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董少卿是在洞房夜,喜娘喜滋滋地對我說恭喜,講董公子如何才華橫溢入得我身任知府的父親眼中,從此一舉奪魁,入贅沈家做了我丈夫。
有赧色浮上我臉頰,卻難以不從心底衍生出一絲喜悅。在洞房的花燭下,他身著赤色華服緩步朝我進來,帶著恍惚的笑意,似乎有些不開心。
喜娘略帶歉意朝我解釋:“姑爺喝多了酒,大約有些醉。”
我將他扶到床上,待眾人行禮退去后,替他解開上衣繁復的衣扣,手移至他胸口處被他灼熱的手掌猛然覆住,我下意識便要掙脫,而他另一只手略微抬高,輕柔摟上我脖頸,稍稍用力便將我拉到他胸口處,耳廓擦過他溫熱的唇瓣,正聽清深醉中他喃喃說出的一個名字:“桑若。”
我愣了愣,呆呆地伏在他胸口出神,也在心底低低念:“桑葉未落,其葉沃若。”有這樣好聽名字的姑娘,定是才情出眾,而被這樣一個男子記在心底的女子,她一定很幸福。
一:
董少卿待我,不可謂不好。
閨中畫眉,賭書潑酒,琴瑟和弦這些事他雖從未放在心上,但我并不為意。他是一個大丈夫,理當以天下蒼生為命,如何能癡纏于這些許兒女情長之上,是以他在新婚第二日提出,以科舉進考之名,要求自此之后獨睡書房的請求時,我愣了愣,卻也并無太多猶豫便應許了。
董少卿像是松了極大一口氣般,溫和地朝我一笑,微有竊喜。雖深知無法直達他心底,縱然卑微如蝸牛般靠近,我也甘之如飴。
父親很快察覺我和少卿的分居,悵然嘆:“菀菀,我不知道這自作主張的婚事有否讓你如意,我只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笑得倉促,告訴父親,也當是告訴自己:“我的丈夫需才華當世,文韜武略,無一不是英雄,少卿便是菀菀心中所想,并無其二。”
英雄的心是這樣小,一分為二,一半是天下,一半是紅顏。只是紅顏之下,卻并無我沈菀的位置。
我這一生,只求他能將我看進眼里。
第二年春天少卿三元及第,受六品翰林院修撰,政務也比先前更為繁忙。將少卿從書房移置回新房的建議便自此擱置。
有時候夜深路過書房,若是見燈亮著,我必會命侍女送些進補的湯水。一日侍女來回稟說敲門許久未見姑爺來開門,覺得不安便請我去看看。
我并未多想,自行推門進去后發現他伏案深睡,兩頰呈現醉態時才有的暈紅,竟是獨自喝了一夜的酒。
我擱下托盤,欲將他從書案上扶起,行動間不意有紙張自他肘下落到地面。俯身拾起,橫豎遍布的只有兩個字:
桑若。
稍許聲響將他自深睡中驚醒,他一手撐住桌面,一手輕柔眉心,輕輕開口:“桑若……”
我不說話,靜靜將羹湯呈遞至他面前,淡道:“將這個喝了,解解乏吧。”
他并未當即飲下,有些歉意地低聲開口:“菀菀,我想,將桑若接到府中……”
跳躍的燈火炸裂于彼時相視無言的氛圍中,將他拖曳于灰色墻壁上的陰影重又染上一層暗色痕跡。
我愣了愣。
那是我的丈夫,心中念念不忘別人的丈夫。
他以為我是拒絕的沉默,急急起身,行動間帶倒我擱在他手邊新進的一碗羹湯。
這湯在火上熬了數個時辰,我恐火旺失卻鮮味,便索性一步不錯跟在爐子前。
少卿喝了這一年,卻從未有問過一句。
他伸手握住我上臂,情急之下失了力道,我吃痛略后退兩步,抬頭卻撞進他深沉熾熱的雙眸里:“菀菀,我知道是我不對,但是你不知道我和桑若……我和她……”
有股灼熱自心底泛起,我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中水汽凝結成水滴:“那,就接回來吧。”
少卿展眉,笑意自嘴邊延展直至點燃眸心那點光亮,他就這么看著我,熠熠生輝到讓人絕望。
二:
見到桑若,我才略微理解他的念念不忘,那女子溫婉如枝頭花朵,楚楚可憐。我勉力朝她笑了笑,命人領她去自己的房間。
不料就是剛剛轉身的工夫,她甫然跪下,膝行數步直到我面前:“沈小姐,求求您了,求您讓我和少卿哥哥在一起吧……”
我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提著裙子后退數步,她兩手原本扯著我裙子下擺,因我這一退便沒有跪穩當。
行動間一人自左前方狠狠將我往后一退,動作迅疾。我扶著侍女的手勉強站穩,看見的正是一身玄色衣裳的少卿俯身將桑若自地上抱起,垂下處事不驚的眸子細細看我。
那眼神讓人發冷。
他舉袖拭去懷中女子鬢邊無意沾染的飛絮,若無其事道:“桑若身體不好,還請夫人莫要為難她。”
我稍稍退后兩步,覺得痛,痛得喘不過氣來。那種痛又不像小時候磕到手,過些日子便自然痊愈,更像是有人用針密密扎在心口,苦不可言,苦不堪言。
服侍我的侍女實在氣不過,走上幾步想要理論。少卿垂目靜聽,須臾便抬起頭來看我:“菀菀,桑若無辜……”他蹙眉,想必在尋找更加易我接受的詞語,“如果你真的無法容下桑若,我會和知府大人稟明,你我……”
我怔了怔,用此生盡可能無瑕的笑容迎視少卿,以及他懷中女子略帶挑釁的目光:“沈菀只知道從一而終,你從前成我夫君,我若無七出之錯,便斷無離合之意。”
有時候強硬可以保護別人,而更多的時候,強硬傷害到的,還是自己。我目送少卿抱著桑若慢慢往回走,目送他們逶迤于地的身影徐徐重疊,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自此之后他來我房中的次數越發之少,因儲相的身份,父親亦很難與之置喙。
直到傳出桑若有孕的消息。
她是上個月初來沈府,而府中大夫診出的,卻是三月有余的身孕。彼時正是科舉殿試之前,他曾以學業煩擾為由,提出獨住書房。
我慢慢撫上心口,卻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愛情之百折不回,并只是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抵達,而這些年我做的,也不過是妄圖以自己單薄的力量,披荊斬棘,抵達他心底罷了。
我去書房找他,到門口即被告知不在房中。
愣了愣,轉身卻見他氣沖沖朝我疾步而來。
眉目是我見慣了的儒雅溫和,混雜著目中難以抑制的悲憤。他突然發力狠狠地捏住我手腕,將端在右手上的湯藥直直遞到我面前,冷道:“這是你送到桑若房中的嗎?”他咬著牙,“沈菀,你真狠,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你有這樣一副陰毒的心腸!”
桑若飲了我送來的湯藥之后,便有小產征兆,經大夫才勉強保得腹內胎兒。就在那碗藥里,被驗出竟多加了一味藏紅花。
我覺得無力,一點點滑坐回廊冰冷的石階上。垂首看地面上那煢煢孑立的孤影,這樣寂寞,一生的寂寞也抵不過那一刻冰涼。
“那就離合吧,我同父親說。”
少卿將手中那副湯藥就勢一摔,瞬時碎裂。鋒利的笑容趁著艷陽,他冷冷開口:“好。”便憤然摔袖離去。
然狀元之妻,于少卿身任儲相伊始便已封了國夫人,離合哪有那樣簡單,這樣一番意氣之爭便被延滯,直到一年之后的一場政變。
文淵閣一微不足道的文臣以“矯正枉法,循篤私情”為由,參了董少卿一章,此后便有臺諫紛紛網織各種罪名參告當朝狀元郎。最苦的便是他剛剛出仕,并無強大到足夠的人脈來保他周全。
今上微服私訪來沈家的時候,我隱隱便察覺,有一場更大的驚濤駭浪等在其后。
沈家眾人及桑若躬身跪在門口迎候,我深深低著頭,能感知的也只是自身邊而過的一道涼風,行經我身邊時有暫時的停頓:“沈菀?”
我恭敬回稟:“正是臣女。”
下巴被什么冰涼的物什挑起,迫得我移目往上看去,堪堪對準的,恰是一雙斜飛入鬢的眸子:“都說沈家女兒長得俊,朕今日一看,卻要比這俊還要靈上幾分。”目光微不可察地掃過身側,董少卿伏地跪在我身前,平靜到無懈可擊。
幸得父親自邊上訕笑著,插進來一句將話題引到別出去。我舉袖拭干額上汗水,輕輕松了一口氣。
自此今上也在沈家住了下來,日夜定省便也難免,也不知是我有否多心,但凡有今上在的場合,總有獵奇的目光逡巡于我身側,讓我每次在面對他都有一種瀕臨懸崖的恐懼。
而今上所做也不過是悠悠注視我,注視我坐立難安的神情,笑得有如目的達成般竊喜:“你似乎很怕朕?”
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句子來解釋,坐我上首的少卿擋在我之前緩緩站起,和顏替我作答:“內子只是感慕陛下威儀,有些失態罷了。”
我略帶訝異側首看他,卻到底無法遏制自心底而起的暖意。
我想,他或許也曾在乎過我,即便只是一瞬。
三:
是夜,我因受此驚嚇找了些許風寒。少卿命人熬了一碗藥送到我房間,我不疑有他,當即喝完。其后便跌入沉睡,等到我被身上灼熱驚醒時發現,我竟在今上的房內。
入目所見被添上一層旖旎的景象,身體似正處于煎熬之中,夾雜著火山和冰海,喧叫著亟待釋放的缺口。
我隱約有些想明白,卻又恍惚,身上的滾燙卻不給我足夠思考的時間,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今上含笑朝我所在的方向緩步走來。
這輩子,有沒有恨過什么人,此刻我卻恨得連頭發絲都在抽痛,恨不得提刀殺了自己。
今上笑著撥開伏在我面上的凌亂發絲,凝睇著我略有些恍惚:“朕以為你對朕存有偏見,直到剛才,朕才知道你的身不由己……菀菀……”他溫熱的唇吻上我的眼睫,一點點吻去上面冰冷的淚珠,喃喃道,“不要怕,菀菀,即便是為了你,朕也會放過董大人……”
我僵了僵,掙扎于心底的最后抵抗在他說出董大人和沈家時終于瓦解,乃至崩潰……仰面自蒙眬的淚眼中看去,雨后天青的簾帳在逐漸流失的意識之中喪失最后的色彩,直至轟然碎裂。
我這輩子,再也沒這樣愛過一個人;這輩子,我再也沒這樣恨過一個人。
翌日,今上先行梳洗去了外室,我躺在床上只當做不知道,他又好氣又好笑,連連搖頭且嘆氣:“這么大了還像個孩子,看你今后還要不要見人。”
我側臉向內,漠然不發一詞,今上只當我是不好意思,待他離去之后,我命人將桑若請到我房內。
六月盛夏的陽光自窗外漏進來,可以想象層林盡染,入夜應當有疏月朗照。我漫不經心自妝奩盒內挑了一支尖端鋒利的銀簪,心里卻在想,為什么他們可以這么快活,可以這樣毫無負罪地活下去?
桑若來見我的時候已經顯懷,雙手覆住腹部,神色不安地朝我施禮。我示意她坐得離我近一點。她驚懼盯著我,一時不敢靠近,我緩緩站起來,指尖輕點上她腹部,低聲在她耳邊道:“多么好的時機,今上在花廳面見董少卿和我父親,有些事,你和董少卿欠我的,便在這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還了吧。”
她惶恐地仰首看我,我輕笑著抬高握著銀簪的手,落點是她左頰上方,旋即飛快下滑,在一陣短促尖銳的驚叫聲中,我淡淡引袖收手,有血珠急促地自尖端滾下,伴隨桑若歇斯底里的尖叫。
叫聲引得今上破門而入。董少卿跟在其后,他疾步上前抱起桑若,仿佛我們最初相見的時候,他抱起設計跌落于地面的嬌弱女子,將一切怨懟遺之于我,而我毫無能力,亦沒有人愿意聽我解釋。
但是,自今日起,實在不是一樣。
今上面帶不忍,瞥一眼桑若盡毀的側臉,卻也不忍苛責我:“好端端的,你又是發什么脾氣?”
我微微一笑,將所有年少的不甘、憤怒,和絕望融入那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里,而此后,我就不再是沈菀了,那個沈菀死在昨夜,被他的丈夫和丈夫的妾逼死在那個沒月亮的夜晚。
“失手。”
董少卿抓住那兩個字,冷冷地看我:“只是失手?”
我笑了笑,用手帕拭干其上分附的血珠,漫聲應道:“是啊。”
在他抱著桑若離開之前,我低下頭,用僅可以兩人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開口,低低地對著他道:“你會死的,你和她都會死,在我償還給你們的痛苦里,一點一點地死去。”
行走在空氣里的背影便僵了僵,他抱著桑若,在赤色陽光中側過頭,看了我最后一眼。
五:
父親是個很好的人,也極其耿介。我委身于今上的屈辱我可以咽下,但是并不代表我的父親能和我一樣隱忍。我能想象的便是他得知我被自己丈夫為仕途安穩送到皇帝枕邊時,他寧可沈家就此滿門抄斬,也不會讓這樣窩囊地活下去。
我不知該如何同父親講,他似乎還是在府中異樣的氛圍中察覺到什么。
桑若因為身體的緣故一直閉門不出,父親便托人送了些補身子的藥過去,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恍惚,步履踉蹌。
我心一沉,疾步上前攙住他。
父親側首,勉力對著他唯一的小女兒微笑,輕聲叫我的名字:“菀菀。”
我小心翼翼扶著他,應了一聲。
他摸了摸我側臉,嘆了口氣:“瘦了。”就著斑駁的日光看了看我所穿衣裙,又補充道,“天這么冷,你穿得也太少了。”
我默然低頭。
在三月暖風暄暄中,父親愛憐地注視著我:“我累了,先回房了。有事便和少卿商量商量,夫妻間,還有什么不可以解決的呢?”
他還在說,好像一切都不知道的模樣絮絮叨叨在說,以夫妻相處之道勸說他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兒隱忍、賢惠,和善良。
在金色陽光下,我眼睜睜看著父親慢慢往回走。往回走,直至離開我的視線。
我的父親死了,自盡于深夜。
我緊緊地抱著父親,仰面悲鳴。服侍的奴婢俯身長跪,號啕著請求讓老爺入土為安。我沉默注視他們將父親自我雙手緩慢剝離,那種疼痛,像是在一人心頭,生生剜下血肉。
董少卿聽到消息自桑若院中趕過來。我站起來,仰頭冷冷注視那個背光站在門外的男子。
他猶豫叫我:“菀菀……”
我注視著他,有些好奇:“我們沈家,可從來沒有欠過你什么,從來沒有。”
他面上不忍,局促著走近我想要解釋什么,但是我已經聽不進去,我想到的是那個夜晚,委身今上那個生不如死的夜晚,父親一夜白得頭發,死的時候怎么都闔不上的雙目……我抬高眼睛,從門內望著扶門而立男子,將那些怨毒的、絕望的、無告的憤怒冷卻,融入其后如詛咒般的句子,血色殘陽里,我靜靜地看著他:“我不會讓你死,但是我會讓任何你愛的,所有人,生不如死。”
他有些手足無措,絕望地看著我,在金色斜陽下化成一朵苦笑。
六:
我做了今上的妃子,那個只比我父親小三歲的中年男子眾多女人中的一個。
商有妲己,夏有褒姒,周有妹喜,歷代諸朝,最不缺的便是亡國的君王與使之亡國的女子,只因大臣賢相都不愿承認,這偌大天下原本就是靠女人一桿細腰擎住的。
今上之于我的寵愛,業已超過那些臣子所能想象。
他夜夜宿于我殿中,以賞賜之充沛來彌補他年漸老氣的歲月,和無法為濟的精力。每自凝睇我時,他都會喃喃開口:“朕一直覺得愧對你,你正年輕,而朕……”
我嬌笑著用手捂住他雙唇,宮中一日,世間千年,時間亦足夠讓我學會如何將笑意融入媚骨之內,如何用嬌嗔賭氣取悅那年界衰老的中年男子,如何在宮廷內學會虛張聲勢,狐假虎威。都說相由心生,深夜攬鏡自照,我都害怕,這樣歹毒的心腸,怎配擁有如此純凈的面容。
宮中并無勁敵,除卻歲月,這樣若無其事卻又兇險惡毒。
有時候前往上書房為今上送茶水的時候,在等候面見的朝臣之中還是能遇見董少卿,不過時不與昔,今日我是貴主,他是微臣,他有稍微遲疑,亦不得不隨那些趨炎附勢的臣子一樣相繼過來,朝我請安。我對著他略笑了笑,微揚下巴:“董大人可曾安好?”
他垂首,看不出情緒,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
十指無意識扣進肉體,將所有可能爆發的怒意遏于心口,我冷冷地打量他:“聽聞董夫人有喜,我獨自在這深宮頗為寂寞,等得空了煩請董夫人多到宮中陪我說說話。”
他猛然抬頭直視我。
我提起裙裾緩緩靠近他,媚笑著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放心,我還不至于對她怎么樣。”
桑若在我面前最多的舉止便是深深垂頭,這樣弱不禁風且惹人愛憐。我淡笑著將一盅冒著熱氣的杯盞推到她面前,她驚懼地抬頭看我,陡然變色。
我笑了笑,漫步經心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當年你為保董少卿仕途太平,偷偷在我的藥中加了一味春藥,借董少卿之名將我送到陛下枕邊……”
桑若蒼白弱紙的雙頰失卻最后一點血色,喃喃道:“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
“有些事,想一想就能明白。”我笑了,單手撫上她被毀的側臉,壓低聲音,“當日,你曾說我在給你安胎的補藥里加了一味藏紅花?如今,現在只有我們在,不如就將這杯茶給喝了吧。”
她竭力掙扎,卻被左右服侍的宮人挾持住灌水喝。驚慌之下,她索性揚聲朝殿外高呼少卿的名諱,乍聽得她求救,原本依禮守在門外的董少卿推開小黃門,疾步奔入殿內,揚袖擋在桑若身前。他看著我,艱難道:“菀菀,你……”
“這里放了藏紅花,我看她敢不敢喝。”我挑眉,直視他。
董少卿凝眉,在他復雜目光的注視下我徐徐飲下那據說放了毒藥的茶水,朝他亮了亮杯底,淡淡道:“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沒有害過桑若,更不會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董少卿怔了怔。
我漫不經心地笑了:“我還要讓你知道,你不僅沒有心,還瞎了眼睛。”
在前所未有的寂靜中,他仰首閉目,似乎正在以這種方式平息內心悸動。在長久的靜默中,他終于低低地開口:“菀菀,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拎著裙擺,略略往后退了一點,冷冷地看他微微發紅的雙眸:“我更愿望相信我親眼所見。”
他那樣看著我,隔著塵世的風和海,隔著不能抵達的來世來路,朝陽透過薄云染上他熏紅的雙眸,似乎我們第一次見到時的模樣,風姿奕奕,以漫不經心的姿態徐徐行經我身畔……那畢竟是我愛過的人,我拼勁全身力氣想要白頭偕老的男子。
目中有我看不透的悲愴和難言,董少卿啞聲開口:“那天你發燒喝的藥是桑若送過來的,我一直以為你貪圖富貴所以從了陛下……”我從沒見過他有這樣絕望的神情,“我對不起你,桑若也對不起你。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如果……菀菀,如若能重新回頭……”
他目中浮起哀傷,低低發問:“菀菀,我們到底是哪里走錯了?”
倉促掩蓋此刻動容,我略笑了笑,朝他道:“明日子時,玄德門。”
六:
當夜今上來我殿中,我命人呈上蓮子銀耳羹,陪著他盡興喝了半碗。燭光裊娜,行過半盞的工夫,他精力似有不支,我讓侍女扶著他去內殿安置。
從娘家帶來的侍女替我端來解藥,飲過之后換上普通宮女的衣裙,確認今上暫時不會醒來之后披著夜色,獨自往花園深處走去。
更深露重,簌簌行于月光晦暗,此時入夜并無行走的人,縱然有人經過也只是行色匆匆。
服侍的奴婢心中惴惴,她問我:“這樣做,娘娘值得嗎?”
沒有值不值得,我這一生,原本就不是為了值得與否活下來的。
等過了三刻左右,天生辰光微亮,原本避于扶桑花叢下的董少卿緩步走出,視線相接于秋風瑟瑟的庭院,其間落葉陣陣,繁花無聲。
他目光復雜。我想起多年前,我剛剛嫁給他,少女情懷在心愛的男子面前多么尷尬,又是多么緊張,總希望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給對方看,而他卻有個心心愛著的女子。
那時候我就是這樣看著他,欣喜又傷心,難過又倔犟。
就這樣漫不經心把當年愛戀他的故事閑閑講給他聽。還有那盅湯,我笑問他:“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天天燉湯給你喝,熬了幾個時辰,就怕府中廚子不和你口味,便親自守在爐火面前。”我淡淡瞧了他微微顫抖的身軀,和慢慢褪去顏色的兩頰,輕聲道,“你忘記了吧,你在沈家住了三年六個月,我整整給你煲了三年六個月的湯……”
終于無法忍受,他單手扶住扶桑花,劇烈晃動。他抬高赤紅雙眸,緊緊看定我,艱難道:“對不起,菀菀。”
用對不起三個字傷人真是何其簡單的事情。
我伸手捋了捋頭發,想到了父親,便笑著和他繼續道:“那時候父親多喜歡你,總覺得我任性,配不上你,只是他死了,他死得這么早。他死之前,還勸我要和你好好生活,好好活下去。”我漫不經心說著最殘忍的話,眼淚卻落下來,一滴一滴濺到手背上。
他終于忍受不住,踉蹌著錯步上前,展臂,幾乎是惡狠狠地擁住我,溫潤的唇瓣擦過我冰冷的額頭,啞聲艱難道:“對不起……”
那些湮滅在遙遠年代里不可觸摸的往事,那些相見不能承認的傷害,他低首用額頭與我的相觸,愴然擁抱,仿若擁緊錯失的多年時光。
那是我從少女時代開始等待起來的擁抱,而他到來的時候,我已經不適合擁有他,而董少卿,也一樣。
他不知道,沈菀早就瘋了,瘋在三月之前那個夜晚,被她侍妾灌下春藥送到今上房中的那個生不如死的晚上,也醒在三月后的那個夜晚,她丈夫說對不起的夜晚。
七:
我略笑了笑,漫步經心取下頭上發簪狠狠刺入他的肩膀。他吃痛后退數步,捂住傷口,有些茫然。
星輝灑遍泛著冷波的湖面,冷光遍野。而我所想要的一切,都在我預料以內。按計劃等候在御花園入口處的侍女匆匆上前扶著我,略顯驚慌往后看,正撞見原本應當在殿內深睡的今上疾步而來,攜著九月初秋冰冷的風和熾熱的目光。
沒有分毫差錯,我瑟縮著往后退,驚慌之中原本握在手上的銀簪哐當跌落地面。今上解下披風裹住我,俯身將我從泥濘小道抱起,不辨喜怒的神色掃過我,掉落地面染血的銀簪,俯跪于地的一干仆從,以及以同樣的姿態跪在他面前的,董少卿。
我想,真是沒有比親眼所見,更強有力的污蔑。
今上伸手替我拂去掙扎中凌亂的發絲,我瑟縮在他懷內,那些經年的委屈、傷害、絕望和放棄如此強大,強大到不需要多少偽裝,已經哽咽到難以為繼:“董大人邀我深夜來此,說有沈家的消息要相告于我,只是……沈菀怎么都沒想到……”
今上沉了沉眸色,冷冷看向垂首跪于地面的董少卿:“菀菀說的,是真的嗎?”
我啜泣著,伸手將事先準備好的,預備在對方辯白時作為證供的禁令舉高,呈到他面前,:“這是董大人交給菀菀的,說是可以助我逃出宮中……”我難遏哭聲,索性便埋首于他懷中,“董大人竟做小人之事,沈菀怎么都想不到,他竟逼迫沈菀……”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董少卿的神情。
他極度震驚,陡然轉換的場景和現實讓他有片刻的愣怔,而我所預料的詭辯、爭執、污蔑,乃至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他一個字都沒有出口。
在幾乎凝結的時光中,他仰首,靜靜看了一眼伏在今上懷內的我。此前動容哭泣的雙眸微微一顫,旋即化成一朵淡若云煙的苦澀笑意。
他,只是笑了笑,在前所未有的震驚中朝今上深深俯首謝罪:“對,是微臣深夜邀娘娘于此,一切,全都是微臣的錯。”
在被今上抱離之前,我攀著他肩頭回望那個跪在一群小黃門中間,神色淡淡的男子,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捂住眼睛,終于極小聲極小聲地哭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哪里走錯了。
八:
翌日,以“舉止不端,奉主無狀”為由,董少卿被削去功名利祿,貶為庶民終生不再錄用。
他離開長安前一日我去獄中瞧他,他默然獨坐一隅,在離開之前被他喚住。他背對著我,低低道:“菀菀,我不怨你。”
痛得連身體都在發抖,我扶著牢獄粗木一點點往下滑,直到與他平視的高度。我盯著他,緊緊盯著他:“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這種話,你不配,你永遠不配。”
董少卿看了我一會兒,重又低下頭,淡淡苦笑:“你盡管恨我吧,是我負了你。”
我怔住,所有怨懟、怨毒、怨恨的話語都得不到宣泄的余地,它們奔騰在我眼底,幻化成冰冷的淚珠。我站起來,慢慢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而每一步的行走卻仿若在刀尖之上,痛楚毫無阻礙直達心底,霧色浮起盛滿眼眶,讓我難再辨清方向。
我仰面,承接來自烈日漫不經心的直射。于心底告訴自己,從此,沒有沈菀。
有的,也只是困頓孤城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