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女將

回朝

佑安四十四年，重文帝病重，離威大將軍率兵前往異邦夏國，將作為質子的大皇子接回宮。

那是離瑛第一次看見章玄。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入眼皆是一片蕭條的荒漠。離瑛垂首跟在父親身后，等著對面華麗的帳篷掀開簾子，穿著大膽的異族女子微微頷首，將屋里的人引出來。

大滇王朝三萬精兵，全部匍伏于腳下。

“恭迎皇子殿下回朝。”

耳邊灌滿風聲，黃沙撲面，堅硬的鎧甲透出冰冷的氣息。然而許久沒有聽到一絲動靜，離瑛于人群里抬眼望去，先是被那一襲獵獵作響的鮮紅華服耀了眼。隨風鼓動的異族服裝里，仍能看出一副骨架長身玉立，目光再向上看去，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剩下漆黑狹長的眼睛露在外面。

那雙眼睛目光流轉，最終停留在離瑛臉上。四目相對的瞬間離瑛立刻慌著低頭，卻不想掛在臉上的面紗突然被風吹落，一張臉完全呈現在眼前。

離瑛目光窒了窒，豐神俊朗，果真應了外面的傳聞。

下一刻，那人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眾將平身，即刻回朝。”

刺客

一路車馬勞頓，并未做多少停留。

離瑛心中明白，父親雖然畢恭畢敬，卻并未將章玄放在眼里。當朝重武輕文，他是大滇國三朝大將，手握重兵身份顯赫，連當今皇上都要禮讓三分。更何況二皇子章祐英明神武，早有明君之相，重文帝的圣旨中，下任儲君十之八九會是他。

章玄這次回朝，不過是借重文帝之疾，脫離夏國的鉗制——

一朝皇子留在異邦，便是當朝受人牽制的恥辱。

離瑛雖跟隨父親初入朝中，卻已經看到權利之爭殺人于無形，登上頂端的臺階上看似華麗無比，實則染了太多人的鮮血。這其中的兇險自不必說，更何況是孤身一人被送去異邦的大皇子。

她不禁想起朝中的傳言，眉頭蹙了蹙，抬眼看到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如此日夜趕路，不到三天時間便可回朝。

當晚軍隊便駐扎在郊外。章玄身上仍穿著異族人過于艷麗的長袍，離瑛站在馬車旁不敢抬頭，鮮紅的華服被踩在腳下，弱不禁風的大皇子突然一個踉蹌，幾欲摔倒。

離瑛下意識地伸手攙扶，抬眼迎上章玄含笑的眉眼。不同于女子的柔媚，那雙眼睛神采分明，又帶著一抹柔和溫順。

“多謝離瑛將軍。”

目光灼灼，竟讓離瑛一時怔住。等到回過神，驀地松開手，用男子之禮拱手道：“屬下冒犯了。”

章玄一聲輕笑，毫不避諱地望著她：“我在夏國也曾聽聞將軍府的女將軍巾幗不讓須眉，那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頓了頓，“離瑛，你果真有趣。”

這一路日夜不停，路途卻十分順利。然而過于平靜，又讓人不得不起疑。當晚，離瑛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亥時剛過，帳篷外突然傳來幾聲悶響。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離瑛聽到。她立刻翻身而出，發現守衛的八人已經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離瑛大驚，揮劍沖進帳篷，眼前驀地出現一道白光，她想也不想便揮劍過去。

幾招打斗下來，刺客全部被抓住。離瑛走去章玄身邊，卻突然聽他一聲驚呼，她只覺得斜刺里沖來一道冷光，來不及躲避，身體已經被章玄用力推倒。原是還有一人藏在暗處，章玄轉身抽出侍衛的佩劍，電光石火的瞬間，一劍刺穿刺客的胸口。

鮮血濺了章玄一身，將他身上艷麗的紅衣染上點點紅斑。他的眼底沉沉暗暗，像是錯覺一般，離瑛似乎看到一道殺機一閃而過。

他轉身，向離瑛伸出手：“有沒有受傷？”

語氣輕輕柔柔，好像是在關心她。離瑛不由自主地順著章華的手站起來，恍然想起剛才是他救了她一命，立刻跪下：“屬下該死，未能護殿下周全。”

章玄輕笑一聲：“離瑛，我沒事。”

“屬下一定查到這些人的幕后主使，不會讓殿下受驚嚇。”

章玄搖了搖頭，指著被抓住的刺客。離瑛望去，所有刺客都已服毒自殺。她神色一凜，看來來人是早有準備。

章玄看著倒下去的幾人，沉聲道：“明日一早起程，這件事先擱下吧。”

他負手而立，語氣不容置喙，先前弱不禁風的樣子全部不見。離瑛突然覺得，這次回朝，恐怕又會掀起一場血腥風雨。

再遇

三日之后，大皇子章玄回朝。

這件事并未對風起云涌的朝權起到多大波瀾，如今大勢趨向二皇子，誰也沒有將他放在眼里。

只是離瑛想不到會這么快再見到他。

回朝后的第七日，章玄突然身現將軍府。離瑛剛走到門外，便聽到書房里傳來父親不怒而威的聲音：“殿下所托恕末將難以效力，二皇子殿下輔佐朝政多年，才華策略皆是上乘，想來日后必定是位明君。”

離瑛聽到這里，心中已經明白章玄前來的目的。章玄淡淡一笑：“既然將軍這么說，那今日之事就當我從未提過。”

他說罷起身出門，離瑛跟在他身后，酌著如何開口。

“我爹他……年事已高，又膝下無子，只有我一個女兒。他為求安穩晚年，定會依附大勢……”

她像是在解釋，又語無倫次。慌亂中，章玄突然轉過身：“我知道。這次回宮，我早已做好這些準備。只是離瑛，我無法不去爭取，在夏國這些年使我明白，若是我無法走到最高處，就會被人推下去粉身碎骨。”

他說得沒錯，離瑛聽得仍是心驚：“我明白，我也想幫你，但……”

章玄看著她，半晌突然笑了笑，伸手撫上她的頭：“你有這份心，我便足以。”

離瑛怔怔地看他轉身走遠，胸口突然泛起細微的波瀾。

女將

這之后章玄再沒出現過。朝中的勢力斗爭似乎平靜下來，大勢所趨十分明顯。二皇子有恃無恐，竟然擅自將昏迷中的皇上接去他的重闕殿，對外說是盡孝，其中的心思卻不言而喻。

再沒有人能接近皇上，天子在他手中，便是最大的籌碼。

然而這些平靜中，將軍府卻出了事故。

原是離威幾日前去后山打獵，竟然失足跌下懸崖，下落不明。離瑛立刻派人搜尋，然而人人心知肚明，離威恐怕兇多吉少。

搜尋幾日無果，離瑛心力交瘁，卻不得不面對更壞的局勢——將軍府在離威出事后群龍無首，其余的勢力趁機排擠，想要將兵權瓜分下來。

在權利之中，向來只有落盡下石，從未有雪中送炭之說。

不出幾日，當朝幾名武將來到將軍府，表面上是探望，暗地里則是分權。

“阿瑛，將軍府八萬重兵不可一日無首，不如將兵權讓于叔叔伯伯，等你爹平安歸來，再還給他也不遲。”

離瑛咬著唇一說話，這分明是在逼迫她。正待僵持著，門外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眾將軍齊聚于此，難道是要為難一個小姑娘嗎？”

章玄走進來，眾將領雖不顧忌他，卻礙于他是皇子，不好再糾纏。

正是離瑛手足無措的時候，章玄毫不掩飾眼中的心疼，救她于水火之中，終于讓她慟哭出聲。

章玄輕聲安慰：“離瑛，你跟當年的我一樣，孤立無援。”他嘆了口氣，“只是好在你還有選擇，離瑛，你想把將軍府拱手讓人，還是繼承父業，不讓離將軍一輩子的心血付諸東流？”

阿瑛淚眼朦朧中望著他，他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我會幫你的。”

半月之后，離瑛掌管將軍府八萬重兵，真正成為大滇國唯一的女將軍。

她一介女流難以服眾，好在大皇子章玄雖勢力單薄，卻有與二皇子相對的黨羽支持，多少牽制了反對的勢力。

離瑛曾問章玄，為何要幫她選這條路，章玄微微一笑：“是你自己選的，離瑛。因為你跟我一樣，不肯受制于別人。”

離瑛明白，她與他，終究是站在同一條船上。又或者早在他出現在將軍府時，她便已經甘心站在這一邊。

夜宴

將軍府的勢力不容小覷，離瑛的歸順多少對朝中勢力有所影響，沒過多久，二皇子終于有所動靜，派人宴請章玄。

這定是鴻門宴無疑，離瑛堅決反對，章玄卻整理妥當，氣定神閑地上了重闕殿的步輦。

一場夜宴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二皇子心思縝密，只字不提章玄回朝后的動作。

幾杯酒下肚，章玄的臉上染上紅暈，說話似乎也放肆了一些。離瑛在一旁不敢掉以輕心，卻見章玄突然舉起酒杯，對著二皇子道：“這一杯敬二弟。”他說完，瞇著眼睛笑了笑，低聲道：“多謝二弟在營地中手下留情。”

“啪——”二皇子手中的杯子應聲落地，離瑛頓時臉上毫無血色，那一日章玄不讓深究，原是早已知道刺客是二皇子派去的。

二皇子臉色變了變，很快恢復如常。命人換了酒杯，一飲而盡之后，突然笑道：“聽聞大哥在夏國學了不少歌舞，不知二弟有沒有機會看一眼大哥的風姿呢？”

他一句話說得輕巧，卻讓章玄瞬間變了臉色，一雙手握得發白。離瑛一陣心驚，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朝中早有傳言，夏國皇帝喜好男色，大皇子在夏國多年仍能保全性命，恐怕早已成了皇帝的男寵。

這是何等的屈辱，被二皇子面不改色地說出來。周遭的氣氛立刻冷下來，離瑛不禁握緊身側的佩劍，劍身發出“叮”地一聲響，在安靜的大殿里異常清晰。

二皇子自然也聽到這聲響，眼里露出一絲陰翳，面上卻嘆了口氣，突然站起身慢慢向離瑛走去。

“大哥若是不肯就算了，想來我是沒有夏國皇帝的艷福了。”他說著已經走到離瑛面前，語氣仍是輕柔，卻突然伸出一只手，捏住離瑛的下巴。

離瑛不敢輕舉妄動，被迫與他對視。他的目光暗暗沉沉，像是某種危險的野獸。離瑛屏住呼吸，手指一刻不離佩劍，心思卻迅速變換——

若是當真與二皇子翻臉，她能有幾成把握將章玄毫發無傷地救走。

仿佛是看穿了離瑛的心思，二皇子一聲輕笑，眼睛看著離瑛，話卻是說給章玄聽，“大哥生就一副好容貌，怪不得惹旁人喜歡，就連將軍府的女將軍對大哥也是忠心耿耿。只不過……”

他的手指松開，卻反手握住離瑛的脖子。離瑛半跪在地上，立刻覺得呼吸困難，太陽穴漲得生疼。

“只不過，離將軍的脾氣似乎不太好啊。”他的語氣平平靜靜，手上卻愈加用力。

離瑛面如死灰，這才是今日宴會的目的。他要給章玄下馬威，讓他知道誰才是當權者，而離瑛不過是他遷怒的借口。

離瑛不敢掙扎，牙齒死死咬住下唇，血珠子頓時落下來。二皇子似乎頓了頓，卻沒有松開手。

“大哥一向性子好，所以才會被送去做質子。我脾氣不好，容不得有人在面前放肆。”他的眼神愈加狠厲，“無論是什么人，忤逆我的，就只有一條路……”

離瑛立刻感到一陣暈眩，那種排山倒海的窒息感幾乎將她淹沒，意識模糊中她看到章玄始終死死望著她，突然推開桌子走過來。

喉嚨里的血腥味越來越重，直到身后一雙手拉住她，使她脫離了二皇子的鉗制。

章玄將離瑛拉到身邊，細細看著她脖子里的紅痕，眼底波瀾涌動，卻突然對著二皇子抿嘴一笑。

“離將軍也是護主心切，二弟何必動怒，今日便如二弟所愿又有何難。”

醉眼迷蒙，笑容淺淡，連二皇子也不禁怔了一瞬。

而后大廳歌舞升平，章玄站在一群舞姬當中，竟然不顯得突兀。不似女子的柔媚，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恰到好處的剛毅，反而別有一番風味。他臉上帶著笑容，離瑛卻看得真切，那眼底早已是一片殺機。

二皇子似乎也看得癡了，一番眼花繚亂，舞姬突然蒙上面紗舞蹈，異域風情的樂曲婉轉繞梁。

章玄站在舞姬當中，幾經變換位置，漸漸退到大門邊。舞姬手中揚起輕紗，章玄趁二皇子喝酒的空隙，突然一閃身，飛快逃離大殿。

他繞過前廳，身影很快隱匿在夜色里。

重闕殿的侍女均在宴會，章玄一路悄無聲息，避開巡夜的侍衛，向重闕殿的深處走去。樂聲漸漸遠在腦后，爭取的時間不多，卻足以讓他趕到仰天閣。

那才是今晚前來的目的。

章祐變相挾持皇上，他唯有深入重闕殿，趁他放松警惕之時見到皇上。

門外面被事先布置好，早已空無一人，章玄穿過重重回廊，看到仰天閣的門前亮著一盞燈籠。他定下心神，悄無聲息地推開門。

屋里冷冷清清，昏暗的燈光下，跟隨皇上多年的紀公公早已等在里面。

章玄不敢多言，立刻跟隨紀公公向屋內走去。燭火明明滅滅，層層床幔之中，面色枯黃的男人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

那是當朝天子重文帝。

章玄目光窒了窒，低聲道：“還能撐多久？”

紀公公沉吟：“御醫透露，撐不過下個月十五了。”

章玄點點頭，目光更深了幾分。遠處傳來悠揚的樂曲，他將床幔放下，沉聲道：“我要盡快回去，剩下的事情有勞公公了。”

從重闕殿出來已是月上中梢，章玄親自送離瑛回將軍府。

離瑛站在將軍府門前俯首行禮：“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話剛說完，卻不想章玄突然上前一步，拉著她走進門里，隨手把大門一關，將一行隨從擋在門外。

“殿下……”離瑛怔了怔，章玄卻伸手撫上她的脖頸，那里紅痕已消，早已看不出痕跡。他的眼里似乎閃爍著光芒，在月華下柔和似水。

離瑛不禁怔住，任由他俯下身，輕輕攬住她的腰。

她腦中一片空白，渾身一僵：“殿下，你喝醉了……”

“嗯，我是醉了。”章玄將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沉默片刻，他突然在她耳邊輕聲道：“離瑛，等我站到萬人之上，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

離瑛突然覺得胸口一陣溫熱，仿佛之前所受的委屈，只因他一句話便煙消云散。她望著章玄俊美無儔的臉，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甘心萬劫不覆。

大火

十月初六，一直重病在床的重文帝駕鶴西去。

十月初九，重闕殿傳來消息，重文帝死前立下圣旨，內容不得而知，眾人卻心知肚明。重文帝逝于二皇子的宮里，儲君是誰，自然明顯不過。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離瑛心急如焚。當晚她卻突然接到章玄的密令，連夜從宮里送出一輛馬車。

馬車行至城門口，守衛的官兵長矛一揮，攔住去路。離瑛亮出令牌，官兵卻不為所動：“二皇子吩咐，所有人不得出宮。”

離瑛心中一驚，發現所有守衛皆帶著重闕殿的腰牌，想來連城門都是二皇子的人。正待僵持間，遠處突然沖出一道火光，緊接著便有人大喊：“仰天閣走水啦！”

守衛皆是吃了一驚，深怕宮中有所變故，只顧著關注宮里的動靜，再無暇顧及城門。

離瑛趁著慌亂沖出去，馬不停蹄行至渡口，早有船只等在那里。

她掀開布簾，看到仰天閣的紀公公從里面走出來。

離瑛一頓，立刻想起剛剛那場大火。她知道章玄既然一回朝便迫不及待表明決心，不可能毫無準備。只是她想不到，他在朝里的人，竟然是伺候皇上多年的紀公公。

章玄在夏國這些年，用飛鴿傳書的方式向紀公公透露夏國的動向，使其留在皇上身邊，深得皇上信任。而作為交易，他要做的便是在先皇居住的仰天閣放一場大火。

先皇留下的一切都被燒毀——所有關乎二皇子能夠繼位的籌碼，這當中自然包括先帝遺旨。

離瑛想到這里突然覺得心驚，章玄早在夏國時便布置了這場計劃，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人遠不是表面那般軟弱溫順。

離瑛回到宮里，發現守衛更加森嚴。重闕殿出了這種事，二皇子的勢力早已按捺不住，全部浮出水面。

她不禁擔憂，如今章玄與二皇子不合已是人盡皆知，難保有人心起殺機。離瑛想了想，走到人跡罕至的偏門，躍上墻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進宮門。

她躲過巡邏的官兵，飛快走去章玄的住處，卻不想一個黑影突然從樹叢間冒出來，直直向她奔來。

離瑛心下大驚，正欲拔劍，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離瑛！”

離瑛怔了怔，眼看著黑影越來越近，竟然是章玄。他看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氣，一把抓住她的手：“章祐控制了宮里的侍衛，我知道你擔心我定會再回宮里，怕你會有危險。”

離瑛心里一窒，竟沒有掙開他的手。

明明危險的人是他才對。

她不過一個將軍，二皇子怎會放在眼里，然而心里仍是不可抑制地暖起來，她低聲道：“臣女的職責才是保護殿下。”

“是啊。”章玄拉著她向前走去，“我倒忘記了。”

離瑛抬眼望著他的背影，遠處火光沖天，帝王星似乎正在緩緩撥開云霧。

驚變

那場大火直到第二日方才撲滅，仰天閣所有東西盡數燒毀。帝旨毀于大火中，下落不明。

眼看到手的皇位失之交臂，二皇子惱羞成怒，徹查到底，最終發現一直服侍皇上的紀公公連夜逃出宮里，從此下落不明。

而另一邊，大皇子的勢力突然豐滿起來，一直與二皇子勢力相對的幾個小黨羽盡數投靠，最終竟然可以與二皇子抗衡。

這些歸順也是必然，那場大火將二皇子從皇位上拉下來，證明大皇子的勢力已經不容小覷。

這一戰，是章玄贏了。

然而前路更加兇險，你死我活似乎只剩最后一舉。離瑛時刻警惕，只等最終于二皇子正面交鋒。

然而這交鋒來的太快。

先帝逝世三月孝滿，二皇子章祐突然向將軍府提親。

這讓離瑛措手不及，她在這場爭斗中不過是小小的一卒，因為章玄才陷身權利之爭，竟不想有一天全部矛頭會指向她。

這件事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章玄沉默不語，他身邊的幕僚早已有所計劃，全部圍在章玄身邊勸說。

“殿下不能因為一個女子而誤了天下啊！”

離瑛沒有說話，他們說的對，章玄的勢力尚不牢固，還不能與二皇子硬拼。章祐來提親無非給自己留了條后路。一來如若將來章玄登上皇位，他可以用離瑛給自己一條退路。二來迎娶離瑛，或許有機會拉攏將軍府，反過來扳倒章玄。

無論怎么想，都是兩全的計劃。

然而章玄卻撥開幕僚，全然不理會他們的勸說。他走過來，看著離瑛語氣溫和：“不必理會那些人，只要你一句話，無論你選擇什么我都會答應。”

離瑛心里一顫，這是他第二次讓她選擇。可她心中亦是明白，她的選擇，會對章玄下一步動作產生巨大的影響，甚至會將他置于死地。這危險的一步棋，走錯了便全盤結束，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錯失良機。

她無聲地搖了搖頭，無論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她的選擇，始終都是看向他。

離瑛突然覺得，這才是她的劫難。

無論權利之爭有多兇險，無論今后的路有多少荊棘，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便心存妄想，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大婚

半月之后，二皇子大婚。

將軍府一片喜慶，離瑛坐在銅鏡前，房門被人推開，她透過銅鏡，看到眉頭緊鎖的章玄。

他出神地看著鏡子里的離瑛，啞聲道：“離瑛，你可知道，在營地時你用男子的禮節對我拱手行禮，那時候我就在想，你換上紅裝會是什么模樣。”

他低低嘆了口氣：“離瑛，你真美。”

離瑛轉過身，看他愁眉不解，輕聲道：“殿下放心，縱使我嫁給二皇子，將軍府的勢力也永遠在你這里。我會想辦法牽制他……”

話還未說完，突然被章玄伸手制止：“離瑛，不要說這種話，你要記住，我只想要你幸福快樂。”

離瑛垂下眼，一時相對無言。

不久門外傳來嗩吶聲，吉時已到，離瑛望了章玄一眼，向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突然被他抓住手，輕輕一帶，她轉身面對他，章玄突然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在她的耳邊低聲道：“離瑛，等我登上皇位，一定將你奪回來。”

離瑛閉上眼睛，一滴眼淚落在喜服上。

這之后便是祭拜天地，入洞房。

離瑛坐在重闕殿的廂房里，她已然做了犧牲的決心，自不理會章祐眼中的嘲諷，鎮定自若地拿起金杯，與章祐喝下合巹酒。

章祐突然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劃過她的脖頸。離瑛渾身一震，立刻想到宴會那一日他的所作所為。

她輕輕閉上眼睛，沒有掙扎。

卻不想章祐突然松開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對大哥中心耿耿，只可惜，他只當你是一枚棋子。”他說著，突然湊近一點，“你那一日的表情，當真是有趣的很呢。”

離瑛沒有說話，卻見他突然捂住胸口，面容扭曲地跌倒在地上。

一旁的丫鬟失聲尖叫，離瑛心下一驚，還未來得及說什么，新房大門被推開，一行人闖進來，為首的人一身華貴的紫色長衫，氣宇軒昂。

竟然是章玄！

重闕殿很快被重兵包圍，章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章祐，冷聲宣布：“二皇子大婚之夜，暴斃于宮中。”

沒有人有異議，章玄回頭看向離瑛，眼中出現了溫和的神色：“阿瑛，讓你受驚了。”

他走過來，順其自然地拉住離瑛的手。

離瑛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只手上傳來熟悉的溫度，她卻覺得心里開始泛出涼意。成王敗寇，手足相殘，這其中算盡萬般心思，腳踩多少白骨，她終是親眼看見了。

她抬眼看向章玄，下一任的國君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她細細看著他硬挺的眉眼，突然想起一個驚心的事實——

她從未猜透過他的心思。

她與章祐同喝一杯酒，章祐猝死，她卻完好無損。她想起章玄落在她唇上的那一吻，她曾以為所有的犧牲，只要能夠給他安穩，便都值得。

卻不想，她真如章祐所說，不過是一枚棋子。

真相

佑安四十五年，大皇子章玄登基，改國號為延平。

離瑛留在宮里，曾經的重闕殿如今住著章玄，她每次路過當初的新房，都會一陣心悸。

暮春三月，重闕殿里桃花紅艷，一簇一簇綴滿枝頭。離瑛站在桃樹下，身后一個熟悉的氣息越走越近，最終在她身后停下。她回頭，迎上章玄含笑的眉眼。

“阿瑛，朕封你為鎮國女將軍，你可開心？”他低笑著，輕輕環住離瑛，“離威將軍的在天之靈也會安心的。”

離瑛身子僵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掙脫他的懷抱，退后幾步。

章玄遲疑：“你怎么了？”

離瑛直直看著他，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女無心留在宮中，懇請皇上，恩準臣女卸甲歸田。”

“阿瑛，你這又是為何？”章玄俯身將她扶起，“朕的天下有一半是你的，你有想要什么朕都能給你。”

離瑛望著他，冷聲道：“那么，我若想要皇上的真心呢？”

章玄頓住，張了張嘴，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離瑛心中泛起苦澀，即使早已知道真相，親口說出來仍是心痛：“外人不知道二皇子為何而死，難道我還不知道么？”

她心中明白，當日二皇子分明是被毒死，只是礙于她也同喝一杯酒卻毫發無傷，外面才沒有傳聞。大婚之前，她本以為耗盡全部換回章玄的一個吻也值得，卻不想，他不過是趁機給她解藥。

唇上有解藥，她才沒有被毒死。

他對她好，卻從未說過愛她，所有的溫言軟語不過是為了接近他的野心。只能怪她太天真，這險惡的權力之爭里，怎么會有真心。

她原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卻不想那些都是他在精心設計，使她一步一步走向這里。從他想要將軍府歸順開始，抑或更早以前，他每一步接近她都是別有用心。她不過是一枚棋子，只是用情太深，不懂得遮掩，被他恰當好處地利用。

“阿瑛，我若不這樣計劃，早已死在章祐面前了。”章玄臉上帶著壓抑的怒意，向離瑛逼近一步，“我沒有選擇。”

“不。”離瑛搖頭，“你明知道我愛你，我甘心被你利用，你明明有那么多選擇，為何偏偏選擇欺騙我？”

“我父親不是墜崖失蹤嗎？為何皇上篤定他已經死了？”她慘然一笑，眼淚無聲落下來，“你好狠心，可笑的是我竟然深信不疑。”

她早該想到，父親拒絕章玄不久便墜崖，這之后唯一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是他，他讓她選擇，卻早已鋪好了前路。

從始至終，他在乎的就只有權利，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想要自欺欺人地在宮里過一輩子，只要每日看到你，哪怕聽你說謊，也心滿意足。”離瑛頓了頓，面容凄艷，“可是，你說得對，我不甘受人牽制，所以，懇請皇上讓我出宮。”

三月暮春歸，桃花滿枝頭。章玄一身紫金龍袍，長身玉立氣宇軒昂。離瑛想起夏國初見的情景，她跪在人群里，滿心期待地抬眼望向他，恰好他也看過來。

四目相對，情動難逃。

她突然覺得極不真實，心中疲憊，之前的所有恍若南柯一夢。

這場權利之爭，她和章祐一樣都輸了，頭破血流。

尾聲

延平元年，鎮國女將軍卸甲歸田，從此音訊全無。

她的事跡成為世間傳奇，流傳于宮里經久不息。重闕殿的桃花開了又敗，深宮的權利之奪上演了一幕又一幕。

直到最后，傳奇變得平淡，故人面容模糊。再沒有人記得許多年前的邊境之國，有人曾立于萬人之前，這當中誰抬眼望向他，為他欣喜哀傷。

章玄后來想起，只覺得是浮華夢一場。

延平九年，帝納妃，乃國相之女，神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