畫得出變幻萬象。
趁著她作畫,我順帶把她的祖宗八代連著生辰八字都打聽清楚,還力邀她到島上做客,我抱著雙爪做揖,點頭哈腰:“來嘛,姐姐,我好可憐的,因為沒人跟主人說話,他變得越來越無聊,前幾天,他竟要我背三字經!”
她撲哧笑了:“原來那天是他在教你讀書呀!”
“是呀,姐姐你一定為我主持正義,女子無才就是德,他用心險惡,就想我和他一樣沒人要。”
如此兩三次,紫薰開始叫我元寶了,再過幾天,她笑吟吟地跟我到島上游玩。說實話,風詩嶼當神仙不行,做個果農倒很成功,把小島的果樹照顧得梅艷芳菲,美不勝收,連紫薰都有些流連忘返,就在這時,風詩嶼白衣勝雪登場了。
時機、距離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我眨眨眼,一陣風吹來,兩人就在這繽紛的花雨中,眼眸相望,一眼萬年,之后只要風詩嶼走過來,為仙子拿開掉落在發(fā)梢上的花瓣就可以預見他們美滿的未來,只是——風詩嶼動了,他掉坑里了!
那是我閑著無聊挖的坑,我痛苦地捂住臉,不要問松鼠為什么要打地洞,誰都有點小興趣嘛,完了,風詩嶼沒人要了,有誰會喜歡一個走路都能掉坑里的傻子,不過等我睜開眼睛,那是什么?紫薰仙子拿著手帕為他擦灰,他灰頭灰臉,但她一點都不嫌棄……
心里有點怪,但——我家主人有喜了!
4
風詩嶼的春天來得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他和紫薰仙子做了一對幸福的牛郎織女,是的,為了效仿傳說,他養(yǎng)了頭牛,還做了個小竹簍把我背著,沒事背著我瞎逛,抬頭看著云上的紫薰仙子,笑瞇瞇說:“元寶,咱們多像一家三口。”
我別過臉啃松果,才不要老和你膩在一起,會變傻的。
果然他又開始犯傻了,甜蜜完又認真問:“元寶,你說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我看著上面織云布霞的紫薰,她含蓄地畫了粒紅豆,又臉紅地躲到云層里,再看看無所事事的風詩嶼,這在職的與流放的就是不一樣,風詩嶼只能待在小島,上頭有令,他種不出果子,就別想歸位,也別想出島。
可他要能種出來,就不用蹉跎幾百年了,但也不能要人家紫薰仙子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陪他在這小島終老,想到這里,我鄙視地橫了他一眼:“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用?”
風詩嶼郁悶地跑去照顧果樹,他真的很努力,可果樹就是結不了果子。
紫薰下來時,風詩嶼仍在奮斗,她抱著我問:“元寶,詩嶼怎么了,我看他有點不開心。”
她真是個細致敏感的姑娘,我笑笑,反問:“姐姐,風詩嶼要只能一直待在小島,怎么辦?”
紫薰微微一愣,有些思量,最后還是說出來:“元寶,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因為他是扶桑上仙才接受他的?”
她倒直接,我點頭,她笑了,摸摸我的頭:“你真的很關心風嶼。”
而后,她抱起我,輕聲說:“不過你放心,我喜歡的是風詩嶼,和上仙扶桑沒關系,你知道嗎,每當我看到他被你撓了一臉傷,痛了也不敢說,那傻乎乎的樣子,就想笑,可心里又暖暖的……”
她又笑了,眼神很安靜也很溫柔:“有時候我甚至自私地想,就這樣吧,他不要回歸仙位,以后就我們兩個,他是風詩嶼,我是紫薰,簡簡單單像凡人一樣過下去!”
說到最后,她眼眸已有濕意,風詩嶼就在不遠處,神色動容。
5
我悄悄走開,不去打擾,回頭看到風詩嶼把她抱在懷里。
唉,他們兩人若能一直這樣也好,只是,千年之約快到了。
第二天,我留下一封信說要去找我命中注定的公松鼠,就離開小島,在海上折騰了幾天,終于到了蓬萊仙境。再次站在蓬萊,頗有事是人非的感覺,千年前我離開,不曾想過,現(xiàn)在我會主動回來。
我本來是蓬萊大仙座下的一只松鼠,和扶桑神樹一起負責人間光明。
后來,我和扶桑神樹雙雙修得靈識,神樹被賜名風詩嶼,而我因為厭倦神仙生活,偷偷下凡。本是死罪,風詩嶼卻把全部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說是無意脫手,我才墜落人間,蓬萊大仙憐他一向憨厚,便罰他到小島種果樹,若春華秋實,便可歸位,若不能,則灰飛煙滅。
這些我都不知,那幾年,我在人間肆意游玩,迷戀著那個“腳踏七色云彩大圣娶親”的傳說,學著一個叫紫霞仙子的前輩拿著把破劍,逼所有我看中的男人拔劍,以求找到命中注定之人,但一無所獲。
后來覺得煩了,想起在蓬萊仙境和風詩嶼一起共事的日子,便去找他,才發(fā)現(xiàn)他被流放在無名小島,而且蓬萊大仙以怕天機泄露之名,封印了他的記憶。
我再見他,他已不認得我,我也羞愧于見他,便化為元形改名叫元寶,落在水中為他所救。
他果然一如既往的溫柔心善,對我很好,與其說我像仙寵,不如說他一直被我欺負,就這樣陪著他在島上幾年,我的心漸漸靜了,不再去想轟烈的愛情,有時甚至覺得,趴在他肩膀上,膩歪著把這輩子過去,直到……他對紫薰仙子一見鐘情。
他既已找到心中所愛,我自當成全他的地久天長,說起來,我還不曾為他做過什么。
我跪在蓬萊大仙面前:“為什么果樹不會結果?”
大仙嘆了一口氣:“你可知,他種下的是一顆情種?”
6
風詩嶼的情種。
蓬萊大仙手一揚,我看到相同的畫面,千年前的風詩嶼跪在大仙面前,為我求情,大仙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風詩嶼答不出來,只是重復著愿意為我承擔一切責罰,然后就有了千年之約。
“你問我果樹為什么不會結果,那我問你,一個人的感情若無人回應,怎么會結果?”蓬萊大仙望著我,輕聲問,“紫薰,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嗎?”
我猛然抬起頭,是的,就算我怎么刻意遺忘,我曾經的名字叫紫薰,和紫薰仙子一模一樣的兩個字。
畫面繼續(xù),風詩嶼帶著蓬萊給他的種子要離開,臨走前,蓬萊大仙說:“風詩嶼,你下界之后,除了不老不死,就是個凡人了,我要封印你的記憶。”
風詩嶼低頭,許久才輕聲問:“包括紫薰嗎?”
蓬萊點頭,風詩嶼沉默了,而后緩緩跪下來:“請容弟子有個念想。”
他在胸口刺了兩個字,紫薰,所以他什么都記不得,會在聽到有織女叫紫薰仙子名字時,戀上那個叫紫薰的女孩。我跪在這兒,看著他小心翼翼刻下那兩個字,血肉模糊,他卻仿若珍寶,這一刻,我真的覺得我被愛著,深深地被一個叫風詩嶼的男子愛著。
我一生都在追求所謂的命中注定,卻沒發(fā)現(xiàn),原來他早在身邊,包容我,心疼我,寵溺我。
“一千年了,紫薰,”蓬萊大仙很是失望,“我給過你機會的……”
我無法反駁,也沒有眼淚,愛就像水月鏡花夢一場,我總是望向遠方,卻吝嗇給他一眼,理所當然接受他的恩寵,卻從不追究為什么,現(xiàn)在的我,只想為他一件事,讓果樹開花,成全他和紫薰仙子。
我抬頭:“如何讓果樹結果?”
7
那一年,小島的果樹終于結果,震驚了整個仙境。
扶桑神樹風詩嶼,攜著他的新婚妻子紫薰回歸仙位,不過,他們并沒回蓬萊仙境,反而在小島定居,每日依舊種種果樹,織織云彩,偶爾春天來了的時候,風詩嶼會站在樹下看書,微微嘆氣,也不知道元寶跑哪里去了。
而我,回到蓬萊大仙座下,繼續(xù)清修。
那日,我問大仙,如何讓情種結果,他說,把你的情種也播下去,我把情種下去,也把往昔一同埋進地里。蓬萊大仙問我悔不悔,我沒回答,我說:“我不是成全,我只想讓他一直這么傻傻地開心下去,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至于那段被封印的記憶,我求蓬萊大仙下了永世封印。
他既與紫薰仙子長相廝守,何苦多一個紫薰來擾他生活。
后來,有一次和上來做事的風詩嶼擦肩而過,他已不認得我了,我叫住他,問他記得一只叫元寶的松鼠嗎,他驚喜地叫了起來:“你在哪里見到元寶,我一直在找它!”
“別找了,”我笑著說,“那只松鼠已經找到自己的歸宿了,她很快樂,也希望你快樂。”
轉身離去時,我想哭,卻沒有眼淚,我的眼淚隨著情種一起埋進地底,陪著他春華秋實良辰美景,可惜,這些都和我再無關系。他的過去我自己放棄,他的未來我無權參與,我會叫另一個名字,過沒有他的日子,很多年后,我們或許會有新的關系,仙友或者其他。
只是,風詩嶼,一想到你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沒有一個叫紫薰的女子,我都忍不住恨我自己,我怎么錯過你,怎么就把你逼成心底的一聲嘆息?
就像我不曾珍惜你,你也不曾知,我深愛著你,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