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錦素拿著小半把魚食撒入青瓷大缸里,接著對著那些爭搶魚食的錦鯉發呆,腦海里晃過“道貌岸然”四字。哎,其實還是碧嬈說得對,所謂一見傾心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這么想著,她忽然覺得芙蓉帳里那個妄自以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才子挺活該的。
她同碧嬈本是在深林里修煉的兩只妖精,因碧嬈說男子精氣有助于功力大增,于是兩妖就來了青樓。錦素換了男裝化成琴師,專在碧嬈作法時為她放風。
“哎喲!連個道士也知道來這溫柔鄉里了,想是聞得花魁艷名來找咱們碧嬈姑娘來了。”大廳傳來一陣不同往日的鼎沸聲,偏偏在碧嬈快要收功的當口兒,錦素不能下去瞧看,又聽底下的老鴇道:“這位道爺,碧嬈姑娘今兒有客人,是杜員外家的公子,不如您換個姑娘嘗嘗?哎!道爺!道爺您還沒點姑娘呢怎么就猴急地往上沖啊!”
伴隨著“猴急”二字,錦素像是從夢中驚醒猛地恍然了什么似的,忙推了里屋的門道:“碧嬈,今兒就放過這姓杜的吧,貌似有個道士來了!”
那杜公子充耳不聞一副癡癡呆呆還在做夢的模樣,碧嬈此時正吸得起勁兒,一聽這話掃興的將手里男子向床里狠狠一推,理了下云鬢笑道:“是你太緊張了吧,沒準是道爺想開了要還俗呢!”
“嘎吱——”碧嬈的閨房門被人推開發出聲響,錦素暗叫了聲不好,忙拉起碧嬈就要從窗口往外跳。窗戶直通后院,當日兩妖進這蘭苑的時候,就已想到了萬一。
“妖孽,還想逃!”一男音聲色清冷的響起,錦素只見一道銀光閃過,碧嬈還未出手胸前的七彩羅緞就被染紅,一段寒色的劍尖透過她的身子。錦素慌忙左手指了指身旁的花瓶,銀瓶乍破,里面的水化作冰凌直直疾向男子面門撲去,她再趁這空當將碧嬈向窗外一推,接著自己也跳下去。
誰料,錦素剛站穩了腳還未來得及抬頭便覺得背后被貼了什么東西,想要伸手去摸時卻發覺周身已經不能動彈。就在這時,耳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方才的男聲低沉不帶半分感情的又道:“你這魚精,和那蛇妖是一伙兒的。”
錦素周身一震,聽聲音這道士年紀并不算太大,可是竟能幾眼就看穿她與碧嬈的真身,看來不是修為過高就是已經開了天眼,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她與之不能相敵的。
碧嬈離了不遠處看見這一幕時已險些顯出原形,只得捂著鮮血直流的胸口落荒而逃。與此同時,錦素被收入法器內。
二、
“唉!”錦素哀怨地坐在玉瓶里,已經不知道嘆過多少口氣了。
其實那晚,她本以為自己會被道士打回原形修行盡散的,可是在她抬首的一瞬間卻看見那樣魂牽夢縈的一張清俊臉龐,便下意識的動了動嘴唇:“蘇儒。”
道士的目光終于不再平靜如水,而是帶著些許疑惑,在這疑惑中收起了本想貼在錦素額頭的熾炎符,將她收入了玉瓶內。
錦素坐在瓶底捶著腿,幽怨地問道:“你還要關我多久啊,都和你說過好多遍了,我沒有害過人啊!”
蘇儒此刻正路過湘湖,一輪圓月映在水中,水里有魚兒潛入湖底,魚尾劃過,那波紋就帶起一絲漣漪弄得月影晃動。本是一番“月上柳枝,人約夜下”的景象,橋上卻沒有幽會的情人反而是離家女子遭迫害的光景。
“我都說了我不認識那個人,你們憑什么抓我?!”一少女有些稚嫩的音色嬌憨地響起,語氣中帶著焦急。
“你爺們兒收了銀子將你賣給我們了,你乖乖地和我們走就是了,哪里來那么多廢話!”
“我才不要和你們走!救命,嗚嗚——”少女剩下的話還未說完嘴里就被人塞了破布。
本在牢騷想重見光日的錦素聽見救命聲,忙坐定在瓶底凝神閉目。眼前的黑暗漸漸如同白霧散開,錦素看見不遠處一少女衣衫凌亂地被人撕扯著要帶走,那少女淚痕沾面,被人拖著。
錦素忙喊道:“蘇儒,你沒聽見有女子叫救命嗎?!”
“聽見又如何?那女子許是欠了人家的債,今生不還,來世也報。況那么多人,我也幫不過來,我就除除你們這些害人的妖好了。”
“你——”錦素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這么淡漠,當年那個站在紅梅樹下宛若謫仙似的少年哪里去了!修道修道,就修得個這般冷血嗎?!
“你這話說得,難道只有妖害人才去除,人害人就不管了嗎!你不救我去救!你可知那女子一入青樓就是再無活路了,從此行尸走肉地活著,那是比殺了她還會難受!”
蘇儒眼都不抬,嗤笑道:“你如今都自身難保了,倒還想著救人,以為我是傻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嗎!”
“我——”錦素一聽這話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在瓶內僵硬了須臾,才苦笑著開口,“那好,我不出去,那你去救她,我就在這法器里老老實實地等著。”
“你想不老實也無用,就憑你那幾百年的道行也想出了這法器嗎。笑話。”
錦素的臉煞白,覺得像是受了什么屈辱似的滿心狼狽。原來,他就是這樣看她的嗎?她竟是這般不堪。
這時,呼救的少女已被人扯到了橋上,再走遠的話就看不見她和那些人的路途,追上去若有岔路也是無用。
蘇儒蹙眉向遠望去:“既你說起救她,我倒好奇你如何救她?”
錦素見他說話有回轉的余地,忙道:“你放我出去,我幻作那女子的模樣被他們抓走。到時候那些高樓護院的自然攔不住我,我逃出后當著他們的面跳湖溺死,他們撈上來我的尸體只當是做了樁晦氣的買賣,自是肯罷休了。”
“好。”隨著這個好字出口,錦素頓覺身子輕飄飄的。她盈盈落地,邊念了個隱身咒邊向那橋邊奔去,又聽得后面的人說道,“我就信你魚精一次,若你騙我,我定會將你煉得連滴血水都不剩。”
錦素停下步履,離著少女不到一丈遠時,長袖如水般拂動,頓時一陣狂風吹向那些正在扯拽的龜奴。眾人紛紛轉頭掩面,無人顧及那少女。錦素身形一閃,已在那群人當中,她雙手一推,少女被風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忽覺身子凌空飛起,想要尖叫,嘴卻被破布塞著叫不出聲音來。
待得遠遠地看見蘇儒同少女站在一起,錦素這才安了心。大風漸漸停下,幾個龜奴咒罵了幾句,也沒發覺什么異常就將她抓走了。
過橋后,錦素回眸看了一眼蘇儒。恰逢時他站在海棠樹下衣袂飛揚,身旁伴著嬌俏可人的少女,讓她生了種倒像是一對的錯覺。可惜,他不再淺笑,也不再對人溫顏和煦,他穿著那身道袍盡顯天師的豐姿。而她,只是被他捉的一只錦鯉魚精。
三、
老鴇見錦素回來,對底下人道:“來不及調教她了,今兒晚上佟大人就過來。什么金釵玉簪的都收起來,莫要讓她傷到了人。翠兒,帶姑娘去沐浴!”
“是!”小婢忙走過來應了聲帶走了錦素。
沐浴完妝扮后的錦素被老鴇獨自留在屋內,她毛著腰走到窗前,然后幾跳幾落后就在了圍墻外,墻里的人卻根本沒察覺。錦素裝作倒地受傷故意“哎呀”了一聲,再等打手們追出來順著她的行蹤也一同向樹林里跑去。
錦素使了個鬼打墻,便輕輕地將那群人隔開,即在眼前也是看不見她的。瞧著那些人的樣子不覺心情大好,但她這回不光救了少女,也從蘇儒手中逃脫了。
其實蘇儒方才嘲諷是對,她已自身難保了怎會去那么好心救別人,不過是想要自己逃跑罷了。她雖依然傾慕蘇儒,但他到底成了捉妖的道士了,周身再無讓她歡喜的淡雅,反而多了幾分讓她懼怕的冷意。若不趁機離了他,難道還等他來用她煉丹嗎。
此刻錦素引了打手出來也是想混亂蘇儒的視線,她現在另尋個方向逃走去找碧嬈就是了。錦素掉頭剛要飛身時,倏地憋見霧林里一灰色人影,心一驚,不會是這道士又追上來了吧!
果不其然,不等她飛出幾步遠,那灰影就蜻蜓點水的飄落過來,男音也響在耳旁:“你這魚精膽子好大,若是我不跟來定是想逃。”
錦素在心里捶胸頓足剛才為何那般拖沓,但是面上卻裝得一副乖巧的模樣主動湊近他說道:“我哪里是要逃,這不是正尋著附近哪里有湖嗎,我等下還要投湖溺死啊!”
說話間,蘇儒頷首看她,黑色的眸子讓她在月光的反射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道:“那好,我就等你這魚精溺死。”
“那孩子呢?”錦素不解問道,“好不容易救下的孩子別再讓人坑害了。”
蘇儒被她“孩子”二字弄得想笑,說來也對,她幾百歲的人叫那少女是孩子倒是合理。“我已將她安置在客棧了,既然是你想法子救的,那就由你來善后。”說著,他一擺袖袍,向上一跳立在樹上瞧她動作。
錦素嘆了口氣,立即揮袖將霧氣散去,有人眼尖瞧見大喊了句:“在那兒!快去追!”
錦素邊奔跑邊想著一會如果快速鉆入湖底的話,他也許會找不到她。這么想著,跑得更快了。
月湖近在她眼前,錦素縱身一躍跳了下去,在入湖的那一瞬間,身上的銀紅色衣裙立即化作磷身和魚尾,她拼命地向湖底游去。然,一條凡眼看不見的金線落入湖水中,觸碰到錦素的魚身后,她一陣刺痛猛地又變作人形,任由著自己浮出水面。
四、
蘇儒落在地上,回頭瞧瞧已經走了很久的人群,對著湖邊的錦素道:“起來吧,他們已經走了。”
錦素一言不發,濕漉漉的發絲緊貼著臉頰滴水,只是有些懵懂地望向蘇儒伸手。
沒耐心的蘇儒來到她身邊正想說些什么,卻發現錦素面頰潮紅,周身發熱,全然是一副凡人女子中了迷藥的樣子。想來是她剛才被人下了藥,而她自己還不曾發覺,只覺得身子很難過得想要撕扯衣衫。
但是,偏是她這副和凡人無差的模樣竟讓他心中一動,再想及她好歹也是救那少女,心也不知不覺地一軟。
“你一定是故意的。”蘇儒眸色陰沉,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可還是無奈地將她體內束縛靈力的金線收回。錦素頓覺身子漸漸涼了下來,也咳出了幾口剛剛嗆進去的湖水。
去客棧的路上,錦素發覺蘇儒一直沉著臉,便怯懦地跟在他身后走著一聲不吭。雖然,她還是想離他遠一些的。
進了客棧后,蘇儒道:“我定了兩間房,你和她睡一間吧。”
錦素點頭應了聲,轉身進了屋子。
屋內桌上一盞燭火映得人影在墻上抖來晃去的,錦素走進床邊看著已經睡熟的少女露出笑顏。她此時的衣衫早就換過,瞧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也是剛沐浴過的,錦素倏地覺得很羨慕她,羨慕她是個凡人。
就這么想了一會兒,錦素幾不可聞地笑了聲,吹滅了燈火,和衣倒在榻上。
錦素很快進入了夢鄉,眼前黑黑的一片漸漸多了白霧,朦朧間一襲青衫若隱若現。她努力向霧中探去目光,卻聽聞耳側有纏綿入骨的男聲道:“錦素,錦素。”
“蘇儒!”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一樣,錦素于睡夢中忍不住喃喃道,“蘇儒。”
“姐姐,已經晌午了!”一雙白嫩的柔荑在眼前晃來晃去,錦素揉揉眼睛,有些微怔。
“姐姐之前睡得太香我實在是不忍叫你,可是姐姐已錯過了早膳,現在道長哥哥讓我喚你下樓用午膳。”少女見她睜開眼睛笑嘻嘻地道。
錦素聞言坐起身,復又想起方才那個人,這才發覺自己方才是置身在夢境里,于是笑著同少女點點頭,洗漱完兩人一同下了樓。
入座后,錦素聞得一股怪味兒,仔細瞧瞧桌上霎時臉色慘白。只見滿桌的菜肴里赫然擺著道清蒸鱸魚外加道紅燒鯉魚。這這這……這莫不是她的同族和宗親嗎!錦素一陣作嘔加心痛。
蘇儒瞧見她的反應后接著低頭扒著白米飯,碗筷很好地掩飾住了他嘴角的笑意。被救的那位少女卻并不知曉,反而笑道:“多謝姐姐和恩公救了我,這頓飯算是我請的,待我回家了就拿銀子給你們。”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錦素咬牙道,舉筷子的手很是用力。
少女伸手給錦素夾了塊魚肉道:“恩人姐姐吃這塊吧,這是魚腹的肉,最是鮮嫩少刺的!”
錦素覺得自己頭上的青筋跳了幾下。這話,就好比一人半死不活之時,有人將那人的肉割下放在火上炙烤,然后拿著他的肉問他你嘗嘗吧,很美味的!她忽然有種被人鞭尸了的感覺。
但是礙于擅長畫符收妖的蘇儒在此,錦素令自己扯了一個很溫和的笑容道:“其實魚肉就是再鮮嫩也是有刺的,還是多吃些雞肉好。”
“姐姐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嗎?”少女笑著緩緩道,“這四條腿的不如兩條腿的,兩條腿的不如一條腿的。就是說這豬身上的不如雞身上的好,雞呢又不如魚好了!”說著,順手又給錦素夾了一塊大大的魚肉。
這時,一雙筷子將少女的魚肉岔開,蘇儒忍著笑音道:“她其實不沾葷腥,一向茹素的。”
“哦。”少女歉意的吐了吐舌頭。
嗚嗚嗚嗚——氣得一臉菜色的錦素承認自己當初很手賤,為什么要救了這個孩子呢,還不如讓她被抓走算了!
五、
少女秦氏,單名一個縷字。原本是一富戶人家的小姐,因偷跑出去玩耍和婢女走散了,于是被人拐賣,恰好被兩人看見。
秦縷的性子很活潑,錦素雖是不喜她愛吃魚,但是心底也知凡人素來喜捕食魚類,便倒也沒怎么難為她。送秦縷回家的路上,兩女子說說笑笑的。這時的蘇儒也不再是那副冷面孔了,他有時候聽著兩人說話有趣,也會忍不住笑笑,于是錦素就間或有種似冰雪初融、春暖花開的感嘆。
送完秦縷歸家,錦素連忙道:“那個蘇儒,你看我也在你身邊有些時日了,我根本不會害人的,還救了個姑娘,你不如就放我……”
話還未說完,就被他打斷:“放你是不可能的,萬一你是故意做戲給我看,豈不釀成大錯。”
真是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錦素恨恨地在心底罵道。
幾天過后,兩人從客棧離去。集市上,錦素絞盡腦汁一直在想如何擺脫蘇儒,忽見一婦人正在與菜農砍價,瞧那樣子像是耍起潑來蠻橫不講理,沒理也要辯三分的主兒。于是,她就裝作好奇,指了指婦人旁邊有些清冷的茶水鋪子問道:“你想喝花茶嗎?”
蘇儒看她好奇眼饞的樣子,點了點頭。錦素欣喜地走上前去拿了兩杯花茶,裝作看杯子里的金盞花低下頭去瞧婦人的位置。蘇儒跟在她身側見她眼睛滴溜溜地一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只手還向旁邊伸去,于是就大步一跨立在錦素那一旁。
這廂,錦素正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面向茶鋪老板,右手卻向旁邊伸去狠狠地抓了一把。
然而,預想中的叫喊聲沒有想起,錦素蹙眉,又狠狠地抓了兩把,還是沒有動靜。這時,錦素見那茶鋪老板笑得很曖昧地看著她,耳旁一男音道:“手感如何?”
六、
錦素很郁悶,她抓錯人了,還抓到了蘇儒的,呃,臀部。這回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會是個如何死法了。
從集市出來小巷偏僻幽靜,蘇儒立住腳步道:“我看你還是在法器里頭待著吧,省著總想生些事端。”說著,伸手就要喚訣。
“別……別啊!”錦素手忙腳亂地抓著蘇儒的袖口,哀哀地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蘇儒靜靜地看著她,手輕輕一掙,袖口從她手里拉了回來,依舊是要喚訣的樣子。
錦素傻了,忙嚷道:“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要不然你要是覺得不解氣就再摸回來!摸多少下都行!我絕對絕對不會生氣的!我方才是摸錯了人的!”然后,又扯住蘇儒的袖子,一臉大義凜然,視死如歸道,“你摸我吧!怎么摸都成!”
話音剛落,錦素頓覺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又被封入了法器里。
死蘇儒!錦素頹然。
隔了幾天后,錦素坐在玉瓶哀求道:“端午節了,外面這么熱鬧,你讓我出去透透氣吧!”
沒人理她。
錦素繼續可憐兮兮地道:“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是躲在湖水里,或者和碧嬈一起在山洞里。唉,誰知今年就被你捉到了,本來想做些善事吧,反而差點被人吃了,嗚嗚——”
此時已經入夜,外面一片火樹銀花的景象。蘇儒嘴角抽動了下,幸好這里江邊風大,不然自己才會被當成妖精的吧。可是想想那晚那幕,蘇儒喚過船家租了一只小船。待上了船,離岸邊有段距離時放出了錦素。
“碧嬈,就是那蛇妖吧。”蘇儒坐在船里的小桌旁,舉杯邊飲邊問道,“雖然這組合很奇怪,但是看起來你們很要好,就是性子似乎差了很遠。”
錦素也圍坐在小桌邊,瞧了瞧杯子里的雄黃酒答道:“其實也不怪碧嬈,她當日還是一條竹葉青的時候險些被人釘死在樹上剝皮入藥。后來她剛剛幻化成人形不久,還不懂得世情,就在野林里險些被山賊給擄去。說起來,有點像是對小孩子的刻意誤導。”
蘇儒輕輕“哦”了聲,又問道:“那你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一瞬間,他平靜如水的眸子好似劃過一陣波瀾。錦素好像,恍惚看見了一絲溫柔,一絲溫柔。
兩人言語嬉笑間,似乎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對月飲酒,現在這番情景令錦素歡喜不已。可是樹后一個青色身影一閃,錦素心悸,忙借口去解手,靠岸后找到了那個青影。
“你怎么來了?”錦素邊說著邊摸摸捏捏碧嬈的身上,想知道她曾受的傷恢復的怎么樣了。
碧嬈冷哼道:“那道士劍上浸了符水打去我兩百年的修為,如此又要重新修煉了。”
錦素一驚:“碧嬈!”
“我要殺了他,當日我差點被他害死,如今他還我一命,兩不虧欠!”
“可是……”錦素還想多言。
“別可是了,我知道你下不去手,雄黃酒和蛇毒,我已為他備完了。”說著,拽了錦素的手道,“這些天你在他身邊定是擔驚受怕吧,咱們這就回去。”
“你……”錦素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我還有東西落在船上,你先走吧,我會回林里找你的。”言罷奔回了船上。
酒杯被蘇儒扔在一旁,而他自己已經安靜地躺在了船艙上。
安靜的蘇儒讓錦素覺得,她又回到了那年在紅梅樹下看見的情形。那年她剛剛修煉出人形,湖面結冰,她嫌湖底沉悶便出來透口氣。那日白雪漫天,她看見他站在一棵紅梅樹下,遠遠望著,便叫她忍不住湊近。
雪花紛紛點綴在梅花間,白的嫵媚,紅的妖嬈。而樹下的少年更是讓人傾慕不已。他彼時身形才略高于她,見她仰著頭眼巴巴的樣子,還以為她喜愛紅梅卻摘不到,于是伸手折了支花開最多的遞給了她,對她溫潤一笑。
錦素就迷醉在那笑容和那溫柔里,只一眼,便叫她再不能忘。
“我雖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卻不能讓你這么一直睡下去。”錦素冰冷的指尖劃過他溫熱的輪廓,這是她第一次觸碰到這張臉,卻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這已足夠。錦素運力將內丹吐出,握著紅色珠子的手停在蘇儒的唇邊。
七、
青色的身影腳步輕輕,碧嬈躲在已靠岸的船沿邊,有些猶豫地在想要不要掀開船簾。就在這時,船內錦素的聲音卻傳來:“姑娘對我真可謂是煞費苦心了,但我好歹是精,你那小小的障眼法還練得火候不夠。”
碧嬈指甲陷入掌心,步入船內。本躺在船板上的蘇儒此時也撣了撣衣上灰塵站了起來,他默然低首不似平常那般的冷面。
“既然你看出來了,那我也沒必要再偽裝下去。”碧嬈說著,從懷中拿出張符咒扔在地上,整個人瞬間一變。那張面容錦素再難忘不過,正是前些日子她救了的秦縷。
“姑娘怕是不姓秦吧。”錦素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來回在她和蘇儒的面上打量,“你們是兄妹,對吧。”語氣篤定,她和蘇儒曾玩耍過一段日子,怎會忘了他有個妹妹。
蘇儒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不過是為了試探姑娘,說來抱歉。”他音色依舊清冷,只是面上輪廓比平時柔和了幾分。
淚水雖在眼中打轉,錦素還是對他粲然一笑道:“說起來,相識了這些天,你只知我是魚精,卻不知我叫什么吧。”
她嘴角揚起一抹輕笑:“我叫錦素。”
秦縷并無反應,只是緊盯著錦素怕她逃走。蘇儒卻是神色一震,眼內許多種神色流露出來,心痛、驚喜、懊惱、難過,那么復雜摻在一起最后卻變作哀然。
錦素這兩個字他再熟悉不過,少年時那一幕幕回映在眼前。他猶記得宛如昨日,那個穿銀紅色衫子的小姑娘嘟著嘴嬌嬌怯怯地望他,他就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再弄亂她的長發,她起身追他,花林間傳來笑聲。他也記得,她站在海棠樹下,花瓣紛紛落下,他持筆丹青。
但是有一天,她失蹤了。他尋了許多兩人常去的地方,卻看見那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她被妖精生吞入腹。
原本他是不知道這世上竟是有妖精的,但是那蟒蛇吞了她之后幻成人形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翩然離去。等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竟是滿臉淚水,那天起他就尋師入道,發誓要為她除盡天下妖孽。
蘇儒天賦根慧,進步神速,卻是始終沒有想到自己年少時心儀的女孩是妖。真是造化弄人,他和她不過是世間的一場戲罷了。
“你——”蘇儒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喑啞得不像話,“你的容貌和那時不一樣了,我以為你被蛇精吞了。”他語無倫次。
錦素低垂眼簾:“我見你那時也用了障眼法,而被蛇吞腹也是我故意的。我若長久和你在一起,你的身體就會日漸孱弱,但我又想不到別的辦法,只好出此下策。”
“可自那天起我才立誓成為捉妖的道士!”歷歷在目的慘象又被他憶起,那時心中的震撼、心痛、憤怒被他一齊嘶吼出來。可是,心中卻是仍有些喜悅的,因為她還活著,還站在自己的面前,不是嗎?
“所以,一直是我對不住你,最開始我就不該上岸的,而你,也不該站在樹下折那枝梅給我。”
“大哥,娘的命要緊!”秦縷說著,轉向錦素道,“對不起,我和大哥需妖精的內丹去救娘親,既你良善,那就多救一人也不枉你來這世上一趟,九泉之下,我們一家定會記你恩德為你燒紙的。”她話語雖歉然卻無愧疚之色。
秦縷的話讓蘇儒猶豫,的確,當初兩人是為了救秦縷的娘親而接近錦素,那時對于蘇儒來說,錦素不過是一只魚精,是眾多妖孽中的一個,死有余辜。可現在……
“我很納悶的是,你們為何會選中我?”錦素避開蘇儒的目光,望向秦縷。
“我在古書上看到妖精的內丹可以救命,但必須是良善之妖的內丹。所以我才想到了試探,并讓大哥助我。”
“原來是這樣。”錦素覺得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輕笑道,“其實我本并未懷疑你是碧嬈的,但你記住,下次如果扮蛇妖想要害人的時候,別往酒瓶里加雄黃粉和蛇毒。還有,碧嬈心雖狠毒,卻從未害過良善之人,這點你和她有云泥之分。”
“蘇儒哥哥。”錦素微笑望他,“我以前就是這么叫你的,我以前也說過,蘇儒哥哥想要的愿望,錦素都想幫你完成。既然是你的娘親,我又怎能不救?”
蘇儒心痛如刀絞,忍不住向前邁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對她說算了,我們再去想別的辦法。
錦素卻于后退去:“你是凡人家的公子時,我與你不可能;如今你是捉妖的道士,我與你便更不可能。但我說過的話,還是算數的。為你用內丹救親人,我是愿意的,只是這一世的你,我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語音剛落,錦素轉身躍上水面并將一直緊握的內丹隨手一扔,秦縷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顆紅色的珠子。
“錦素!”蘇儒喊道,急急地向她伸手。
但是已經晚了,錦素離開內丹的剎那迅速地顯出錦鯉的原形,于空中掉落于湖里,很快消失,不見了蹤影。
蘇儒的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中,拿到內丹的秦縷歡喜去碰他,卻在他臉扭過的瞬間嚇了一跳。那分明是失去了至親至愛才會有的絕望,是的,絕望。
“哥哥,你怎么了?”秦縷急得要哭出來,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
蘇儒充耳未聞,目光呆滯地轉身,掀開船簾的那刻,他倏地瘋癲般地大笑了聲,便跌跌撞撞踉蹌遠去。
那是秦縷最后一次見到她的哥哥,終她一生,蘇儒再未回過家。
尾聲
冬日結冰的湖里有些發悶,錦鯉悠然地向湖面游去透氣,沒有瞧見身后一抹黑影湊近,等它發覺想逃時,那黑影已欲將它一口吞下,然而,一張漁網瞬間網住了錦鯉。黑影只是一只捕食同類的大魚,此時受到驚嚇倉皇地潛入湖底。
錦鯉被撈出水面,身子忍不住痛苦地扭曲,魚嘴開開合合了一會兒被放入水桶。錦鯉得水,頓時在桶里游動起來。
拎著水桶的那雙手修長,骨骼分明,掌心因常年練劍畫符有著薄薄的繭子。手的主人一身道袍,一張冷面卻掩不住眼底的柔情。
回到竹林內的蘇儒將桶內的錦鯉倒入挖好不久的池子里,他看著紅白花紋的錦鯉在水中舒展它飄逸的身姿笑了下,在一旁舞起劍來。
天邊云朵團團錦簇,有風吹散了云彩,一抹斜陽映照在水面上如同灑了金光,偶爾竹葉飄落水上,有魚兒在水面下游動,好不歡喜。