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
我想,那是怎樣好的一個女子,能讓他惦記這么多年。
【壹】
莊肅輸了。
我從未賭贏過他,但這次,他真的輸了。
現(xiàn)在想想,老天真的很幫我。
馬尾谷一戰(zhàn),梁國五萬將士慘遭坑殺。
飛雪皚皚,南唐大軍兵臨城下。天地間回蕩著號角,那是梁歌,聽起來更像是送葬的哀樂。
我立在大殿中央,周圍是渾身素縞的大臣。他們哭天搶地,指著我不停地謾罵。
不過今天,總算是罵出了點新意,又給我安了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
我推了推發(fā)間金釵,不以為意:“平陽本是南唐公主,又豈來通敵賣國一說?”
這些老頭子也是沒轍,他們很清楚,若是連我都死了,南唐鐵騎會頃刻間踏平梁國。
萬民悲慨,扼腕嘆息,都抵不過梁國遞上的一張降表。
一向昏庸的梁國君抹著眼淚,聲音哽咽:“如果肅兒還活著……該多好……”
這句話又引來更大動靜的哀號,我搖搖頭,轉(zhuǎn)身走出了大殿。這沉重悲傷的氣氛很壓抑,而我喜歡隆重、愉快的感覺。因為,我是南唐的公主。
因為我是平陽。
【貳】
我跟莊肅,一個南唐公主,一個梁國公子。
相隔十萬八千里,能結(jié)為夫婦倒也難為了上天。
那時,我十七歲,但凡公主到了這個年紀,出嫁的出嫁,和親的和親,只有我還待字閨中。說來也巧,有幾國的公子同時來提親,父王疼我得緊,只說讓自己去挑選。
我在南唐的名聲并不好。
聽文瑄說,前些日子,丞相家公子不滿爹娘選的媳婦,裝病賴床就是不起。丞相便說:“你若不允,便讓你娶得那平陽回府?!必┫喙右宦?,連忙從床上蹦跶下來,乖乖地成親去了。
文瑄講時笑得很夸張,讓我一度認為這是件值得稱贊的好事。
我跟文瑄算是狐朋狗友,常常一起溜出宮玩。但凡女孩子家不做的,我便嘗試個遍。這事傳到文瑄爺爺耳里,將他暴打一頓后,捆了上殿請罪。
父王只是一笑了之:“文瑄還小,老將軍不必如此。至于平陽,多出宮走走也不算是件壞事。”從此,我倆就借著父王這句話,玩得更加猖獗,以至于在南唐聲名狼藉。
如今,這些皇族公子還敢來提親,不過是貪圖我南唐兵強馬壯罷了。
我告訴父王,要與他們比試一番。但凡誰能贏,我便嫁。
這些人平日里游手好閑,想贏他們并不難。不出半時辰,已有三人敗下陣來。
我走到一玄白潑墨蓮紋衫者身旁:“素聞公子莊肅,彈得一手好琴,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請教一番?”
莊肅放下酒樽,淡然一笑:“若肅今日以一技之長贏了公主,也是勝之不武,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他倒是自信滿滿。
我挑眉:“那你說怎樣?”
他笑笑:“不如,肅跟公主打個賭,如何?”
我雖算不上賭中之圣,但隨文瑄在賭場玩了這些年,倒也有幾分本事,不至于怕他。
我挺直腰桿,問:“你要賭什么?”
莊肅道:“在下的這雙手?!?/p>
我不明其意,只見他雙手蜷握,微舉:“就賭肅的這雙手,有幾指?!?/p>
我兩指摩挲著下巴,暗暗尋思,這人好生奇怪,難道他雙手異于常人,不然為何要跟我賭呢。片刻思索,我答道:“就賭你有十一指?!?/p>
莊肅笑笑,將手張開放在青玉案上,十指纖長,是女人家看了也會嫉妒的那種。我細心地數(shù)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十指。這臭小子,竟然在本公主面前耍心眼。
“公主……”他看著我面露微笑,這是在提醒我,我輸了。
我怎肯善罷甘休,靈機一動,狡黠地盯著他:“平陽還未說完,公子這么著急作甚?平陽要說的是,十一減一指。”
他的瞳眸像是能看透我的心,幾步將我逼到角落,問道:“公主這回確定不再改了嗎?”
我挺直腰桿:“本公主一言九鼎,還會騙你不成。”
我話音未落,但見他瞬間將袖中匕首旋出,銀光劃過硬聲劈下——
生生斬斷一指。
我嚇得跌坐在地上,裙褶上還沾著點點血跡。
他卻仍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摸樣:“公主,肅贏了。”
贏了我就是贏了南唐,贏了南唐就是贏了天下。
這道理,誰都懂。
后來,我腦子里都是莊肅,宣紙上寫滿了他的名字,夢里都是他的身影。我讓琴師一遍一遍彈著他譜的曲子,并且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一想到他那斷指,我便淚眼汪汪,誰都勸不住。
對于這種行為,文瑄給的結(jié)論是,我思春了。
身為“閨蜜”,文瑄分析得很透徹。他說,你的性格太強,總渴望被征服。正巧,莊肅在你最渴望征服的時候征服了你,以至于你害了相思病,而且病得不輕。
他說得好像繞口令,我也聽不太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喜歡上莊肅了。
我問:“怎樣讓他知道我的心意呢?”
沉默良久,文瑄搖搖頭。
我給忘了,他的感情經(jīng)歷也是白紙一張,可憐我倆縱橫市井多年卻雙雙敗在情場上,像我們這個年紀還沒成親,委實是個悲哀。兩人少不得又是欷歔一番。好在,我馬上就會擺脫這尷尬的處境,但也讓人悲喜交加,悲的是要離開熟悉的故土,喜的是我能嫁給莊肅了。
我下嫁的那天,萬里晴空。
之所以用“下嫁”這個詞,也是父王要求的。他說,孤的平陽不同于他人,絕不能受半點委屈。這可難為了翰林院的師傅們,苦思冥想拽出“下嫁”一詞,算是給足了南唐顏面。
至于梁國,不會說半個不字,也不敢說。
【叁】
莊肅對我很好,只是過于客氣,少了些閨房之樂。
倒不是說我多么喜歡閨房之樂,只是覺得沒先前過得瀟灑罷了。從前跟文瑄勾肩搭背,在市井上鬼混,神氣十足。如今嫁做人婦,難免要考慮夫君的感受。
后來,莊肅問我,怎么嫁過來才兩個月就瘦了好幾圈。
我歪著腦袋:“你帶我出去溜溜吧,這宮里太悶了。”
沒想到,他答應得挺干脆。
梁國的賭坊絲毫不比南唐的差。
我一身小廝打扮跟在莊肅身后,心里不免有些怨氣。本來說好我是公子,他是小廝。結(jié)果衣服一上身,他硬說我沒有公子范兒,出去一定會穿幫。被那些老臣知道了,又得向國君告狀。我扭不過,只得照做。
可是,從前跟文瑄在一起,我都是白衣飄飄的公子呢。
莊肅的手氣極好,我?guī)退话岩话训負棋X,累得胳膊也算了。從前,為一兩銀子跟別人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如今,這么輕松贏來的錢,倒也不覺得興奮。
趁莊肅不注意,我溜出賭坊,自個兒逍遙去了。
直到夜深人靜時,才想到自己這是在梁國,人生地不熟,身上半文錢也沒有。
一晚上就這么過去,莊肅沒有來找我。
從前,我消失不到半個時辰,文瑄就能找我。莊肅他那么聰明,比文瑄又細心,怎么就沒有找來呢。我蹲在小河邊,琢磨著,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公主了。瞧這身破衣裳,這滿臉污泥,這咕嚕嚕直叫的肚子,真是丟人。
還好我有技藝在身,平日里跟文瑄偷雞摸狗慣了,關(guān)鍵時刻也能派上用場。
前方街角正巧有一人背著身,我輕步踱過去,四周望望,伸爪、偷錢。
怎料那人一把掰過我的手腕,死死按?。骸靶≠\,我的錢,你也敢偷?!?/p>
我呆呆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不禁抹了把眼淚,抱怨道:“你是死人啊,也不來找我,人家都快餓死了!”
莊肅只是瞬間的失神,脫口而出:“青青……”
這是個我極其不愿聽到的名字。
這是莊肅在夢中也會喊的名字。
一開始倒沒覺得什么,但聽莊肅夢囈多了,難免醋意上來。四處打聽后才知道,這個青青是莊肅的青梅竹馬。聽說,莊肅十一歲那年出宮游玩,便結(jié)識了青青,并且為了她一直未娶。
像我這樣政治聯(lián)姻嫁過來的,自然不能跟他的青梅竹馬相比。我想,那是怎樣好的一個女子,能讓他惦記這么多年。
有次與他在云亭里賞月,我鼓足了所有勇氣小心翼翼的問他:“莊肅,你為何要娶我呢?”
這潛臺詞是,你看你,為娶我,連手指都剁了,至今連琴都沒碰過。你要真喜歡我也算值了,可很明顯你對我根本不來電啊。我要是你,腸子早就悔青了。
“不過是斷根手指,琴還是可以彈的?!?/p>
莊肅淡淡一笑,嚇得我酒意全無。他是妖精嗎?如何知道我的心思。
不知何時,他膝上多出一把長琴:“說罷,想聽什么?”
我為保顏面,只得硬著頭皮道:“不聽你們梁歌,我要聽南唐的歌!”
清風吹起水墨長衫,莊肅就這么盤坐在蒲葦上,甚是飄逸。
于是,我耳邊整夜不得清凈,眼瞧著庭院上空的皓月漸漸西沉。從前,我只當自己是世上最倔的人,卻沒曾想他比我更一根筋。
我捂著雙耳:“別彈了,別彈了?!?/p>
他指尖撥動,仍是樂曲悠揚,笑言:“明明是你讓彈的啊。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對我可是一曲難求。”
“那你想怎樣了?”
他食指輕輕點自己的臉蛋,“親一個,我就依你,如何?”
我微微一怔,繼而是副扭捏模樣,小唇卻不受控制漸漸向他靠去。莊肅水墨蓮紋袍袖一把將我攬過,臉上便烙下一枚淡淡的唇印。
第一次覺得,他竟是這般懂得閨房之樂。
【肆】
曾以為莊肅會永遠為我撫琴,可這終究是奢望了。
就像他說得那樣,我是南唐公主,他娶我的目的連傻瓜都知道,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這件事,還要從一場戰(zhàn)役說起。
那天,宮里傳來捷報,梁軍大勝,但公子莊肅下落不明。
我腦海里是金沙江的蜿蜒千里,到處彌漫著血性惡臭,他孤零零地躺在沙灘邊,任江浪拍打在身上。
三日后,莊肅在十里外的沙灘找到。
我沖過人群,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捧起他的面頰,泣不成聲。
他噙著一抹笑,在我耳邊輕輕呢喃著:“青青……我回來了……”
這是他第二次對著我喚青青,我永遠忘不了。
我的手僵在他棱角分明的輪廓,久久放不下來。
金沙灘一戰(zhàn),梁國贏得漂亮。
后來,我竟得知,文瑄死了,死在了戰(zhàn)場上。
我竟然忘記了,文瑄亦是將門虎子。他會長大,會成為南唐的將軍,會率領(lǐng)千軍萬馬馳騁疆場。我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冰天雪地,他躺在冰冷的沙灘上,鮮血緩緩流出身體,直到?jīng)]有溫度。為何我當時沒有去找找他?我還沒來得及看他馳騁疆場的模樣,還沒來得及幫他選個媳婦,還沒來得跟他到個別,就……
在這兒,沒有人會顧及我的悲傷,一時間,梁國上下貼滿了捷報。我聽宮人們議論說,賊將文瑄死得活該,南唐就是個繡花枕頭,公子莊肅才是天下的戰(zhàn)神……
為什么他們要這么說文瑄?為什么南唐的子民就該死?
為什么我千辛萬苦的等到他,他卻喊著別人的名字?
我讓侍衛(wèi)出去找人,但凡是叫青青的年輕女子,都被帶到城外的后山。父王曾經(jīng)說,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這是身為帝王家的孩子應有的決斷。
我怨莊肅的不忠,我想替文瑄報仇,我恨死了那些咒罵南唐的人。我將憤怒發(fā)泄在這些女子身上,二十來人,被生生勒死后,丟下了懸崖。
事后,我對莊肅這樣說:“南唐兩萬人都被你殺了,如今死這幾個梁人不會怎樣吧。其實,我對那些女子根本沒興趣。只要我平陽在這兒,那青青啊、紅紅的還不都得靠邊站。你想,咱們的親事,終究是連著兩國利弊。無論如何,你都得讓著我,不是嗎?”
“那可是二十多條人命,”他眼中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哀傷,“從前我只當你是任性,內(nèi)心還是善良的。卻不曾想,你會這么狠毒。”
我挑眉:“那南唐的兩萬人呢!你下手的時候,可曾想過那也是人命!莊肅,你恨我,不過是為了個青青,難不成她死了,就要讓我陪葬嗎?”
他挑起我的下巴:“那你恨我又是為了什么,為了那個文瑄嗎?”
我想掙脫,無奈被他給死死攥住,只得直視他的眼神,一彎冷笑浮出:“你這就多心了,我那么愛你,怎么會恨你呢?夫君,你可要原諒我的無心之失啊?!?/p>
我從未見過他笑得那么難看,他說:“我會原諒你,是因為無奈。但我不會原諒自己,當初做了那么愚蠢的決定!”
我嘴角噙著一抹濃艷:“你可知道說這話的代價嗎?莊肅,世上不止你一人有尊嚴,有驕傲,有信仰。既然你現(xiàn)在后悔了,不如我們再來賭一場,如何?若我贏了,這所有恩怨一筆勾銷;若我輸了,就甘愿為你的青青陪葬。”
他對我的話不以為意,只是背身而立,皎月銀光透過竹影籠在他身上,像罩了一襲素錦紗袍,讓人瞧不清模樣。
我挽了挽纏臂紗,繼而道:“就賭金沙灘一戰(zhàn)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場勝利!”
言罷,我甩開錦擺衣袖,頭也不回地邁出了房門。
當晚,他砸了那把琴。
那是我出嫁前,親自到作坊定做的,上面還刻有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我現(xiàn)下想想,那琴砸了也好。
莊肅的琴音過于哀傷,讓人聽了總會感到莫名的苦楚。就好像此時城外回蕩的號角,那是亡國的序曲,是萬民的哀嚎,游蕩在冰雪荒野之上,孤獨而又凄涼。
身后喧鬧的大殿,還充斥著那些老臣對我的謾罵。我將這喧囂拋在腦后,沿著青石板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宮墻外,是傾巢而來的南唐大軍,也是闊別數(shù)年的子民。
我想去看看他們。
百丈高的城墻覆著白雪,天地一片素縞。
我踩著積雪步步走向城樓上,從前莊肅還曾陪我在這里放過風箏。那時,我才剛嫁到梁國,他就是這么寵我。
小時候父王也會陪我放風箏,可他愈來愈忙,身子骨也大不如從前,就再也沒陪過我。
莊肅當即扯斷了風箏線:“說不定,這風箏能飛到你父王身邊的?!?/p>
我只覺得他此舉過于矯情,不禁笑言:“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神仙?!?/p>
他聳聳肩膀,指著城樓上的旗幡:“今兒,刮的是東南風?!?/p>
他知道我想家,才會想出這個冷幽默??晌衣犃?,是真的開心。
而今城樓上的旗幡都換作白旗,心里不免生出陣陣戰(zhàn)栗。
我只覺得,這層層石階,仿佛比往常高了許多,長了許多,讓人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
忽的,有侍衛(wèi)追上來報,公子的尸首已被南唐送進了城。
我記得,這是梁國投降的交換條件,唯一的條件。
只是瞬間的眩暈,我又立刻恢復了端莊的摸樣,擺擺衣袖。
“抬上來吧——”
{文瑄}
我那么喜歡你,那么愛你,為什么,你要去愛別人?
【壹】
七歲那年,我第一次隨爺爺入宮。花叢中有個小姑娘正在翩翩起舞,我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舞蹈。后來才知道,她便是國君的掌上明珠,平陽公主。
我埋伏在她經(jīng)常路過的地方,一來二去,兩人竟真的成了知無不言的好友。平陽說,宮里很是無聊,我便想盡辦法帶她出宮。雖然每次都會被爺爺打得皮開肉綻,可我都是心甘情愿。
我想,我是喜歡上她了。
我死纏爛打地讓爺爺去提親,可一向?qū)敔斢星蟊貞膰谷痪芙^了。我哭著問爺爺這是為什么,難道我精忠滿門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爺爺只是嘆口氣:“阿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平陽有,你也有。若人人都像你這么兒女情長,誰來捍衛(wèi)疆土,誰來為國效忠?”
后來,我才知道平陽的使命是什么。
我只覺得從前低估了國君,他竟然能將自己的女兒送給別人。原來,那些父愛不過是收買人心的戲碼。一個帝王有的,只能是冷酷無情。
那場賭局沒開始,我便知道,平陽會嫁到梁國。
國君早已許諾,敗下陣來的公子,可得南唐五座城池。但他唯獨沒告訴莊肅,也未告訴平陽。
這是爺爺告訴我的。前一晚,他老人家將門窗關(guān)嚴,千叮萬囑:“阿瑄,明日你可不許胡來。所謂功高蓋主,國君對我文家已有忌憚,你若對平陽再有覬覦之心,往后我文家就難有安寧之日了……”
爺爺后來說了什么,我早已聽不進去,只覺耳邊一直嗡嗡的。我只恨自己未生在帝王之家,不然,便能和那些個公子公平較量。
我在內(nèi)心暗暗祈禱,千萬別讓平陽輸。
可誰也沒料到,莊肅能做得那么絕。
國君開懷大笑,甚是滿意;平陽則是微微頷首,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嬌羞。
那一刻,我知道,我輸了。
【貳】
她穿得縵紅繡金雀嫁衣,袍邊灌著西風肆意揮舞。恰如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模樣,翩然若神,宛如仙子。但這嫁衣,卻不是穿于我看的。
我偷偷混進送親的隊伍,將她送到兩國的邊界,說出了這輩子最不愿說得話:“祝你們幸福?!?/p>
她挽著那人的手,笑得很燦爛,她說:“文瑄,將來你娶親了,可要告訴我?!?/p>
天知道我聽到這話,有多么難受。在她心里,我是個武夫,是個混于市井的紈绔,終究是抵不上她那蕭疏軒舉、才華橫溢的夫君了。
南唐培養(yǎng)了許多放在各國的細作,我聽他們說,平陽在梁國過得很好,夫妻琴瑟和鳴。
我雙拳緊握,一瞬間有個邪惡的念頭,我甚至想讓她受盡折磨。或許這樣,她就能記起我的好。
然,南唐放在梁國的細作,探聽不到更深的軍情機密,大軍遲遲無法行動。
國君命令平陽盜取軍情,她卻執(zhí)意不肯。一向不可一世的國君這才醒悟,原來,自己的女兒真的愛上了那位梁國公子。
他勃然大怒,文武大臣黑壓壓跪滿了大殿。
我心中早有對策,立刻俯首稟道:“臣有一良策。”其實,獻此計策也是有私心的,我想看看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何分量。
國君聽罷微微點頭:“平陽過于感情用事,若能離間他二人,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p>
我繼續(xù)道:“此戰(zhàn)只能敗,不能勝。只有讓公主看到南唐因為她的不孝不忠,而一敗涂地的景象。她才會醒悟,才會真正拿出一個帝國公主的擔當。”
國君甩開金龍袖袍:“孤這次要一擊必中,用兩萬南唐大軍震碎她的心!”
在他心里,以兩萬國人的命,女兒的幸福來換取天下,甚是劃算。
這就是南唐的君主,平陽敬愛的父王。
一切都在掌握中。
金沙灘一役,南唐損失慘重。
江水滾滾波濤,被鮮血浸得殷紅,蔓延至天邊。我立在江邊早已恭候多時,果不其然,莊肅獨自策馬追來。
打斗中,我劍鋒無意間劃破他腰間的荷包,一枚玉佩應聲掉落。
我清楚地記得,這枚玉是平陽的,可她早就弄丟了,怎么會在莊肅身上?
一個慌神,莊肅打落了我手中的劍。我瞧準時機,故意將袖中的幾封信落在地上。
那都是我找來翰林院師傅,模仿平陽字跡寫得。內(nèi)容無非是些男女間的情話,以及梁國一些情報。
我看著莊肅惱羞成怒的樣子,甚是得意:“梁公子,既然你已知曉,本將也不愿繼續(xù)瞞你。我與平陽自幼青梅竹馬,要不是為了南唐,她也不會委身嫁給你?!?/p>
腦中千般念頭閃過,我繼續(xù)道:“你把玉藏得這樣好,是怕平陽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吧。但你可知道,這玉是我送給平陽的?!?/p>
十年前,平陽的生辰,我陪她上山游玩。碰上了個落魄少年,偷吃我們的點心。
他辯解說是與親人走散,又遭賊人搶奪,身無分文。平陽心生憐憫,就把我送她的玉佩給了那落魄少年。
我看此時莊肅的表情,究竟誰是那小賊,不言而喻。
“梁公子,也難為你能找到平陽啊……”
我話音未落,莊肅便提起劍柄狠狠劈來,招招致命。
手腕不禁震得發(fā)麻,我用力抵著他的劍鋒,喝道:“你若殺了我,平陽不會放過你的!”
他有瞬間的失神。
我也并未乘人之危,與他僵持,不禁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可那晚她就告訴我,她是故意騙你的,因為她不想跟一個賊有瓜葛!對了,她騙你她叫什么來著……叫青青,是叫青青對吧……”
我料定莊肅不會跟平陽提起當年的事,他這種驕傲的人,怎會允許人生中有污點,怎會親口告訴妻子他曾是個落魄到去偷竊的小賊。
我的語氣有些自得:“梁公子,其實根本不必擔心。平陽她不會記得你的,我倆年幼出宮玩耍,可瞎編了不少姓名。什么素素、云云、青青的,都數(shù)不過來……”
耳畔是江水滾滾,快要湮沒了我的聲音。
良久,他把劍丟在地上,道:“你走!”
我冷笑:“婦人之仁?!?/p>
其實,我早已在周圍布滿了伏兵,說那句話不過是想氣他一氣。只要他敢傷到我分毫,數(shù)萬利箭就會射來,量他插翅難飛。可我想,若他死了,只能讓平陽更加癡心相對。倒不如讓他們徹底決裂,來得痛快。
于是后來,我成了梁人口中那“戰(zhàn)死的賊將”。
我甚至有些期待,她能為我留下一滴傷心淚??晌业鹊降?,是她一遍遍喊著別人的名字,一滴滴為別人流下的眼淚……
她從未有一刻惦記過我,從未有一刻想到要去找我。
【叁】
一天,國君召我進宮,乃是龍顏大悅。
他說:“文瑄,你的計策果然精妙?!?/p>
我依舊謙卑:“承蒙主上錯愛,臣愧不敢當?!?/p>
國君拿出一封書信,那是平陽的字跡,信中大致描述了梁國的情況。
定是那離間計起了效果,讓一向倔犟的平陽改了心意,我永遠都是這么了解她。
我甚至私自地想,平陽或許是因為我而動搖的,說不定她心里還有我。想到這里,便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眼風掃過,久久停留在最后兩句話——
“愿父王替我焚香于墳前,以祭文瑄;望父王顧念女兒,勿傷我夫?!?/p>
此后半年,平陽來得信函不少。每封信尾,都是這兩句話。
我不禁有些自嘲,我只有死了,才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那個人,即使殺了她的親人,殺了她數(shù)萬子民,卻還能被這么惦記著。
復仇的時機來得很快,連老天都這么幫我。
南唐大軍這次傾巢而出,天時地利,勢必一舉拿下梁國??v使莊肅有將相之才,也是扶不起像梁國這樣的傀儡。他費盡全力沖出重圍,身中數(shù)箭,早已沒了反抗的力氣。
我用劍抵著莊肅的咽喉,問:“可后悔當初沒殺了我?”
他的表情有些詫異,并沒想到我還活著。
我笑笑:“知道人生的樂趣是什么嗎?就是敵人在你的操控下,慢慢地,痛苦而死。莊肅,你完了,我會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梁國是斷送在你手里。新仇舊賬,本將今天就來給你算個清楚!”
“就憑你?”他迎著我的劍鋒緩緩站起身。
我深知他不好對付,早就命人在箭上抹了毒。五萬梁軍已成刀下鬼,更何況他一個身重劇毒的廢人。我不會再給他活命的機會,只有他死了,平陽才能走出痛苦,才能想起我的好。即使她怨我,恨我,也都在所不惜。
莊肅倚在樹樁上,喘著粗氣,顫抖的雙手滿是血污。他手里握著的是塊小木板,隱隱刻著兩個字。若沒記錯,那是平陽出嫁前,我陪她一起去定做的古琴。
平陽說,莊肅好琴,她到了梁國要好好研習。
平陽說,那張琴叫“肅陽”。
我不愿再想下去。
腳步漸漸走進,舉劍,梟首。
【肆】
大軍浩浩蕩蕩兵臨城下,梁國已是甕中之鱉。
百丈高的城墻上,孤零零有一身影。
殷紅錦袍灌西風翻滾,她站在城墻上,如天地間絢麗綻放的煙火。
我手握銀鞭打馬上前:“平陽,是我……”
她先是默默一驚,轉(zhuǎn)而笑了起來:“原來,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是傻子。”
我之所以會來,就是想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國君已答應,滅了梁國,就將平陽許配給我。從此,我再也不會欺騙她,我會用自己的命來對她好,不讓她受任何傷害。
她立在高高的城墻上,搖搖欲墜:“你們答應過,不會害他性命。如今我沒了利用價值,你們就連他的囫圇尸首也不肯留給我,哪里會有這樣的父王,哪里會有這樣的朋友……”
“平陽,他并不愛你,”我執(zhí)意道,“你答應過國君,梁國一滅,就回南唐。難道你忘了?”
她看著我:“忘了又怎樣,沒忘又怎樣!”
我提劍下馬,高聲道:“好,你要敢跳,我保證,那些梁人一個也別想活!”
我揮揮手,便有一排排梁國俘軍被推向城下,刀起刀落,斬首示眾。
如今,我只能這么要挾她了。
幾縷青絲伏在面上,她如一抹嫣紅潑灑在江山長卷上:“文瑄,我走了……”
頃刻間,山河永寂。
“你給我站住!”
狂風呼嘯卷起,湮沒了我最后的怒吼。
倏地,眼前錦繡劃過天地,如赤蝶雙翼翻飛,墜墜而落。
“砰”的一聲,落在冰涼青石板上。
我看到她微蜷的手中,死死攥著那木塊。
上面是帶血的兩個字——肅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